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影

太行山麓,蓝玉观。

李元芳和沈槐一路上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晚霞收走最后一抹余晖,一轮圆月腾空而起的时候,来到了蓝玉观外的那两堵绝壁之前。远远望去,这两堵漆黑的绝壁顶上,铺着惨白的月光,透着难以形容的诡异和凄凉。他们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李元芳叫了声:“不好!”率先冲到了绝壁间的夹缝前,血腥气更加浓烈了,简直令人窒息。夹缝太窄了,他们只好下马,将马拴在夹缝外的小屋前。李元芳握紧幽兰剑,向沈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转过夹缝。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惨不忍睹的杀戮现场!

大约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老君殿前的空地上,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得肢体残缺,脑浆血水四处飞溅。杀人者显然并不满足于将人杀死,而似乎是要在这些人的身上发泄满腔的愤恨。猩红的鲜血满地流淌,上面是杂沓的脚印,根本就分辨不清。更多的血水顺着泥地上的缝隙,流进热泉潭水中,与滚烫的泉水混合在一起,使蒸腾起来的水雾中都充满了血腥气,李元芳和沈槐只觉得眼前的夜空都变得红红的,带着血色。李元芳咬紧牙关,一步步地往前挪动着脚步,沈槐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他们穿过犹如一片屠杀场般的空地,一间间地检查那些丹房。每间丹房的门都大敞着,门前、屋里、床边,到处都是或躺或卧的死尸,死况和空地上的那些尸体也一般无二。绕了一圈,李元芳和沈槐回到老君殿前,沈槐看着李元芳,气喘吁吁地问:“李将军!怎么办?!”

李元芳闪动着比冰还要冷冽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前天夜里我和大人在这里过夜的时候,这里还空无一人,今天却变成了这个情景,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沈槐茫然又焦急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李元芳紧锁眉头思索了片刻,抬头对沈槐说:“沈将军,事不宜迟,你立即回并州城,去向长史大人报告这里的情况,并请他即刻派兵前来。我就留在此地,看守现场,等待援兵。”

沈槐犹豫道:“这……李将军,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不会太危险?”

李元芳冷笑一声:“沈将军,难道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沈槐不吱声了,他默默地朝夹缝外走去。李元芳跟上来,一直送他到夹缝外,看他上了马,道了声:“一路小心。”

沈槐恨恨抽了一鞭子,战马一声嘶鸣,朝官道直冲而去。

李元芳慢慢回过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到血红的场地中央,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月白的袍服下摆已经被脚下的鲜血染红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等待着。

一大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月亮凄清的光芒。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元芳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来:“窝在死人堆里面这么久,你们也不觉得累!”

他周围的死尸堆开始有些细微的颤动,突然,只听一声唿哨,几个浑身是血的死尸从地上一跃而起,顷刻间便组好了阵形,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头顶上,犹如大鹏展翅一般,顺着绝壁笔直的岩面,一个黑影徐徐落下,毫无声息地站立到李元芳的面前。此人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鹰眼,放出犀利的光。

“李元芳,果然名不虚传,是条好汉。可惜有胆无识,只知道无谓的逞能。今夜你若是不支走那同行之人,倒还可以不用死的如此孤单。”

“哦,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死?”

黑影一阵狂笑:“你若是不死,难道是我死不成?”

李元芳的眉毛微微一挑,道:“你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黑影愣了愣,转而又是阵狂笑:“不错,你很精细。可惜太晚了,你不会有机会验证你的判断了。”

李元芳冷笑道:“那你们就来试试吧。”

黑影手一挥,伪装成死尸的那几个杀手挥舞着闪着寒光的利刃,一拥而上。李元芳不慌不忙地挥起手中的幽兰剑,雪白的剑光划出摄人的弧线,剑尖所及之处,两个杀手躲避不及,脖颈上顿显深深的血痕,热血从伤处喷涌而出。剩下的几个杀手惊得倒退了几步,再次组成阵形,一齐向李元芳攻来。李元芳身形一错,腾空跃起,已经跳出包围圈,紧接着他反手一挥,又有两个杀手的手臂被齐刷刷地斩落在地。那两个杀手痛极大叫,却并不退缩,亡命地向他猛扑过来,李元芳被他们团团围住,激战起来。没过几招,又有杀手被斩断手脚,但令人恐惧的是,这几个杀手虽都已身受重伤,却丝毫没有减少斗志,反而变本加厉地进攻,而且毫无章法,完全是搏命的打法,李元芳虽能应付,但看到如此惨烈的进攻还是不由心悸,他于是速战速决,一剑一命,干脆利落地结果了这几个亡命徒的性命。那黑衣头领一直在旁凝神观战,眼中浮现耐人寻味的神色,此刻看到李元芳已经结束了战斗,朝自己一步步逼来,方才冷笑一声:“果然好功夫,很好。”话音刚落,他腾身而起,直向绝壁顶端飞去。

李元芳怎会放他走,幽兰剑一指,紧跟其后也直上绝壁,两人一前一后,仿佛两只大鸟飞舞在陡峭的岩面之上,李元芳的速度要更胜一筹,眼看着就要追上。那黑衣人突然向旁边一闪,从绝壁顶端劈头盖脸地射下无数箭矢,正对着李元芳的头顶而来。李元芳挥舞起幽兰剑劈开箭雨,黑衣人乘此机会沿着绝壁滑向那条裂缝,眼看着就要消失踪影。李元芳一咬牙,伸左手抓住一支飞来的利箭,向那黑衣人执去。黑衣人猝不及防,利箭牢牢钉入左肩,他吃痛不住,翻滚着落下绝壁。李元芳亦飞快地随之而下,只见那黑衣人纵身一跃,跳出了绝壁中的缝隙。李元芳正要尾随而去,突然踉跄了一下,他扶住身边的岩石,深深地吸了口气。举头望望,绝壁顶端空无一人,岩缝外黑衣人亦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咬咬牙,闪出岩缝,正要判明方向,继续追赶,却看见前面官道上一大队人马举着灯球火把,风驰电掣地朝这边赶来。领头的正是沈槐。

沈槐远远望见李元芳,大声呼喊着:“李将军!”直冲到他的面前翻身落马。李元芳诧异地看着他,问道:“沈将军,这么快就搬到救兵?”沈槐喘着粗气道:“是,是狄大人!他不放心我们,我二人刚走他就送信到大都督府,请陈长史派出人马赶来。我刚才一上官道,就看见孙副将和他的部队,故而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李元芳轻轻念了一句:“大人。”那孙副将此刻也来到他的面前,抱拳道:“李将军!”李元芳点点头,道:“孙副将,请派你的人马立即将这里包围,再遣一队人搜索绝壁四周,一定要小心!”他对沈槐说:“你随我来,让他们几个清点死尸,我们再检查一下现场。”很快,现场的死尸数目清点了出来,除了刚刚被李元芳杀死的六名杀手之外,剩下的死者都身穿道服,共有六十余名,全都死的肢体残缺,令人不忍卒睹。因夜色太黑,搜查的人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李元芳对沈槐道:“如此就先请孙副将在此把守现场,你我立刻赶回并州,分头向狄大人和陈长史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好!”

二人奔出绝壁找到各自的马匹,沈槐刚跳上马,回头一看,却发现李元芳站在马边不动,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沈槐吓了一跳,赶紧来到他身边,问道:“李将军,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李元芳抬头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只是一些旧伤,不知道为什么,总也好不完全,时时发作,非常啰嗦。”沈槐道:“那……要不你留在这里?我先去狄大人那里汇报,再去长史大人那里。”李元芳一摇头道:“不必。我可以走。”说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翻身上马。二人这才驾马飞奔上官道,朝并州城疾驶而去。

在并州城门前,沈槐亮出身份,守城兵卒大开城门,将二人放入。沿着寂静的街道飞跑到岔路口,沈槐对李元芳道:“李将军,从这里一直往前就是狄大人的府邸,我从这里往东可以前往都督府。”李元芳点点头,他对沈槐微笑了下,道:“沈将军,我与你十分投缘,不愿再对以繁文缛节,不如现在就交换了年齿,今后更好称呼。”沈槐一惊,忙道:“末将不敢。”李元芳摇摇头,道:“在下虚度三十二年光阴,不知道沈兄贵庚?”沈槐喜道:“我俩同年。”李元芳笑道:“既然如此,那元芳就自认为兄了。沈贤弟,你意下如何?”沈槐抱拳道:“李将军,噢,元芳兄,沈槐太高兴了。”李元芳笑着点头,道:“好,现在我们就分头去报告吧。愚兄先走了!”他一催胯下之马,奔上去往狄府的巷子。

并州城北,狄府。

狄仁杰的书房中灯火通明,狄春从都督府送信回来以后,向狄仁杰报告了陈松涛派兵出去的情况。狄仁杰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不停地在书房里面来回踱步。他心中不祥的感觉是如此明显,使得他坐不住站不定,整个身心都处在焦虑之中。回到并州只不过两天不到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一系列的事情,让他仿佛渐渐深陷入一个漆黑的大网之中,过去他曾经无数次经历过危险,但是从来不像这次,似乎所有的矛头都直指一个中心,那就是——他自己!

狄仁杰觉得头脑里面混乱不堪,太阳穴胀痛不止,他走到书房敞开的门口,仰望着夜空,

深深地呼吸了口秋夜凛冽的寒气。

“父亲。”狄景辉大踏步走过来,站在了他的面前。狄仁杰微微颔首,仔细端详这个小儿子,他的面容,他的神情,他的举止,都和自己有着那么多的相似,根本不需要仔细辨认,就可以清晰地判断出他们的血脉相连。但是,他和自己又是多么的不同,简直天差地别,仿佛是水火不能相容。狄仁杰叹了口气,答应了声:“啊,景辉啊,你来了。来,进来坐,我们谈谈。”

狄景辉默默地跟着父亲迈进书房,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容也有些憔悴,不知道在这两天里面都经历了什么。他端坐着,等待着父亲先开口。

狄仁杰咳了一声,道:“景辉,你我上次见面还是前年的中秋,你去洛阳办事,在我的府邸住了短短几日。那几天正好元芳出外查案,否则那时候你们两个就该见面了。”

狄景辉“哼”了一声,并不搭话。

狄仁杰接着又道:“我记得那一次见面,我们也有过些交谈,只可惜我们每每谈话总是以争吵告终,上次的谈话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狄景辉低声道:“是的,我记得我原本想住一个月的,结果才住了五日就走了。”

狄仁杰苦笑着点头:“其实我也常常在想,我们的分歧到底在什么地方?难道你我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狄景辉带着怨气道:“这恐怕得问您吧。儿子对此也一直很困惑。”

狄仁杰长叹道:“景辉啊,第一次听到你说要弃仕从商,我当时确实是难以接受。但这么多年下来,我又何尝不是默许了你的选择。这并不是我们针锋相对的关键。”

“哦?那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景辉,今天我们先不谈这些。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怕我的心绪过于烦乱,无法与你心平气和地交谈。今天,我想和你谈点别的。”

狄景辉不耐烦地撇撇嘴,道:“爹,您永远都是这么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的都习惯了吧。别人受得了,可惜我就是无法适应。”

狄仁杰不想与他多计较,只干笑一声,单刀直入道:“景辉,今天我想问问你与恨英山庄的往来情形。”

狄景辉的身子一颤,眼珠转了转,低声道:“恨英山庄?我与他们有什么往来?”

“是的。今天我去了恨英山庄。”狄仁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据山庄女主人冯夫人说,你和范其信这么多年来一直颇有来往。”

狄景辉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冯丹青,又是这个女人!蛇蝎美人这四个字用在她的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过分!”

“哦?那么说她所言非虚?你不仅与他们有交往,还有些过节?”

狄景辉冷笑道:“爹,您别这么拐弯抹角的,拿出您一贯儿套别人话的招。我可以很坦白的招供,是,虽然您一再嘱咐我不要与范其信多往来,可我没有听您的话,我一直都在和他保持关系,而且是很密切的。”

狄仁杰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儿子,他真的有些害怕了,不知道接下去还会从他的嘴里听到些什么,还有多少会令自己感到恐惧的事实会被揭露出来。

狄景辉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口气稍稍软下来,道:“您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当初不还是您让我去认的范老爷子做干爹,否则我怎么会和这种古里古怪的人打起交道。”他停了停,接着道:“其实儿子和范老爷子打交道,主要还是为了做生意,没什么别的意思。”

狄仁杰惊讶地问:“做生意?你和他有什么生意可做?范其信不是与俗世无染的世外高人吗?”

狄景辉不屑一顾地轻哼道:“世外高人也要食五谷杂粮,父亲您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他靠吐纳天地之气就可以活到这个岁数?您今天也去看了他那个山庄,这样的规模、建筑、花木,哪样不是靠钱堆出来的?父亲,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他的钱到底从何而来?”

狄仁杰沉吟道:“他是有名望的神医,我只知道过去他给王公贵族和官宦人家治疗些疑难杂症,还是收入颇丰的。”

“咳,人家老早就不干这个了。这么些年都是闭关静修,不再给人看病。哎,我就干脆说了吧,爹,他那个山庄,那些排场,还有他能娶上那么个狐狸精似的老婆,都是与儿子一起经营生意得来的钱。”狄景辉一口气说完,颇有些得意地望着狄仁杰诧异的表情。

狄仁杰大感讶异地接着他的话问道:“范其信和你一起经营生意?他能和你经营什么生意?”

狄景辉道:“爹,别看您是举世闻名的神探,号称博闻广记,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在儿子看来,您在这经商生意上头,还是远不够敏锐啊。”

狄仁杰一摆手,道:“行了。你还是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景辉方才正色道:“父亲,您应该知道,范其信他不仅是一代神医,他还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药学大家。虽说没有‘药仙’孙思邈的名气那么响,但那只是因为他路走偏门,亦无济世救人之志,其实在儿子看来,他在药物学问上的造诣的确是非常之深厚的。更重要的是,范其信一贯喜好研究异域的风土人文,虽然不与平常人交往,可他这么些年结交的异域人士却不在少数,什么天竺、波斯、大食的异人,他都认识。他专从这些人那里收集来自异域的奇珍药材、药物,编制成异域药典,还在他自己的山庄里面试栽一些特别罕有的异域药种,再与中原的药材相配,合成具有奇效的特殊药物。”他抬起头,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正视着父亲,接着道:“父亲,儿子所经营的生意中,饭店酒肆只是一部分,儿子最大的生意,其实就是在各地开设的百草堂。而百草堂里面的一绝,正是这些来自于异域的药物,和范其信所制的特殊药物,这些药物别无分号,只此一家,虽价格昂贵,但效用卓著,病家无不趋之若鹜,这真是一门利益异常丰厚的绝好生意!这些年来,儿子与范其信通力合作,已经将百草堂的生意做到了河东、河北、河南各道,每年的收入有上百万两白银之巨。”

他住了口,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狄仁杰显然被这番话深深地震惊了,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端详着狄景辉,心里面翻滚着好几种完全不同的感情:怀疑、欣赏、感慨、厌恶,不一而足,难以形容。许久,他才喃喃说出一句:“景辉啊,你真是太令我感到惊讶了。”

狄景辉苦笑了一下,低下头。

狄仁杰定了定神,道:“那么好吧,关于你与范其信的关系,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你再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五日前的上午,你是不是去过恨英山庄,与范其信谈过话?”

狄景辉一怔,飞快地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是的。我确实去找过他,只是去与他谈谈最近一次去广州进药材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在他吐纳的十不亭上和他谈了几句,就离开了。怎么了?”

狄仁杰低声道:“据冯夫人称,那天中午她去给范其信送饭时,就发现他已被人刺死在了十不亭内。此前,只有你去找过他。”

“什么?!”狄景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声嚷道:“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和范老爷子谈话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就……”他想了想,咬牙切齿地道:“冯丹青,又是这个女人。父亲,我劝您还是好好留意这个女人。她的话绝不能轻易相信。范老爷子的死,到今天所有的人都只是听到她的一面之词,我们至今连范老爷子的尸体都没见到过,谁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

“今天我见到了范其信的尸体,他确实是被人用短刀刺死的。”

“哦?这么说……”狄景辉陷入了沉思。

狄仁杰看着他,一种难以言传的疼爱和怜惜之情涌上心头: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儿啊,如果他有了什么意外,自己又如何自处呢?狄仁杰不由低声道:“景辉,我只希望你什么都不要瞒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是为你好的。”

狄景辉全身哆嗦了一下,冷笑道:“父亲,儿子并不想瞒您什么,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瞒您的。您自管调查您的案子,要是想把儿子列成嫌犯,儿子也无话可说。”

狄仁杰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了许久,狄景辉道:“父亲,您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儿子就告退了。”

“也好,都敲过四更了,你先去休息吧。”

狄景辉正要起身,狄仁杰又道:“景辉,你那百草堂的药物名册,你身边可有?”

“儿子的房里就有一本。父亲,您要看吗?”

“嗯,你让人给我送过来。”

“您要看那个干什么?您要找什么药吗?”

狄仁杰点头道:“我想看看你这里有什么特效的药物可以给元芳用,我很担心他的身体。”

狄景辉脸上泛起不屑的表情,道:“爹,您倒还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这个李元芳啊。他怎么了?我看他很好啊,不像有病的样子。”

狄仁杰叹道:“景辉,你为什么偏要和元芳过不去?我本来还希望你们能够成为好朋友。他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身上那些新伤旧创只有我了解的最清楚。我不关心他,谁来关心他?”

“好朋友?哼,我可没兴趣和一个护卫交什么朋友。再说了,您犯得着为他这么牵肠挂肚吗?他若是没病,就该为您效力。他若是有病干不了,就让他走人便是,何必如此麻烦。”

狄仁杰顿觉气结,就要开口训斥,却听到一声“大人。”李元芳从外面疾步走进来。他一脚跨入书房的门,正听到狄景辉最后那句话,一下子就愣住了。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少顷,还是李元芳低低地又唤了一声:“大人。”但却并没有和狄景辉打招呼,也不看他,只当他不存在。

狄仁杰赶紧迎上去,却一下看到李元芳的月白袍服上染满鲜血,不由大惊:“元芳!你这是怎么了?”

李元芳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笑了,柔声道:“大人,别担心。这回都是别人的血。”

狄仁杰握住他的手,频频点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狄景辉浑身不自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了声:“爹,我先走了。”就朝书房外走去。

狄仁杰忙拉着李元芳坐下,问道:“看来我的预感还是有些道理。蓝玉观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狄景辉刚走到门口,听到“蓝玉观”三个字,浑身一震,他犹豫着放缓了脚步。

此时狄仁杰的注意力都在李元芳的身上,并没有发现到儿子的异样。李元芳道:“大人,今天我在那里看到的是少有的惨状。几十名道众被人杀死在蓝玉观内,死状令人惨不忍睹。另外,元芳今夜在那里还遇到了伏击,杀手的攻击力很强,而且都是亡命之徒,十分可怕。若不是大人您及时调去援兵,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狄仁杰连连点头,颤声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狄景辉悄悄地闪出了房门,大步流星地朝后院走去。

李元芳把蓝玉观里的情景详细地对狄仁杰说了一遍,最后道:“孙副将已经带队将蓝玉观现场包围了起来。我这边来向您汇报,沈贤弟去都督府向长史大人汇报。”

狄仁杰眼波一闪,打趣道:“沈贤弟?噢,就是那个沈槐将军吧?元芳,你这么快就和人家称兄道弟起来了?”

李元芳不好意思地笑笑:“沈槐不错,所以我……”

“嗯,很好,这样很好。以后你要再出去行动,就和他一起去,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些。”

李元芳问:“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狄仁杰道:“元芳啊,我要好好想想。从我们在山道上路遇那个食糕而亡的道士之后,到今天不过短短两天多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虽然各件事情看起来都是分散独立的,但我总感觉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觉得,通过仔细的分析,我们一定能够找出这种内在的关联,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这些纷繁复杂的线索整理清楚,找到其中的关键。”

李元芳点点头,道:“那蓝玉观那里呢?大人,您要不要也去现场看看?”

“蓝玉观的现场我是肯定要去的。看看现在的样子,再和我们上次在那里过夜时候的情况做个比较,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些端倪。”

“那我们明天,噢,是今天,天亮后就去?”

狄仁杰注视着李元芳,正色道:“不急。我说过了,官府是案件的主审,我们最好还是等待陈长史来要求我们参与时,才正式介入。”

李元芳急忙起身道:“沈贤弟已经去向陈长史汇报了,我想长史大人一定很快就会来请您去现场的。我这就去换件衣裳,好陪您去现场。”

狄仁杰一把拉住他的手:“元芳,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急躁?你过去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去道观勘查现场,我心里自有计较。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论陈长史会不会来请我,今天我都不会去。”

“大人?!”

狄仁杰仔细端详着李元芳的脸色,叹口气道:“元芳啊,你不要命了?再说就算你不觉得累,我老头子也没办法这么连轴转啊。你看看,外面天都快亮了。行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先去休息,午饭后再到我这里来,我们好好讨论研究一下案情。蓝玉观,明天我们再去。”

李元芳还想说话,但被狄仁杰用眼神坚决地阻止了。他默默地站起身,向狄仁杰行了个礼,就离开了书房。

狄仁杰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并州,都督府衙门。

沈槐站在正堂中央,刚刚将蓝玉观内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对陈松涛作了汇报。陈松涛听完他的讲述,沉吟良久道:“真没想到,在并州治下,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惨祸。是本官失察啊。奇怪,此前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么个蓝玉观?”

沈槐答道:“对此末将也深感纳罕。末将可以去调查一下。”

“嗯,是应该查一查。这样吧,沈将军,你忙了一个晚上,先去休息一下。今天下午你想办法多去了解些与蓝玉观的情况,然后再去狄大人那里走一趟,请他明日与本官、法曹等众位大人一起去勘察蓝玉观的现场。”

“是。”

看着沈槐走出正堂,陈松涛站起身来,慢慢走入后堂,打开一扇隐蔽在书架后的小门,他转入一间密室。

密室四面封闭,只靠桌上点着的一支蜡烛的微弱光线照明,桌旁椅子上坐着的分明就是昨晚上与李元芳在绝壁激战的那个黑衣人。此刻,他正握着块纱布,轻轻擦拭着左肩上的伤口,桌上扔着那支被李元芳掷入他肩头的利箭,已经被一剪两段。他一边擦拭伤口,一边咬牙切齿地发出唏嘘的声音,显然是感到疼痛难忍。

陈松涛走过来,探头看了看他的伤口,道:“怎么?伤地不轻?”

“嗯,这个李元芳,真是厉害。太难对付了。”

“我提醒过你,让你不要轻敌。你偏不信,非要见识见识他的能耐,结果怎么样?”

“哼,这次算我大意了,下次再见到他……”

“行了,我看最好还是不要有下次。对了,你刚才说他似乎听出了你的声音?”

“是的。这个人实在太精细,我只不过在他面前讲过几句话而已。”

陈松涛点头,道:“这件事情总的来说进行的十分完美,完全达到了我们需要的效果。尤其没想到的是,狄仁杰和李元芳来并州的路上就误入了蓝玉观,也算是天助我们,反少了很多将他们引入歧途的麻烦。现在狄仁杰肯定已经听了李元芳的汇报,开始分析蓝玉观的案情了。哼,他分析地越深入我们就越主动。很好,很好,今天就给他们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明日我再去听听他们的分析结果。”

黑衣人道:“陈大人神机妙算,属下佩服之至。不过,属下总觉得这个李元芳是个麻烦,想起来就觉得颇为不安。”

陈松涛思忖着道:“说得有理。如今狄仁杰是致仕的身份,身边无一兵一卒可以调用,就算他本领再大,说穿了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而已,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但是现在他身边有这个李元芳,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况且,李元芳还听出了你的声音……”

“要不,想办法把他干掉?”黑衣人作了个“咔嚓”的手势,牵动了伤口,立即疼得挤眉弄眼。

陈松涛摇头道:“不行。你昨夜已经和他动过手了,如果以你的武功都斗不过他,恐怕咱们这里没有人能将他轻而易举地置于死地,万一失手的话反而会弄巧成拙。况且,昨日我在狄仁杰处冷眼观察,狄仁杰对他是爱护有加,假如李元芳真的出事,很难说这个老狐狸会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狄仁杰要是真的急了,恐怕还是很难对付的。”

“那,那该怎么办?”

陈松涛来回踱着步,嘴里喃喃着:“让我想想,想想,必须要找到一个万全之策……”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我怎么忘记了他?!太好了,有办法了。我不杀李元芳,我让他呆不下去,自己走!”他又对黑衣人道:“你也不要在此久留,处理完伤口就立即回去吧。千万小心,不要让那个女人看出破绽来。还有,监视狄府的情况怎么样了?”

“请大人放心。我已经派了最精干的人手去,让他们多加小心,保证不再发生第一个晚上那样的事情。而且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死士,万一被擒,他们会立即自尽,绝不让狄仁杰问出真相!”

“很好。”

陈松涛走出密室,来到正堂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唤了一声:“来人哪,备马,我要到城南小姐的家中去一趟。”

并州城南,狄景辉的宅邸。

与城北狄仁杰府邸的素朴庄重不同,狄景辉的这座宅院,极尽奢华之能事,真可谓是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门外有昆仑奴恭迎,门内有紫衣人吏接待,青衣仕女在院内穿梭侍奉。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碧色阶砌,不知道的恐怕还真会以为来到了皇帝的某座行宫。

狄景辉仍然是一路风风火火,直入位于第四进院子里的内宅,推开房门,他一眼看见沉着脸坐在桌前的陈秋月,立即没好气地道:“成天就看到你虎着个脸,给谁看!”

陈秋月无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道:“还能给谁看?给我自己看罢了。你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也看不了几眼。”

狄景辉也不理她,接着道:“我刚看见你父亲骑马从这里离开,他来过了?”

“来过了。”

“他来干什么?”

陈秋月冷笑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问我一句,不问孩子们一句,倒马上问起我爹来,你可真是越来越让我不明白了。”

狄景辉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想想却又按捺下去,道:“我也是随便一问,你就别吹毛求疵了。”说着,在桌边坐下,自己默默地倒了杯茶喝。

陈秋月看着他的举动,眼中突然闪现出热切的光芒,探头过去道:“景辉,今天你就留在家中吃晚饭吧,我让厨房给你做几个你平日最喜欢吃的小菜,我们夫妻二人好久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吃饭了。啊?好不好?”

狄景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秋月又道:“景辉,其实我父亲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就想问问你最近在忙什么,他也是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他什么时候对我如此好心了?”

陈秋月转动着眼珠,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她想了想,继续说:“父亲告诉我,昨天晚上官府在城外的太行山里发现了一个叫蓝玉观的地方,还有许多道人的尸体。”

狄景辉的面颊有些抽紧,他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但是却不发一言。陈秋月从旁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说:“奇怪的是,公公来并州的路上,就已经和那个李将军一起去过了蓝玉观,而且还在那里过了一夜,当时观中是空无一人的。景辉,公公和你谈起过这件事情吗?”

“他和我谈?没有,他什么都不和我谈的。”

“那么就奇怪了,我父亲还说已经去请公公明日与他一起再去勘察现场,以公公的能耐应该能很快查出事情的真相。对了,听说那个李将军,昨天夜里还在蓝玉观和人交了手。我父亲说,李将军的功夫十分了得,有他在,公公真是如虎添翼,没有什么疑难案情解决不了。”

狄景辉将手中的茶杯猛地拍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

陈秋月哆嗦了一下,但她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咬了咬嘴唇,继续往下说:“父亲说那几十个道众都死得十分凄惨,说不定是有人要杀人灭口也未可知。景辉,父亲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你有些准备,毕竟你,你仿佛和那个蓝玉观有些关系……”

狄景辉猛地跳起身来,死死地盯着陈秋月,道:“你说什么?我和蓝玉观有什么关系?我连听都没听到过什么蓝玉观!”他一字一顿地道:“陈秋月,还有你那个狡诈阴险的父亲!我劝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当年的事情是我看在与你的夫妻情分上,才隐忍了下来,可你们也不要欺人太甚!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你们休想牵扯到我的父亲,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陈秋月惨白着脸道:“你倒是很维护公公啊。只可惜公公对你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倒把个外人当宝贝似的信任着,爱护着。我看你这个儿子,做得也真够失败的。如果哪天公公真查出你有什么差错,只怕立时就把你当作他大义灭亲的牺牲品了!”

狄景辉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陈秋月喃喃自语道:“你走吧,你走吧。永远也不回来才好!”

并州城北,狄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斜斜地洒在狄仁杰宽大的书案上,把他铺放在案上的张张白纸渲染成温暖的淡金色。他一会儿在这张纸上写几笔,一会儿在那张纸上写几笔,忙得不亦乐乎。李元芳轻轻地走进来,问了声:“大人,您在干什么?”

狄仁杰并不答话,一直等他走到面前,凑着阳光打量了下他的脸色,才点头道:“嗯,脸色比昨夜好一些了,睡得好吗?”

李元芳道:“好,从早上一直睡到现在,刚刚才醒,就到您这里来了。”

“那你还没吃午饭?”

“没有。”

狄仁杰指了指桌子,道:“这里有几包点心,都是太原城里最好的和记点心铺子上午刚做出来的,我让人去买了些来,你吃吧。”

“好。”李元芳拿起块点心正要吃,狄仁杰走过来,倒了杯热茶给他,道:“坐下慢慢吃,这酥饼配热茶吃是最好的。”

“大人,您在干什么?”李元芳在桌边坐下,又问了一遍。

狄仁杰微微一笑:“我在分析案情。”

“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倒会享受啊,又有的吃,又有案情听,很舒服嘛。”

“说说吧,大人。”

狄仁杰把手往身后一背,笃悠悠地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元芳啊,昨夜我们谈到,从我们在山道上路遇那个道士到现在,发生了许多一系列的事情。我们先做一个大的假设:假设这些事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那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这种联系,然后再反过来验证我们的假设是否正确。”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几张纸,放到桌上,指给李元芳看:“这些纸上,分别记录了我们所遇到的不同的事情,以及这些事情中的可疑之处。这些纸是分别独立的,但是放在一起,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把它们组织起来。”狄仁杰挑出其中的一张,放在面前,道:“这张上写的是:‘山道上的死者。’这是我们所遇到的一系列怪事的开端,那么这个死者身上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呢?首先,他到底是因何而死?从表面看他是食蓬燕糕鼓胀而死,但是紧接着我们就在蓝玉观外的厨房里发现了一块蓬燕糕。所以,这两者间就有了联系。元芳,我回来后检查了那块蓬燕糕,那块糕似乎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李元芳正捏着块酥饼,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朝手里的酥饼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放下了,道:“大人,如果道观里的蓬燕糕是掺了东西的,那说不定那个韩锐,他是叫韩锐吧?想吃到的不是普通的蓬燕糕,而是道观蓬燕糕里掺的那种东西。”

“说得好!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要查出来那掺的东西,有些难度,所以我们就暂且搁下这第一个结论,再看下一个疑点:韩锐脖子上戴的金链。这条金链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十分奇特,不像中土的物件,和道观似乎也扯不上关系。但是,元芳,这两天里面我们不是还见识过其他一些异域风貌吗?”

“是……您说恨英山庄?”

“对,就是恨英山庄。元芳啊,坦白地说,昨天的那个恨英山庄,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确实开眼界,从东西到人都怪得要命。”李元芳低声嘟囔了一句。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怪却怪得很有名堂啊。昨天冯丹青提到,范其信曾和大食人有些往来,而我看那些建筑的式样,泉池的格局,也仿佛很有伊斯兰穆斯林的味道。”

李元芳皱起眉头,狄仁杰知道他不太懂这些,疼爱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伊斯兰是大食人和波斯人共同信奉的宗教,教徒自称为穆斯林。他们有自己的教义、教规和经书。经书是用大食的文字书写的。”随后,狄仁杰拿起书案上放着的那条金链,道:“今天上午我已让狄春把这条金链送到城里波斯人开的珠宝店里去认过了,虽然没有人见过这样东西,但是那些波斯商人都肯定说这是一个与大食穆斯林有关的饰品,而且这块绿色宝石里面所刻的蝌蚪样的图形,就是大食文字书写的伊斯兰经文——古兰经。”

李元芳直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大人,您怎么什么都懂啊?”

狄仁杰笑着摇摇头,道:“所以元芳啊,我们又有了第二个结论,那就是韩锐和恨英山庄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之间的联系是通过大食穆斯林这条纽带产生的。而且,证明这种联系的还不止这一条金链,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疑点。”

“另一个疑点,是什么?大人?”

“就是韩锐左手上的那些颜色。这还是昨天我在恨英山庄正殿上观看那些壁画时突然想到的。我想起来我在老师阎立本的手上也见到过很相似的颜色印记。元芳,你知道吗?画师在投入地绘画作品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以手去擦拭画上的颜料,有时候一些绘画的效果就是通过手指的描画而形成的。所以,但凡画师的手上,尤其是左手上常常会染上各种颜色,长年累月下来,颜色就深入肌肤,擦洗不掉了。”

“大人,您是说韩锐左手上的颜色也是这样形成的?”

“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那么说,韩锐是个画师?”

“嗯,你记得吗?昨天冯丹青曾经提到,正殿上的那些壁画是由她构思,再由画工临摹上去的。”

“我记得。不过大人,我还是觉得这个推论有些牵强。据沈槐的调查,韩锐韩斌兄弟两个是十多年前乞讨来到的太原城,他们生活如此困苦,到哪里去学习绘画的技能呢?何况韩锐还是个哑巴。”

“这确实不好解释。但是沈槐也提到,这兄弟两个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生活似乎就有了保障。这又是为什么呢?”

“据沈槐说,韩锐在蓝玉观做了道士。”

“那好,既然你提到了蓝玉观,我们就再转到这个蓝玉观来看看。首先,你我是怎么闯入这个蓝玉观的呢?表面上看,我们闯入蓝玉观是出于偶然,但是仔细想想,还是有一些必然性的。这必然性从我们遇到韩锐就开始了。”

“是因为,我们是追踪小孩的脚印才最终闯入蓝玉观的,对吗?大人,我觉得那小孩应该就是韩斌。”

“不错,应该就是他。我想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韩斌躲在树丛中,亲眼看见韩锐死在我们面前,他惊骇之下,往山洞而去。你我一路追踪足迹,后来遇到了恶犬袭击和山石崩塌,这些目前还无从判断是偶然还是人力所为,但是无论如何,你我还是一头撞入了通往蓝玉观的山洞。所以,基本上来讲,还是可以认为是韩斌将你我引入那个神秘的蓝玉观的。”

“是的,而且我们在蓝玉观的出口那间丹房里面,也发现了小孩的足迹。”

“还有那天夜晚,我们听到的孩子的哭声。”

李元芳点着头,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狄仁杰思忖着,继续道:“韩锐和韩斌兄弟俩个对蓝玉观一定是非常熟悉的。否则韩斌不可能知道那个山洞,和山洞里面直通蓝玉观的狭窄阶梯。”

“嗯,这个蓝玉观也真是神秘。昨天沈槐还说,似乎从没有人听说过那个地方。”

“是啊,它埋在四面绝壁的深山幽谷之中,出路除了那个热泉山洞以外,就只有那两堵绝壁之间的夹缝,确实是很难被人发现的。”

“最奇怪的是道观里面的人,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都被杀死了。这么多的道众,是哪里来的,又是被什么人所杀呢?”李元芳又想起了昨夜的恐怖情景,眉头紧锁,面色变得阴沉。

正在此时,狄春来报:“老爷,李将军,沈槐将军来了。”

“哦?快请进书房来。”

沈槐神采奕奕地走进书房,端端正正地抱了个拳,道:“狄大人,元芳兄。”

“沈将军快请坐。”狄仁杰招呼道,李元芳也紧走几步,对沈槐抱拳道:“沈贤弟。”

三人分别坐下,沈槐道:“末将今天过来,是应长史大人之命,请狄大人和元芳兄明日一起去蓝玉观勘查现场。还请狄大人、元芳兄不要推辞。”

“嗳,我们怎么会推辞呢。请转告陈大人,明日一早我们即可出发。”

沈槐道:“如此甚好,明早我会与陈大人一起过来,请上狄大人和元芳兄后,从这里出发去蓝玉观。”

“太好了。”

沈槐又道:“关于这个蓝玉观,今天我又去多方打听了一下,略有些收获,可以讲于狄大人和元芳兄听。”

“哦?沈将军快说来听听。”

沈槐道:“对于这个蓝玉观,过去的的确确从没有人听说过,也没有人见过。虽然韩锐和韩斌兄弟说有这么个道观,但基本上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在胡说八道。直到半年多前,曾有些工匠被召集起来,蒙着眼睛去到一个幽僻的所在,盖了几座房舍,那些屋舍的构造仿佛是个道观。工匠们被遣回时也是蒙着眼睛,所以他们没有人知道如何出入那个神秘的地方。但是他们都提起,那个地方有个高达数十丈的热泉瀑布。所以,末将断定,那里其实就是蓝玉观。”

狄仁杰和李元芳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

沈槐接着道:“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最近这半年来,并州周边总有些流浪乞讨者失踪的案子,但是因为这些流浪者本来就行踪不定,也无亲无眷,所以最后都成了无头案。末将在想,不知道这些情况和蓝玉观里面的那些死亡的道众有没有关系?”

狄仁杰沉吟道:“沈将军,你做的很好啊。这些信息非常有价值,确实应该放在一起好好考虑。这样我们明天勘查现场就更加有的放矢了。”

沈槐道:“狄大人过奖了。”

狄仁杰微笑着,亲切地问:“听口音沈将军似乎是洛阳人士,什么时候来的并州啊?”

“狄大人,末将确是洛阳人,五年前从羽林卫中被派往并州折冲府。”

“哦,沈将军原来是羽林卫,难怪举手投足都这样严谨精干。”

沈槐笑道:“末将惭愧。如果狄大人没有别的事情,那末将就先告辞了。”

“好。元芳,替我送送你沈贤弟。”

李元芳跳起来,陪着沈槐到门口。沈槐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问:“元芳兄,身体好些了吗?”李元芳的脸微微一红,感激地看了沈槐一眼,道:“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回到书房,狄仁杰道:“你先去吧,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李元芳答应了一声,却不动,只对狄仁杰笑着。狄仁杰让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元芳,有什么事吗?”

李元芳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道:“大人,那些点心很好吃,我可以拿些去吗?”

“啊?噢,唉呀,拿去,拿去。都拿去吧。”狄仁杰忍俊不禁,把点心包往李元芳的怀里塞。

“不,不,不用这么多。”李元芳的脸涨得通红,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起张纸,拣了几块点心包在里面。

狄仁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样子,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呀,和景辉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也喜欢吃这种点心,吃完了还要拿……元芳啊,我过去一直不觉得自己老,可是这次回到家,看到景辉,再看看你,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了啊。”

李元芳已经包好了点心,低头听着。

狄仁杰看着他,眼里突然有些潮湿,颤声道:“人老了,就希望看到孩子们一切都好,开开心心的,这才是一个老人最大的安慰啊。景辉是我最小的儿子,你比他还要小些,我心里也一直把你看成我的亲生儿子。我是多么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和和睦睦的,可惜世事总难遂人愿啊。元芳,你别和景辉计较,他就是那个脾气,我也拿他没办法。其实他的心地并不坏。如今我的身边只有你们两个,我一个都离不开啊。”

李元芳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极轻地说了句:“大人,我走了。”拿起纸包离开了狄仁杰的书房。

他走到自己房门前,转了一圈就朝府外走去,一路上快马加鞭,很快赶到了离城东土地庙三条巷子的街口,把马拴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慢慢地朝土地庙的方向走去。

晚霞的余晖将遥远的天际涂抹成灿烂的金色,路边树上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在风中轻轻摇摆,犹如在和着残阳轻盈地舞蹈,深秋时节的黄昏,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行人,李元芳一个人悠哉游哉地走着,仿佛在尽情享受着这静谧安详的秋日即景,实际上那双敏锐的眼睛始终在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走了两条小巷,他完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才飞快地跑起来,几步就飞身跃过了土地庙倒塌了一半的院墙。

落在破庙前的院中,李元芳环顾着四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皱了皱眉,举步要往土地庙里走,忽然听到庙门内有声音,他注意听了听,露出笑容,便干脆往台阶上一坐,耐心等待起来。

在他的身后,一个小孩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突然,李元芳一个转身,小孩子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揪入了怀中。李元芳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轻轻擦了擦他的脸蛋,道:“你的武器都让我给收走了,还有什么办法来伏击我?”

“伏击?什么叫伏击?”韩斌瞪着他,一个劲儿地在地上蹬着双脚,拼命挣扎。李元芳被他挣得没办法,只好把他放开了。再一看,韩斌的小手里面居然握着半拉剪刀,李元芳愣了愣,道:“你怎么?唉,我真不知道,把我弄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可我就是不喜欢你老是缠着我问东问西的。”韩斌气呼呼地说,把剪刀随手一扔,坐到了李元芳的身边。

“那我不问东问西了,你是不是可以对我客气些?”

“这个嘛,还差不多。”

李元芳苦笑着摇头,问道:“吃过东西了吗?”

韩斌朝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答话。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纸包,打开来递给韩斌:“喂,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韩斌一把抢过去,抓起块酥饼就往嘴里塞。李元芳看着他笑,问道:“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害死的你哥哥,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我对你不好吗?”

韩斌嘴里塞着点心,含含糊糊地说:“可你和那个人住在一个家里面,我看见的。你们是一起的。”

“那个人?哪个人?”李元芳盯紧韩斌问道。

韩斌有些被他脸上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嚅嗫着说:“就是那个,那个狄三公子。”

李元芳冷冷地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认识他?为什么?” 韩斌被他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因为,嫣然小姐,我哥哥……”

李元芳大为讶异:“嫣然小姐,你还知道陆嫣然?”

韩斌“嗯”了一声,接着委委屈屈地道:“你不是保证不问了吗?我真的不想说,我哥哥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可我还想替他报仇,我哥哥他是个哑巴,他也没什么本事,除了画画他什么都不会,可他是我的好哥哥,我就这么一个哥哥,现在他死了,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他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元芳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韩斌哭,一直等到韩斌渐渐停止了哭泣,他才站起身来,说:“斌儿,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小心。”他又绕着土地庙转了一圈,道:“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真是不放心,可是又不能带你去狄府,怎么办呢?我也是两天前才到太原,东南西北还搞不太清楚。让我好好想想,想想……”

他突然又盯着韩斌,道:“你骗我了,你根本就不会写字。”

韩斌转了转眼珠,道:“嗯,我不会写字。可我会画画,哥哥教我的。”说着,他从地上捡起根树枝,三下两下就在泥地上画了个人脸。

李元芳走过去一看,居然画的是自己,还挺形神兼备,就是皱着眉头似乎挺凶的样子,他看得大乐,笑着说:“我有这么凶吗?”用鞋底把自己的肖像擦掉,李元芳看着韩斌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样,你就在这里再呆一个晚上,明天,明天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走,我会保护好你的。”

李元芳朝韩斌挥挥手,离开了城东土地庙。

他回到狄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回房间的路上,不期碰上了在原地转来转去的狄景辉。狄景辉似乎在等他,刚一看见李元芳,脸上顿时有些尴尬的神色,但马上就调整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稳稳地走上前来,一拱手道:“李将军。”

李元芳略略犹豫了一下,也立即跨前一步,抱拳道:“景辉兄,找我有事吗?”

狄景辉笑道:“咳,景辉惭愧啊,李将军来了这两天,景辉多有冒犯,心里很过意不去。今晚上特意设了宴,想请李将军过去,给李将军赔罪。”

李元芳毫不迟疑地答道:“赔罪是绝不敢当的,景辉兄盛情,元芳怎敢违命。元芳一定去。”

狄景辉大喜:“好!痛快!李将军果然豪爽。宴席就设在景辉开设的酒肆九重楼里面。那景辉就先走一步,在九重楼恭候李将军。”

“景辉兄请便,元芳随后就到。”

李元芳目送着狄景辉大步流星地走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匆匆地换了套衣服,向狄春问明了九重楼的方位,上马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