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起死回生后绝望

  黎明前最黑暗,但黑暗终将过去。

  这是楚怀山此刻的感觉。

  推进第一锨土的时候,心里是最深的恐惧,然后,那些求恳、劝说、哭泣,令他心烦不已,于是动作加快,锨土改为推土,手脚并用,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

  随着落入坑中的土越积越厚,土中人的挣扎也越来越局限,噪音越来越轻,绝望的感觉强烈得似乎能透过厚厚的土传上来,这时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甚至开始享受一种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感觉:掌控命运!

  在此之前,世界对他的不公允可谓令人发指,偏偏他不能控制或者改变那些不公:父亲是个聪明绝顶的地痞,在他出生前就被枪决;母亲在他孩提时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天生的口吃;他天生的害羞孤僻。

  而现在,他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那兰没猜错,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这是他作为血巾断指案继承人的投名状。当然,这并非他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那次是间接的,玩的只是一个心理的游戏,一个电话打到倪培忠家。倪培忠看到自己妹妹的尸骨,心情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一定想到了自己以前对妹妹做的那些事,甚至会认为倪凤英之死至少有一半应该归咎于自己。这时,楚怀山的匿名电话就很有效,尤其他告诉倪培忠,如果倪培忠不照他说的做,老两口收到的下一截断指将属于他们的小孙女。

  当你报出他们小孙女上的小学名和班级名,描述出她今天穿的衣服和书包的颜色,等于是给小姑娘判了死刑。

  倪培忠,你是要继续保住你和你老婆这两条可悲的老命,还是给第三代小美女一条活路?真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他没有亲耳听到铁头敲碎胡青颅骨的声音,也没有亲眼看到倪培忠坠楼时在空中挣扎的身影,这是两个不甚光明的人走到尽头的最黑暗时刻,如果他恰好在场,会有此刻一样的感受吗?

  此刻,土已经没过坑里所有人的头顶,楚怀山觉得自己随着坑里人声的熄灭而灵魂出窍,一时间,他忽然觉得好生寂寞,连最爱他的四姨也被埋入地狱了,连最理解他、和他能畅通无阻沟通的周长路也被埋入地狱了,连唯一令他倾心过的女子那兰也被埋入地狱了,他还有谁呢?

  他仰头发出半哭半笑的嚎叫,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由人向野兽的蜕变。

  突然,他的叫声被头顶传来的马达声覆盖。

  他的全身凝固了,如冰雕石柱般呆立在黑暗的洞穴中。

  所幸在医院的人事资料里和一些周长路为反家暴的演讲中,市局的工作人员挖出了周长路的出生地,慧山山脉里一个叫龙崮的小村。同时,“捷运”出租车公司的调度汇报出一辆开进慧山深山的出租车,司机也联系上了,说是一位半老太太,在城南滨江区通江旅社旧址附近上的车,跟踪尾随着另一辆私家车,就在警方封锁该地区前开上了江慧高速,跨过清安江,进入慧山,一直开过一个叫龙崮的小村镇。前面的私家车转上一条几乎再难行车的山路后,司机拒绝再往前开,那半老太太似乎也乐得在此下车,付了车费,让他等着,说去去就回,然后就上山去了。这位司机则做了自认为所有司机都会做的事儿,掉头下了山。

  这些话说完的时候,这司机坐在直升机里。不久,他就指着下面在晨光下逐渐清晰的小路说:“就是那里。”同机的巴渝生在耳机里听见了,对着话筒说:“准备行动,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人进入的山洞,犯人可能携带凶器,保证人质安全!”

  楚怀山怔怔地立了片刻,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涕泪横流。

  你们来晚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血巾断指案的继承者,他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大案要做,半个世纪让警方摸不着头脑、让媒体疯狂、让百姓夜不能寐的掌控,不能毁于此刻的犹豫不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毫无生气的墓穴,就在准备离开的刹那,忽然全身僵硬。

  只见那已盖得严严实实的土面上,倏地伸出一只手。

  被琴弦割断的残指仍带着暗红的血块。

  我做了什么?

  楚怀山骤然觉得空荡荡的山洞在飞快地缩小,狰狞的洞壁向自己压逼过来,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后,他真的落单了。他要一个人走入人潮汹涌的世界,走入处处危险的世界,领略充满寒凉的世态。

  我做了什么?

  我将一直视为己出的四姨埋了,我将一心要帮我走出困境的那兰埋了,我是不是疯了?

  楚怀山纵身一跳,扑进那填了过半的坑中,双手狂乱地挥舞着,扒着那些刚推入的土石。

  几道手电跟随着楚怀山照进坑中,有人高叫:“把他拉出来,快挖!”

  又有人对着无线电说:“空降急救员和急救仪器!做好所有复苏准备,包括强心针!”

  山洞里很快挖出了五具尸体。

  定义为尸体,是因为五个人都停止了呼吸,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抢救没有耽搁一分钟,但被埋者挖出有先后,先挖的先抢救。

  离楚怀山翻挖最近的地方挖出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她也是第一个被心脏除颤器救活的受害者。

  几乎同时,警员们在楚怀山挖过的另一个区域挖出了那兰。

  被封在土下不久,加上多年游泳训练出的强大肺活量,那兰是五个被埋者中离死亡最远的一个,在人工呼吸后不久就苏醒了过来。

  陈玉栋和韩茜没有那么幸运,虽然在急救后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在昏迷状态,较长时间的缺氧多半已经对他们的大脑造成损伤。

  周长路是唯一没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被埋者,不能怪上天不公。

  那兰醒来后,眼前仍是一片迷离,意识也模糊不清,一时不知身处何地,不知面前关切的目光来自何人。她张开嘴,试图说什么,缺氧后的大脑似乎无法支配发声的神经。巴渝生柔声道:“那兰,你先休息一下,恢复一下,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挣扎、努力,大口地呼吸,那兰终于说出话来:“韩茜!”这是她遇险的原因,她没忘了对韩茜的承诺。

  我是来救你的。听上去可笑,但发自内心的承诺。

  巴渝生说:“韩茜仍在昏迷中。”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她。”那兰努力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又闭上了眼,抵抗骤至的头痛。

  “你先休息吧,放心……周长路没有活过来,他不会再作恶了。”巴渝生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只是十秒钟,有人叫:“韩茜醒了!”

  那兰立刻睁开了眼,挣扎起身。巴渝生见状,招呼救护人员将韩茜的担架抬了过来。那兰欠身看着韩茜,仍在意识迷糊中:“韩茜,是我,我们已经得救了。”

  韩茜睁开眼,似乎明白了处境,泪水滚落。

  那兰说:“我还要问你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现在能回答吗?”

  韩茜点了点头。

  “前天晚上绑架你的,是不是那个周长路?”

  韩茜摇头。那兰暗惊。

  “是不是后来填土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大山的那个?”

  韩茜又摇了摇头。那兰暗暗叫糟。她伸手向牛仔裤的臀兜,全身一阵剧痛。她摸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侧身到韩茜面前展开:“这个人……”

  答案已经写在韩茜惊惧的脸上:“是他!”

  那兰的心一颤:“你……你是说……”

  “前天晚上……我一开始就是遇见他,还说了两句话,”韩茜喘息仍有些艰难,“忽然被他用毛巾一样的东西往脸上一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被痛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是他把我绑得紧紧的,用根铁丝一样的东西,割断我的手指……”韩茜一时间失去了回访那一幕噩梦的勇气,泣不成声。

  照片上的人是米治文!

  巴渝生也暗叫不好。他想说,不用担心,我们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通过病房内的警员了解他的情况。但他随即想起来,从安排到慧山紧急搜救以来,已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和病房负责监控的干警联系。他正准备再次联系医院,耳机里传来金硕焦急的声音:“普仁医院的一个护士刚才打电话来,米治文逃走了!”

  那兰觉得听力恢复了不少,可以听见洞外远处直升机的马达声,视力也恢复了些,可以看见巴渝生脸上的凝重和不安,她说:“快,董珮纶!”

  董珮纶的手机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