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缘偶部

才艳

西阁寄梅记 钱塘瞿佑

朱端朝,字廷之。宋朝南渡之后,他曾在太学修习课业,在此期间与妓女马琼琼交往。日久情深,琼琼多次提出要以身相托,朱端朝只是口头答应,心里却并未同意。究其原因,只为家中妻子性情严谨,难以容人,所以他不敢擅自向琼琼许诺婚约,而并非薄情。朱端朝富有文采,且有远见卓识,琼琼深知其绝非久居贫困之人,因此更加倾心于他。他的所有生活费用和日常开销,也都由琼琼一力供给。

时逢秋季乡试选拔举人,朱端朝高中。捷报传来,琼琼高兴地慰劳他。于是朱端朝更加刻苦,期望在第二年春试中获胜。很快,朱端朝到中书省参加春试,考得十分顺利。待第二天揭榜,果然又是优等。可惜到了朝廷设问对答的考试,朱端朝由于没有把握住分寸而言辞过激,只获得廷试的下甲功名。朝廷初授朱端朝南昌尉。

马琼琼恳求朱端朝:“妾乃沦落风尘、出身卑贱之人,一直以来蒙受郎君不予嫌弃的恩德。只是如今您有幸荣登仕途,你我二人将天各一方,此后再不能侍奉郎君于枕席之间。可怜我这一生也终将埋没风尘!如果您可怜我,还望替我寻个脱离妓籍的办法,使我能永执箕帚服侍左右。您的家政固然严谨,但我定会小心遵从,不敢造次。倘能使我脱离苦海,那您对我的恩德实在不浅!况且我箱内财物充足,如若尽力谋划,除去这个名籍应该不是难事。”朱端朝说:“除去名籍之事固然可行,但我担心你与我妻子不能很好相处。她生性难以容人,所以很难让她对你不怀妒忌之心。若不是这个原因,我想你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情形。你对我感情深厚,拒绝你则近乎无情;听从你则担心你受委屈。但这番话既然出自你真心,那么且容我与妻子慢慢周旋。我会对她稍微透露此事,使她应允我的想法,然后再让她变得柔顺恭谨,或许这样你们才可相安无事,否则我也无计可施。”

一天晚上,朱端朝寻机对妻子说:“我在太学研习那么久,最近虽得到一官半职,实在是仰仗了外人的帮助。你知道的,我们家境贫寒,更是急于求取禄位,哪里能等得到多年之后才得候补之职呢?我所获官职实际上有赖于妓女马琼琼的资助。现在她想要倾其财产,求我替她除去妓女名籍。她是个做事小心、善于迎合人意的女子,倘若能够使她免受风尘之苦,这也是德行之人对她施加的恩惠。”李端朝的妻子说:“夫君主意已定,我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朱端朝听后非常高兴。他对马琼琼说:“开始我担心我妻子不同意,试探着问她,她竟然愉快地答应了。”于是,朱端朝几经辗转求托,马琼琼的妓女名籍得以除去。马琼琼便搬着行李财物,与朱端朝一同回到朱家。

马琼琼进了朱家,朱端朝的正室与琼琼竟一见如故。朱端朝因得了马琼琼所带的财物,家境也逐渐殷实起来。他辟了一方土地,建造了两座楼阁,阁匾上以东阁、西阁为名。东阁给正妻居住,琼琼则住在西阁。后来,东、西二阁相通,彼此常在一处。转眼间,三年过去了,朱端朝的候补期限已满,有吏卒来接他上任。端朝因为路途遥远,俸禄又少,便不想携家眷同往。他决定独自前去赴任。临行前,朱端朝为东、西二阁设下酒宴,叮嘱她们说:“此次离开,如果写家信,你们两阁不能分开来写,只须写在同一封信里。回信也应如此。” 说完,朱端朝独自前往南昌。一路跋涉,行程稍微有些艰难。

朱端朝到了南昌,官职交接、拜祭祖庙、受贺回礼,各般事宜刚刚处理完毕,又开始巡逻察访。很快半年就过去了,这时才收到家信,但只有东阁妻子的一封,却不见西阁的。他当时公务繁忙,也未特别在意。朱端朝回信时也主要是告诉东阁要宽容对待西阁,西阁要谨慎侍奉东阁。朱端朝的书信到家后,西阁的马琼琼却没能看到。于是她向东阁讨取,说:“县尉临行时曾说,他的信应你我二人同看,如今我却看不到,这是什么意思?”东阁的回话颇含嫉妒之意。此时马琼琼想要离开却又不能脱身,只好偷偷派一个仆人,备足盘缠让他为自己送信给朱端朝,并嘱咐他说:“千万不要让东阁的女人知道这件事情。”信到南昌,朱端朝打开一看,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幅马琼琼画的梅雪扇面而已。朱端朝反复观赏玩味,才发现扇面后题了一首《减字木兰花》词,词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  芳心欲诉,全仗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端朝仔细地体味词中的意思,才知道西阁被东阁折磨了。从此端朝坐卧不安,日夜想着辞官归家这个去留之事。他觉得自己侥幸获得的官职,全是凭借马琼琼的帮助,所以不能忘本。最终,朱端朝以寻医看病为由弃官归家。到家之后,东、西二阁一起出来迎接。妻子责怪他为什么没有写信告知家中,就突然作回来的打算?但是怎么问他缘由,他都不肯回答。一会儿,朱端朝设下酒席,叫来二阁,说:“我侥幸得到一官,羁留在千里之外。唯一的希望就是家里人能和睦相处,以使我为官期间稍稍安心。前些天,我见到西阁琼琼寄来的梅扇,其后题有《减字木兰花》一词。读了之后,真使我寝食难安。我怎么能不回来呢!”东阁妻子听完道:“郎君现在做官了,你来试着评判一下,西阁词中所说的‘梅’与‘雪’谁对谁错。”朱端朝说道:“这个不是用嘴可以说得清楚的,你还是拿纸笔来让我写吧。”于是,作《浣溪沙》一词,给东、西二阁看。词中道:

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详。  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花公非是不思量。

从此以后,两阁妻妾和好如初,而朱端朝也不再踏入仕途。

香车和雪记 庐陵李祯

上官守愚,扬州江都人。他在奎章阁1做授经郎时,居住在顺天馆的东面,与国史检讨贾敬仲做邻居。贾敬仲擅长吟诗作画,家中藏有三张古琴,分别为琼瑶音、环佩音、蓬莱音,都是贾敬仲自己鉴定的。上官守愚一向喜欢吟咏诗词、弹琴赏曲,因此与贾敬仲交往很深。每次休假他都前去拜访,与贾敬仲一起吟诗、饮酒、弹琴、下棋,悠闲地度过整天。

1 奎章阁:又称宣文阁。元代文宗帝“建奎章阁于大内”,陈列珍玩,储藏书籍,是上都皇城的重要宫殿。后改为学士院,汇集著名学者文士,成为学术艺术的殿堂。

贾敬仲没有儿子,曾说,我的三个女儿可比三张古琴,于是就用琴名为三个女儿命名。上官守愚的儿子,名粹,相貌清秀俊美,天资聪慧。因其出生时有人送了一部《唐文粹》,因此小字粹奴。粹奴十岁时,父亲就让他去贾府学习。贾氏夫妇像疼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他,三个女儿也把他当做兄弟一般对待,叫他粹奴。粹奴曾与贾家小女蓬莱一同学习书画,彼此相爱。贾妻玩笑地说:“若蓬莱将来能得到粹奴这样的夫君,我就知足了。”粹奴回家将这番话告诉了父亲,上官守愚说:“我正有此意。”于是派媒人前去贾家商议粹奴与蓬莱的婚事。两家都同意这门亲事,粹奴与蓬莱二人私下欢喜至极。

不料,贾敬仲罢官回归故里,二人的婚事最终没有办成。又过了三年,上官守愚做了福州治中。上任之初,他租住在百姓的三幢房屋中。对街有一座楼,特别清幽雅静,守愚一打听,才知道那是贾家宅院。

上官守愚当天便前去拜访。此时贾敬仲的女儿琼瑶、环佩都已出嫁,只有蓬莱还待字闺中,却已许配给了林氏。粹奴听说这事后很是愁闷。其实另许他人也并非蓬莱本意。她知道粹奴来了,一直想要与之相见却苦于没有理由。两人只得驻足阁楼栅栏边互相凝望,却不能交谈。一天,蓬莱用白绸手帕裹住象棋子投给粹奴,粹奴接住后打开一看,手帕上面画着粉色的桃花,题有一首诗。诗中写到:

朱砂颜色瓣重台,曾是刘晨旧看来。

只好天台云里种,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奴知道蓬莱的心意,但冷静下来,想到她婚事已定,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粹奴也画了一枝梅花,写了一首诗回复她,诗中写到:

玉蕊含春捏素罗,岁寒心事谅无他。

纵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处士何?

他用彩绳将诗系在三枚琴轸上,投给蓬莱。蓬莱打开,看到诗中“孤山处士2”一句,知道他是暗指自己已与林家订婚一事。两人一往情深,却无法表白,只有闷闷不乐罢了。

2 指北宋时的林逋。他终身不娶,好种梅养鹤,自称“梅妻鹤子”。

没过多久便是元宵节,此时福建放灯风俗正盛。残雪尚未消尽,明月更是皎洁,于是男男女女都前去观灯。粹奴猜想贾氏家眷必会前去,于是偷偷地等候在贾家门外。夜深人静时,果然有轿夫抬着几乘轿子前来,蓬莱和她母亲等三四个人上轿,婢妾跟随其后。粹奴跟着人流走过十多条街,料想不会被人发现,便走到蓬莱的轿旁吟诗。蓬莱知道是粹奴,想要喊他,与之诉说衷肠,终因人多而无法开口。她只得在轿中低吟“灯雪”诗来回复粹奴,以表白心迹。

粹奴听后,知道蓬莱是在借诗传达情意,不觉感慨万千。他回到家中,想到蓬莱虽然心志坚定,但林家的婚约终是不可更改,便写了《凤分飞》一曲以寄托情思。诗已写成,却苦于没有机会送出。恰在此时,贾宅派婢女送来一盘荔枝,粹奴便诓骗婢女说:“以前住在顺天时我与蓬莱是同窗,有几本书放在她那里没有拿回来。烦请姑娘把这张帖子交给蓬莱,好早些把书还回。”婢女不知是诗,便拿回去交给了蓬莱。蓬莱读罢,流着眼泪说:“哎,郎君还是不肯原谅我。”于是用鱼子笺写成一曲《龙剑合》,向粹奴表明终身相随的心意。她把诗密藏在《古文真宝》一书中,交给婢女绿荷说:“粹奴要他以前读的书,这个就是,你拿去还给他。”婢女将诗送到粹奴的住处,粹奴读后又惊又喜。不久闽中地区闹瘟疫,原本为蓬莱选定的女婿林生竟然病死。贾氏夫妇知道粹奴没有订婚,便派人转告上官守愚想与他家结秦晋之好,上官守愚很高兴地答应了。很快上官家便准备好婚庆六礼,定下了迎亲日期。洞房花烛之夜,粹奴与蓬莱执手相望。对于粹奴来说,蓬莱的到来真不啻于天仙降临一般。

蓬莱自从进了上官家门,孝顺公婆,敬顺夫君,一家内外,没有不称赞她贤德的。闲暇时她则与粹奴唱和诗词,纵情于琴瑟诗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