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戴向阳的继承人当然也可以说,省省事吧,我们用那六成继续做合伙人,只要梁小彤同意,一纸合同和产权继承后的一些手续就能搞定。但如果戴向阳的继承人决定退出合伙,梁小彤就面临着一个相对复杂的决定。

  复杂决定中有一条简单的选项——梁小彤完全可以出资从戴向阳的继承人手里买下合伙公司的那六成股份,戴向阳的继承人毫无损失,梁小彤升级为潇湘会所真正的“所长”。梁小彤未必拿得出足够的钱买下那百分之六十,他可以将巴克楼和前期投入的家具器皿卖掉,让潇湘成为史上生命最短的会所;他可以找到一个或多个合伙人,共同买下那六成股份,继续经营会所。

  简单概括说,合同里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内容,现在关键是看戴向阳继承人的反应。梁小彤也没有太多施展手脚的余地,他也要等戴向阳继承人的决定。

  戴向阳庞大产业的继承人是谁?

  谁也不知道。

  很难想象戴向阳这样的富豪会没有立下遗嘱,但遗嘱多半在律师手里、亲信手里、或者锁在自家保险柜里……“保险柜。”一起商量案情的姜明挑出这个词,和巴渝生的思路撞在了一起。如果保险柜里有遗嘱,如果打劫的目标是份遗嘱,那么犯罪嫌疑人就是戴向阳的亲属之一,至少幕后指使者是戴向阳的亲属。

  戴向阳有一妻一子,远在美国。他身边还有的亲属是侄女戴娟,和侄女婿鄢卫平。戴向阳的妻儿最有可能是继承人,但他们和戴娟应该说都有动机看遗嘱。问题是难道为看一份遗嘱,就如此大动干戈吗?戴向阳会将私人遗嘱,放在半公开的会所里吗?不甚符合逻辑和常识。更何况劫案开始的时候,戴向阳仍健在,拿到了遗嘱又怎样,能改得了吗?戴向阳完全可以重新再写一份。

  打岔的思路太多。

  好在这条岔路半个小时后就被成功堵上,三支队的警探很快联系上了戴向阳的律师,遗嘱果然在律师事务所的保险柜里,和潇湘会所的保险柜毫无关系。戴向阳确证死亡后,继承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揭晓。

  这就自然过渡到下一条汇报上。

  关于死者身份。

  核实查寻死者身份,尤其核实爆炸或火灾后死者的身份,一直是警方面临的巨大挑战。西方发达国家的警方多采用牙科记录,那是基于各国牙齿保健的普及和牙科记录的完整。中国,即便像江京这样的大城市,牙科记录仍不足以成为核实身份的基础。好在戴向阳已经享受了多年的高质量口腔保健,警探们很快查到了他在江京新安口腔医院的牙医,一位主任医师,调出了他牙齿的X光片。

  吻合。

  鄢卫平的身份也同样顺利地核实——他和戴向阳用的是同一位牙医。

  第三位死者的身份仍是个谜。没有证件,没有牙科记录。

  保险柜里两具死尸的前身也仍是个谜。

  唐云朗亲自打电话来告诉巴渝生和会议室里的一众刑警,现场调查和清理仍在进行中,主宴厅里三位死者的尸体部件都还没有凑齐,而且恐怕永难凑齐。从现有的尸体部件(主要是头部)和碎片来看,第三位死者为男性,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确切的一条信息,其他都不详,都是猜测。

  比如说年龄。

  唐云朗说,至少六十岁,如果是六十五也不会太夸张。

  巴渝生一惊。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唐云朗说:“对不起啊,这儿有点吵,我的估计是六十岁,六十到六十五都有可能,等送到法医和实验室那儿,说不定可以更精确判断。我现在只是给相个面,毛估,从他脸上的沟沟坎坎看出来——他的头脸部被烧得不算太严重。还有牙齿,他有很多龋齿,年轻人很少会有这么多龋齿。所以我估计,他上了岁数,而且日子过得不容易。”

  巴渝生陷入沉思中。

  又是一个离奇点!

  不知为什么,从目前的询问笔录中,巴渝生和一起分析案情的警员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三名劫匪虽然始终黑布蒙面,但从他们的说话到行事风格,都是青年或壮年人,顶多是中年,包括被炸死的劫匪丙,怎么也难想象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身高!唐主任,您对死者身高有没有什么估计。”巴渝生问。电话那头的唐云朗略一迟疑,回答说:“你别说,根据他的胳膊腿长短判断,他个头不低,应该算高个儿,很瘦,瘦高个儿,而且可能是北方人。”

  姜明看了巴渝生一眼,摊开手,做出觉得莫名其妙的鬼脸,巴渝生知道他的疑问,一会儿说真正的结论只有性别一条,一会儿竟又能从炸碎的尸体看出是北方人。唐云朗似乎隔着无线电波看见了姜明的鬼脸,说:“这得感谢葛山这个老家伙,他愣是从死者的胃里……整个肚子都炸开了,你们敢听不?”

  巴渝生说:“我们都重口味,您继续。”

  “肚子炸开了,肠胃都在外面,葛山扒开他的胃,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海鲜、草菇,有趣的是其中有一块没消化掉的面食,黄馍馍或者窝头类的粗粮,所以猜测是北方人。只是猜测啊,别下定论。”

  这么说来,瘦高个,北方人,还有可能就是劫匪丙。但显然唐云朗正在将一波三折的现场调查汇报变成黄河九曲,他的下一句话让所有在电话会议席上的警员目瞪口呆。“还有啊,这位死者身穿灰褐色尼龙夹克衫,地摊上十五块钱就能买到的那种,烧掉一大半了,但基本上还能看出来。这再次说明他生活清贫。他下身蓝色布裤,鞋子完全烧没了……”他停了停,似乎感觉出电话那头浓浓的诧异氛围。“嘿,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没错,他不是人质们说的黑布蒙面、黑衣黑裤的劫匪!”

  案发后3小时55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那为什么所有人质都说劫匪黑巾蒙面,一身黑色衣裤?

  会不会黑布已被烧成灰烬,露出里面衣裤?

  稍有经验的劫匪,如果需要徒步逃走,穿行于街道里巷,多半不会穿着特殊的黑色制服惹人耳目,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换掉一身黑,最好在黑色衣裤下面事先穿好寻常的服装,到时候把黑衣一扒就好。如果这次火灾烧掉了套在外面的黑色衣裤,自然就会暴露出劫匪的“真实面目”。

  巴渝生和周遭同事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咀嚼唐云朗说出的那些“天方夜谭”,就有位女警员进来悄悄告诉他,戴向阳的家属到了。

  对这一消息巴渝生只是短暂地惊讶、微微地惊讶,最先冒出的念头是,戴向阳的妻儿不是还远在美国?他随即明白来的一定是戴娟。

  戴向阳和鄢卫平的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尸体和尸体残留部件已经送往市局法医鉴定中心,但巴渝生不知道市局方面是否已经有人通知了戴娟。不过,潇湘会所大劫案这么轰轰烈烈的新闻,无论再怎么叮嘱办案和抢救人员守口如瓶,消息总会露出去,谣言、猜测、甚至真相都会进入各类媒体,除非戴娟生活在一个真空环境中,否则她对这起事件的了解,不会太少,只会太多!

  更不用说梁小彤是戴向阳的合伙人,和戴娟一定也熟识,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

  巴渝生请姜明继续主持会议,汇总调查结果,并让他向现场勘查的高手们追踪一个问题。然后匆匆离开会场。

  巴渝生离开病房后不久,那兰起身下床。

  昏迷了太久,睡了太久,半睡半醒了太久,那兰觉得卧床和急诊ICU那封闭和压抑的环境二者相迭,只会加剧此刻潮汐般忽涨忽退的头痛。她需要的是新鲜空气和一些能给自己“打打岔”的活动。

  好在此刻张蕾并不在病房里,也不在病房门口,否则一定会厉色让她回床休息。这毫无疑问是急诊ICU五月最忙一天,几名护士忙碌穿梭,也没有太注意到她。但她躲不过走廊里的一位美女刑警。

  “巴队说了,一定不准你到处乱跑。”女刑警从走廊边的一排塑料椅上站起来,她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大概得益于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圆圆俏脸,小小的肉肉的鼻子,不用怎么笑就会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那兰记得巴渝生叫她小杨。

  “我不乱跑。”那兰笑道,“我跟着你跑好不好?”小杨笑着说:“我也不能乱跑,要坚守岗位,不听老板的话,我会死得很惨。”

  那兰只好晓之以情:“我实在呆不下去了,病房里呆着,我头痛越来越厉害,必须走走才能舒服点,要不你陪陪我,我们就在医院里走走。反正你有传呼机,我逃不掉的。”

  小杨犹豫了一下,终于同意:“只能局限在医院内部。”

  那兰高兴地说:“谢谢你,如果巴队怪你,我帮你反击。”

  两人边聊边走出急诊ICU,又走出门急诊大楼,小杨问:“我们去哪儿逛?”

  那兰脱口而出:“你们的临时办案中心。”

  小杨的鼻子一皱:“啊?太不好玩儿了!我刚在那里做了两个小时的笔录,好不容易争取到监视你这个坏分子的机会,又要回去啊?”

  那兰说:“去那里至少我们是安全的,没人会说我们‘乱跑’到办案中心,对不对?”

  小杨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你闲不住,要去帮巴队破案,对不对?看来局里关于你的传说都是真的。”那兰委屈地说:“肯定是假的,我每次被你们巴队抓差,鈴都是被逼的。这次也一样,谁让我是劫案的目击者,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杨诡诡一笑:“你想去看那些笔录,对不对?你会看到我清秀的笔迹哦。但是我可没权力让你看,必须要巴队批准。好像要正式聘你做顾问什么的手续……他刚才在病房的时候你没跟他提吗?”

  “提了。”

  “他怎么说?”

  那兰回报一个诡诡一笑:“他最擅长的,不置可否。”

  “那你……”小杨想说,那你有可能被拒哦,但立刻明白了。“当时你刚清醒过来,又刚被找回来,还神情恍惚的,他不会轻易答应你。你现在亲自走到办案中心,证明你能行,而且表示,我都来了,你还能赶我走吗?他到时候肯定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兰说:“我哪里想得有那么复杂,就是凭个直觉,自己过去,他同意的可能性大一些。”小杨领着那兰进了医院行政楼,正要继续带她上二楼临时办案中心,听到背后有人叫:“请问,怎么能找到你们巴队长?”

  身后是一位三十挂零的清丽女子——如果不是因为她眉目间的憔悴和疲惫,或许不需要“挂零”,甚至可以避开可怕的“三”字头——她短发,层次处理得很专业,素面朝天,肌肤细腻苍白,五官精致,双眼微微红肿,显然泪流过。那兰忽然觉得她似曾相识,至少,大致猜到她是谁。

  “巴队长正忙着,他今天一天不会有一分钟空下来,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要紧事儿吗?”小杨试图公事公办,但大概也被那女子隐隐的酸楚感染了。“有,我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些确切的消息……关于潇湘会所爆炸的……我叫戴娟,我是……”“好,你等等。”不用戴娟再多说,小杨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理。她轻声对那兰说:“你也等一小会儿。”然后快步上楼。

  楼梯口只有那兰和戴娟两人,那兰看着戴娟笑笑,但入眼的是她充满忧虑的目光,不忍多看,只好微微侧首。空气里是短暂的沉闷和凝住的哀伤。那兰努力不去想,但还是忍不住想到一个人刹那间同时失去两个亲人的痛苦。

  她还能稳稳地站在这儿,已是何等坚强!

  那兰忽然觉得自己是位不及格的心理师,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鼓励的、请向我倾诉的话。她忍不住又看一眼戴娟,戴娟的目光也看过来,那兰笑笑,想尽量不带过多的同情,但她永远不会是名好演员,她只适合自然流露。戴娟忽然说:“你是那兰?”

  “是……我们认识吗?”或许,似曾相识感并非空穴来风?

  戴娟摇头说:“这是第一次见你……瞿涛说……瞿涛是潇湘的前台经理,他告诉我,你也在主楼,也经历了那……可怕的事,看上去,好像你还好,为你高兴。”说高兴二字的时候,泪水却淌下来。

  是,我看上去还好,她的两个亲人已永别。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会认出我?

  这疑问不久就得到回答。

  这时巴渝生已经走下了楼梯,握住了戴娟的手,朝那兰点点头。

  小杨跟着走下楼梯,问道:“要不我带那兰先去……”

  “谢谢你。”那兰有了别的想法,“我们一起聊聊,方便吗?”戴娟愣了一下,看看巴渝生说:“方便,只要巴队长没意见……其实我只是来问一下,我叔和我老公的情况。”巴渝生说:“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是询问,不做笔录,有必要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再约。”小杨和那兰走在前面,轻声说:“果然你猜对了,巴队说可以让你看笔录,咨询顾问的合同他会补办。”

  那兰说,“太好了,我聊完了就去看。”

  小杨带着三人走到那个临时询问室的小办公室门口,帮他们关上门后走开。

  三个人坐下,不再是刚才做询问笔录的两军对峙,而是围坐在桌边。戴娟坐下来后有一阵子说不出话,胸口起伏不定,最后开了口,还是因为巴渝生主动问:“你说有问题问我们,请不要客气。”戴娟只问了半句:“他们真的……”本来就没干的泪痕又被新涌出的泪水洗过。巴渝生柔声说:“牙科记录吻合了,是他们两个,为了慎重起见,法医鉴定中心会再做一些检查,正式报告可能要到明天……”“怎么会……他们是怎么……能具体点吗?”戴娟问后,又使劲摇头。想知道,但不愿听,不忍听,没有比这更纠结的苦楚。“具体还待核实,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你叔叔和你先生主动出击和歹徒搏斗,歹徒引爆了身上绑的炸药……”巴渝生艰难地说,艰难地止住,“我无法想象你现在的心情,还是希望你节哀。”

  戴娟的头仆倒在桌上的双臂之间,肩膀一耸一耸,尽情啜泣着,无法控制的哀伤,无需掩饰的悲苦弥漫着小小的办公室,那兰的眼也湿了。她和巴渝生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一大盒纸巾移向戴娟。

  不知过了多久,戴娟抬起头来,也许是日光灯下的效果,脸更显得苍白憔悴,双眼毋庸置疑更为红肿。她边抽泣边说:“对不起,我真的……很难过,半天……亲人都走了。”

  那兰哽咽说:“我有过跟你类似的经历,可以想象你的悲痛。”“哦?”戴娟暂时止住了哭泣,抬眼看着那兰。那兰说:“我父亲,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的,被谋杀的。我以前的男朋友,去年走的,也是被谋杀的。”她从不愿主动提起这些事,“噢……真的嘛?真可怜。”戴娟哀哀地望着那兰。“我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巴渝生轻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一定尽量解答。”戴娟迟疑了一下:“当然,当然还有,就是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方便说……他们是……怎么走的?凶手是谁?”巴渝生没有迟疑:“我们正在积极调查整个案件,现在我只能说一个初步的印象:这起事件非常复杂,凶手的身份还没能确定,能确定的目前只是……潇湘会所是劫匪蓄谋已久的攻击对象,目标是会所保险柜里的某件珍贵物品。正好我想请教,也会联系你在美国的婶婶问同样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潇湘会所保险柜里放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个他一定要问的问题:戴娟是戴向阳在身边的唯一直系亲属,胜过亲女的侄女,又是鄢卫平的妻子,她对两位死者的了解应该是最直接最详尽的,所以戴向阳放在保险柜中令劫匪垂涎的“宝”究竟是什么,这世上知道的人不会很多,戴娟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再次微微吃惊,戴娟的回答竟然如此爽快:“知道,当然是我叔的命根子!”

  戴娟

  戴娟是“中山大药房”的一名会计,她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做着那份撑不坏也饿不死的工作——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叔叔戴向阳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她怎么样也不可能饿着,更不会饿死——她那做企业家的叔叔经常善意地笑话她闲淡无血气,适合出家,但就算出家了也做不了掌门师太。她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性格是天生的,人定胜天,性格胜不了天,更何况人定胜天这个词本身就是被误读了,人定,是指人内心安定,就像她一样。人内心安定,方可顺其自然,不再成为命运跌宕起伏的奴隶。

  从她大学还没毕业起,戴向阳就撺掇戴娟加入到他的企业,那个时候还只是叫鑫远原材料公司,经营煤矿开采、金属开采、石矿开采、水泥、化肥,所有国家经济蓬勃发展不可或缺的材料。戴向阳不理解为什么戴娟会一再摇头,他认为戴娟才是他们戴家最聪颖的人,是真正的稀有金属,真正的原材料,如果她能加盟,跟着戴向阳学习能源和原材料方面的业务,长一些世道人心的见识,鑫远的前景将不知会有多么光明。更何况中国的民营企业,还是家族企业这个形式最靠谱,戴向阳一直视戴娟如亲生女儿,只要戴娟有意有能力,鑫远今后完全交给她都可以。

  更不用说戴娟结婚后,戴向阳很快就将侄女婿鄢卫平升为副手,心腹爱将。

  但戴娟至今仍是药房的会计。没经过商场风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无意去经营鑫远集团。她已经习惯了多年的平淡生活,她更愿有更多的时间多读读佛经,多读读诗词。

  她酷爱宋词,喜欢随机地翻开《全宋词》的一页,饶有兴致地读起来。读得多了,也读出些门道来。她常跟朋友说,说实话,上了《全宋词》的作品里,写得烂的词还真不少,但是即便最烂的宋词,读起来都那么有味道。

  在遇到鄢卫平之前,戴娟的生活素来悠闲,没有负担,又有土豪叔叔,很知足,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幸福——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孩子自认为幸福的估计并不太多。母亲三十六岁就因为卵巢癌去世,父亲不久后又死于车祸。她的消极,她的静默,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和小时候所受的接二连三的打击有关。但鄢卫平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最初,戴娟以为鄢卫平是外星人,或者是演员。因为当时她已冷眼熟谙戴向阳生意圈里一帮男人的优缺点,难免有点悲哀的小透彻。而鄢卫平缺少这些男人的共性,他竟然知道如何尊重人,他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他居然知道自律和诚信比一时欢乐更重要。在戴娟看来,这就是缺乏人间烟火气的表现,他是真的吗?

  她不怕真的男人,她甚至可以包容一个真男人的缺点和过失,但她最怕遇到一个逼真的男人。

  好在事实证明,鄢卫平正是菩萨给她不幸童年的补偿,一个近乎完美的爱人。

  天下没有完美的人或事,对吗?

  所以她度过了四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菩萨又将卫平收走了,然后冷冷地拈花微笑。

  鄢卫平走了,戴向阳走了,戴娟归于寂寞,只留下鑫远,一直离她很远,和潇湘,不是故乡,至少是她给取的名。

  戴娟和鑫远集团毫无瓜葛,和潇湘会所也止于几个名字。戴向阳诚恳地征求她的意见,她给会所取名潇湘,也给会所里各个房间用词牌取了名字,仅此而已。为什么叫潇湘?不怕让人误解为湖南饭馆吗?误解本身并不是问题,湘菜在江京的盛行程度不亚于其他菜系,更何况一个半私人性质的会所,误解给未来会员们提供了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有益无害。潇湘真正的含义是美,婉约之美,水灵灵的美。

  潇湘的题字找的是江京书法大家刘秉旭。戴娟这两年一直在跟着刘老师学书法绘画,她亲自上门去找,自然而然,根本不需要叔叔的铜臭敲门。而且不出她所料,刘老师是真懂的人,他听说是潇湘后,根本没有往湖南菜上想,而是直接和古诗词的美联系在一起。

  除此之外,戴娟没有再顾及任何潇湘会所的事务,她能隐隐觉得,自己做的这一些些,已经有人不待见——梁小彤显然把会所当作了自身的“事业”,或者最珍爱的新玩具,事无巨细都要他来拍板和规划。比如梁小彤对会所名字的最初想法是……准备好捂住耳朵……金利凯!记得戴向阳当时一听就冷笑摇头。他私下对戴娟和鄢卫平说:那小子是不是嫌我还不够土豪?是不是嫌我还不够浑身铜臭气?他是不是以为我们打算开银行,他知不知道开会所并不是为了赚那么点零用钱,而是一种社交,一种格调?

  于是除了委任戴娟负责起名外,戴向阳还让鄢卫平负责人事(梁小彤会称之为人力资源),招聘经理、服务员、大厨等。戴向阳生怕这事儿让梁小彤打理,会找来一群野鸡嫩模做服务员(顺便被他通吃),或者标新立异只会耍花架子的新生代小厨师掌勺大厨。

  这基本上是鄢卫平和潇湘沾的所有边。鄢卫平近年来做到鑫远集团不折不扣的二把手,说是日理万机一点不为过,不愿、也不该分太多心在一个会所上。回想起来,戴娟已经不得不相信命运:本来,鄢卫平今天不会出现在潇湘会所的午宴上!

  两天前,鄢卫平远在青岛的姐姐打来电话,说父亲忽然中风,已经昏迷了一整天。鄢卫平是沿着父亲的足迹长大的,性格也是学着父亲的为人造就的,甚至参军也是仿效父亲这位老军人的事业选择,所以和父亲的感情深厚。他一听说,立刻向叔丈请假,匆匆处理完手头几件集团中重要的业务,立刻订机票准备第一时间赶到青岛。谁知今晨戴向阳临时变卦,说潇湘会所开张第一天,应酬颇多,尤其晚宴上,众星云集,正好是鄢卫平崭露头角,进一步和圈中人结交的好机会,错过实在可惜。午宴的戴世永,小人物,但也是鄢卫平自己牵的线,事关集团未来、走出现在困境的重要会面,缺他不可。戴向阳口口声声保证,晚宴过半,就会立刻派车载上鄢卫平,连夜往青岛开,保证比乘飞机更快。

  鄢卫平永远是位好士兵,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还是答应了。

  早上出门前,鄢卫平一如既往地给戴娟一吻,柔声说今日这一去,可能至少要三五天后才能回来,又说可惜不能照顾她了,希望她和肚子里的宝宝一切都好好的。

  是的,戴娟已经怀孕三月。如果不是因为戴娟仍有严重的妊娠反应,她会跟着鄢卫平一起去看公公。现在呢,鄢卫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人,她未来的孩子也失去了一个会最爱他或她的人。难道,都是因为那传说中戴向阳的“命根子”?这利欲熏心、人如魍魉的世界,我诅咒你!

  知道戴向阳有个命根子的人绝不在少数,但知道那命根子真实面目的却不多。真相不明就是谣言纷起的基础,有人说是戴家祖荫的一个信物,比如开过光的佛像或者灵火烤过的桃木符;有人猜是戴向阳当年开采出的第一块煤;有人从“根子”上联想,说是一块硕大逼真娃娃相的人参;有人往诡异处猜,说是某位东南亚大法师为戴向阳召养的小鬼,证据是戴向阳一年要去好几次东南亚度假;甚至有人说,所谓命根子,就是大捆大捆的钞票,不是美元就是人民币,话说回来,这难道不是所有红尘中人的命根子吗?

  戴娟虽然努力不过问戴向阳任何商业上的繁琐事,这“命根子”的秘密,她倒是知道。不但她知道,鄢卫平和至少……她算不过来,至少有几十个人,大多是和戴向阳大碗喝酒的圈里人,知道命根子的真相。

  连戴娟都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件至宝。

  说出来,你们不要惊讶……你们一定会惊讶,我凭什么不让别人惊讶呢!因为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呢!

  那是件手稿。岳飞《满江红》的手稿。

  能怪戴向阳视之为命根子吗?一直到现在,学术界还在激辩那“怒发冲冠”的词句是不是真的出自这位中国历史上忠义勇敢代表者之手呢,当你拥有这历史上最著名文学作品之一的手稿,不但将无聊的学术辩论一举拂下台面,更是在高呼:我们对古人高尚的标榜,或许并不夸张,或许那份忠诚、那份献身的英烈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的信仰。

  甚至,可以成为对现世的嘲讽。

  就好像戴向阳把它当成家族企业的命根子,更贴切说,他自己的命根子,一个不坏金身的保障,一个迷信的崇拜。他戴向阳……戴娟不愿说自己亲叔叔的坏话,毕竟她是戴向阳养大的,戴向阳对她,真的比亲生女儿还好,绝不是在人前作秀。但戴向阳只是个成功但普通的商人,有普通人的缺点,远谈不上高风亮节。民间给岳王爷烧香的大有人在,戴向阳只是将那手稿当神像来供,保佑他的小小商业帝国。这也难怪他迷信,鑫远颇具规模的这十八年里,按照戴向阳的说法,至少有过三起三落,1998年因资金问题险些被临矿吞并,2003年和2008年也出过两次资金链的险情,但每次最终都化险为夷。戴向阳亲眼看见诸多比他更有根底、更具规模的同道、竞争对手愣是挺不过去那段艰难、跨不过去那道坎,惨淡地成为历史笑谈,不得不感叹自己只是被冥冥之中的神灵保佑。因此每过一道险关,都会对那命根子多一重依恋。戴娟从叔叔提及岳王手稿的虔敬态度看出,戴向阳对满江红的精神依赖,已经到了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

  或者,心理师也可以。那兰,要是早遇到你该多好。但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戴娟第一次见到那兰的时候,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一早例行的呕吐后,清空了例行的鸡蛋和牛奶,戴娟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摸着不甚明显,但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想,坏坏的小东西,不管你是个帅哥还是个小公主,我们这梁子可结上了,我可是会怀恨在心的人,我这就要在日历上划“正”字,你让我多吐一次,我就要让你少吃一次冰激凌、少吃一块巧克力。当时一定有微笑浮上她的颜面,但那微笑保持有多久?

  她的手机铃声大作的时候,估计警车已经开进了余贞里。打来电话的是潇湘会所的前台经理瞿涛,鄢卫平很看好的一个年轻人。他焦急地告诉她,潇湘主楼被劫了,现在警察赶到,但劫匪还没走,戴向阳和鄢卫平很可能仍在主楼,成为人质!

  她断开电话,微信上也早已炸开,无数的留言来问:知道潇湘被劫了吗?好可怕,据说有枪响?你叔叔不在吧?你老公上飞机了吧?

  她当然顾不得回这些殷切焦虑的问候。她顾不上梳洗,匆匆换上了衣服,飞奔出家门,钻进了车,车轮头一次吱吱叫着开出了小区。

  她和鄢卫平的家在三环的一个别墅区,开入市中心,前半段通途如飞,后半程不如赤脚走路,她后来索性将车停在一家大超市楼下,然后钻进地铁。

  等她赶到余贞里的时候,爆炸已过,浓烟隔了很远就能看见。在余贞里巷口她和瞿涛见了面。微信上一直有直播,戴娟知道有爆炸发生,也知道潇湘主楼被烧得很惨。瞿涛又详细讲了下经过,并说已经有好几辆小救护车开走了,听说伤员都送到六院。戴娟问:“看到我叔和你鄢大哥吗?”瞿涛无语,摇头,但安慰说:“我离得远,并没有看到所有伤员。他们不会有事的。”

  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问瞿涛有没有主楼所有宾客的名单。瞿涛说没有,但他确知的是主宴厅的一桌,戴总、鄢卫平、梁小彤和来拜见的一位生意人;“醉花阴”的小包间被不知名的内部人士订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宾,倒是后来从警察那里听说,小包间里一男一女,一个是记者,一个是位叫那兰的心理师。

  那兰。这名字似曾相识。

  戴娟谢过了瞿涛,挤进余贞里,告诉在潇湘会所门口的警察自己是人质的家属,询问人质的下落。警察说得和瞿涛一样,即便听到她是戴家亲属,也没有透露详情。

  她让瞿涛留守善后,自己搭车赶往六院。

  六院急诊室里是不应有的繁华,在同一时间陡增的伤员和穿梭中如临大敌的警察使整个急诊区比平日更添压抑。戴娟问医生、问护士,有没有叫戴向阳或者鄢卫平的病人,但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不死心,到急诊观察室里,一张床一张床地查看,又到急诊ICU里,同样逐床看去,都没有。她在急诊ICU里看见了一个昏迷中的女子,床尾病历牌上是“那兰”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那兰,那位心理师,原来伤重成这样。戴娟不由多看了那兰几眼,这容貌也似曾相识。

  最终,戴娟知道再找下去也是徒劳,她已经逐渐接受了最坏消息的可能。她已经接受了,这将是她成年后最黑暗的一天。她已经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她在几个小时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唯一的爱人。

  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吐掉了所有的早饭,焦急中没有想到吃午饭,此刻又饿又累、又心急如焚,腿一软,倒在了急诊室候诊区的椅子上。

  再醒来的时候,戴娟发现自己已经在观察室里挂盐水,身边是个熟悉的女孩……东楼里的一个服务员,她说是瞿涛吩咐自己过来找戴娟,怕的就是戴娟突然身体不适。戴娟昏倒后不久就被急诊室的护士看见,带入观察室打点滴,那服务员到了医院找到急诊室、找到戴娟时,真担心自己来晚了。

  好在戴娟只是低血糖,躺着挂了一阵盐水后,吃了点服务员带来的点心,又休息了一阵,感觉气力逐渐恢复。她在临时病床上静静想了一阵,刚才在慌乱中寻找鄢卫平和戴向阳的下落,看见了不少警察,更是看见了一些她见过的潇湘雇员,比如管她叫“娟姐”的小真、大厨李万祥、保安吉三乐……看来大多数的人质都在这儿,说明什么呢?难道警方不要给这些目击者做笔录吗?当然会,这些人质同时也需要医治,所以她揣测警方会在医院设点办案。

  她起身,问了两位刑警,得知市局刑侦总队的队长巴渝生就在医院行政楼办公。她必须要找巴渝生,或者其他决策者,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卫平和我叔,他们是否还在人世?

  虽然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她还是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案发后4小时20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办公室里静得让那兰觉得压抑,仿佛这间小小的屋子还嫌自己不够小,四壁自动地往中间缩,执意要将屋里伤心和郁闷的人挤得无法动弹。

  悲伤的感觉,就是这样向悲伤的人逼仄过来,将他们束缚,让他们成为奴隶。

  在又一阵哑声啜泣中,那兰抚着的戴娟瘦削的肩膀,轻声说:“娟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保重,为了你,和宝宝。”

  戴娟拭泪点头,过了一阵,抬起头,情绪似乎又恢复了些。

  “我还有个问题,”巴渝生本来想以后再问的,但觉出戴娟内在的坚强,还是开了口,“关于你叔叔的……状况。最近这段时间,你叔叔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戴娟显然觉得巴渝生的问题有些离奇,蹙眉想了想,说:“还好啊。怎么,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巴渝生说:“这倒没有……他最近有没有工作压力特别大、情绪不稳定什么的?”

  “没有。”戴娟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着,巴渝生知道,询问和审讯中,这样的回答是必然的,关键在下文。所以他没说任何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果然,戴娟的眼神和脸部表情说明她开始仔细在记忆中搜索,过了一阵后说:“做我叔叔这行的,能源和原材料,市场变动本来就很大,对资金的要求也很大,他承受的压力,我想,从来就没有小过。他经常给我们小辈们上课,说他做生意以来,经历过至少三起三落,‘起’的时候当然是呼风唤雨,但‘落’的时候几乎倾家荡产,没有什么能把他吹到天上,也没有什么能把他压垮。更何况他是那种比较hold得住的性格,有什么大事都不会挂在脸上,所以,对你的问题,本来我想都不用想,就说‘没有’。”

  “不过,现在仔细想想……最近,实话说,我的确隐隐约约感到一些他的压力,或者说我是间接地从我老公身上感觉到,大概集团经营有些压力。我叔他……他性格当然没有变,没有唉声叹气或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但还是多少有些迹象,比如一家人一起吃饭,我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你会发现他听着听着就走神了,眼光好像停在很远的地方,在想很远的心事。”

  巴渝生点点头,又说:“你们住得近,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书信往来。麻烦你回去后留意一下,如果他留下什么文件、给你的电子邮件,说了什么非同寻常的话,请和我们交流,我们希望搜集所有和这个劫案有关的线索。”

  戴娟说:“我明白,那些强盗是冲着我叔叔的命根子去的,我叔叔也因此丢了性命,他是你们破案的突破口。”

  “再次感谢你的理解。”巴渝生从桌上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沓照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请你看看这些照片,哪些你认识,哪些你不认识。”

  戴娟看的那沓照片,比先前接受询问的目击者看的照片多了两张:两个男子,一个年纪较轻,不超过25岁,另一个稍长,35岁左右。戴娟不认识,其他人质看过后也都不认识。

  对此,临时办案中心的刑警们并没有觉得太奇怪或气馁。现在,基本可以排除两人是潇湘的员工或者食客。同时,两人怎么看都“可疑”。寻常人的身边总会带证件、钱包或手机,但两人身上什么都没有,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样子,还穿着一色黑衣黑裤。

  送走戴娟后,巴渝生重回办案中心,姜明立刻走上前说:“刚才你让我追问老唐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巴渝生没来得及问唐云朗的那个问题至关重要:除了鄢卫平裤兜里的手枪枪管,现场是否发现了其他枪支碎片?

  根据众人回忆,身绑炸药包又引爆的劫匪临死时还拿着半自动步枪,至少没有人记得枪是否被打飞或者被别人捡起来。不管枪是否在劫匪手中,只要没有人收藏,枪的残骸应该仍在现场。爆炸和之后的大火会损坏枪支,但如果梁小彤描述和记忆准确,95式半自动步枪的部件有不锈钢和铝合金,不可能被炸成碎屑,也不可能被烧为乌有。

  但到目前为止,现场连任何疑似枪支残骸的碎片都没有发现,更不用说完整的枪支部件。更奇怪的是,拿手枪的劫匪甲分明已经离开现场,鄢卫平的口袋里为什么会有一截手枪枪管?鄢卫平行伍出身,接触到枪支或许不算太难,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会所开张日带着枪管?而且正好是劫匪用的Glock枪管?

  “唐掌门带着他的徒儿们已经在底楼找到打伤保安吉三乐的一枚九毫米鲁格弹弹壳。匪徒们在二楼也开过一枪,但主宴厅被炸被烧得厉害,碎砖碎木头满地……”

  巴渝生说:“二楼放枪不是朝天花板的吗?”

  “是,天花板也被烧得厉害,肉眼看不见,要搭梯子上去看,但主宴厅地板岌岌可危,刑技中心的人还在犹豫这个时候架梯子是不是安全。设备室的人已经搬来了一批木板,准备把地板修补修补再架梯子。可是地板一旦修补上,咲等于又破坏了现场,所以唐掌门他们还是在致力于先将地面勘察透彻。”

  巴渝生点头说:“有道理。”知道要将布满碎屑、布满爆炸焚烧灭火后湿漉漉灰烬的地板勘察透彻,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做完的。

  “所以他们虽然还在找,一时半会儿不见得会找到更多子弹。”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挤了进来。

  临时办案中心里一个正低头看笔录的女孩子抬起头,认出那中年人正是曾为人质的记者郭子放,冷冷地说:“巴队嘱咐过,拒绝采访。”

  郭子放说:“不怕,他被我捏着呢,我说什么他听什么。”这时才发现那似笑非笑的女孩正是那兰。“好家伙,吓我一跳,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兰说:“寻找失去的记忆。”

  郭子放说:“免费帮你辅导一下语文哈,既然是‘寻找’了,多半是因为‘失去’了,所以没必要说‘寻找失去的记忆’,说‘寻找记忆’大家就能听明白了。”

  “我是第一个说你无聊的人吗?”那兰叹道。

  巴渝生举起手,郭子放拿腔拿调地说:“瞧见没,‘他比你先到’。”

  那兰无奈摇头:“是不是又出自只有你们七零后听过的‘流行金曲’?”

  “没错,你瞧人那词写的,字字珠玑。”巴渝生听郭子放越说越离谱,忙道:“老郭,你还挺守信。要和我聊,是不是?”“我们刚才的对话,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要是觉得意犹未尽也还算正常吧。”郭子放手里还捧着咖啡,但估计已经是第二杯了。巴渝生指着那间小办公室说:“既然你来了,就屈尊到我们的临时询问室谈谈吧。”

  十六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三名劫匪再次聚首时,劫匪甲宣布他已经解决了劫案计划中的两个重要环节。

  他把随身背来的旅行包打开,里面是三把枪,两大一小。劫匪丙素来喜欢看军事杂志,有空也会去军事网站泡泡,他一阵啧啧:“这么快就到手了?手枪是格洛克十九,经典!九五式自动步枪两把……”然后他惊恐地望着劫匪甲,仿佛他远在天涯,“哎哟妈呀!哥,你不会真的卖身黑社会了吧?”

  劫匪甲冷笑说:“要加入黑社会我还不够格,不够纯洁。”把那把Glock递在劫匪丙手里。劫匪丙把枪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你真不够纯洁,这是假枪!”

  劫匪乙笑着说:“废话不!你叫老大上哪儿弄真枪去。”

  劫匪甲说:“世上无难事,真枪可以弄到,但要花时间、花精力,又危险,我们时间有限,还是要把精力集中在设计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上。这些都是仿真枪,大小、结构都和真枪一模一样。”

  劫匪乙说:“同意,这枪的样子已经够逼真了,反正我是看不出来,本来就是起到一个震慑作用,又不是真的要打死人。”劫匪丙摆弄了一阵那手枪,“哈哈”欢呼了一声:“这个虽然假,但也是可以打气枪子弹的!”劫匪乙说:“这有什么稀罕,连弹弓都能打气枪子弹。”

  “你这个人烦不烦?我是说这枪具有发射小钢珠子弹或者橡皮子弹的机制。要照你那理论,用手也能打气枪子弹。”劫匪丙抱怨道。他和劫匪乙互相抬杠已经有十几年,彼此都还没有松懈的迹象。

  “好了,辩论会结束。”劫匪甲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盒小钢珠子弹,“有备无患,反正这些都不是特别难找的东西。我们从今晚开始演习,如何在有十几个人质的情况下控制局面,因为这个的确是最关键的。”

  劫匪乙一惊,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搞笑吗?我们不需要扣押人质吧?”

  劫匪甲说:“可能是我用词不当,当然不用扣押任何人,我就是说那些在场的人,我们要实战演习一下,用枪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乱蹦乱跳。同时我们拷问戴向阳,让他交出保险柜的密码。”

  屋里一片寂静,三个人似乎都在想象,那天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毕竟这是三个人头一次合作抢劫,而且三个人过往的单独抢劫经验值是个硕大的0。

  劫匪乙忽然说:“手铐!我们需要手铐!”

  劫匪丙一愣:“要手铐干什么?知道给十几个人一个个戴手铐有多麻烦吗?任何打劫都讲究的是短平快,还有嫌时间太宽裕的?”

  “要不说你这个人短视。用点儿时间给人质铐上,免得他们找麻烦、反击、挨枪子儿、大乱,事半功倍。因为我们毕竟只有三个人,又不是用真枪,如果一旦有人反抗,你说你是开枪还是不开枪?开枪也不能打死人,总之一有人反抗,一群人都有可能反抗,短兵相接,肉搏,到时候有枪都不管用。”劫匪乙振振有辞,劫匪丙虽然想好了很多反对的论证,想想还是觉得对方有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劫匪甲也被说服了:“好,明天我就去张罗手铐,肯定比枪更容易到手。拿到手铐后,我们一定要勤于练习,反复实践,做到一步到位。”他把三把枪和子弹放回旅行包,塞进劫匪乙和丙合租的小公寓里的衣橱里。“还有个重要的突破,是我媳妇帮我一起合计解决的:我们找到了安全进入巴克楼的办法。”

  劫匪乙说:“让我猜猜,你们找到了一条地下暗道。”

  劫匪甲说:“我看你是盗墓小说看多了,哪有什么地下道,我们发现的路径,不需要钻又黑又脏的地道。”

  “快说说!”劫匪丙的兴趣完全被调起来了。

  “说有什么用?”劫匪甲站起身,“要你亲眼去看,实地考察。走吧,我们今天正式开始踩点。”

  案发后5小时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送走郭子放,巴渝生发现那兰已经不在办案中心看笔录,姜明说那兰刚才头痛大作,就让小杨陪她回病房休息了。巴渝生回到小办公室,闭了会儿眼,出了会儿神,他从来没有喝咖啡上瘾,但感觉自己好像有了咖啡因戒断症状,一阵阵地头痛——看来今天头痛的不止是脑震荡后遗症的那兰。这似乎也像一个挂钟在提醒着自己的年龄,直奔中年。往昔那连续三十个小时不睡觉仍能正常做人的年代已经过去,他已经能感觉到体力和精力的局限。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姜明的声音:“巴队,新消息。”

  保险柜里的两个人身份揭晓。

  镇守市局的刑技人员将两个人的照片送入市局在两年前自行开发的人像识别系统,该系统与省厅和公安部的几个数据库挂钩,人像资源已接近全面。在系统中运行一阵后,两名死者的名字和头像逐一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其中年龄较长的一人名叫贾继宏,三十七岁,本省梓宝县人。和他匹配的头像从数个司法专业数据库里踊跃地跳出来,可以说明一点,这是个前科累累的犯罪老兵。综合各个数据库的注解,很快就能帮他写一份令人刮目的履历,十五岁开始加入盗窃团伙,至少四次因为斗殴、盗窃、抢劫、人身伤害罪入狱服刑。不需要任何人力资源的训练,你也可以观察出这位犯罪员工的事业成长轨迹,每出狱一次,就会因为更恶劣的刑事犯罪再次入狱。直到今日,入地狱。

  年纪较轻的叫卢康,二十四岁,也是梓宝县人,犯罪履历还在成长中,只在十七岁因为捅伤了跟他“过不去”的一位老师进过少管所,二十一岁时因为参与抢劫在监狱里呆了三年,去年底刚出狱。又入地狱。

  看到巴渝生沉思了一阵,姜明问:“不知道你是不是跟我想的差不多,他们……还是说不过去,但我怎么有种感觉……”

  巴渝生点头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劫匪?”

  这时,巴渝生的手机响起来,看一眼来电者,葛山。

  一阵熟悉的咳嗽后,葛山说:“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这话从一个有三十多年刑侦经验、几近成精的老公安嘴里说出来,必定预示着必定又一个惊人发现。

  “我们现在在三楼。”葛山咳嗽过后的喘息依旧粗重,“三楼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些部分,离厨房远,离爆炸区远的,烧坏得并不严重,门都没倒,门牌上还能看清字,醉花阴;还有些部分,比如正对主宴厅的一间小包间和边上的一间储藏室,地板基本上被烧穿了,储藏室里能引火的都烧光了——储藏室里易燃的可真不少,卫生纸、清洁工具、没用完的油漆和地板蜡——估计那储藏室是烧得最彻底的房间了。储藏室里有个工具柜,大半人高,偏偏又是我这个倒霉蛋伸出咸猪手去打开了,猜猜怎么着?”

  葛山的描述里已经有太多的线索,老队长显然根本没有打算掩饰或者吊胃口,巴渝生当然听懂了,说:“又一具尸体!”“没错,又一具尸体!”巴渝生长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声,又出了一阵神,直到葛山再次说:

  “大巴,还在线吗?”

  “在,我在想……这具尸体……身上是不是也是黑衣黑裤,嘴里塞着黑布?”巴渝生问。

  “完全正确!”葛山的声音里微微惊讶。“还戴着手铐。”

  巴渝生说:“瞎猜的,二楼保险柜里的那两具不是黑衣黑裤嘛,我猜他们是一伙的。”他想的是:这些才是真正的劫匪!这样的劫案至少需要三个人。

  “唐大拿和老邢还没上来,我自己在这儿瞎琢磨,估计这人不但是被烟熏死、窒息死亡,而且还是被烧死、热死,他的尸体被烧得很惨,惨不忍睹。”

  案发后6小时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室建伟已经是第四次走到华青的病床前。早些时他们都在急诊ICU,ICU男女分间,建伟冒着被护士教训的危险,溜出自己那间ICU去华青的ICU,每走一步,身上那些被烧伤的部位又粘又痛,不爽得难以描摹。现在被转移出ICU,住进了“级别”更低的观察室,男女混在一间,看望华青方便了许多,但走路时的痛苦却一点没有减轻。

  和前三次看到她时一样,华青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在熟睡,其实双眼睁着,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

  建伟在她床前坐下,华青反而闭上了眼睛。

  “我就这么像恐龙吗?不会吧?”建伟说。

  华青轻声说:“医生怎么跟你说的?尽量卧床对不对?走路不觉得难受吗?”

  建伟说:“你有那么多问题,我不来回答你多无助呀。”

  华青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微笑。她睁开眼,更轻声地问:“警察又找你问了吗?”

  建伟说:“没有。再问我也没太多可说的了。”

  “还有呢?”华青感觉建伟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哦,听说他们找到了劫匪,至少,警察知道劫匪是谁了。”

  “哦?”华青惊道:“这么快!”

  “好像让他们几个都认过两张照片,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估计十有八九是劫匪。”“两个?那第三个呢?”华青问。建伟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觉得我像吗?”

  “你不要胡说好不好!”华青厉声指责,“你知不知道有人可能会听见的?”她看建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叹口气,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在宽我的心……如果警察再来问你,你会怎么说?”

  建伟正色道:“还能怎么说,当然说实话。”

  华青一惊:“你……”随即看到建伟露出顽皮鬼脸,知道自己被骗到了,伸手去揍建伟一拳,但立刻牵扯到被烧伤敷着药的手臂,呻吟一声,这一拳变成了绵掌。她又叹一声,说:“你对我的心意……我不是瞎子聋子,但我们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浮萍一样的人……你一定要保重,保重自己。”

  建伟握住华青未受伤的手,轻声说:“你不要担心我……怕什么,今天楼里的人,又有几个是清白无辜的?”

  案发后6小时20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职工食堂两名警员推了辆装满盒饭的小车走进临时办案中心,立刻就被一抢而空。巴渝生伸手去拿,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对姜明说:“我去去就来,有事打我手机。”

  他问明了医院职工食堂的方向,一路走去,一路还在想着案情。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天色渐黑,当天的现场勘察暂时告一段落。稍休息后、吃过晚饭,火灾调查的一批人将继续工作到晚十点左右,而王致勋和邢瑞安连劝带绑架地将咳嗽加剧的葛山“清除”出现场。巴渝生知道,自己负责的取证工作,还远未结束。

  甚至感觉只是个开始。当然,他手头的信息绝非只是个开始,大量的笔录,无数的细节,具体的背景,都在临时办案中心里,从何梳理才是难题。无论他如何把这些细节和背景往一起放,都会有疏漏,都会有方向性的错误,甚至致命的错误。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可以明确的是,他将被迫做一些很艰难的决定。如果说案发时是否要将那兰的人质身份告诉劫匪是个极艰难的决定,那么今后这几天在刑侦上的决策将是难上加难。

  不知不觉已走到医院的职工食堂。正是就餐时间,值班的医生护士匆匆买饭、用餐,人流不断。医院后勤专门为市局的一班人马发了用餐的磁卡,巴渝生买了两份饭菜,一份装在盘子里,一份装在盒子里。他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边吃边继续想着过去六个小时里纷至沓来的案件相关信息,根本不知道嘴里嚼的是什么食物,味蕾也乘机偷懒歇工,不告诉主人任何的酸甜苦辣。

  “准备熬夜?多买一份做夜宵吃?”一个女子的声音响在巴渝生面前。他从沉思中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急诊ICU的那位主治医师张蕾已经站在他桌前,手里也端了一盘饭菜。她显然指的是巴渝生手边盒子里装的另一份饭菜。

  巴渝生笑笑:“张医生……熬夜是熬定了,夜宵……还没着落,这份不是我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你要去忙吗?还是……可以一起吃,请坐。”

  张蕾笑道:“那就不客气了。”在巴渝生对面坐下来,目光仍在那盒饭菜上,“让我学你们公安‘刑侦’一下,那份盒子里的饭菜,是给那兰的,对不对?”她对自己的猜测还比较有把握。自从潇湘会所抢劫爆炸案的幸存者被送入六院,自从那兰入住急诊ICU,忙碌之余,护士站里各种八卦就没有停过。那兰是个让人提起来有声有色的人物,你可以报纸上看到、网上查到。其中一条,那兰和市局刑侦总队的队长巴渝生关系非同一般。

  放心,放心,绝对不是亲密爱人的关系。虽然巴渝生尚未成家,那兰也是单身丽人,但所有人都把赌注押在那兰最公开的那段恋情:她至今仍对已经剃度出家的作家秦淮念念不忘。另外,有更“脏”一点的料,那兰跟很多美女明星一样,有个老干爹,是曾经广东首富的一个老富商,挤挤眼,你懂的。

  张蕾没想到,巴渝生爽快地承认了:“没错,是带给那兰的。她在江京没有亲戚家人,我呢,做过她毕业设计的导师,她又帮过我们刑侦总队很多大忙,我们算是好朋友了。”

  果然,流言比新闻联播准。

  张蕾说:“我在急诊,倒也见过不少警察,你是最不像警察的一个。”

  巴渝生摘下眼镜:“像了吗?”

  张蕾一笑:“还是不像。你偏偏还是队长,怎么混上去的?”

  “这个课题有研究价值,护士办公室里有多少种理论?”巴渝生戴回眼镜,终于第一次认真看看张蕾。张蕾三十出头,虽然急诊ICU“年度最忙一天”给她的脸上多少添了几丝倦容,但掩不去灵动的一双大眼和秀丽姿颜。

  张蕾点点头,这家伙从自己的一个八卦问题,立刻联想到护士站的流言蜚语,这等于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人可以没有背景、没有运气,但最怕没有头脑。她说:“还不是老一套,你是哪个大官的儿子,哪个老板的弟弟,哪个美女副市长的男朋友。”

  巴渝生哈哈笑起来,笑罢说:“幸亏我嘴里饭已经吃完了,不然要喷一桌,这最后一条还是我头一次听说,小伙伴们的想象力越来越丰富了。”他收住笑容,但并不严肃、仍温和地问:“好了,现在我得换上我刑警队长的嘴脸了,请教你个问题。”

  张蕾略略失望,她喜欢他抛开不苟言笑嘴脸的样子,想借这个机会多了解他一下。是啊,承认了吧,巴渝生的某种气质吸引了她。她还是说:“哇,要审问,可以边吃边审吗?”

  巴渝生的笑容并没有完全收走,他说:“不是审问,充其量只是询问,最精确的说法还是请教。那兰在ICU卧床的那段时间里……我知道你不可能一直盯着她,但有没有记得,除了我以外,还有哪些人来探视过她?”

  张蕾觉得巴渝生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似乎和破案关系不大,不过,她又怎么知道什么关系大,什么关系不大呢。她想了想说:“有几个劫案后送过来的病人看过她……唉,现在想想,几乎所有能下得了床的伤员好像都来看过她,我并不认识所有人,比较肯定的是那个潇湘的老板,梁什么的,”她笑了笑,想到梁小彤轻佻的眼神,跟她说话时自命风流的样子,“还有那个瘦高个子的记者,很白很漂亮的那个小姑娘……我印象最深的,看上去肯定不是人质,是个四十多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长得挺有气派,就是有那么点胖,他浑身上下,从西装到休闲鞋,都没有一丝褶子,他说话特别彬彬有礼,有礼貌到像是在说文言文。他说他是那兰的一位老亲戚托他来代为探望,因为那位老亲戚身体不好,腿脚不便。”

  巴渝生点头,大概知道来者是谁。“老亲戚”多半是那兰在一件旧案中结交的邝景辉,三年来一直以那兰的干爹义父自居;那个微胖的中年人,应该是邝景辉的心腹“大管家”阚九柯。邝景辉的女儿多年前在江京遇害,那兰帮助警方破获了那起旧案后,邝景辉试图将未曾用尽的父爱给那兰,近年一直在江京和广东梅州老家两头居住,他如果在媒体上听说了那兰卷入潇湘大劫案,自然会第一时间前来探视。

  张蕾又想了想,“噢,还有,还有就是你们公安局的人,除了你以外,那个女警察,姓杨的……还有一个男警察,那兰刚送进病房就来问过她病情的,也是一个戴眼镜的警察,当时就有护士说那是你,当然我现在知道了,肯定不是你。长得是有点像,但比你个子矮一点,年纪轻一点……但并不是说你老哦。”

  “嗯。”巴渝生随口应着,逐一回顾着这次从市局里带来的警员和分局的几位得力干将,一个个面容排除过去,不记得任何一个戴眼镜并比自己个子矮一点的。他显然没有注意张蕾最后那句话,“那个警察,他和那兰交谈了吗?”

  “当然没有,那时候那兰还在深度昏迷中,我只是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那兰的病情,告诉他那兰没有生命危险,给他扫扫盲,脑震荡病人昏迷不会太久等等……当时病人们刚进来,观察室和ICU都很忙乱,要不是看他是警察,我会请他再耐心等一等,等我有空了再谈……怎么,他不是你们局的?”张蕾盯着巴渝生。

  “有可能是滨江分局的,这次我们战线拉得很开,滨江和文园分局都有参与。”巴渝生感觉得到了足够的资讯,准备起身去给那兰送饭,但发现张蕾的那盘饭菜还基本保持原样。她光顾着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没有真正开始动筷,实在不忍心、也觉得不礼貌,撂下她一个人去病房,便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吃饭了,你继续。”

  张蕾说:“你要是忙,不用等我,不过我真要开始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很快,这是在急诊科练出的神功,吃相肯定会把你吓到。”

  巴渝生说:“免费看达人秀,倒要见识一下。”

  张蕾吃得果然很快,但远没有她描述得那么不堪。其间巴渝生和她聊些家常,听她几次说到五岁的女儿,如何可爱淘。难免留意她双手,没有任何戒指——医生戴戒指很不方便,不戴戒指不说明任何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丈夫,甚至女儿的父亲。单身母亲?不知者不问。

  两个人的共餐,落在另一双眼睛里。吃者或许无意,看者有心。

  案发后6小时30分左右,江京市思同路43号经过一场大劫难,至少有一个好处。梁小彤今晚不再出门冶游。更好之处在于,连晚饭都是在家吃。

  天下大概只有林淑静一个人这么想,直到儿子以后有了太太。不过,如今的女孩子真有合适做太太的吗?做玩伴吧还可以,做太太需要什么样的奉献、什么样的牺牲,她们知道吗?

  林淑静还不是老到不知青春浪漫为何物的古董,她还不到六十岁,保养得当,外人看来仍觉她是少妇级,都说她是梁小彤的大姐。她知道梁军麾下和交往的人群中有意溜须拍马的不少,也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但仅凭镜中人或者照片看,她也自认为肯定比号称“逆生长”的刘晓庆什么的要显年轻。

  她担心的是现在的年轻女孩子知不知道怎么样对一个人好,怎么样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像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梁军和梁小彤那么好。她在心里暗叹,不可能啦。跟小彤好的女孩子并不少,看中的还不都是他的身家门第,甚至是他那几辆破车——兰博基尼和法拉利本身并不破,但她恨这些一跑起来屁股冒烟轮胎怪叫的跑车,梁小彤开着其中一辆破车出过车祸,断了一条胳膊,险些送了命,让她这个当妈的心疼了无数昼夜。

  那次大车祸算是一劫了,今天中午这场又是一大劫。她相信古人说的话多少有道理,天将降大任什么的,降给谁,谁就要先遭些罪。小彤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劫难,不正是一个很明显的启示,他终究会像梁军一样成功,甚至比梁军更成功。

  这不,出了这次事以后,梁小彤明显成熟了许多。他在医院逗留了好几个小时,他说是在攒人品,公安高兴、共同受难的人高兴,何乐不为?回到家以后,他也没有立刻给那几个若即若离的“女朋友”打电话,而是先打电话给律师、给会计师、给潇湘的前台经理。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人,反正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严肃认真的,肯定不是和女孩子调情的那种肉麻腔调和欢声浪笑。这就是成熟!

  可惜这么明显的进步,老伴梁军却看不见。林淑静知道,梁军只是不愿意去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梁军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冷血的生意人,不再有温情,不再有憧憬,不再相信奇迹。这大概可以归咎于他的身体状况,几乎天天都在面临绝症考验,又有谁能看得那么透呢!

  近半年来,因为健康急转直下,梁军大多数时间在家办公,推掉了几乎所有应酬。本来,今晚梁军是要去潇湘会所喝开张酒的,如今也去不成了。这也好,一家人终于有个机会吃一顿安稳饭。

  林淑静亲自下厨,蒸了条鲈鱼,又做了个红蘑炖童子鸡,再加三盘小炒,都是梁小彤爱吃的菜。刚摆上餐桌,香气便将梁小彤引来了。儿子看上去喜洋洋的,坐在桌边,挿馋馋地望着一桌好菜,林淑静仿佛回到了十五、二十年前,眼角不由有点湿。

  梁小彤伸出筷子去夹韭黄鱿鱼丝,林淑静嗔道:“没样儿!等你爸爸来!”

  “好妈妈哎,中午饭都没吃饱,众所周知的原因,对不对,这会儿肚子饿得慌!”梁小彤终究还是好孩子,抱怨归抱怨,还是没下手。抬眼,父亲梁军拄着拐棍儿走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梁军一出现,林淑静既感觉一家团聚的温馨,又担心,担心父子间再起摩擦。

  梁氏父子间的摩擦,比日出月落还频繁。

  下午梁小彤到家后,曾在梁军书房里呆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林淑静感觉像是大半年。她能听见屋里传出来的争吵声,虽然不是天翻地覆几近决裂的那种大吵,但明显父子俩的分歧宽阔如海洋,才会整个半小时从头吵到尾。

  林淑静扶着梁军坐下来,梁军皱眉看着儿子,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时候怎么乐呵得起来。”

  梁小彤冷笑说:“那愁眉苦脸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愁眉苦脸潇湘主楼就能重建了?”

  “如果你能多些头脑,今天也不会这么被动!”梁军叹道。

  “我们能不能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来交流!”梁小彤说实话不知道该怎么和老爷子交流,如果不是有求于他,还真不会受这个气。“你们爷俩,有话能不能都好好说。”林淑静最担心的发生了,她只能坚强面对。梁军默默坐了一会儿,也没吃任何菜,问道:“你刚才打的那些电话,效果怎么样?”

  “效果怎么样现在哪里看得出来?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李大律师随时待命,刑侦总队内部的人会帮我们盯着事态的发展,到目前为止那兰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其他人质的笔录基本上千篇一律,目前一切都还算顺利。”梁小彤像背书一般,然后声音突然有了活力,转换话题,“我和负责潇湘的冯律师核查了合同细节,如果我们出手果断,趁戴向阳的遗孀仍在哀恸中措手不及的时候买下戴向阳的初始股份,那位遗孀估计想不到三座巴克楼已经升值了至少百分之十五,也不会斤斤计较另外的一些前期投入,据我所知戴向阳那边来的前期投入都是打在他们集团的一些乱账上——瞧,正巧负责一些具体事务的鄢卫平也死了,没有多少人会很明确到底鑫远有多少前期投入——我相信我们可以将这些投入免费拿下,当然,前提是如果我们及时买断那部分股份。”“及时”二字加了重音。

  梁军几乎想都没想,说:“听来听去,你好像对拿到一些蝇头小利格外兴奋,有没有想过你买下那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也就是自己要独挡所有风险。而现在开餐饮类会所的风险前所未有的高。”

  “别忘了,风险高不高,会所赚不赚钱,还要看如何经营!”梁小彤对父亲的消极观几乎要绝望。

  “还有,你们的如意算盘十分幼稚,别忘了戴向阳不但有遗孀,他的遗孀你又不是没见过,是像个没头脑的傻瓜吗?而且还有个侄女。那个侄女你也很熟,像是个傻瓜吗?我倒是听说他那侄女聪明得无与伦比,戴向阳一直有心将整个企业交给她,只不过她对经营毫无兴趣,甘心做个会计。”梁军将“会计”二字加重,“她是个会计,会看不懂账吗?再乱的账都能看懂!”

  林淑静终于等到了一个能插嘴的机会,说:“你们能不能吃完饭再接着讨论,菜都要凉了。”

  梁军仿佛没听见,继续追责:“你不是要我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来交流吗?那我问你,下一步怎么走?”

  梁小彤吃完了一根鸡腿,说:“第一步,当然是您动用一下北京那边的关系……市局这边我们虽然有人,但影响力不够,我们需要的是有人能督促市局完美结案……下一步,请您的财务高手和我潇湘的人碰个头,过过账,对牵扯到的金额有个共识;再下一步,您让他们汇拢资金……”

  “我问的不是你怎么指挥我!我问的是你下一步怎么走。”梁军愤怒的架势,仿佛要将盘里的鸡块甩到儿子脸上。

  “我?”梁小彤哼了一声,夹了块鱼肉,仔细嚼了,抬眼严肃地说:“我的任务可就更艰巨了,我要请那兰吃饭。”

  案发后6小时50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听说你是被出卖的。”说话的是陶子,是那兰在江京大学最贴心的好友,也是她的同宿舍室友。案发后不久,陶子就来过,也算代替那兰远在老家的母亲来探望,当时那兰还在昏迷中。她再来的时候,给那兰带来了一个新的手机。病房里较日间安静了许多,陶子压低了声音说:“出卖你的是郝帅。”

  那兰看到陶子,头痛就好了大半,更何况陶子还给她带了新鲜的饭菜和一瓶盛开的康乃馨。陶子神通,从医学院的一位研究生那儿借来了一张六院食堂的磁卡,为她买了饭菜。那兰笑说:“严惩他的事,就只好交给你了。”

  “那不行,”陶子说,“我已经名花有主了,别让他自我感觉太好,以为我对他有浓厚兴趣。”那兰说:“这简单,你去讨伐他之前,就像警察和美剧里FBI亮证件那样,向他出示结婚证,这样就避免了误会。”

  陶子咯咯笑起来,又正色说:“看到你能说笑话了,我可放心多了,早些时候我来看你,你还在昏迷,可把我急坏了,问问你的具体情况吧,负责你的那个女医生还特别不耐烦……说到那个女医生,我还有个号外给你。我刚才在食堂打饭,你猜我看到那女医生在和谁言笑甚欢?”

  那兰问:“谁?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

  “猜不出。”

  陶子神秘微笑:“巴渝生巴大队长。”

  那兰微惊,想了想说:“不过,那个女医生还是挺入眼的,作风也泼辣,和巴队长温吞水杨氏太极的性格倒很般配。”

  “是噢,你看巴队有几岁了?”陶子真的认真想起来。

  “三岁半。”

  “我是说真的,他怎么也有三十五六岁了吧?只听说过有个十几年前就失踪的女朋友,后来好像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好像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该不会是……有故事的人吧?”

  那兰再次笑起来:“谣言就是这样诞生的,要不怎么说,心理师一思考,上帝就满地找头痛药。”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巴渝生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盒饭,看到陶子,微笑点头:“陶子好。”看到床头柜上的饭盒,歉仄一笑:“哟,买重了嘛。那兰同学面临一个困难的选择,吃谁的?”

  陶子说:“你要是早点儿过来……”那兰已经听出陶子这话的方向,要滑向不可救药的深渊,忙从毯子下面伸脚出来踢了她一下。陶子恍若不知,继续说:“不过你们有那么多人要审,时间也不由你,对不对?”

  那兰舒了口气,巴渝生却显然已经听出陶子的话外之音,笑着说出他重复过千百遍的话:“不是审问,是询问。”他随即皱起眉,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希望有人可以审审呢,但犯罪嫌疑人不是被炸死了,就是逃离现场了。那兰是劫匪点名要的谈判员,而劫匪要的条件因为突发的爆炸事件显然没有通过谈判达到,所以我很想知道劫匪是否会继续试图和那兰联系。”

  陶子听明白了,倒吸口气:“那兰,听见没,这是在警告你呢,没死的劫匪还会找上你!”

  那兰不在乎地说:“找上我也没有用啊,第一我认不出他来,第二我记不得他要什么条件来,第三警察还紧盯着我,有理想有抱负的劫匪,一定会想别的办法达到他们的目的。”

  陶子说:“失忆真是太好了。我就希望每恋爱失败一次,就失忆一回。”陶子其实离拿结婚证还有千里之遥,倒是过去两年里连续有过两次不成功的恋爱,有一次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境界,还是因为陶子发现了男方具有“男性基因里普遍存在的猥琐信号”而告终。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名护士推车走了进来。陶子只是无意看了一眼,随即“哇”的惊叹。护士的推车上,不是药瓶药盒、换药器具,而是一个插满了康乃馨、郁金香、薰衣草和玫瑰的大花篮,还有一个放着四菜一汤一点心的大托盘。

  推车到了那兰床前,护士将一封浅紫色信封递到那兰手中,说:“神秘人士叫我给你的,饭菜快趁热吃吧,凉了就可惜了。”

  巴渝生站起身笑道:“好了,这下吃哪家的选择简单了。”那兰打开信封,扫了一眼,脸色突变。

  十五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还有两个难点要突破,”踩点归来后的第二天,三个有志青年劫匪再次聚首时,劫匪甲再次铺上潇湘主楼的那张分层平面图,“两个难点都在底楼。一个是厨房。我们前两天算过,就算开张那天中午主楼宾客并不多,厨房里也至少要一个主厨,可能性比较大是两名牛逼厨师,再加两到三个打下手的;最乐观的估计是一个牛逼主厨,一个听使唤的上灶炒菜师傅,和一到两名打下手的学徒。或者说,光厨房可能就要有四到五个人要对付。问题是,这四五个人,一个人能对付吗?”

  劫匪乙未加思忖,爽快地回答:“不能。”

  劫匪甲说:“问题就在这里,二楼宾客、服务员人数最多,至少要两个人才有可能控制住局面,也就只能有一个人到厨房里去把炊事人员‘拢’到二楼。”

  “难度太大,根据你这张图,厨房面积大,厨房里锅碗瓢盆儿一大堆,各种刀具更是趁手的兵刃,厨师们要反抗,一个人一把枪还真对付不了。”劫匪乙说完,嘴紧紧抿上,苦闷中。

  劫匪甲问:“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歇菜吧。”劫匪乙说。一直未曾开口的劫匪丙说:“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枪都弄来了,手铐都弄来了,怎么能放弃呢?”劫匪乙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想不出来解决方案,就歇菜吧。反正我想不出来,看来老大也想不出来,所以我说歇菜吧。”

  劫匪丙干笑两声说:“咱们俩耳朵长得不一样吗?我怎么没听见老大说他没辙了?这家伙难道不是经常这样,提出一个问题,好像是大家商量协商,其实他的大头里早就有了主意?”

  劫匪乙和丙一起看向劫匪甲,劫匪甲说:“我真的没辙。”

  三个人都颓唐地坐倒在已经破露出海绵的旧沙发上发呆,想喝啤酒,冰箱里没有,三个人一天辛劳打工又都累得够呛,谁也没有主动提出去一公里外的超市去买。

  终于,劫匪乙开口说:“谈谈第二个难点吧。”

  “保安。”劫匪甲只说了两个字,沉默了一阵,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仿佛打算将思考的重任转交给两位同伙。良久后,劫匪丙说:“保安怎么了?”劫匪乙说:“我们如果一起冲进主宴厅控制住饭局上的人,如果又有一个人要去厨房以一当十地震住所有厨师,就不能分身对付保安,保安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报警……”

  劫匪丙哦了一声,想了一阵说:“那就从楼下开始,先制服保安,然后一起去制服厨师,然后再上二楼……”

  劫匪乙说:“你不觉得,那样一阵折腾后,二楼的人再迟钝,也会感觉出不对头;更不用说,保安的任务是什么?保安的任务是在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当然这样傻的保安并不多,但谁能保证我们不碰上一个愣头青呢?他如果在枪口下不听话不妥协怎么办?让他挨枪子儿吗?更更不用说还有至少两个服务员上上下下地拿茶水、端菜,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二楼的人一报警,我们就完了,就来不及做任何事了。”

  劫匪甲说:“除非我们动手快。”劫匪乙和丙一起看劫匪甲,劫匪甲继续说:“除非我们将对付保安和厨房人员的时间缩小到最短,比方说,根本不要给保安动手的机会。”劫匪丙打了个哆嗦:“哇,老大,我好像感觉出你的邪恶来了,你是啥意思?”劫匪乙冷笑道:“还能有啥意思,要干掉保安!”

  案发后8小时15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室夜色彻底覆盖了江京,热闹了一天的六院门急诊大楼终于得到了喘口气、喝口水的机会。当然,来叨扰它的人从未间断过,只不过人流密度已大大降低。

  那兰已经从急诊ICU换到了观察室,要按她的意思,回宿舍是正道,但张蕾坚持要留她至少到明天早上,毕竟数小时前她还在昏迷之中,之后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昏迷和清醒交替。这意味着一晚上她将难以成眠——急诊观察室绝非一觉睡到天亮的舒适环境——这对她头痛的恢复只会适得其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据理,所以没有力争,混过这一晚再说吧。

  她躺在病床上,回顾着早些时看到的那些笔录。笔录出入真不少,警方一定会纠结,到底谁的回忆更准确,谁更可信?她拿出陶子带给她的新手机,将梁小彤和戴世永都加成联系人,加上微信。再看一眼戴世永的名片,上面有他的公司网站,便用医院的wifi连上网,进入了“恒永能源贸易公司”的网站。她读了“公司简介”,又看了“商机联系”,戴世永是CEO,还有两个业务经理。

  断网后,那兰仍睡不着觉,起身走出观察室,在走廊里漫步了片刻,又转回了病房。她记得早些时候在临时办案中心读众人的笔录,尚未接受问询的有她和郭子放,还有烧伤情况较重的孙元虎。建伟和华青只做了简单讯问,潇湘的保安吉三乐则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没有做笔录。

  吉三乐应该就在观察室。

  那兰在三号观察室的一角找到了吉三乐的病床。吉三乐靠着墙坐着,眼半闭,至少不再像市局记录里写的那样浑身颤抖。那兰将手中的两盒饭菜放在吉三乐床头,说:“不知道你吃过了没,没吃过的话现在就吃了吧,还不算太冷,如果已经吃过,就做夜宵吧。”

  吉三乐听到那兰的声音,惊得立刻睁开了眼睛:“你……你是那兰吧?”那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人失忆还不够?问道:“你认不出我吗?”吉三乐又看了她一眼,点头说:“是你。我整段时间都晕晕乎乎的,像做梦一样,像做噩梦一样,你们说话呀,挨打呀,争吵呀,包括最后的打架、爆炸,我都像是看见了,又像是隔着老远、通过什么电视电脑看见了。要不是你做谈判员,名字好多次被提起,我肯定认不出你。”他拿起一盒饭,打开后又是一惊,自言自语道:“我不会又是在做梦吧?龙虾尾……这都什么呀,培根寿司,烤乳猪?这医院的盒饭还挺上档次。”

  那兰想:这要感谢你们潇湘二当家的殷勤。托护士送来四菜一羹的是梁小彤,那兰就着其中的鲍鱼羹将巴渝生和陶子买来的盒饭都吃了,从瘦身学角度看有点恐怖,但考虑到她中午连水都没喝饱就成了人质,晚饭多吃点应该还是可以得到广泛同情和理解的。其余梁小彤送来的菜她都没怎么动,直接装进了盒饭。她说:“这是你们老板梁小彤犒劳抚恤你的,不要客气。”

  吉三乐看来根本没打算客气,边吃边问:“听说你跳楼摔成了脑震荡,对我们被劫那段事儿全记不起来了,是吗?”

  那兰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医生说那枪子儿是从我膝盖骨边上蹭过去的,骨关节碎了一部分,皮肉擦掉了一片,今后这段日子我得专心养伤,肯定好几个月不能打篮球了。谢天谢地,瘸不了,我最担心的就是人世间多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瘸子。”

  “看来你感觉好多了,也没大伤,太好了,真替你高兴。”那兰四下看看,观察室内只有病人和少数将要陪夜的家属,“警察找你做过笔录了吗?”吉三乐停筷,看了那兰两眼,说:“你们好像都挺关心这个问题。”“还有谁关心这个问题?给你带盒饭了吗?”吉三乐笑笑:“你这人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还挺逗。好几个人都来问过我,我们的大厨、小真、谢一彬……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那兰摇摇头。

  吉三乐说:“答案是,还没有。不过估计公安不会放过我,明天一早就会再来找我做笔录,我会怎么说?我会告诉他们,我是第一个挨枪子儿的、也是唯一一个挨枪子儿的,忠于职守,歹徒一来我就冲出去了,你们给我带奖状了吗?给我带奖金了吗?后来怎么样?你们挨过枪子儿吗?没有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挨了枪子儿的感受,两个字,懵了。”

  那兰不知道自己是眼花还是眼尖,吉三乐似乎又浑身颤抖了几下,声音没压抑住,逐渐增高:“你不会想到在这么个……怎么说来着……高档娱乐消费场所,你会被这么狠的武器打伤。被子弹击中是闹着玩儿的吗?我有时想,大概我就是对子弹的威力太了解了。那些狗屁不通的抗战电视剧里,不管好人坏人,被打两枪三枪还满地打滚、南拳北腿,那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我们保安培训的时候看过真枪操作,很多枪,一子弹下去,半个脑壳就没有了,一条大腿就只剩骨头了。所以我一被枪子儿打中,当时整个人就进入了一种状态,一种说不清楚的状态,觉得完了,以身殉职了,绝望了。匪徒是带真枪来的,那是要做大案的……知道市面上弄把真枪多不容易嘛?所以后面发生什么事,你们千万别找我问,我就算说出什么,估计也是乱七八糟,反而把你们搞糊涂了,因为我自己对发生了什么都糊里糊涂的。这回答你说他们会满意不?”

  那兰说:“当然不会。”

  说话间吉三乐开始进攻第二盒饭菜。他看了那兰一眼:“要一起吃点儿不?”

  那兰说:“不用了,再吃我就成猪了。”又问:“你们上岗前,一定都被打过预防针吧,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遇到挨枪子儿怎么办。”

  吉三乐说:“我们的上岗培训里有专题讲过,关于抢劫的。为机关企事业单位做保安,遇到团伙抢劫,应急处理的流程都差不多,拨打110报警,通知附近的保安同事和群众,疏散可能会被影响到的群众,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制服歹徒。”

  那兰点点头,吉三乐再次停筷:“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在想为什么我在办公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没有立刻报警,反而愣头愣脑地冲出来挨枪子儿?其实很简单,你听到外面一阵闹腾,一般来说,会立刻判断出是有人来抢劫吗?当然不会。我们上岗培训时都被传授过经验,抢劫是小概率事件,外面乱吵吵,多半只是吵架、斗殴,所以不光是我,任何一个保安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乱子之前,都不会去打110报警。巡警来了,发现就是两个醉鬼推推搡搡而已,一定不会给你好脸色,下回你真遇到麻烦再报警,他不定磨蹭到什么时候才来呢。”

  那兰再次点头:“有道理。”又问:“吉大哥哪里人?”

  “口音听不出吗?”吉三乐吃完了饭。

  “东北银儿?”那兰承认,的确不难猜。

  “可不。”

  那兰站起身说:“你是第一个反抗劫匪的,是真英雄,真应该受表彰的。”“可是挨了子弹后,我就成了个怂货、狗懒子。这话难听啊,你听过就忘掉吧。”吉三乐又靠回墙边,蜷起双腿,双臂环绕,紧抱着伤膝。

  案发后第二天5月19日,江京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早上八点整,“5?18大劫案”的办案碰头会在指挥中心召开,与会者有一半以上都双眼血丝丰富,脸颊两边的皮肉无力地耷拉着,他们是一群熬夜的和半熬夜的警员,很多已经连轴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

  碰头会采用“大劫案”这一媒体专用称呼,大概是给上午10点的新闻发布会做热身。届时,市委分管司法的一位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都将抛头露面,而此刻的碰头会以刑侦总队为主角,一位副局长旁听。

  一整夜过去,进展甚微,但还是有那么点收获。

  先是一大早听到现场勘查人员传来“喜讯”,二楼两声枪响的子弹找到了。

  两颗钢珠弹!

  两颗钢珠弹,一颗嵌在一段爆炸后坠落的天花板的木纹之间,一颗仍在头顶天花板上。这个发现意味深长。在楼下找到的那颗子弹和击伤保安吉三乐的手枪吻合,是9毫米的标准鲁格弹,射自真枪。而发射钢珠弹的,显然是气枪。严格说来,真枪略作改制,也可以发钢珠弹,不过犯罪分子通常热衷于将气枪改制成真枪,逆向改制的情况实属罕见。

  同时,戴向阳身亡的消息连夜传到了大洋彼岸的洛杉矶,戴向阳的太太(现在已正式成为遗孀)将即刻带着儿子登机回国。戴向阳的律师决定本着人情世故的惯例,等戴夫人回国后再向家人公布遗嘱内容。这一进展本身和破案并无太大关联,但或许能进一步证实劫匪的目标,戴向阳所谓的“命根子”究竟为何物。

  岳飞《满江红》手稿的说法,警方已得到一些确证。戴向阳商圈中的几位密友和一位文物古字画鉴赏的专业大家都说亲眼看到过这份珍贵手稿。只不过商圈密友说不准那幅字的真实来历出处和价值,文物专家可以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那的确是爱国英雄的手笔。绝对没人能证实的是,这份手稿究竟有没有“命根子”传说中的超能量。戴向阳的三起三落倒是可以考证,真是岳大帅手写的词句将他拽出低谷吗?有位密友说绝对扯淡,三起三落是戴向阳二十年商场生涯的概括,而那份《满江红》手稿是戴向阳三年前才买来的。

  另一项进展是关于潇湘主楼三楼的另一具尸体的身份。那具尸体的脸部烧损严重,无法再通过头像辨识,但他的手指指纹却相对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他戴着一副耐热耐火绝缘的优质化纤材料手套,一副“专业人士”的手套。他的指纹影像在指纹数据库里一跑,就跑出了匹配。

  指纹的主人叫彭尚,四川成都人,42岁,他的指纹之所以在公安部联网的数据库里,是因为前科,他是九年前发生在成都的中国农业银行万福桥支行劫案的主犯之一,在此之前,还有多次抢劫和抢劫未遂的经历。

  真正的专业劫匪。

  巴渝生在会上概括了调查至今的几个重要疑点。

  被炸死的劫匪究竟是谁?为什么所有目击者都说是黑衣黑裤黑巾蒙面的劫匪丙,但现场发现的死者是位穿戴平常的老者?黑衣黑裤穿在寻常衣裤之外被完全烧成灰烬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死者被炸断的尸体附近并无大量布屑,而且寻常衣裤并没有严重烧损,说明尸体碎块的着火程度并没有那么严重。

  劫匪制造这一大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劫案发生不久他们似乎就拿到了抢劫的目标,保险柜里的《满江红》手稿,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安全撤离,反而报警,叫来了警察形成对峙,形成更严重的人质危机?他们要和警方、和政府谈什么样的条件?

  劫匪为什么叫那兰做谈判员?以劫匪对那兰和市局关系的了解,应该对她的容貌也有所见识,毕竟那兰上过电视新闻,网上也有照片。为什么那兰就“恰好”在人质中,而劫匪视而不见?

  保险柜里两具尸体和彭尚尸体的发现,说明了什么?到底谁是劫匪?或者说,谁是真正的劫匪?三名貌似专业劫匪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谁杀死了他们?或者更准确地说,谁制服了他们,导致了他们的死亡?是劫匪甲乙丙一伙吗?是经典的黑吃黑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假设现场被炸死的老者的确是劫匪丙,劫匪乙是如何成功逃离现场?又该如何捕获劫匪甲和劫匪乙?

  5月19日10时整

  成功逃离现场的两名劫匪一起围在小小的电视机前,看江京市公安局负责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关于“5?18大劫案”的新闻发布会。“我不喜欢‘5?18’大劫案这个名字,特俗气,你不觉得吗?”其中的一个劫匪问。“大俗即大雅,这个你还得继续学习。”然后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听着局长艰难地向媒体解释劫案和爆炸案的发生经过,以及侦破工作的进展。“你说,他们今天发布的,是不是都是他们知道的……ok,当然不是,我是说,他们瞒下了多少?”另一个劫匪说:“按照惯例吧,二八分成,说两成,瞒八成。”“难怪,要不怎么说马航的事儿没个准儿,马政府特不靠谱,百分之百都瞒下了。”“而且一直瞒到现在。”然后又是一阵沉默,都在认真听记者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