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宵醉里,风景堪思

晚钟清扬悠远,流溢过浩淼的南湖,洒向凡间。有人从钟声中听出了苍老,亦有人听出了年轻。有人为之兴奋,有人为之沮丧。而与大钟近在咫尺的人们,陡然生出一种空明的虚幻来。仿佛今日所经历的林林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明日一觉醒来,一切便会随风而逝。

烟雨钓鳌矶,枫林遥映。南浦舟移夜光静。昨朝风雨,半卷晶帘犹冷。今宵秋水阔,婵娟影。红试蓉裳,绿窥菱镜。棹破烟光浪千顷。鹭鸥飞处,写出汀洲芳景。对清辉万里,银河净。

——吴琪[1]《感皇恩·鸳湖泛月》

正当谢三宾面色不善、逼住柳如是时,彭莱引着数人进来,忙赶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柳如是道:“没事。谢相公这就要告辞了。”谢三宾收了手,低声道:“隐娘最好想清楚,那书册于你并无丝毫用处,但于其他人却是性命攸关。你莫以为你有复社做靠山,就可以威胁老夫。逼得急了,狗也会跳墙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彭莱问道:“谢公是来纠缠柳娘子么?要不要我去警告他一下?”柳如是道:“不是,只是叙旧而已,不碍事。”见来者除了侍从和卞玉京之外,还有一名陌生男子,问道,“这位是……”

彭莱忙道:“我来为柳娘子介绍,这位殷观国殷公子,是殷仲春殷老先生的孙子。”

柳如是道:“原来是殷公子。我在松江时,曾好几次听眉公提过尊祖医术高明,当世无人能及。想不到今日能与殷公后人相见,幸会。”

眉公即是有“山中宰相”的松江名儒陈继儒。殷仲春则是嘉兴秀水人氏,字方权,号东皋子,以行医为业。每有收入,则入市买医书读之。又遍访天下医书收藏家,尽意涉猎,由此博学多识[2],疑难杂症,手到病除,人称“东方不败”,在江南极有名气。他与陈继儒是至交好友,死后,陈继儒为作墓志铭。

殷观国年纪与柳如是相仿,一身古铜色肌肤,颇为精壮结实,倒像个山野村夫,大约是常常出门采药的缘故。他不常与妇人打交道,面对柳如是这样的江南名妓,颇为窘迫,将手往衣衫上擦了好几下,才讪讪道:“娘子客气了。祖父去世已经多年,想不到还有人提及他的名字。”

彭莱道:“殷公子人正好在慕云楼中。我见那位吕大夫年纪太小,实在不怎么放心,所以引了殷公子前来。”柳如是道:“吴学士人在静室中。”

彭莱便请卞玉京陪着殷观国进去,自己和柳如是走到一旁,道:“张先生实在不得闲,他说暂时不要报官,请柳娘子全权处理这件事。”

柳如是道:“张溥指名我来处置?可我不是复社中人啊。”彭莱道:“张先生是这么交待的,我只是遵命照办。柳娘子,我带了几个侍从过来做帮手,你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柳如是心道:“张溥生平最得意的门生在湖心岛受伤中毒,生死未卜,他居然只是一句不得闲,让我一个外人来处置。张溥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一定是复社在策划什么惊天大事,他一刻也不得脱身。”料想复社所谋划的大事,无非是设法影响内阁大学士人选,进而影响朝政,不由长叹一声,暗道,“唉,李长祥公子托付我劝张溥不要再继续跟内阁斗了,我还没张口,他便已开始行动了。”

彭莱问道:“柳娘子一直留在岛上,可有寻到谢三宾行凶伤人的证据?”

柳如是道:“彭公子如何能肯定行凶者是谢三宾?”彭莱道:“不是他,还能有谁?”

柳如是见中院不时有游客来观摩碑刻,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又见李长祥和郑森正走了出来,便招手叫过二人,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四人穿过大殿,一起上来钟楼。这是一座极为简单的二层小楼,四面无壁,倒像个亭子。屋梁下悬挂着一口大铜钟,亦是南湖一景,号称“水上钟”。铸钟的嘉兴知府龚勉曾有诗云:“钟梵水云上,僧来时一鸣。遥闻发深省,尘虑忽然清。”每日清晨、傍晚,僧人都会准时鸣钟报时。

钟楼南面围栏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钓鳌矶。那边戏台上已人去楼空,却依旧游人如织,似是今日之闹剧并无影响,大概是因为韩敬、吴伟业先后中毒之事未传开之故。

大士阁也有不少香客进出,甚至有商贩脖子间挂着摊子,站在山门前兜售物品。柳如是随意一瞥,便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形来,虽不知道对方名字,却也是时常看见他在竹亭湖墅前售卖水果。张溥曾说这人是朝中权贵派来的奸细,向嘉兴知府郑瑄告过状,请他设法驱逐此人。然郑瑄亦不敢管这闲事,便以巡检司负责地方治安为由,推给巡检司。主持嘉兴巡检司的巡检使丁慧生反倒反过来忠告张溥不要去惹对方,足见这小贩来历非凡了。柳如是乍然见到他出现在大士阁山门前,颇为吃惊,转念想到他多半是跟踪吴伟业至此,便不再以为意。他见到吴伟业受伤被人背进了大士阁,但未必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在山门前来回徘徊窥探了。

彭莱道:“又是那卖果子的小贩!我刚才进来时就看见他了,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用理他。娘子叫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么?”

柳如是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彭公子,你身上可带有兵器?”彭莱微一踌躇,即点了点头,道:“有。”

柳如是道:“可否借我看看?”

彭莱便从右袖中拔出一柄短刀,递了过来。他是机灵之人,见郑森等人目光怪异,死死盯着自己,心念一动,问道:“几位怀疑我?”本只是试探一问,待见到对方反应,方能确认,失声道,“你们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吴学士是张溥先生爱徒,我护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伤他?”

李长祥极为冷静,道:“我们怀疑彭兄,自有一番道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彭兄不必激动。”

柳如是拔出短刀,不见血迹,又凑近嗅了嗅,也不闻血腥气。然这也不能代表彭莱无辜,很有可能他离开湖心岛后,抛弃了伤过人的兵器,又另选了一把短刀藏在袖中。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彭莱道:“这刀只是防身,我从来没有用过,三位应该可以看出来。而且柳娘子检查吴学士伤口时,我就在一旁,那刀口比我这柄匕首窄一些。不信的话,你们拿我的短刀去比照吴学士的伤口。”

柳如是道:“我记得这一点,吴学士的伤口确实比这短刀刃身窄。彭公子,实话告诉你,我们怀疑你,不是你值得怀疑,抑或是有什么证据、证人指向你,而是除了你之外,实在没有旁人可怀疑了。”当即原原本本说了推测经过。

彭莱这才知道韩敬已经中毒身亡,虽然惊讶,但也顾不上理会,问道:“三位怀疑凶手要杀的其实是谢三宾,而不是吴学士?”柳如是道:“这只是我们的推测。”

彭莱道:“仅仅是因为谢三宾的仇家比吴学士多?”柳如是道:“这算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吧。”

李长祥道:“吴学士伤在左腹,极近左腰。世人多是右手执刀,正面刺出时,很难刺中那个位置。彭兄,你装扮凶手,我扮成吴学士,你用你的短刀来刺我试试。”

彭莱依言来试,当他与李长祥正面相对时,比划了几次,都没有能刺到对方左腹。只有彭莱站在李长祥左侧时,才是刺中其左腹的最佳位置。如此,二人之间完全可以再多站一人。郑森便侧身夹到二人中间,假装是谢三宾。彭莱挺刀向郑森,郑森一闪,刀便抵到了李长祥身子,极符合李长祥所叙述的误伤情形。

郑森道:“如果我不站在这里,彭公子也一样可以刺中李公子。噢,我是说,就算中间没有夹一个人,凶手一样可以刺中吴学士。如果凶手就是谢三宾呢?”

李长祥道:“我们模拟的现场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当时场中的人都是倒着的,而我们是站着的。如果我和彭兄中间没有一人的话,他的手太过接近地面,根本就没有扬刀的空间。”

彭莱道:“呀,我忽然想起来了,当时吴学士被压在最下面,仰面朝天。谢三宾则是面朝下,侧伏在吴学士身上。”

李长祥道:“彭兄,有劳你再试一下。”先自己仰面躺下。

彭莱道:“得罪了。”伏到李长祥身上,果然双手根本就没有挥刀的余地。便又爬了起来,叫道,“郑公子,有劳。”

郑森便重新回来,先伏在李长祥身上。

彭莱道:“郑公子得再往左挪一挪,双手抱住李公子双肩。”觉得大致情形差不多了,便自己侧蹲过来,挺刀对准郑森背心,先喝道:“让!”

郑森闻声抱着李长祥往左侧一滚,刀掠过他身侧,往前一送,所抵之处正是李长祥左腹近左腰的位置。

彭莱欢声叫道:“就是这样了。原来谢三宾才是凶手要杀的对象,吴学士只是误伤。李公子,你真是神人。”站起身来,拍了拍土,笑道,“那么我应该不是你们所认为的凶手了,我记得我倒下时,撞到了吴学士的头,那么应该是在这个角,无论如何是刺不到谢三宾或是吴学士的。”

柳如是在一旁望见,只觉得惊艳之极,心中对李长祥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李公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李长祥道:“我幼年习武,都是对着草人练剑。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见得多了。”

他提及习武练剑,柳如是不由得又想起常熟剑客罗吉甫来,心道:“等眼前的事情了结后,我便会去追查那只五猿争果玉盘的来历,说不定会打听到罗公子下落。希望他还好好活着,我们仍然有相见之日。”想了想,又问道:“三位适才所演练的,是凶手右手执刀的情形。如果凶手是左撇子,左手执刀呢?”

郑森忙道:“吕大夫为吴学士医治时我就在旁边,亲眼见过伤口形状,皮肉是朝左卷的。如果凶手是左手执刀,刺中左腹位置,皮肉会朝右卷。所以可以肯定凶手右手执刀。”

彭莱立即露出喜色来,道:“那么我便可以彻底洗清嫌疑了。我其实是左撇子,刚才是为了配合演练才改为右手执刀。平日拿筷子吃饭,都是用左手。这一点,柳娘子可以作证。”

李长祥道:“这我相信。适才我亲眼见到你从右袖中拔出了短刀,足以证明你是左撇子。”叹了口气,道,“本来彭兄被怀疑,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人可怀疑了。而今你也没有嫌疑了,实在不知道谁还会有嫌疑。”

他本来是很严肃地说出这句话,但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滑稽。彭莱先笑了起来,接口道:“这可要如何是好?”

刚好殷观国进来,道:“原来几位在这里。”

彭莱忙问道:“殷公子看过吴学士伤势了么?那位小吕大夫医治可得法?”殷观国道:“全靠小吕大夫用自己的嘴唇吸出伤口毒血,才救了吴学士一命。”

彭莱这才放了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是小吕大夫太年轻了,由不得人心中不犯疑。”

殷观国吞吞吐吐地道:“我来找几位,是因为检视吴学士伤口时发现了一件怪事。”

柳如是忙问道:“什么怪事?”殷观国道:“吴学士所中之毒,因为毒性厉害,伤处部分肌肉已经开始坏死,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并不是整处伤口有坏死现象,只有一个小角,在伤口右侧,肌肉发黑发烂。我仔细查看过,发现那处肌肉的伤口,似是比别处要宽大些。”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取出一个纸卷展开,道,“这是我刚刚描下吴学士的图样,比例要大些,放大了两倍,方便看得更清楚些。”果然是出身医学世家,做事有条有理,有证有据。

众人围上来一看,果见纸上有一小道缝状伤口,左侧角上略宽,外沿呈弧度状。

李长祥道:“会不会是刺中吴学士的兵刃不大锋利,在左侧有缺口或是毛刺?”殷观国道:“果真如此的话,刀子一进一出,这块小角的皮肉该外翻才对,但实际上它是内卷的。而且最奇怪的是,只有这块肌肉坏死,似乎是只有这个角的部位中了毒。”

彭莱立即道:“这是个圆孔,是用尖锥扎的。”

柳如是道:“彭公子怎么会知道?”

彭莱不及回答,殷观国却蓦然得到了提示,道:“是了,是了,铁锥抑或是女子用的发簪一类的尖状物才能造成这种形状的伤口。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伤口,刀伤和锥伤。”

柳如是道:“殷公子是说,吴学士同时被利刃和铁锥所伤?”殷观国点了点头,道:“而且锥上有毒,刀上没毒,只有如此,伤口才会呈现这样的症状。”他生平孜孜沉浸于医术,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疑难古怪的伤口,颇为兴奋,道,“这种复合叠加伤势,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彭莱兄,多谢你提醒。”

诸人才刚刚确认持刀凶手要杀的是谢三宾,还未能确定这凶手是谁,又出了一个使用有毒铁锥的凶手,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如是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一齐望向彭莱。

彭莱道:“啊,我是不是又成嫌疑犯了?”

柳如是道:“你怎么会想到这处伤口是铁锥造成的?这可是一般人绝难以想到的。”彭莱道:“不难想到啊,我第一眼看见图样时,就立即猜到了啊。难道各位没有听过‘忠臣孤子’的故事么?当年黄宗羲黄公子就是用藏在袖中的铁锥去击杀仇家的。”

黄宗羲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人,在天启年间被阉党陷害致死。黄宗羲得到父亲死讯后,立志报仇,他在袖中藏了一把铁锥,进京伏击阉党党人许显纯、崔应元、李实等,因此而声名鹊起,被崇祯皇帝感叹为“忠臣孤子”。其实天下人都知道这段故事,只因黄宗羲是复社骨干,社中人时常议论这件事,甚至还有许多人当面请教黄宗羲用的是什么兵器,那把用来行刺的铁锥也成为复社中一件有代表意义的纪念品。彭莱本人就亲眼见过那把铁锥,印象深刻,是以他一见到殷观国绘出的图样,便立即联想了起来。

柳如是这才释然,忙道:“抱歉,我又误会彭公子了。”彭莱笑道:“不碍事,大家也都是为了找出真凶。其实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确实蛮可疑的。”

众人闻言,一齐笑了起来。

柳如是又问道:“那么殷公子可知道吴学士中的什么毒?”殷观国似乎对她有所畏惧,不敢直眼看她,道:“是乌头。”

柳如是又想到一事,忙问道:“殷公子可有看到吴学士左腕上的红点?”殷观国道:“看了,吴学士自己特意提了起来,说是娘子最先留意到的。不过那处红点没有毒性,应该是虫子咬的。烟雨楼蚊虫可是出名的厉害。”

柳如是之所以对吴伟业左腕上的红点格外上心,是因为适才与谢三宾在庭院中纠缠时,偶然看到他右手腕上也有这样一处红点,听说没有毒性、多半是蚊虫所咬,这才放了心。

李长祥沉吟道:“乌头这种毒,涂抹在兵器上使用最为有效,是军中标准配毒。”殷观国点点头,道:“行凶的人,应该是个行家。”

今日与吴伟业在钓鳌矶纠缠的不过寥寥几人,既然彭莱的嫌疑可以排除,那么就只剩下仆人杨万、杨千兄弟,还有那戏班小厮金平。这三人中,到底是谁想用刀杀谢三宾,又是谁用铁锥刺中吴伟业呢?

如果忽略杀人动机等因素,只考虑现场情形,无非只有六种情况:金平无干,杨万用刀,杨千用锥;金平无干,杨千用刀,杨万用锥;杨万无干,杨千用刀,金平用锥;杨万无干,金平用刀,杨千用锥;杨万无干,杨千用刀,金平用锥;杨千无干,金平用刀,杨万用锥。

先看杨千用锥的假设。如果是他用锥伤人,他知道锥上涂有毒,中锥者必死。他的兄长不必再多此一举出刀,因为刀伤极容易暴露自己,而锥伤则往往容易被人忽视。杨千用锥时,杨万必然不可能出刀。而杨万用锥时,杨千情形亦然。因而可以排除掉前两种情形。也就是说,金平肯定是牵涉其中的。

再看杨万用刀或是杨千用刀的情形。用刀的凶手要杀的是谢三宾,这是已经确认无疑的事。谢三宾这次来嘉兴是为沈德符贺寿,人住在沈府中,杨氏兄弟接近他的机会极多,完全没必要选在今日宴会上当众动手,所以这两种假设也可以排除掉。那么就只剩了金平用刀、杨万或是杨千用锥两种情形。

金平用刀要杀的对象是谢三宾,既然杨万、杨千兄弟不可能用刀杀谢三宾,那么自然也不可能用锥去杀他,他们要杀的人是吴伟业。这是唯一符合现场情形的情况——金平举刀去杀谢三宾时,不慎刺中了吴伟业,而杨万、杨千兄弟中的一人也在这时出锥刺中了吴大学士。再巧不过的是,锥伤正好与刀伤重合。

殷观国听了众人推测,问道:“几位口中的杨万、杨千兄弟,是沈德符沈公府上的仆人么?”柳如是道:“是的。”

殷观国道:“我家也在秀水,离沈家不远,我自小就认得这对兄弟,他二人都是本地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嘉兴,如何能跟吴大学士结仇?”

柳如是道:“嗯,从杀人动机上是说不通的,我们仅仅是从现场情形作出。目下看来,杨万、杨千兄弟中的一人,是铁锥凶手的可能性最大。”

殷观国道:“娘子说沈德符沈公杀人我都信,但杨万、杨千兄弟……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别的不说,他兄弟二人从哪里弄到的乌头?这又不是市集上随意便能买到的。”

彭莱道:“可除了他们兄弟,还能是谁?总不可能是金平一人又动刀又动锥吧?”殷观国只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长祥道:“殷兄与沈德符是乡邻,足以做为重要证人,他既然说杨万、杨千兄弟不可能杀人,应该予以采信。我在想,用刀和用锥方式不同,需要的气力也不同,用刀需要扬手、需要空间,而用锥只需轻轻一扎……”

柳如是蓦然醒悟,道:“用锥的话,谢三宾也有嫌疑。”

李长祥点点头,道:“谢三宾曾任监军,参与平定孔有德叛乱,在军中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取得乌头这样的毒药不是难事。相比较而言,他的嫌疑要比杨万、杨千兄弟大许多。他当时正压在吴学士身上,是唯一一个占据便利位置的人,趁翻滚时出锥,恰好能刺中左腹。”

彭莱道:“谢三宾靴子中插有匕首,袖子中还藏有涂了乌头的毒锥,难道他是随时打算害人么?”适才他亲眼看到谢三宾逼住柳如是,似是要对她不利,不由得转头去看她。

柳如是也联想到了适才情形,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谢三宾坚称我拿了他的书册,我当时尚未会意过来,以为他是说我拿了他钟爱的善本古籍。现下想想,他说的书册其实是帐册,就是当日我无意中看过的那本。难道他的帐册丢了,他以为是我拿了要挟他,所以才一直苦苦追寻我下落?他袖子中藏的带毒铁锥,原本是要对付我?”一时冷汗直冒。

正好僧人明净上来钟楼,称敲钟的时辰到了。众人便不再多言。下来钟楼时,暮色正浓。庭院中雾霭弥漫,乳白中泛着淡淡的蓝色,苍茫忧郁。背后钟声訇然响起时,竟有心神俱澈的感觉。

钟是佛教礼仪中的重要法器,用于召集僧众,也做朝夕报时之用。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可以说,寺院一天的作息,始于晨钟,止于晚钟。

中国名寺多如牛毛,有寺便有钟楼。最著名的钟楼,则在苏州寒山寺。唐代大诗人张继有七言绝句《枫桥夜泊》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咏钟诗一出,寒山寺遐迩中外,寒山寺钟声[3]亦成为令人神往的乐音,许多人专程前往,将船停泊在枫桥边,只为听那诗韵中的“夜半钟声[4]”。

晚钟圆润洪亮,清扬悠远。据说当钟声响起时,地狱众生会暂时停止受苦,此即佛法慈悲。而钟声被注入了“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的佛教含义后,便成为梵音,流溢过浩淼的南湖,洒向凡间。有人从钟声中听出了苍老,亦有人听出了年轻。有人为之兴奋,有人为之沮丧。而与大钟近在咫尺的人们,陡然生出一种空明的虚幻来。仿佛今日所经历的林林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明日一觉醒来,一切便会随风而逝。

郑森忽道:“听说有句‘烟锁池塘柳’,号称古今第一难对。”李长祥道:“不错,这是集五行之名,凡五字皆有金木水火土之偏旁。”郑森道:“适才听僧人到敲钟,颇得启发,可以以‘灯深村寺钟’相对。”

李长祥道:“烟锁池塘柳,灯深村寺钟。上下联均含五行偏旁。既为写景,亦颇为自然,果然是妙对。”

他对郑森了解不多,仅知钱谦益收其为门生是应其父郑芝龙的请求。原想他父亲是海上剧盗,母亲是日本女人,他回到中国之时,郑芝龙已是呼风唤雨的大明将军,他在金山银海、刀枪环伺中长大,能有多大能耐?今日与其一番近距离接触,方知此子才学不凡。

柳如是也赞道:“好对。”又叹了一声,道,“钟鸣叶落,古人所叹[5]。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僧禅定。”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是这处于南湖腹心之地的大士阁中,近日难以禅定了。

郑森问道:“我们现下要怎么办?”

李长祥道:“金平是苏州戏班的人,谢三宾是来贺寿的宾客,二人都跟沈德符有关,既然基本上确认他二人就是疑凶,不如这就去找沈德符说个明白。殷兄,还请你多留一晚,那边厢房中还有一位老者中毒而死,可否请你看看他中的什么毒。”

殷观国道:“当然好。”又奇道,“一日之内,烟雨楼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几人一道来到厢房,韩敬已被平放在一张竹榻上,身上盖了白布。沈德符正与大悲长老商议做法事一事。却是不见谢三宾和韩绎祖,问过才知道谢三宾已经离开了湖心岛,韩绎祖则去城中亲自采买棺木、置办后事去了。

殷观国与沈德符既是乡邻,极为熟识,进来后简略招呼,便自去查看死者。

大悲见柳如是等人似有话说,便道:“阁中简陋,请各位勉强讲究些,稍后贫僧派人送斋饭来。”

彭莱忙道:“不劳长老,我们船上存有不少食物,我命人搬来便是。平白给长老添了许多麻烦,这是一点香油钱,聊作补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奉了过去。

大悲随手收了,道:“施主请随意。”合十告辞。

等大悲出去,柳如是便对沈德符说了适才众人的推测,告知戏班小厮金平和谢三宾嫌疑最重。

沈德符惊讶地张大嘴巴,愣了好半天,反复回味,仍难以置信,重复问道:“娘子是说那小厮金平就是持刀刺伤吴伟业吴学士的人,谢三宾则用带毒的铁锥刺伤了吴学士,吴学士一人身上同时中了一刀一锥?”

柳如是道:“是的,吴学士伤口的情状也可以从旁佐证这一点。”

沈德符道:“那几位怎么能肯定用铁锥行凶的人就是谢三宾?”柳如是道:“李长祥公子他们几位反复模拟过现场情形,在当时的情况下,谢三宾是唯一有机会将铁锥扎中吴学士的人。”

李长祥忙纠正道:“不是唯一有机会,是只有谢三宾的那个位置,才可能出锥刺中吴学士左腹。”

沈德符凝思半晌,依然大惑不解,问道:“谢三宾为什么要杀吴伟业?”柳如是道:“关于动机,怕是得当面问谢三宾自己,旁人难以揣测。”

沈德符道:“不久前,谢三宾说要去见柳娘子,后来脸色铁青地回来,称有要事必须得离开嘉兴。老夫还深怪他跟吴炳一样不知礼数,韩敬人还未加收殓,他就要离开。原来是这么回事!想来他见吴学士未死,事情早晚要败露,所以抢险逃走了。”

彭莱道:“他有名有姓,能跑到哪里去?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沈德符忙问道:“既然已经弄清楚事情经过,复社是打算报官么?”彭莱道:“嗯,也不尽然,张先生的意思是最好先不要张扬。目下这件事,张先生已经交给柳娘子全权处置。”

沈德符“哦”一声,饶有意味地看了柳如是一眼,又道:“老夫还没有来得及告知几位,不久前去追戏班的仆人回来了,说是金平不见了。”

柳如是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沈德符道:“仆人追上戏班大船的时候,班主听说要找金平回来问话,忙去寻他,这才发现他人根本就不在船上。”

彭莱知道沈德符此人极有心计,不免有些怀疑起来,道:“这湖心岛孤立于南湖深处,要想离开,只有乘船一条出路。金平不在船上,还能去了哪里?该不会是沈公怕牵连自己,暗中命仆人通知他逃走了吧?”

沈德符闻言很是不悦,道:“当然不是。老夫跟这金平非亲非故,包庇他做什么?不过这小子确实有些来历不明。”

之前沈德符派仆人乘小船去追已经离岛的戏班大船,仅仅是因为金平是近身接近过吴伟业的人之一,想找他回来问话,做做样子,其实那时根本就没有人怀疑他。然当金平不见了的时候,仆人便起了疑心,特意向班主打听了金平的来历。原来这金平新进戏班不久,是在戏班在受雇来嘉兴为沈德符祝寿的途中遇到的。他自称是嘉兴人氏,父母双亡后外出游学,结果遇到强盗劫走所有钱财,落了个一贫如洗,无以自立,恳求班主收留。班主见他是个落难的读书人,起了同情之心,加上到嘉兴唱戏,雇一个本地人总是好的,遂收留了他,让他在戏班打杂。金平勤快本份,话不多,颇讨人欢心。仆人听了,便回湖心岛禀报。

沈德符也没太当回事,那金平既是本地人,遇见熟人扯上几句,错过了上船时间,也是可能的。直到刚刚柳如是等人来告知,他这才想到金平很可能是畏罪潜逃了,忙问道:“金平跟吴学士可是有什么恩怨?”

柳如是道:“我们认为金平想杀的其实是谢三宾,混乱中错了手,才误伤了吴学士。”

沈德符道:“什么?金平想杀的对象是谢三宾?”竟是比听到谢三宾用毒锥刺杀吴伟业还要惊讶。

他这种古怪的反应,旁人不免觉得不寻常。彭莱忙问道:“沈公可是想到了什么?”

沈德符却是不答,又问道:“你们当真能肯定其实谢三宾?”彭莱道:“绝对肯定。”当即与李长祥、郑森重新模拟了一遍现场情形。

沈德符道:“不错,不错,老夫记得吴学士被压在最下面,他的上面是谢三宾。嗯,彭公子的这个位置,确实就是金平。”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几位好生了得,佩服,佩服。”彭莱道:“这全是李公子的功劳。”

沈德符一时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柳如是道:“沈相公可是想到了什么跟金平有关的事?”沈德符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道:“老夫怀疑往糕点中下毒的人也是金平。”

李长祥问道:“沈公是之前就对金平起了疑心,还是因为现在知道他想刺杀谢三宾才开始怀疑他?”沈德符道:“是现在。”

之前李长祥与柳如是讨论案情时,曾认为投毒凶手和用刀凶手是同一人。柳如是则不同意。但当时众人尚不知道吴伟业其实是由铁锥中毒,也不知道金平即是持刀者。而今案情逐渐浮出水面,李长祥反而认为金平不会是投毒者。

柳如是问道:“那么在我们进来之前,沈相公怀疑的投毒者是谁?”沈德符道:“嗯,这个……其实也没有明确的人选。之前李公子说过,这个人可能是老夫和韩敬、谢三宾的共同敌人,所以老夫就往这方面想了。”

彭莱道:“金平可能正是你们几位的共同仇家呀。”

沈德符道:“如果是金平,他断然不会再当众用刀去对付仇人的。老夫怀疑他的仇家其实就只有谢三宾一人,那毒糕点本来是要给他的,不过被韩敬误食了。金平情急之下,才趁乱上前,想用刀刺死谢三宾。”倒是与郑森之前的看法不谋而合。

柳如是却还是不能同意,她始终觉得投毒凶手思虑周密,不会莽撞地动刀。又道:“如果金平不动刀,他就不会有事,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他还是继续有机会接近谢三宾。”

沈德符道:“可是韩敬已经吃了有毒糕点呀,他毒发身亡的话,谢三宾必然起疑,更加警觉,金平再要下手就难了。反倒是他看到宴席上出了乱子,决然上前,刀刺仇家,这才叫当机立断,是有心报仇者所为。至于误伤了旁人,那是时运不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长祥、郑森都同意沈德符的看法,柳如是也觉得听起来有理,可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听得一旁殷观国大声叫道:“哎呀,这是‘见血封喉’。”

众人吓了一跳,忙围了过去。殷观国解释道:“这位韩先生中的是见血封喉,这可是天下第一毒药。”

“见血封喉”学名箭毒木,奇毒无比,是岭南特有的树种,也是世上最毒的树木。云南一带的土著将其枝叶、树皮等捣烂取其汁液涂在箭头,用来射猎野兽。凡动物于逃亡中被射中者,上坡跑七步,下坡跑八步,平路跑九步,便必死无疑,当地人称为“七上八下九不活”。人若被涂有毒汁的利器刺伤,转瞬即死,故称“见血封喉”。如果不小心将毒汁溅进眼里,可以使眼睛顿时失明,甚至这种树在燃烧时,烟气入眼,也会令人失明。但如果误食了它,它倒不像乌头那样令人立即昏迷,而是慢慢令人麻痹,肌肉松弛,最终血凝致死。

殷观国向众人描述了一番的特性,称韩敬的反应符合口服了见血封喉的症状。

沈德符闻言大骇,问道:“这见血封喉应该极难得到吧?”殷观国道:“当然。我只在书上读到过,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中这种毒。”

柳如是道:“既是毒药难得,投毒者不会轻易浪费。宴席上出乱子时,金平上前去杀谢三宾。如果他有见血封喉在手,只要将毒涂在兵刃上,轻轻一刺,便将仇家了结,如此岂不省事?何必大费周章地往糕点中投毒呢,所以他一定不是投毒凶手。”

众人这才信服她之前的推测,相信投毒者另有其人。沈德符又想到此人随机投毒杀人,必定跟他本人、韩敬都有仇怨,料想不会就此善罢干休,一定还有下文,不免愈发忧心忡忡。

柳如是亦想到此节,道:“沈相公,目下投毒凶手未明,你最好多加小心。”彭莱道:“这个人,很可能是沈公身边的人。可是有些防不胜防了。”

殷观国忙道:“万物相生相克,见血封喉并不是无解之毒。箭毒木周围生有一种红背竹竿草,能解见血封喉。中毒之人只要及时服下解药,还是有救的。”

沈德符心想还是有备无患得好,忙问道:“贤侄那里可有解药?”

殷观国道:“我曾向云南来的草药贩子买过一些红背竹竿草,主要是为了集齐百草用,并没有炼药,因见血封喉太罕见,料想用不上。”他生性憨厚淳朴,见沈德符脸有忧色,忙道,“沈伯伯不必忧心,我这就连夜回家去配药。”

沈德符很是感激,招手叫过杨万、杨千,命二人备船送殷观国回城。

众人见天色已晚,便匆匆进了一些饭食,各自去歇息。沈德符不愿意留在大士阁,带着仆人赶去码头,回自家大船上歇息,预备等明日协助韩绎祖安排好韩敬后事,再返回秀水家中。

彭莱请僧人安排了两间厢房,一间给李长祥和郑森,一间给柳如是和卞玉京,自己则与其他侍从留在吴伟业修养的静室中,方便照应。

柳如是与卞玉京本是旧识,此次再见,不免有一番唏嘘。她掩好门窗,正色道:“有一件事,正好要告知京娘,是有关碧香升的。”

卞玉京闻言立即站了起来,但却没有说话。那碧香升害得她家破人亡,又夺去了她初恋情人王竹轩的性命,可谓她生命中的第一魔星。当日王竹轩得知真相后,携带碧香升来访,预备将玉杯归还给她,她曾感慨说“莫怀古物”。若是她当真收下了碧香升,兴许被窃贼杀死的就是她,而不会是王竹轩了。

柳如是叹道:“我猜京娘不愿意听‘碧香升’三个字。然而有些事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的。那碧香升,眼下就在大士阁中。京娘不想知道究竟么?”

卞玉京凝视着油灯跳动的火花,脸色阴晴变幻了好几遍,这才抬起头来,道:“不想。不过还是要谢谢柳姊姊。”柳如是道:“那也好。”深知卞玉京高傲敏感,也不主动问及她与吴伟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道,“京娘早些歇息,我出去逛逛。”

白天阴了一天,到晚间天色居然放晴了,一轮明月正冉冉升上半空。

柳如是信步出了山门。远处湖水波心荡漾,极见灵动。近处烟雨楼仿佛一副剪影,贴在苍蓝的半空中,与明月两相映照,流出超脱于红尘仙气来。

虽然已是夜晚,依旧有不少游船画舫在南湖上漫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宜兴才子陈维崧[6]有《鸳湖烟雨楼感旧》词云:“园都在、水边林下。不闭春城因夜宴,望满湖,灯火金吾怕。十万盏,红球挂。”描写南湖中满湖灯火,连官府也怕了,热闹得连城门也关不了了,足见繁荣程度。

悠扬笛声中,依稀有歌声传来,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明月千里寄相思,此时相望不相闻。离人总是容易触景生情,是因为他们心怀深沉的思念?还是寄望于未来的相会?

在这孤岛上,在这月光中,清风拂面,漫步徜徉,可谓别有情趣了。心境亦不再枯涸,盛满一潭月影。柳如是的心绪却忽然变得怅惘起来,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松江华亭普照寺前那块“十鹿九回头”的石刻浮雕。月是故乡明,十载故乡心,隔水青山似故乡。而她心底的故乡,又在何方?

忽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似有人走了过来。柳如是转头一看,却是那日日在竹亭湖墅前卖果子的小贩。她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转身便走,却有另外一名男子从花丛中闪出,挺身挡在她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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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琪:又作吴淇,字蕊仙,字蕊仙,又字莺期,号佛眉,又号上莲道人。幼聪慧,五岁过目成诵。工诗词,善属文,尤精绘事,其画作深得世人称赏。复社名士管勋之妻,管勋事迹见“柳如是”系列一《柳色独秀》。明亡后。管勋抗清而死,吴琪无所依靠,投奔管勋好友冒襄。彼时正逢冒襄失去董小宛,二人于同病相怜中产生感情。然吴琪厌恶冒襄宠妾众多,终不能接受与他在一起,最后削发为尼,冒襄为其筑庵,名“别离庙”。吴琪死后,冒襄只身前往凭吊,并有题词刻石庙中:“别离庙,春禽叫,不见当日如花人,但见今日话含笑。春花有时落复开,玉颜一去难复来。只今荒烟蔓草最深处,愁云犹望姑苏台。”

[2] 殷仲春晚年隐居在秀水乐南村,将平生所见及收藏之众多医书一一著录,撰成《医藏目录》一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医学专科目录,对研究医史和医学目录学极有价值。殷氏为医学世家,殷仲春子殷志伊,孙殷观国,曾孙殷铭,均精医术。

[3] 张继所咏唐钟后毁于战火。明代嘉靖年间本寂和尚募捐重铸巨钟,清末又被盗,据说流落日本。清人康有为曾为此题诗勒碑于寺中:“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勿使丰干又侥石,化人再到不空空。”光绪年间,日本伊藤博文使华,听说此事,回国后大力搜寻,但徒劳无功,巨钟下落遂成千古之谜。后伊藤博文筹划集资,铸造一钟送还中国。今寒山寺大殿左侧所悬大钟即为此钟。另有一口大钟,为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江苏巡抚陈葵龙督造。

[4] “夜半钟”曾在历史上引发巨大争议。北宋名臣欧阳修认为张继《枫桥夜泊》一诗虽佳,但却与事实不符,因为夜半是三更时分,不是撞钟的时辰。南宋范成大综合了王直方、叶梦得等人的论辩,考证得出结论:唐代时,吴中地区的僧寺确有半夜鸣钟的习俗,谓之“定夜钟”。如白居易诗:“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于鹄诗:“定知别后宫中伴,应听缑山半夜钟。”温庭筠诗:“悠然旅思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记录的都是在吴中一带听到的半夜钟声。范成大的考证为世人认可,关于“夜半钟”的争论才逐渐平息。

[5] 柳如是有《听钟鸣》一诗:“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乌啼正照青枫根。一枫两枫啼不足,鵾弦烦激犹未明。凄凄朏朏伤人心。惊妾思,动妾情,妾思纵横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用力独弹杨柳恨,尽情啼敲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我鸣钟歌。”

[6]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陈贞慧(复社四公子之一)之子。天资颖异,少负才名,吴伟业曾誉之为“江左凤凰”。其诗雄丽沈郁,词作变化若神。但其生平最著名之事,还是“陈徐之恋”。复社名士冒襄家中养有歌僮徐紫云,陈维崧对其一见神移,从此开始了长期的形影相随的同性恋生活。陈维崧为徐紫云写作了大量诗词,如“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前一忆君”等均是轰传一时的名句。这一段生死缠绵情事曾一度令士人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