第四章 凶案

太原,狄府。

早晨的狄府呈现出一付忙忙碌碌的生气。狄春指挥着几个家丁正把二堂上的楠木桌椅和孔雀屏风装车运走,后院门前,老张和另一个厨子在检查刚送上门来的菜蔬。奶娘带着狄景辉的一双儿女在堂前的院子里玩耍起来。陈秋月去后堂给公公婆婆请了安,此刻也来到院子里看着孩子们嬉戏,因为彻夜哭泣而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才稍稍沾上点喜色。

狄仁杰多年来上早朝养成了卯时之前就起的习惯,此时早已经用过早餐,仪容齐整地站在书房里。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一时间不太清楚今天应该做些什么。

“大人。”李元芳在门口唤了一声。

“元芳啊,快进来。”狄仁杰看见李元芳,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亲近,看着他迈步进屋,狄仁杰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李元芳穿着件半新的月白袍服,全身上下收拾地整齐利落,既有军人的一丝不苟,又带着儒生的文雅俊逸,狄仁杰欣赏地端详着他,忙把他引到榻边,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昨晚休息的好吗?对此地还习惯吗?”狄仁杰笑眯眯地问道。

李元芳点点头,微笑道:“大人,我休息的很好。”

“这就好,这就好啊。”狄仁杰道:“元芳啊,你来的正好。我刚才想到,咱们这一路上的经历,还有诸多疑窦尚待勘查,你我今天有时间正好可以把整个过程好好回想分析一遍。”

“大人,跟着您真是到哪里都离不开断案啊。”

“元芳,你还莫要取笑老夫,这回我就让你来主导推理一次,看看你这么多年来跟在我的身边,到底有没有掌握些真才实学。”

“大人,让我试试可以,不过元芳要是推断地不好,您可不能全怪在元芳的身上。毕竟,这么多年来,大人您派给元芳的任务还是以打架为主,学习为辅啊。”

狄仁杰哈哈大笑起来,狄春急匆匆走到门口,刚想报事,看到这两人融洽的样子,一时间竟不忍打搅,就在门前傻笑着站着。待狄仁杰笑止,才发现狄春,问道:“狄春,你倒是想进来还是想出去啊?”

狄春忙跨前一步,道:“老爷,并州长史陈松涛大人来了,要见您。”

“哦,快请到这里来。”

看着狄春快步朝前院跑去,狄仁杰向李元芳介绍道:“元芳,并州牧的职位过去一直由魏王武承嗣担任,年前魏王病逝后,皇上便任命了相王接任。不过你也知道,这两位王爷都是本朝地位最高的人物,一般不离开京城。因此这位陈长史便是并州实际上的最高长官,在此地任职已有十余年,政绩颇斐,也算是位很得皇帝信任的大吏。他的女儿秋月就是景辉的夫人,昨夜你见到了。故而他也算是我的亲家……”

正说着,狄春领着陈松涛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口,狄仁杰住了口,赶忙迎前几步,含笑招呼道:“哎呀,陈大人啊,您公事如此繁忙,还劳动您亲自来访,真是折杀老夫了。”

陈松涛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道:“国老,您一向可好啊。松涛这厢有礼了。”

“好,好啊,陈大人请进。”

两位大人互相谦让着走进书房,陈松涛一眼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李元芳,忙道:“这位就是李元芳将军吧?”

狄仁杰道:“元芳,这位是陈大人。松涛啊,你认得没错,这就是元芳,我的左膀右臂。”

陈松涛一边和李元芳互相见礼,一边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果然是风神俊逸,仪容伟岸。难怪松涛常听人说起,国老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李将军啊。”

李元芳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欠身让到了一边。

狄仁杰与陈松涛分宾主落座,狄春奉上香茶。

“松涛啊,我昨日午后刚刚到太原,虽然还没有时间出去体察一下市井民风,然据我从城外一路上回府所看到的市容和百姓的神色,这北都太原端的是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也可谓安居乐业。难怪历来诸位黜置使但凡视察并州治下的,都对你赞不绝口。松涛啊,你做的很好啊。有了你这样的好官,我也确实可以安心养老了,哈哈。”

“国老过奖了。松涛惭愧,惭愧啊。身为一方父母,勤政爱民实乃本分,松涛这点区区的作为,怎可与国老的经天纬地之材,匡扶社稷之功相提并论。况且,国老多次向圣上恳请致仕,圣上哪次是真的准了的?这次国老返乡,恐怕也不会是真的仅仅是养老那么简单。以松涛想来,最少,国老应该还担负着指导地方方略,检阅地方吏治的职责吧。”

狄仁杰一边摇头,一边笑眯眯地答道:“松涛,这回你可想错了。蒙圣上怜惜,老夫这次返乡可真的是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

陈松涛笑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松涛也是担心国老为国事操劳,一时半会脱不了身,才会有这样的臆测,还望国老见谅。”

狄仁杰喝口茶,道:“哪里。”

陈松涛又看了一眼端坐在下手位的李元芳,笑道:“不知李将军此次前来太原,又有何贵干啊?”

狄仁杰道:“啊,那也是圣上顾念我年老体弱,对元芳多有倚赖,故而特让元芳一路陪我返乡。唉,这一路上真还是多亏了元芳啊。”

“哦?国老一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啊,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一些小小的波折而已,再加一些小小的奇遇。”

“哦?国老有什么波折和奇遇,可否说来听听?”

狄仁杰笑道:“松涛,你在并州为官多年,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蓝玉观的所在?”

“蓝玉观?!”陈松涛面色变了变,接着忙说:“倒是没听说过。”

狄仁杰笑道:“前夜我与元芳误入了这么个地方,还在那里宿了一夜,呵呵。那倒也真是个奇异的所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道观,如果松涛不曾去过,以后老夫倒是可以带松涛去看看。”

“那是甚好,甚好。”

狄仁杰顿了顿,又道:“松涛啊,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这许多年来替我关照景辉一家。狄景辉生性顽劣,一定让你操了不少的心吧。”

陈松涛道:“国老这是从何说起啊。景辉虽对仕途没有兴趣,只肯领个五品的散官官阶,然他为人精明强干,又兼性情豪迈,气魄不俗,这些年来在这个商字上巧加经营,竟也成就斐然,已成为我北都赫赫有名的一位富商巨贾,噢,不仅仅是太原,哪怕在整个河东道,也称的上数一数二的。”

狄仁杰表情严肃地道:“仕农工商,这商毕竟是在末席,做得再有成就也算不上什么。他狄景辉虽有能力敛财,却无忠心报国,总归不是正途。”

陈松涛笑道:“国老严苛了些。前年朝廷与吐蕃开战,缺乏军饷,景辉一个人就认捐了五十万两白银。也算得上报国有为了。”他观察了下狄仁杰的脸色,忙又笑道:“哎呀,这景辉是我的女婿,丈人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欢喜。而国老是教训儿子,反倒严苛,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狄仁杰只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松涛啊,秋月和孩子们这几天住在我这里,你今天既然来了,正好也去瞧瞧他们娘儿们。平日里公事繁忙,也不知道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不多?”

陈松涛忙道:“国老考虑得很周到。我也正想着要去看看女儿外孙们。如此,松涛就先告辞了。”

“好,好。”

狄仁杰正要起身送客,狄春突然又跑了进来,禀道:“老爷,陈大人,外面有位沈将军说有急事找陈大人。”

陈松涛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

狄仁杰道:“松涛请便。”

正说着,那位狄春曾经在恨英山庄外面看见过的年轻将领沈槐急匆匆地走进院中,他一眼看见书房门口站着的诸人,立即跨前两步,毕恭毕敬地抱拳道:“各位大人。”

陈松涛到他的跟前,低声问:“什么急事?居然找到狄大人的府第来。”

沈槐也低声回道:“您不是叮嘱我凡是与恨英山庄有关的事情,都要立即禀报吗?”

狄仁杰听到“恨英山庄”这四个字,不由眼神一凝,他想了想,抬高声音道:“松涛,不如请这位沈将军到书房来议事。那恨英山庄庄主范其信老爷乃是老夫的故交,凡与这恨英山庄有关的事情,老夫倒也想要知道知道。”

陈松涛惊喜道:“这就太好了。国老您不知道,为了这恨英山庄的事情,松涛近日来是殚精竭虑却不得要领啊,如国老肯助松涛一臂之力的话,那还何愁疑案不解呢?”

各人重新回到书房落座。沈槐笔直地站在书房中央,陈松涛介绍道:“这位是并州折冲府的果毅都尉沈槐沈将军,如今正协助本官调查恨英山庄的案子。”

狄仁杰点头,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年轻人,看他和李元芳年纪差不多,英挺矫健的身姿、精明有礼的举止,也都和李元芳有些相似,心中立即就生出些莫名的好感来。狄仁杰看了看李元芳,发现他也在注意地端详着沈槐,不知道为什么,狄仁杰的心中忽然微微一颤,他赶忙敛了敛心神,认真倾听起沈槐的汇报。

只听沈槐朗声道:“各位大人,末将今天冒昧前来,是要报告陈大人,恨英山庄的园丁范贵今天突然死在都督府羁押证人的监房里,据仵作验看,是被人毒死的。”

陈松涛道:“什么?这么看来唯一的证人也被杀人灭口了。这些歹人的手段很是厉害啊,居然能够跑到都督府的监房里面去杀人。”他命沈槐道:“沈将军,请你将恨英山庄这件案子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向狄国老,李将军讲述一遍,好让他们知道全部的背景。”

沈槐于是就将几日前恨英山庄范其信老爷传出丧讯,园丁范贵到并州都督府报谋杀案,以及他和法曹去恨英山庄验尸被阻拦的经过清清楚楚地叙述了一遍。

狄仁杰此前已经听狄春讲了一遍恨英山庄前发生的事情,对整件事心中多少有了点数,此刻再听这个年轻人说得详略有当,条理清晰,心中的好感不由又增添了几分。待沈槐全部讲完,狄仁杰道:“那么说,这位冯夫人是以所谓羽化成仙之说阻拦了官府。”

陈松涛道:“这样的鬼话本官是不信的。怎奈十年前范其信曾向先帝献药,治愈了先帝的疖疮,先帝对他的医术修为十分赞赏,因而特意给他在恨英山庄门前竖了座牌楼,还封了他蓝田真人的名号。这恨英山庄也算是受了皇室恩泽的所在,没有真凭实据,松涛不愿意硬闯。”

狄仁杰点头道;“松涛处理地很妥当。”

陈松涛道:“但问题是,入不得山庄,验不得尸,这件案子就难以有所进展。因此这几日我也是左思右想,找不到突破口。只好暂且按兵不动。好在那冯丹青口中所说得羽化需要百日的时间,一时倒也不怕尸体有什么差池。”

狄仁杰又道:“范其信虽是我多年故交,但近年来也无往来,也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聚了一位妻子。”

陈松涛笑道:“好像是在三年前娶的吧,而且据看见过的人称,这位冯夫人秉绝世之姿容,堪称倾国倾城啊。对了,景辉好像与这恨英山庄还时有往来,他应该与冯夫人颇为熟识。难道国老没听他谈起过?”

狄仁杰的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喝了口茶,掩饰道:“哦,景辉小时候曾受范其信妙手回春之恩,拜过他为义父。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近年来我曾多次嘱咐他不要与范家太多往来,他也绝少与我提起范家,想必最多是维系些表面上的礼仪罢了。”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陈松涛连连点头,李元芳从旁注视着他,眼神有些冷峻。

“松涛,既然这件事情牵涉到我多年的故交,我倒也有心管管闲事,不知道长史大人意下如何?”

“国老愿伸援手,松涛欣喜之至啊。不瞒国老,松涛这次前来就打算请国老助一臂之力,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国老已经肯了,真是太好了。今后在这个案子里,一切就凭国老做主,松涛定当全力辅助。”

“嗳,此话差矣。老夫只是从旁协助,长史大人才是主审的官员。”

“国老说得是,呵呵,是松涛喜不自胜,失言了,失言了。”

李元芳从头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此刻他瞧了瞧狄仁杰,目光中竟有丝隐隐的担忧。

狄仁杰道:“这样吧,恨英山庄那里我已送过名帖,这几日我便会去拜访一次。元芳,现在还是要请你辛苦一趟,随这位沈将军去都督府验看一下那位死去的园丁。”

“是。”李元芳和沈槐同时答应了一声。

陈松涛站起身来:“国老,如此松涛就去后堂看看我那女儿和外孙去了。”

“好,狄春,给陈大人前头带路。”

众人离去,书房里只剩下狄仁杰一人,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后堂东厢房狄景辉和陈秋月的卧室里,陈秋月颓然地坐在桌前,陈松涛站在她对面,眉头紧锁,神情忿忿。半晌,他冷笑一声道:“那么说,我这位好女婿昨天是大闹了一番啊。不错,不错,不愧是狄仁杰的儿子。”

陈秋月闷闷地道:“他吵完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你不是已经很习惯他这种作为了吗?”

陈秋月忽然抬头盯着父亲,道:“爹,景辉昨天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陈松涛一甩袖子,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哪有半点长史千金的气魄。你丈夫的事情你自己问不到,反而来问我。简直是笑话!”

陈秋月垂下眼皮,哀怨地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上回的事情发生以后,他对我就越来越冷淡,这半年来更是公然和那个小贱人在他那个酒肆里头出双入对。我这个千金小姐五品夫人的脸早就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气魄?”

陈松涛道:“秋月,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忍气吞声了?狄景辉对你不仁,你就该还他以不义。想想看我从小是怎么教导你的?!”

陈秋月忽然发作了,她恨恨地盯着父亲道:“对,就是你的教导才把我陷入了如此的处境。景辉虽然恃才放旷些,但他心地善良重情重义,对我也一向很好。要不是因为您,他现在绝不至于对我如此厌恶。”

陈松涛“哼”了一声,道:“你就不要再为他辩解了。我们的行动都是秉着大是大非,目的是要成就大业,绝非小小的儿女私情可以影响。况且,我看这个狄景辉对你,早就没有什么儿女私情了,所以你还是早点清醒些为好。”

陈秋月神情黯然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陈松涛又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道:“狄仁杰这个老狐狸不好对付。好在狄景辉先自乱了阵脚,而今他在这里上蹿下跳地闹起来,狄仁杰心里面一定不好受。哼,毕竟是父子连心啊。所以我们必须要把狄景辉掌握在手里,让他和狄仁杰闹得越凶越好,这样我们才能渔翁得利。还有那个李元芳,也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今天堂上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令我很不自在。从昨日狄仁杰回府起,我就安排了人日夜监视这里,谁料想第一个晚上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撩倒了两个,听说李元芳武功十分高强,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关系。不过照你刚才说,狄景辉似乎和他也闹上了。哼哼,这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他看了看闷头呆坐的陈秋月,道:“秋月,你要振作些。你也知道我们谋划了多久,准备了多久,才有了今天这些进展,现在事情已经渐渐进入到关键的环节,每一个地方都不能出差错。狄景辉总归是要回家的,等他一回家,你就想办法把他的行踪探得一清二楚。他这头,我们不需要做得太多,只要在适当的时机,加以引导,他自己就会去做我们希望他做的事情。而这,还需要你的手段啊。”

陈秋月冷淡地重复了一句:“我的手段?”

陈松涛加重语气道:“秋月,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次,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陈秋月茫然地看看父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大都督府衙门前,李元芳和沈槐各骑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刚刚赶到。二人翻身下马,沈槐道:“李将军请。”正要往里走,突然门边一阵喧哗,两个衙役和一个老汉似在争论着什么。李元芳举目一看,那老汉正是山道上卖糕的老丈。他忙对沈槐道:“沈将军请稍等片刻,我过去看看。”便快步走到老汉面前,叫了声:“老伯。”

老汉正满头大汗地与两个衙役理论,突然听人招呼,抬头一看,见到李元芳,仿佛遇到了救星,大声道:“哎哟,这位公子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李元芳点头笑道:“老伯这两日可好。”

老汉“咳”了一声,道:“好什么,还不都是你们给我惹的麻烦。弄得我这两天生意没的做,尽折腾这个死人了,好不容易把他送到衙门吧,嘿,人家还不肯收。”

李元芳往他身后一看,那个山道上食糕而亡之人的尸首正躺在老汉的板车上。他皱了皱眉,问道:“老伯,他们为什么不肯收?”

老汉道:“就是这两位官爷,他们说法曹大人出外办差去了,如今不在衙门里头。他们自己做不得主。让我把尸首先运回去,待法曹大人回来了再送过来。可我老汉的家在几十里外头的山里啊,为了把这个尸首送到城里,我走了两天才到,衙门这要是不收,让我把他放哪儿好啊。我说这位公子,你来得正好。本来我就是受了你爹的托付,才接下这个晦气的事儿。既然你也在这里,我干脆就把这尸首留给你,你爱拿他干啥就干啥吧。”

李元芳笑道:“老伯辛苦了。您别管了,这事就交给我吧。”他转身看看,沈槐十分注意地在朝这边看着。李元芳叫了声:“沈将军,麻烦你过来一趟。”

沈槐立即走到跟前,李元芳压低声音,将山道上遇到那死人的过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最后道:“百姓报官,衙门以官员不在为由不予处理,十分不妥。还请沈将军善为处置。”沈槐点点头,走到那两个衙役面前,喝道:“法曹大人不在,难道衙门就不办案了,你们就不当差了?我看就是你们耍奸托懒,不肯尽力办差。”

两个衙役吓得脸色发白,眼珠乱转。沈槐吩咐道:“还不快把尸首送入尸房,请仵作来先行验看。再让画工过来,绘制认尸告示,即刻就张贴出去。待法曹大人回衙门,我会亲自向他说明这件事情。”

“是!”衙役们七手八脚地把尸体抬下老汉的板车。李元芳掏出一个银锭,塞入老汉手中,道:“老伯,谢谢您了。这些银两拿去买口茶解解乏。”

“呦,公子啊,你怎么比你爹还大方啊。这些银两要是都买了茶,够我全家喝两年的了。”

李元芳只是微笑,看着老汉将板车推走了,他才转身对沈槐点点头,道:“沈将军,你办事很干练啊。”

沈槐的脸微微有些泛红,李元芳道:“现在我们再去看看那个园丁吧。”“李将军请。”

二人一齐来到都督府后院的停尸房。

范贵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殓床上。李元芳上前掀开蒙着尸身的白布,只见这范贵面色漆黑,七窍流血,的确是中毒致死无疑。李元芳问:“什么时候发现他死的?”

沈槐道:“这范贵是五天前来衙门报案的。法曹三审过后,让他签了状纸就收押在都督府的监房内。其后他一直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也从没有人来找过他。谁想今日上午,狱卒送饭过去时,就发现他已经气绝生亡了。经仵作验看,所中之毒乃是常见的砒霜。”

李元芳点点头,问道:“昨夜他的情况如何?昨天晚饭吃的是什么?食物查验过了吗?”

“据狱卒说昨夜他的情况无甚异常。吃的也是统一的监饭。食物以及所有相关的器皿都已经查验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因此可以肯定这毒不是投在晚饭之中。”

“这一点末将可以肯定。”

“他饮用的水有没有验查过?”

“水壶里已经没有水,查不出什么痕迹了。”

“那么从昨夜到今晨他还有什么渠道会碰到毒物呢?”

“这点末将也盘算过,有一种可能是他自己夹带进来的。因为范贵是报案的诉家,并不是人犯,将他收监只是本朝律法的规定,故而入监之前没有严格的搜查夹带的程序。”

“嗯,有这种可能。”李元芳沉吟道:“如果是他服用了自己夹带的毒物,那就是自杀。但问题是,他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选在现在这个时刻自杀,总归要有个缘故。据你所说,他报案以来,一直很安稳地在等待案件的审理,案件至今未有大的进展,也没有任何外人来找过他,他又有什么理由突然自杀呢?”

“如果不是自杀,那就还是他杀。可这里是都督府的监房,出入之人都是都督府的差人,要是他杀的话,就……”

李元芳看了沈槐一眼,道:“会不会有人趁夜晚防范松弛之时闯入作案?”

“李将军,末将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大都督府周边的防卫是十分严密的,如果有人夜晚闯入,不可能不与人遭遇,但是昨夜整个都督府都平安无事,没有任何异动。”

李元芳轻吁口气,道:“沈将军,这番推理下来,似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沈槐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倒抽口凉气道:“是内部?!”

李元芳点头道:“我刚才说了,即使范贵自杀,也需要一个触发的理由。如果没有外人找他,那么就只可能是都督府内某人趁昨夜找到他,通过什么方式让他起了自杀的念头。而如果是他杀的话,就更简单了,只要在昨夜将毒直接投到他的水壶中,待人死后再将水壶里的水倒干,便可以消灭一切痕迹了。”

他停了停,又道:“只是这一切需要充分的时间,而你又否定了外人进入的可能性,因此只有可能是内部作案。”

沈槐皱起了眉头,道:“此事看来不简单。”

李元芳道:“范贵当日报案的诉状在哪里,是否可以借阅?”

“当然。”沈槐正要命人去取,李元芳道:“不知道沈将军这里是否有副本,我想借去给狄大人看看。”

沈槐忙道:“有,有。我已让人抄录了一份,还有一份范贵的死况调查汇总,正好也请李将军带给狄大人。”

李元芳赞许地点点头,接过诉状,道:“沈将军想的十分周到,那我就不打扰沈将军公干,告辞了。”

“我送李将军。”沈槐赶紧陪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李元芳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对沈槐道:“沈将军,今天那老汉送来的尸体,如果有了身份下落,务必请及时通知我们,拜托了!”

“请李将军放心,如果有了消息,末将一定亲自去狄府通报。”

李元芳向沈槐一抱拳,飞身上马。沈槐站立在都督府门前,目送他离去。

李元芳在回狄府的途中,特意去了趟与小孩韩斌约定联络的大树那里,他绕着树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字条,才打马朝狄府而去。

李元芳回到狄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他急匆匆地往狄仁杰的书房走去,还没到二堂就被狄春逮住了。狄春连声道:“李将军,你可回来了。老爷正要让小的去都督府衙门找你呢。”

“哦?有什么着急的事吗?”李元芳听着,加快了脚步。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呵呵。”狄春满脸鬼笑。

李元芳白了他一眼,一头冲进了狄仁杰的书房,唤道:“大人,我回来了。”

“哦,元芳回来了。”狄仁杰笑眯眯地迎上来,道:“忙了一上午,累不累?”

“大人,我不累。今天去都督府有些收获,还碰上……”

“嗳,元芳,不忙,不忙,谈案子有的是时间。先吃饭。”

李元芳一愣,狄仁杰已经把他拉到桌前,上面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狄仁杰按着他坐下,道:“元芳啊,昨晚上的饭没有吃好,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这顿饭我做东,我来请你,就咱们两个。”

李元芳叫了声:“大人。”勉强笑了一下。

狄仁杰看看他,一时也有些语塞,忙道:“来,这些都是并州的特色菜,快尝尝。”

默默地吃了几口菜,两人这才都略略平静了些。狄仁杰若有所思地问道:“元芳,今天早上你见到了陈长史,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吗?”

李元芳低头吃饭,不说话。

狄仁杰道:“元芳,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我想听到你真实的想法,这样才是真正地帮助我。”

李元芳低低地“嗯”了一声,道:“才见一次面,谈不上什么看法。但是我很不喜欢这个人,大人,他好像一直在试图探听您回乡的意图。而且……说话拐弯抹角,总好像在暗示什么东西。”

狄仁杰点头:“说得很对。陈松涛既然是我的亲家,我与他也有过些来往。但此人总是给我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不过这些年来,他政绩颇丰,也无甚劣迹可查,因此要么是我的感觉错误,要么就是他的城府极深。”

李元芳点点头,道:“不过,他手下那个沈槐倒很能干,人也蛮正直。”

狄仁杰微笑道:“能够这么快就让李大将军产生好感,这个沈槐绝不是个一般的人物。”顿了顿,他又道:“元芳啊,多吃点,咱们今天下午还有件大事情呢。”

“什么大事?”

“上午恨英山庄女主人送来请帖,邀请我今天下午去山庄一叙。这不是件有趣的大事吗?”

正说着,狄春来报:“老爷,恨英山庄的陆嫣然小姐来接您去山庄。”

狄仁杰微微一笑:“看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元芳站起身来:“大人,我吃好了。”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个陆小姐。”

陆嫣然站在正堂门前等候着。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犹如深深的秋水,倒映着她目光所及的树木房屋,只是在那潭水的最深处,却藏着无限的哀怨和凄楚。狄仁杰和李元芳来到堂前,看到陆嫣然,不由自主地相互交换了下眼神。这实在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子,特别到令他们这两个见多识广的人都暗暗诧异。

陆嫣然很美,而且美得十分奇异。除了那双碧绿的眼睛之外,她雪白的肌肤,漆黑浓密的眉毛,笔挺的鼻梁,娇艳欲滴的嘴唇,似乎都昭示着她非同寻常的出身。狄仁杰心下不由称奇,看来这个恨英山庄真是个值得好好探究的地方。

听到动静,陆嫣然向狄仁杰和李元芳深深地行了个礼,道:“小女子陆嫣然,蒙山庄女主人冯丹青差遣,特来接狄先生去山庄。”

狄仁杰来到她的面前,微笑答礼道:“嫣然小姐亲自来接,老夫于心不安呐。”

“狄先生是先师的旧友,嫣然自当奉以待师之礼,这是为弟子的本分。”

“哦,嫣然小姐是范先生的女弟子?”

“正是。”陆嫣然答着话,眼波一转,道:“狄先生,山庄在城外,从这里过去需要走一个时辰。不如我们这就出发,有什么话路上再谈,狄先生,您意下如何?”

“好,好。”狄仁杰连声答应,又介绍道:“这位李先生,是老夫请在家中的贵客。因恨英山庄乃并州一胜,今日老夫也想请他同往山庄看看,不知是否可以?”

陆嫣然彬彬有礼地答道:“这是山庄的荣幸。请李先生一同前往。”

三人共同乘上陆嫣然带来的马车,狄春骑马跟随。

马车行于路上,狄仁杰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车外的风景,一边不经意地问道:“嫣然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拜其信兄为师的?”

“狄先生,嫣然三岁时候父母双亡,蒙先师怜惜,收在山庄,既为师亦为父,嫣然得先师大恩,方可长大成人。”

“哦,不知嫣然姑娘今年多大了?”

“小女子今年二十岁。”

“啊,那么说嫣然姑娘是十七年前入的山庄,难怪老夫不知道。呵呵,老夫正是那一年离开并州去长安的。”

“嫣然小姐……”

“狄先生,请直呼小女子嫣然便是。”

“好。嫣然,不知道你的父母是何方人士啊?”

“狄先生,嫣然不知。因父母双亡时嫣然年级尚小,不能记事。嫣然也曾问过先师,但先师不肯答复。”

“哦。”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又开口道:“老夫这次返乡,本还想与其信兄好好叙叙旧,却没想得到噩耗。怎么其信兄突然就辞世了呢?”

陆嫣然脸色一变,悲哀地答道:“不瞒狄先生,嫣然对先师的死也很困惑。”

“哦?”

陆嫣然的语气变得忧伤,又带了点忿恨,道:“狄先生一定已经知道,三年前先师娶了一位妻子,名叫冯丹青。自那以后,先师性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本就不喜与人亲近,自此就更加变本加厉。每日里只是在山庄隐修,吃穿用度必须经过冯丹青之手,我要见他一面都十分困难。我呆在山庄无所事事,就干脆到城里先师开设的药铺里面帮忙,这半年来很少回到山庄。几日前,突然听说先师去世,嫣然悲痛万分,但冯丹青至今连先师的遗容都不让嫣然一见,真是……。”她话音低落下去,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陆嫣然突然抬头看着狄仁杰,道:“嫣然听说狄先生断案如神,还望这回狄先生能够把先师之死的真相搞清楚,还先师一个公道。”

狄仁杰点点头,却并不答话。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恨英山庄到了。三人下了马车,穿过牌楼时,狄仁杰仔细观察了一番,心中对范其信的古怪作风很不以为然。一进庄门,范泰将他们直接引到了山坡上的正殿。冯丹青站在殿门前迎接,只见她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真宛若堕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看见狄仁杰和李元芳,冯丹青娇媚的脸蛋泛起微微红晕,语调婉转,身姿绰约地行礼问候,然后将二人让进正殿。陆嫣然满脸怨恨地留在门外,不肯进去。

后殿巨大的白玉榻前加了两排椅子,冯丹青请狄仁杰和李元芳坐下后,也款款地落座在白玉榻上。她见狄仁杰正仔细端详着殿后的壁画,媚笑道:“狄先生对绘画也有心得?”

狄仁杰微笑答道:“心得是谈不上的。只是狄某的老师阎立本乃一代丹青大家,近朱者赤,狄某耳濡目染,故而也对绘画非常喜爱。对于老师阎立本特别擅长的壁画,狄某更是既爱好又佩服啊。只是不知这里的巨幅壁画是出自何人之手啊?”

冯丹青微微颔首,略含羞怯地道:“此画正是出自于丹青之手。”

“哦?”狄仁杰很是惊诧,道:“夫人如此纤弱娇柔之躯,如何能绘得这样的巨幅壁画?”

冯丹青稍稍有些得意地道:“是丹青先在纸上作好图样,再由画工临摹到墙上,当然关键的线条和设色依然是丹青的手笔。”

狄仁杰带着深深的钦佩道:“夫人之才真是让狄某敬仰之至。难怪夫人名唤丹青,真是名副其实啊。”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殿宇的构造和布置也是夫人的设计吗?”

冯丹青道:“那倒不是。丹青三年前才来到山庄,这些殿宇据先夫说始建自十多年前,陆陆续续才到今日之规模。”

狄仁杰奇道:“只是狄某看这殿宇的构造设计十分别致,似乎有些异域的模式在里面?”

冯丹青答道:“狄先生说得很是。丹青对此也颇为纳罕,据先夫说他在十数年前曾巧遇过几位大食国来的商人,有过一些交往,对大食的风俗文化颇有好感,故而在建这山庄时,也请那些大食人来给过些建议。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使山庄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原来如此,倒是有趣的很。”

冯丹青道:“既然狄先生有兴致,丹青不如就陪二位先生在山庄中略作一游,狄先生以为如何?”

狄仁杰呵呵一乐:“乐意之至,乐意之至啊。”

冯丹青引着狄仁杰和李元芳二人在山庄内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只见热泉流动,亭殿疏立,草木也不似别处在深秋之季那么凋零,反而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狄仁杰不由问道:“夫人,这里的热泉之水都是从何处而来?”

“狄先生有所不知,这山庄所在之地就在热泉泉流之上,处处有泉眼,整个山庄的地面都是温热的。故而这里的草木也比别处要长得好,甚而在冬季也不凋敝。先夫在此建山庄最初,并不知道下面有热泉的泉眼,就是因为这里的草木生长罕异奇特,常年不败,才联想起地下的热源,并最终发现这些热泉的。”

“原来如此。”狄仁杰和李元芳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路上所见到的热泉,泉下的山洞和那个奇异的道观。

往前又走了几步,来到了山庄的最高处,狄仁杰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艳丽的红花,在这个万物凋零色泽灰暗的深秋,显得那么妖异。他指着这片红花,问冯丹青:“夫人,这是什么花?”

“狄先生,这是先夫亲手培育的一种来自异域的奇花,必须要有一定的温度才能生长,故而种在这热泉的泉眼周边,至于这花的名字,丹青也不知道。”

狄仁杰点点头,三人正徐徐返回山庄正殿,冯丹青突然止住脚步,转到狄仁杰眼前,拜下身来,眼中泪光闪动,娇滴滴地哀告道:“狄先生,狄大人,求您还丹青一个清白。”

狄仁杰赶紧伸手去搀,嘴里一迭声道:“冯夫人,这是从何说起?”

冯丹青颤颤地站直身子,含泪道:“狄先生,想必您已经听说有人告发先夫被人谋杀,官府还曾经要闯入山庄查验先夫的尸身。”

狄仁杰道:“倒是有所耳闻。狄某也正想向夫人请教所谓羽化成仙的事情呢。”

冯丹青轻轻“咳”了一声,道:“丹青羞愧。想来狄先生也一定觉得这羽化成仙的说法十分牵强,丹青又何尝不知呢。只是丹青蒙先夫嘱托,必不能让官府涉入这件事情,才编造出这样的无端说辞。”

“哦,那么说并没有羽化成仙这么回事?”

“没有。”

“那……其信兄的死?”

冯丹青再次含泪下拜:“狄先生,先夫确是被人杀死的!”

狄仁杰和李元芳一惊,相互交换了下眼神。

狄仁杰又一次将冯丹青搀起,道:“还请夫人将经过缘由细说一遍。”

冯丹青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道:“狄先生,先夫这一两年都在修道炼气,每日除在正殿的白玉榻上冥想之外,就是在山坡上的那座十不亭内吐纳自然之气。他所用的一日三餐都是丹青亲手送到面前的。五日前的正午,丹青去十不亭送午饭给先夫,却见他倒在亭中的碾玉棋枰之上,脸上身上都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丹青慌乱之下正想叫人,却听先夫喃喃道出一句:‘莫叫官府,等狄怀英……’然后就气绝生亡了。”说到这里,冯丹青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狄仁杰面沉似水,安慰冯丹青道:“请夫人暂忍悲伤,不知道夫人其后是怎么处置的?”

“我看先夫死在那里,早已头昏腿软,几欲晕厥。还好山庄总管范泰赶到,助我将先夫的尸身运到亭旁的小屋之中,至今还保管在那里。丹青一边发丧,一边想法要与狄先生联络,谁承想官府不知道怎么得到消息,就要闯入山庄,丹青想到先夫遗言,虽然不知其深意,但绝不敢违背,才想出个羽化成仙的说辞,好不容易阻挡了官府的介入。”

“原来是这样。夫人,你当时就知道狄怀英的名字吗?”

“当然,丹青曾听先夫提起过狄先生。再说,狄先生的三公子景辉是先夫的义子,与先夫和女弟子陆嫣然都时有交往,也算是恨英山庄绝无仅有的几位常客之一。丹青自然知道狄怀英指的是谁。”

狄仁杰猛听到狄景辉的名字,脚步微微一搓,身旁的李元芳赶紧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胳膊。

狄仁杰镇定了下心神,问道:“夫人,不知道狄某是不是可以去看看其信兄的遗体?”

“当然可以,狄先生请。”

三人来到十不亭旁的小屋,范泰守在门前,见三人到来,忙打开房门。屋内寒气森森,正中一口楠木棺材,棺盖斜靠在一边,里面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的尸身。

狄仁杰走上前去,仔细观察着这个尸身,他对李元芳低声道:“贯穿咽喉的一道伤口,你看看是什么凶器?”

李元芳看了看道:“大人,看这伤口的形状应该是短刀所伤。”

狄仁杰点点头,又稍稍检查了下尸体的头面,就离开了棺材。他招呼来侍立一边的范泰,问道:“你是山庄的主管?”范泰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小的名叫范泰,是恨英山庄的主管。”

“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恨英山庄?”

“回狄老爷,小的是十年前我家老爷始建恨英山庄的时候,被老爷招进山庄的。”

“嗯,范泰,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们范老爷是什么时候?”

“回狄老爷,就是五天前的早晨,小的在十不亭上伺候老爷开始吐纳运功,就离开了。中午时分,小的想去十不亭看看老爷有什么吩咐,恰恰看见夫人倒在老爷的尸身旁边。”

狄仁杰点点头,对等在一旁的冯丹青道:“夫人,如此看来其信兄死得确实蹊跷。既然其信兄死前有此嘱托,狄某义不容辞,一定将事情的原委调查清楚。请夫人放心。”

“那就一切拜托狄先生了。”

狄仁杰沉吟道:“如此,还需要夫人回想一下,范兄死亡当日有没有什么外人来过山庄?”

“这……”冯丹青欲言又止。

“夫人但说无妨。”

冯丹青古怪地看了一眼狄仁杰,道:“那天上午只有狄公子来过山庄。我曾见他与先夫在十不亭上交谈,后来就不见了。”

狄仁杰有些发愣,半晌才答道:“景辉来过?夫人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丹青不知道。”

狄仁杰又问:“请夫人再想想,其信兄死前是否有和什么人争吵?他近年来与什么人结过仇吗?”

冯丹青道:“先夫近年来深居简出,几乎很少与人交往,似乎没有什么仇家。”

“嗯,这点还请夫人仔细回想,另外范兄死前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也请夫人一并回想下,待想起什么再告知狄某。”

“丹青一定好好回想。”

李元芳这时候观察着狄仁杰的脸色,低声对他说:“大人,您累了吧。天色不早,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

狄仁杰点头,对冯丹青道:“冯夫人。如此狄某就先告辞了,狄某回去后会将整个事情细细地分析一遍,请夫人莫急,狄某一定会将其信兄的死亡真相搞清楚。”

冯丹青深深一拜,柔声道:“一切都拜托狄先生了。只要并州官府不纠缠,丹青这里不着急,丹青一定耐心等候。”她抬起头时,正碰上李元芳用带着点厌恶的目光瞪着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狄仁杰一直沉默不语,似在努力地思考着。忽然,他猛一抬头,看到李元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了,元芳?”李元芳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朝他淡淡地微笑着。狄仁杰拍了拍他,道:“别担心,我没事。”

他们刚回到狄府,还没坐定,狄春来报:“老爷,上午来过的那位沈将军又来了。”

“快请。”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槐身披甲胄,腰悬宝剑,英姿勃发地来到堂前,抱拳道:“狄大人,李将军。你们在山道上碰上那人的身份搞清楚了。”

“哦,这么快,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沈槐道:“认尸告示贴出去不久,就先后有几个人来到衙门声称认识这个死者。我让他们都分别去看了尸体,所说得情况完全一致,想来不会有差池,便立即赶来向狄大人和李将军汇报。”

狄仁杰点头微笑:“沈将军,你的确很干练啊。难怪元芳对你赞不绝口。”

沈槐闹了个大红脸,正不知所措,李元芳笑道:“沈将军,快说吧。我们还等着呢。”

“是。”沈槐赶忙答应一声,侃侃而道:“据那些人称,这个人名叫韩锐,不是本地人。大约在十年前从外乡流落到这里,当时才十来岁,还带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应该是他的弟弟。”

狄仁杰皱了皱眉,道:“应该是他的弟弟,什么意思?”

“哦,这个韩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会写的字也不多,故而和他交流起来有些困难。他们兄弟二人到了并州以后,那韩锐就沿街乞讨,还要养他那个婴儿弟弟,十分困苦。后来有一阵子不见踪影,大家都以为他们死了,或者又投奔别处去了。谁想两三年前,突然又出现在并州城,说是这些年在太行山的一个叫蓝玉观的道观当了道士,混得口饭吃。”

“蓝玉观?!”狄仁杰和李元芳同时惊叫了一声。

沈槐顿了顿,继续道:“我问了周围的人,大家都说没听说过这个蓝玉观,况且这话是韩锐那个长大了些的小弟弟说得,几岁孩子的话,没人当真。从此这兄弟两个就时不时地出现在太原城里,买些米面等生活用品,倒的确是再也不沿街乞讨,生活似乎是有了着落。那小弟弟叫韩斌,也很快地长大起来。韩锐是个哑巴,韩斌这小孩却听说十分聪明伶俐,而且特别维护他那相依为命的哥哥。不过,这兄弟俩又有大概半年多没在城里出现了。”

李元芳早已听得坐立不安,沈槐的话音刚落,他就立即对狄仁杰道:“蓝玉观。大人,看来我们还要再去勘察一下那个蓝玉观?”

“嗯,很有必要。”

“大人,那我此刻就去。”李元芳说着就要起身。

“元芳,天色已经不早,那蓝玉观离城三十多里地,你赶到那里就该天黑了。”

“大人!夜长梦多,我总觉得这个蓝玉观里埋藏着很多线索,我们必须要抓紧啊。”

“话虽如此,可是元芳,你我而今都是居闲的身份。这样的探案工作,应该由官府主导,没有官府的委托,你我不可擅动!”狄仁杰的语气很坚决,他从心里不愿意让李元芳一个人去夜探险地,要找个理由阻止他是很容易的。

但是李元芳的心意更加坚决,他一眼瞧见仍肃立在堂前的沈槐,立刻叫了声:“沈将军!”

沈槐马上会过意来,向狄仁杰抱拳道:“狄大人,沈槐想立即去探查这个蓝玉观,请李将军带路。”

狄仁杰愣住了,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勾打连环,他看了看李元芳,这家伙满眼都是得意之色。他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你们就去吧。一定要小心。”

二人答应了一声,往门外疾走。狄仁杰冲着他们的背影又叫了声:“快去快回,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不要恋战。”

“是!”

狄仁杰坐回到椅子里,沉思了片刻,埋头奋笔疾书,然后唤来狄春:“立即把这封书信送到大都督府,面呈陈长史,请他即刻派兵支援元芳和沈槐将军。去蓝玉观的路线我已写在书信里面,他们按图索骥即可找到。办完这件事,再去看看三少爷在不在,给我把他找来。我有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