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月20日下午3:30左右,江京市思同路43号通常,梁军在书房办公的时候,林淑静从不进去打扰,即便偶尔送点心,她也轻轻地进出,轻如狸猫。但此时,她成了热锅上的……她怎么也比蚂蚁要大气雍容点,但一样地团团转。从客厅转到厨房,从厨房转到客厅,再转到梁小彤的卧室,再转回楼下,转到梁军书房的门口。

  她已经有整整六个小时没能联系上儿子,任何一个有爱心的母亲都会急成这样,不是吗?当然,那些生了七八个孩子的奶牛般妈妈例外,量变到质变,从物理学和生理学上看,她们都已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

  梁小彤昨晚破天荒地10点不到就回家了,可以再次感谢那恐怖的“5?18大劫案”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短视地看,好像真是如此,但现在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她知道儿子昨晚去了沁荷会所,一个她认为相当安全的休闲娱乐场所。

  当然她更希望儿子呆在家里,但她明知那是强求,有些猫再怎么给它居家的温柔富贵,它还是一心要往野地里跑。这是性格使然。

  她也知道儿子昨晚去沁荷,一腔心思都是在那个叫那兰的女孩儿身上。

  难怪他。昨天她发了疯般找儿子的时候,在六院急诊ICU病房里看见过那兰,即便躺在病床上如具尸体般一动不动,看上去仍那么入味。更不用说晚间打扮打扮,柔和灯光下,带点阳气的男人都会迷倒。

  她甚至知道小彤做好了准备,不用她提醒,小彤也知道那兰算是小有名气、浑身冰刺的冷美人,所以小彤会用上他的十八般武艺。近来,他好像从没有犯错误惹过麻烦呢。那兰愉快顺利地答应赴约着实让她担心了一阵,生怕儿子被牛油蒙了心,真的堕入所谓情网,那才是最恐怖的——没感觉那兰是那种黑寡妇克夫女吗?没看见和她瓜葛上的男人的下场吗?秦淮出家了,她的初恋男友被杀了,她老爸也死了,还要让这统计数据延续吗?

  从这个角度看,儿子的铩羽而归不但是在意料之中,更值得额手相庆。

  六个小时联系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坏消息。

  给公安局的电话已经打过了,对方只是冷冷地告诉她,对成年人,失去联系超过48小时才能按失踪立案。

  可是……

  请问您有任何理由认为您儿子可能会受到生命威胁吗?

  没有。废话,我要是知道有威胁,不就太晚了!

  大概听到林淑静歇斯底里的旋转脚步声,梁军拄杖走出来,听林淑静诉说了六小时失联的危险和顾虑,扔下了“神经病”三个字,又拐回了书房,关紧了房门。

  5月20日下午3:3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兰跟着巴渝生走下楼,见一辆警车就停在楼下,招来了路人和一些邻居的特殊目光。的确,除了极少数有特殊许可证的私家车外,警车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余贞里步行街的车辆,而这两天他们已经见过太多。

  巴渝生为那兰打开副驾车门,说:“在车里谈吧。”谈吐简约,不带怒气,也无喜感,这说明他在一种公事公办的状态中。那兰暗暗觉得不妙。说不定自己真的闯祸了。

  诸多的知情不报,不闯祸才叫怪。

  巴渝生在司机位上坐定后,整整一分钟无言无语,然后说:“忙了一个上午,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那兰。

  档案袋上盖着一个大大的L字印章,还印着一个红色圈形印章,怀渝县公安局。

  那兰知道,是时候了。

  巴渝生问:“在潇湘主宴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兰说:“我不知道。”

  “别再说……”

  “不,我是说,我还没能完全理解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只能给你讲个故事,而且纯属杜撰。”那兰努力平静。

  “纯属杜撰?”极擅控制情绪的巴渝生也有些毛了,“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抢劫、爆炸、凶杀,六具尸体,这是杜撰故事的时候吗?”

  那兰颤声说:“你要相信我。真的,你要相信我。”

  巴渝生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兰双目,他看到了什么?如果换作别人,我连杜撰的故事都没有。她叹口气又说:“说实话,我还真没有杜撰故事的闲工夫和才情,《昭阳纪事》这本书听说过吗?”《昭阳纪事》是一本明清笔记小说集。巴渝生点头:“当然,这本书有点诡异,你过去牵扯到的几个案子都和它有关。”“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在第二百七十页,白纸黑字,骗你是小狗。”巴渝生惊道:“真的这样?这也太玄幻了吧。”“要不怎么经常有人感叹,历史总是那么惊人地相似!真是那样的故事,我顶多小改动一下。”

  巴渝生深吸一口气:“这是跟你合作以来,最艰难的一次。”

  那兰苦笑说:“好像你每次都这么说。”

  巴渝生说:“好吧,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明熹宗天启三年,江京府怀渝县

  怀渝出美女,裁缝董济忠的十五岁女儿巧月又是怀渝最漂亮的女孩。美女都有基因,巧月的娘杨氏就是大美女。说来杨氏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十二岁头上就父母双亡,她和十岁的弟弟杨二郎相依为命,手足情深,直到她嫁给了年长她多岁的董济忠后,杨二郎仍和姐姐姐夫一家生活。婚后两年,杨氏生下女儿巧月,杨二郎对小外甥女宠爱有加。

  话说这杨二郎从小心灵手巧,什么东西到他手上,泥巴也好、枯枝落叶也好、针头线脑也好,他都能整出个模样来。稍大点后他跟着一位木匠师傅学手艺,没几年就比师傅做得都漂亮,怀渝数百里方圆,也都知道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小杨木匠。很快,来给闺女向杨二郎提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董裁缝的门槛,(踏破了当然也没什么关系,谁让他有个木匠小舅呢。)有趣的是,杨二郎对早早成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并没有兴趣,他的满腔热情,已经在他的木匠手艺上。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虽然已是一方翘楚,毕竟还是只井底之蛙,山外有山,生有涯,木匠手艺无涯,所以他在二十五岁头上,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姐姐、告别了他爱如珍宝的小花朵儿般的巧月、告别了怀渝,挑着一副担子,去远方学艺。

  二郎一路打工一路学技,一走就是十来年,这十来年里他远到京城、西域,万水千山走遍,拜了无数名师,甚至参与了皇宫修葺的大项目,等回到江京府定居的时候,已经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匠人。

  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在怀渝等着他的,不是离开时姐姐姐夫甥女那其乐融融的一家,而是一片凄凉,一捧白骨。

  在杨二郎回来的三年前,也就是巧月十五岁的那年,当时江京知州马熙荣的小公子马浚到山清水秀的怀渝踏青,在怀渝县城的街上一眼看见了去集市买菜的巧月。也是巧月命不好,平日都是母亲杨氏去买菜,当日杨氏正好受了些风寒,巧月代妈妈出行,才撞见了马公子。马浚见巧月天姿国色,淫心顿起,立刻命手下爪牙将巧月拉到怀渝唯一的烟花之地“凤满楼”,逼着巧月陪酒。

  巧月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向家教规矩,哪里经过这等羞辱,到了凤满楼后,仍是哭喊着拒不卖笑陪欢,这一折腾反将马公子的欲火拨旺,即在楼内对巧月施暴。巧月也非软弱之辈,见马浚面目狰狞,也愤而反抗,竟和马公子扭打在一起,打斗中马浚恶向胆边生,将巧月推下高楼。

  凤满楼虽曰高楼,不过是现在楼房的三层楼那么高,只是因为在扭打中身体本就不平衡,巧月落下时头正好着地,当场芳魂杳杳。马浚见出了人命,也着实惊吓,随从买通了凤满楼的老鸨和歌妓们,再三叮嘱缄口为安,一行人匆匆离去。

  消息传到正在店铺中忙碌的董裁缝耳中,无异晴天惊雷,老裁缝急忙忙赶到凤满楼,看着女儿娇嫩的身躯倒在血泊中,险些背过气去。他尤其无法理解清纯的女儿怎么会惨死在这藏污纳垢之处,为何又会衣冠不整。县里的巡捕和仵作立刻赶到,验尸、做现场调查,但在场的一众妓女老鸨,一来已收了马公子的好处,二来唯恐日后遭报复,都说不知情。街上虽然有人看见一个公子哥儿的下人抢走了巧月,但没人说得清那公子哥究竟是谁。县令、师爷和巡捕们明知凶手来头不小,正好怕惹麻烦,假装努力工作了一阵后,顺水推舟地宣布此案无解。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包括凤满楼的花墙。悲哀愤恨中的董济忠还是得到了稍有良知者的同情,马公子的暴行不胫而走,董济忠闻讯后到县衙击鼓鸣冤,要求巡捕立刻将马公子绳之以法。

  问题是,没有证据。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只有巧月已寒的尸骨。巡捕和县令去了趟江京府,和马公子一起喝酒,席间问起巧月之死,马公子矢口否认,说自己连怀渝都没去过,何来的大闹凤满楼?定是有人穷疯了,用女儿的死打秋风。撃县太爷回县后找来董裁缝,说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这事儿怎么也难找到马公子头上。

  可惜,凤满楼中将真相流露出去的人没有足够勇气面对可能惨烈的报复,保持着匿名。董济忠四处求恳知情者出来做人证,在无人响应后无奈闹入州府,反被扰乱公堂之由打了二十大板。董裁缝本就体弱,这一打挨得几乎半死。他中年得女,对巧月爱如掌珠,经此磨难,一口气接不上来,竟一命呜呼。可怜杨氏,夫死女夭,也觉了无生趣,还没来得及自尽,却疯了。

  毫不知情的杨二郎在江京州府安顿下后,兴高采烈、快马轻蹄地赶到怀渝,却发现姐夫的裁缝铺已经变成了一家肉店,姐姐的家园也成了一片废墟。他向邻舍打听董氏夫妇的下落,这才听说了姐姐一家的惨痛遭遇。他在县城外一堆荒坟间找到了衣衫褴褛、已经全然认不出他的杨氏,看着姐姐未老先衰的面容、呆滞的眼神,看着姐夫的墓碑,甥女的墓碑,脑中浮现出巧月如花的笑颜,天真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愤由心生,暗暗发誓要为姐姐一家报仇雪恨。

  他先是去了凤满楼,用他木工工具中最尖的锥子逼着老鸨,说出了那天的真相。确定马浚是罪魁祸首后,他回到了江京州府,开始仔细规划如何复仇。

  活该马浚遭天理报应,一个绝好的机会呈现在了杨二郎面前。这几年里,马浚继续完善其纨绔子弟的人品,应举了两次都名落孙山。知州大人知道指望这小子由读书走上仕途已是一场春秋大梦,于是拿出一部分“应得”的“十万雪花银”,让马浚开了一家酒楼。当时的江京州府凭借着一江一湖的便利已成为繁荣的商道商埠,开酒楼,尤其借着知州的名望开酒楼,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马浚一手策划酒楼的建筑和布局装帧,说既然要盖就要盖成全江京最高档的酒楼。最高档的酒楼需要手艺最佳的木工师傅。知州府上的师爷捻须微笑说,真巧了,江京府新来了一位顶顶高明的木匠,莫说在江京首屈一指,即便在全国诸州内也是排得上名次的高手。

  杨二郎就成了新酒楼的木匠总监。当年的高明木匠,也是整个盖楼过程的总设计师、总建筑师、工地主管。他这个人,前文说过,对木匠手艺是如痴如醉地沉迷,一旦担当起新酒楼的主建人物,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当然,为姐姐一家的仇人做事无疑极端痛苦,但杨二郎将他的心境调整得极为出色。他假想,自己并不是真正在盖一幢为恶少赚钱的酒楼,而是花着知州的“血汗钱”,在盖外甥女和姐夫的纪念堂,马浚的坟墓。

  酒楼建成后,恢弘的气势结合着细腻的勾画,顿时成为江京一大景观,也成为杨二郎事业巅峰的标志。酒楼还没有开张,就有无数外州游人争相观光。酒楼开张日,整个江京州府如同过上元节般热闹,从一早起,楼下就有川流不息的观光客。

  那天,也成为马浚短暂丑陋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他在顶楼招待着同城的两名将要进京赶考的举人,还有两名江京府最炙手可热的歌妓作陪,他还时不时地走上酒楼最高处的阳台,对着楼下观光者举杯致意。

  其实,观光者看的是无与伦比的建筑,没几个在意楼顶上那个公子哥,但少数看见马浚的人却突然惊叫起来。

  马浚突然消失了!

  前一秒钟他还举杯微笑,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彻底消失了。

  原来马浚的脚下是一道下陷的暗门,或者说,一个陷阱。他从阳台消失后直接落入暗门,斜斜地滑进楼里。这是杨二郎增加趣味的设计。他躲在暗门下,待马浚走到暗门正中拉下暗门,马浚怪叫一声,一口气滚到二楼和顶楼间的夹层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马浚的双腕就被杨二郎飞快地拴上了手指粗的麻绳。

  杨二郎将马浚拽上顶楼宴厅,随手关紧了门,当时,顶楼有那两个举人、两名歌妓、一名茶水丫鬟,一名端菜的小二,和一个马浚的跟班儿,看到一柄锋利的锥子对准了马公子的喉头,都吓傻了。

  其中一个叫尹靖才的举人最先镇定下来,叫道:“杨师傅,有话好说,如果是欠了工钱,知州大人一定会补上。”

  杨二郎说:“欠了钱会补上,欠了人命呢?”

  马浚叫道:“杨二郎,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杨二郎说:“错不了。不过,还是你自己承认最好。”他将锥子尖抵上了马浚喉头的皮肤,鲜血开始渗出。“救命!”马浚叫道,喉结一抖,更多的鲜血,已滴在前襟。杨二郎说:“你说实话,就在这里说,是不是你将董巧月推下凤满楼?你实话说出,或可饶你性命。”“我说了,你还是会杀我!”马浚叫道。

  尹靖才说:“杨师傅,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看,何必呢!你正当壮年,又是顶尖的木匠,今后不知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何必逞一时之气,耽误青云直上的事业。”

  杨二郎冷笑说:“要是天理不公,我又何必青云直上?”

  这时,楼下马蹄声大作,看来那少数看见马浚消失魔术的人已经报了官。

  杨二郎显然早就料到事态会走到这一步,不为所动,说:“其实我已知道是你所杀,有人亲眼看见的,和你无冤无仇的人,没必要嫁祸于你。你罪本该死,我剐了你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今天我就是要看你是否良心未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承认了,也算对得起死者,我保证不会下手杀你。你们这几个举人、小姐,都做个证,只要你承认,详述当日情形,我就放过你,食言者天诛地灭。”楼下传来叫声:“楼上歹人听真,速速放下马公子,或可被饶不死……”尹靖才说:“小二,你先下去和官兵们说一声,请他们少安毋躁,耐心等候,我们这里还在秉礼相谈。”

  小二看不出尖锥子和鲜血的“秉礼”之处,但还是飞快地跑下楼去传话。楼下暂时安静下来,大概小二对险情描述得足够绘声绘色,让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

  杨二郎说:“马公子,请吧。”“你当真不会杀我?”“你一旦说了实话,我即可将这锥子抛出窗外……你信不过我的毒誓?”“毒誓?”马浚冷笑一下,他显然是个没有信仰的青年。“快说,我不会长久等下去。”杨二郎把锥尖横里挪动了一下,马浚的脖子上现出一道血痕。“我忘了告诉你,如果你拒不说实话的后果。我会拉开你脖子,一点点放血的同时,一锥一锥,先钻你十根手指,然后钻你十根脚趾,直到你说实话了为止。从现在开始。”

  “别!我说。其实,我真是后悔死了……”杨二郎闻到一股尿骚味儿,马浚显然憋不住了,开始一边抽泣一边坦白,将那日事发经过一一说了,和凤满楼老鸨的回顾完全一致。

  杨二郎听着,身体在微微颤抖。马浚讲到巧月落地后,杨二郎直起身。他将锥子扔出了窗外,丝毫没有食言。他对举人、歌妓们说:“你们都下去吧,但暂时不要让官兵们上来,就说马公子还有危险。”马浚叫道:“你发过誓的!”

  “对,我说过,不会下手杀你。我把凶器都扔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尹靖才说:“杨先生,我们再商量商量。”杨二郎叫道:“如果你不想要我改变主意,就不要废话了!快下去,确保所有人都滚出这个沾满血、沾满民脂民膏的酒楼!”

  尹靖才唯唯诺诺地下楼去了。

  杨二郎摊开双手,对马浚说:“瞧见没,我不杀你。”

  “放了我!”

  “当然,这是我毒誓的一部分,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他在酒席上抓起一只碗,在桌沿敲了一下,碗裂开,裂口锋利。杨二郎蹲身用碎碗片把马浚腕间的麻绳切断。

  然后一转身,跑到了阳台,纵身跳下酒楼。

  在空中的一刹那,他用打火石点起了火绒——全江京估计只有他这样的巧手可以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打起火石点起火绒。火绒烧在酒楼旗子上,烧在他的一块浸满了油的方巾上。他落地之前,两小团火已经飞进了酒楼的窗户。

  盖楼的木材,很多都事先被他在油中浸泡多日,他为此倾家荡产,因为他看到无法相认的姐姐后就知道,他已无家可归。酒楼瞬时成为一座火楼,楼下官兵四散逃开,大乱中竟没人听见楼上传来马浚的凄厉惨叫声。

  5月20日下午4:0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兰讲到这儿停下,说:“这是《昭阳纪事》的版本,现实版有不少出入。或者说,我还没讲完。”

  巴渝生说:“离完整真相还远着呢。李万祥是杨二郎,梁小彤是马浚,跟这个档案袋里的案件有关。十年前的冬天,怀渝县的一个女高中生袁曼芳,被三名公子哥硬拉去陪酒,后来又被带到酒店开房,不久袁曼芳从酒店八楼坠下,坠落时身体半裸。三名公子哥立刻被带到当地公安局,每个人都醉得很厉害,验血验出极高的酒精浓度。问询中三人众口一词,说袁曼芳喝高了发疯,自己剥光了衣服跳下楼。尸检发现袁曼芳血内也的确有较高浓度的酒精,所以被定为酒后跳楼的意外事故。因为三人都大有背景,而且都咬定袁曼芳是故意‘缠’上他们的,怀渝县公安局就没有再深究,草草处理了事。”

  “袁曼芳的父母就这一个女儿,如今死因不明不白,自然不依,要求县公安局再查,追究那三个公子哥的责任。他们完全有理由对当地公安局的处理不满,因为从现有的记录看,处理的确很草率,从笔录、现场勘查取证都很不规范,明显地‘装糊涂’。最令人觉得有猫腻的,是酒店门口的监控录像带,当晚事发前后的三个小时的内容分装在两盘录像带上,警方作为物证带到公安局,谁知在流程中丢失了。这是个很重要的物证,尤其能准确地反映袁曼芳进入酒店时的状态,是被胁迫,还是主动,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惜,丢了。”

  “笔录中有一个很不合逻辑之处,也没有被深究,三个小子都说袁曼芳喝多了自己脱衣跳楼,但同时又都回忆不起来细节,都说跳楼的当时醉得昏睡过去,等袁曼芳跳楼后,他们才被酒店保安叫醒,也就是说,三个人都没有亲眼看见袁曼芳跳楼。问题是,那他们凭什么说袁曼芳自己脱的衣服,自己跳的楼?”

  那兰说:“很简单,其中一个在说谎,或者所有人都在说谎。”

  “你坚信她是被推下去的?会不会真的是贪杯乱性?”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人人都夸的乖乖女,小学霸,会跟三个陌生小伙子贪杯乱性?好像缺了些环节,有些牵强。”那兰摇头,“只可惜我们不知道最初是不是三个家伙胁迫袁曼芳喝酒,如果是,说明三人事先就心存歹念。”

  说到心存歹念,她想到了他,“三个公子哥中,有一个是梁小彤?”

  巴渝生说:“没错。而且梁小彤和另外两人说什么都一致,足以证明他们被教唆好,从家长那里或者律师那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兰,又说:“说到教唆,我想你并不陌生。”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李万祥径直走到梁小彤面前,将剔骨刀在他面前晃了晃,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梁小彤脸色大变,脑中急速扫过所有和他纠结过的女子,至少是他认为有纠结的女子,哪个女子的老公或老爸会是这个烧菜的疯子。奈何越想越没有思路,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又一个都不像。他拼命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好像,跟大家处得都不错,没得罪过什么人,要这么苦大仇深的。”

  李万祥叹口气说:“这么难猜,难道你害死的人还不止一个?”

  梁小彤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头摇得更厉害了:“没有,我没有害死过任何人!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李万祥说:“我用整整十年在认的一个人,你说认错的可能性很大吗?”

  十年?梁小彤有些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李万祥在说什么了。

  但他还是努力摇头。“听说过袁曼芳这个名字吗?她怎么样了?她的父母怎么样了?能不能向大家汇报一下?”梁小彤的头已经摇得像拨浪鼓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搞错了……你听到的,都很片面……公安也总结了,不是我。”“袁曼芳坠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和她在同一个房间?”李万祥问。

  梁小彤一愣:“是,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我们三个人,都没有……”

  “这位老师……”那兰开口了。

  “没有你什么事!没有你们什么事!”李万祥咆哮着,仿佛做错事的是那兰。“我告诉你们,谁也别乱动!否则我一刀捅死这小子!包括你那兰!”那兰一惊:这厨师认识自己!李万祥继续叫道:“我知道你们好奇,可以告诉你们,十年前,这小子和另外两个混蛋强迫我的外甥女去陪酒,晚上还逼她去酒店开房,不久她从酒店八楼掉下来,十六岁的姑娘……在客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三个小子都说自己睡着了没看见,说小芳自己脱了衣服跳下楼,警察居然就相信了!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官二代富二代!”

  他再次凑近梁小彤,这次剔骨刀抵在了富二代脖颈的皮肤上,轻轻用力,梁小彤“啊”的叫出了声,李万祥说:“而且就有那么巧,出事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被县里的公安弄丢了,你是不是觉得天在助你?鬼才相信是‘丢’了!我姐夫为了这件事,四处申冤、上访,但在一次上访的路上出车祸死了;我姐姐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成了精神分裂!是不是都能算在你的头上?不过没关系,今天是你洗清罪过的机会,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在这儿给我个交代,哪怕就在我耳边轻声说也可以,是不是你,或者你们当中的一个,把小芳推下了楼。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可以让这里所有人作证,饶了你的贱命一条。但如果你拒不承认,还把那些不合逻辑的话来搪塞我,我只能假设你就是罪魁祸首,我会在你脖子上拉一个口子,让血慢慢流光,同时一个个砍下你的手指,然后一个个砍下你的脚趾,直到你给我个满意又解释得通的回答。”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梁小彤叫着。“从现在开始!”李万祥怒吼。他把刀往前一推,血顺着刀锋滴落。“别,不要!我说!我说实话!”梁小彤涕泪横流,李万祥鼻中一股尿骚味,知道梁小彤上千元的裤子被糟蹋了。“我没有对警察说实话,我们……都没有……都没有说实话。”远处一阵警笛声突然传来。李万祥冷笑说:“快说,警察来得越快,你说实话的机会越少,活命的机会也越少。”那兰忽然说:“因为刚才报了警,所以警察不会轻易上来。”这话乍一听丝毫没有逻辑,但后来事实证明那兰没有猜错。报警电话里的枪声表明这是个重大劫案,对有枪支在场、人质挟持的劫案,警方在解决危机的初始阶段,绝不会贸然闯入。李万祥说:“他们什么时候上来我不管,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你剐了。警察来了好,让他们看看不秉公办案的结果!”

  梁小彤此刻已泣不成声:“别……我说还不行吗?我们……那天晚上,的确是喝高了……喝得太多,胡来……乱性,对不起你外甥女,但我们没有强暴她,更没有杀她!”

  李万祥怒道:“说半天还是老一套,那就对不起了。第一根手指!”

  “别!我是说真的……我是说谎了,我们说谎了,你外甥女坠楼的时候,我们没有睡着……我们……是想做坏事来着,喝多了胡来……她反抗,我们……拉拉扯扯的……过程中,衣服拉掉了……我们在屋子里追她……恶作剧,她……喝得也有点多,跌跌撞撞地在逃,大概是被追急了,就在我们快要抓住她的时候,她突然跑到了阳台上,一纵身就跳下去了!”

  主宴厅里一片沉默。李万祥喘着粗气,拿着刀的手在颤抖。显然,他在努力回味,梁小彤在濒死时说出的这番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鄢卫平说:“李老师,请允许我说两句。我不是什么刑侦专家,但梁小彤刚才说的那些,听上去有一定的可信度。”

  那兰在沉思,感觉随时要被抓住、可能要被轮奸的受害者,无路可逃的急迫感……并非全然无路可逃,路在八层楼下,跳下去,是一种解脱,一种虚无的逃脱,逃脱迫在眉睫的危险和无法想象的虐苦,代价是生命。

  那些火灾中从二三十层高楼跳下的人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

  鄢卫平的话显然多少对李万祥有所触动。他手中刀离梁小彤的脖颈远了些,目光中的怒火未息,但还在思忖。他很快又问:“那你再说一次实话,小芳不过十六岁,又一直是好孩子,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喝酒?你跟警察说是自愿,除了不想揽责任的警察,有谁会相信?”

  梁小彤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那兰猜他在权衡谎言和实话的利弊。李万祥的刀再次逼近,梁小彤叫了起来:“我说,我告诉你,我们没有说实话,是……”他的喉结剧烈抖动了一下,“是我们逼的,她当时一个人在外面,落单,我们……我们用刮刀,威胁……”

  那兰几乎可以肯定,梁小彤在说实话。

  这句是实话,并不代表前面一句是实话。

  那兰说:“李老师,他是不是杀害小芳的凶手,还需要时间,真的,还需要时间,您也不愿错杀任何一个人,对不对?”

  李万祥尚未回答,楼外传来了高声传呼:“你们已经不可能逃离现场,请立刻结束任何非法活动,在还没有铸成大错之前,请尽快释放人质,争取获得宽大处理的机会,如果需要和我们交流,请拨打我们的专线电话……”

  那兰说:“一般这种情况下,过一会儿他们会试探性地推进,如果您需要更多时间,必须采取措施……否则,您的后半生可能会在监狱中度过,不值。”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不靠谱”的话,也许是一时冲动——她能体会李万祥的苦楚,她不希望李万祥成为冲动的牺牲品。

  更何况,纵然梁小彤有一万个可能是杀害袁曼芳的凶手或者凶手之一,哪怕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是凶手,或者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是凶手,李万祥不该成为那个猥琐少年的刽子手。

  鄢卫平说:“这位姑娘说得对,你需要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合计。”戴世永也说:“鄢总也说得有道理,您这时候无论杀他还是放了他,事已至此,都很被动,不利于解决问题,更不利于您个人。”李万祥瞟了一眼窗外,看见一批特警已部署,不断变换方位,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耳中继续传来扬声器里发出的喊话声。一声枪响,将楼内楼外的人都震了一震。主宴厅里的人质都惊讶地看着李万祥。李万祥提着一把手枪,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人看见那枪原本掖在他白色厨师制服里的腰带上。戴向阳、鄢卫平、梁小彤和那兰等几个接触过武器的人认出那是把类似9毫米弹径的Glock手枪,外面特警的喊话声突然停了,特警们的推进也立刻暂停。李万祥将枪口抵住梁小彤的太阳穴,沉默地怒视,但似乎已呐喊出声:

  “如果你是那害死小芳的凶徒,我可以有多少种方法让你入地狱?”那兰忽然说:“发短信给谈判专线,就说要谈判可以,找那兰。”李万祥吃惊地看着那兰,郭子放更是叫了起来:“那兰你吃错药了吧!”那兰说:“我们需要时间,就算解决不了杀害袁曼芳的真相,至少可以想办法不要让李老师背这个抢劫案的黑锅。没有人知道我在潇湘吃饭,所以警方会花一些时间找我,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人质危机。首先,李老师,你要把我的手机电池拔掉。白色的,三星的那个。这样警方要GPS定位我,需要略多花些时间。”

  李万祥将信将疑地看一眼那兰,找到了她的手机,卸下电池。

  他又从桌上拿起一个iPhone,塞到梁小彤手中:“这个是你的吧,给刚才那个谈判电话发短信,就写‘再往前,杀一人。谈判,找那兰。’”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劫匪乙和丙认为劫匪甲说的不改变抢劫日期、不提前抢劫,照样成功,完全是痴人说梦。

  劫匪甲说:“有那么难理解吗?专业劫匪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计划,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改日期?具体实施步骤肯定要重新合计,比如进入主楼后的第一步不再是各就各位,而是要把专业劫匪先搞定。”

  劫匪乙和丙互视一眼:“非专业的搞专业的,好像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

  “古老的励志歌曲怎么唱来着?爱拼才会赢。”劫匪甲卷起袖子,像是在发动工人运动的革命者,“我们有三个,他们也就是三个人,而且他们一定跟我们想的一样,如何控制局面,克服抢劫的障碍,绝不会去想怎么躲开伏击。所以我们做伏击,他们措手不及,我们抢劫成功后,还可以想办法把他们放养在抢劫现场,增加警察破案对劫匪身份扑朔迷离的感觉,多好。”

  劫匪乙问:“在哪儿伏击?”

  “我估摸着,专业人士们肯定也会设法避开监控录像,我们能想到的,专业劫匪也能想到,所以多半也会从楼顶的木天窗走。我们今晚就去把天窗附近打扫干净,不要留下人来人往的痕迹,然后开始跟踪观察。专业劫匪肯定也会事先踩点,是否从天窗走,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确证。”“如果他们真的是从天窗走,那就好安排了。抢劫那天,我们早点去,埋伏在天窗下,如果那三个人同来,我们就先从后面开始袭击,干掉走在最后的那个,干净利索,趁前面两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也一起下手,咱们都不是文弱书生,他们也未见得是武林高手,我们出其不意,成功的可能性巨大。”劫匪甲的信心永远都是那么十足。

  劫匪丙听说能直接打架,还是很高兴的,笑着问:“这计划,老板娘会批准吗?”劫匪甲说:“实话说,那正是老板娘的主意。”

  5月20日下午4:3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巴渝生说:“知不知道你拔下手机电池,也给自己增加了一份可疑?”那兰显然早已想到,点头说:“是,很少有劫匪有那份闲心去卸电池的。”

  “然后你们就开始合计如何串口述?”巴渝生想象着当时的情况,“本来情况很简单,只要说劫匪抢劫成功后一走了之就好了,问题是你们需要统一口径,你们要叮嘱好所有人都不能把李万祥和梁小彤的过节说出来,因为那样就麻烦了。你们尤其要叮嘱好梁小彤不得轻举妄动,不得报复,你们对他要有足够的威胁,他更不愿旧日丑事重提,最终应该会听话。”

  那兰点头:“这些话听起来容易,要一点点说透,尤其要所有人质都买账,并不容易。好在,这批人质都是很具有同情心的人,居然没有费太多说服的口舌,就答应了集体保下李万祥的建议。然后就是一些细节,比较费点力气,你一言我一语,最来劲的一个就是谢一彬,他好像有写悬疑小说的远大理想,想象力也的确比大多数人丰富,但也有一定的问题,有些细节扯得太远太戏剧化,比如李万祥跟劫匪搏斗,完全没有必要。”

  “难怪在这条上各个笔录都有出入。”巴渝生说。

  “尤其像梁小彤,吓得已经灵魂出窍,要让他专心记住每一个细节,的确勉为其难。”

  “更何况后来事态又发生了突变。”巴渝生半试探地说。当然,他知道后来的确事态突变,只是,他希望那兰亲口说出来。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大家都清楚该怎么说了吗?”戴世永问。

  “哪有那么容易。”梁小彤还在浑身打战,“本来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还被他,”他戴手铐對的双手指向谢一彬,“加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枝节,我脑子已经乱了。嗷!”

  李万祥狠狠踢了梁小彤一脚:“要想脑子不那么乱,今后少喝点酒,少想想女人!别以为你从今后就太平无事,我们还没完呢!”

  那兰说:“大体记清楚就可以了,任何有经验的警察都不会指望所有目击者的口述一模一样,就算刚发生过的事,遗漏和差错也少不了,完全一致反而会引起警察疑心,所以我们不需要没完没了地核对细节了……最主要的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戴向阳忽然说:“他们不是还在找你吗?”

  那兰微微一惊,因为这是整个过程中,戴向阳第一次开口!这和她预计得大相径庭:戴向阳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照理说会显示哪怕一点点领导力,却不知因为什么,自从对两名匆匆离开的劫匪叫骂了一句后,再无声响。偶然看他一眼,发现他目光呆滞,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她甚至不能说清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完全在另一个世界中。

  她回答道:“对……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无限制地找下去,甚至,他们有可能已经通过我手机的GPS历史记录发现我在这里。因此,我觉得,我们必须开始做好收场的准备。”她面向梁小彤,说:“请你再发一条短信,就说再给他们十分钟,那兰再不来,就取消谈判。”

  戴世永说:“既然算是劫匪发的,就再真实点,语气更强硬些,你写‘十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那兰皱眉说:“有必要吗?”

  戴世永答非所问地说:“十分钟,应该可以准备好了。”又对梁小彤说:“小彤,等我们都解放了,咱们和李老师、和叔、和鄢大哥、和那兰小姐、和这里所有的同学一起,再聚会合计合计,下一步该怎么做,肯定不让任何人吃亏,行不?”

  李万祥再次逼近梁小彤,冷声说:“你千万、千万不要以为,我们会都相信当年你只是个无知但无辜的青年,你比谁都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戴世永说:“李老师,你放心,刚才大家都表过态,绝对不会让这事儿就那么马马虎虎地过去;小彤呢,如果小芳真的只是你们恶行的间接牺牲品,也不需要太害怕,你不会丢掉小命;而今天我们冒点险,就是为了能保证李老师不需要为小芳遇害的真相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大家说对不对?”

  鄢卫平说:“可不是,李老师你是信不过小彤可以理解,但希望你相信我们。”

  李万祥想了想,点头叹气说:“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戴世永说:“就像刚才商量的,从现在起,这里又只是那两个劫匪在主持局面,他们还在等那兰的出现,等会儿那兰就会出现,再让他们谈判个十五分钟吧——太短了不真实……就假设他们在那小包间里谈吧。”

  谢一彬说:“我很专业地提醒一下,如果那兰等会儿正式宣布为谈判员,她的手铐必须解锁,这是国际惯例。”

  那兰苦笑说:“这个我真心不反对。”

  戴世永说:“当然可以,就请李老师到时候给那兰自由,那段时间我们也可以继续商量今后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那兰问:“谈判,谈什么内容?这个我们好像还没有商量过。”

  主宴厅里一片静默。

  谢一彬说:“免死金牌类型的,不准追捕、不准起诉、完全放人什么的……”

  那兰说:“这个一点也说不过去,他们完全可以不报警、完全可以在警察来之前逃走——实际上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要冒了风险谈免死金牌。”

  谢一彬想想说:“这个倒是……”

  戴世永说:“就说他们打算用人质换更多的钱,就说那两个劫匪生怕他们的老大拿到保险柜里的宝贝后把他们给踹了……叔,我可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就是瞎说而已。所以他们想要再得一笔赎金,你们看怎么样?最后没谈妥,他们就溜了。”

  戴向阳的目光望向主宴厅包间的门口,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戴世永对他的提及。

  谢一彬说:“这个我们也还没协商好,楼已经被警察重重包围了,他们怎么溜?”

  “这个不重要。”戴世永说。

  “不重要?一个大劫案,劫犯从警察眼皮子底下溜走?可信度高吗?”谢一彬几乎要叫起来。

  戴世永说:“一分钟。”

  谢一彬一愣:“什么意思?”

  “小彤,发短信,提醒警察,还有一分钟,一定要找到那兰。”戴世永说。

  “哦,我忘了这茬儿。”谢一彬说。

  “劫犯怎么走的,当然不重要,因为我们都是人质,我们动不了,劫匪的专业素养又高,神通广大,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秘道撤离的?你们都知道劫匪怎么进来的吗?不知道吧?我在上厕所肯定不知道,但我敢保证他们不是大摇大摆从大门口进来的,对不对?”戴世永看一眼身边的吉三乐,吉三乐明显还处在劫案之初被枪击后的惊惧中,抱着伤腿,头埋在双腿间,仿佛那是他自己营造的一个安全小穴。他只好再用问询的目光望向小真,小真点头说:“不是从大门进来的。”

  戴世永说:“所以我们就让警察去琢磨劫匪们怎么逃走的吧……小彤,再发条短信,就说‘不用了’。这样他们可以理解为太晚了,不用和那兰谈判了;或者可以理解为,不用找那兰了,那兰已经出现了。”梁小彤发去了短信,很快收到了警方的回复,要求立刻和那兰通话。那兰说:“现在只好不理。”华青忽然怯生生地问:“那……我们……就算没事儿了?可以让警察上来了?”

  “不是刚说了吗?”谢一彬有点不耐地说,“那兰还要和劫匪们谈判谈个十五二十分钟。不过,师父你可以给自己戴上手铐了,别忘了,你还曾跟劫匪搏斗过一番哪。”

  戴世永说:“我一直认为这条有点画蛇添足。”梁小彤问:“哪一条?”“好了好了,”谢一彬提高了声音,“都到这个时候,就别再把故事变来变去地好不好,刚才怎么商量的咱们就怎么说行不行?”华青又问:“既然我们都说妥了……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家人报个平安呢?”

  建伟也说:“可不是,我爸妈要听说了,可要担心死了!”

  谢一彬说:“你们是没脑子还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人收到电话,四处一宣传,警方肯定觉得我们这里充满猫腻,你们两个就再忍一忍好不好?”

  鄢卫平说:“李老师,你给自己戴手铐之前,能不能把你手上的枪给我?”

  李万祥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刀一枪,一副关东响马大劫匪的气势,苦笑摇头。他回身将那柄剔骨刀塞回门边墙角小桌的抽屉里,又将手枪里的钢珠子弹退出膛,递给了鄢卫平,问:“你要这枪干吗?”

  鄢卫平的左手和戴向阳的右手铐在一起,右手能自由活动,在左手的辅助下,很快就将那手枪的枪管卸了下来,他说:“这是仿真枪,造枪的材料不同,但结构和真枪完全一样,所以我还算有点经验。”他将枪管揣在裤兜里,拿着枪柄问:“谁要收藏这份烫手的玩具?”

  众人面面相觑,那兰说:“不可能会有人怀疑到我,要不就塞到我包里吧。”那兰的包就在桌上,李万祥将枪柄塞入,顺便将那兰的手铐打开。

  然后给自己戴上了手铐。

  他在一只椅子上坐下,轻声说:“谢谢你们……我想,我是以前积的恨太深、太久,才做了这么个选择。现在就怕让你们也惹了麻烦,那我亏欠就大了。”戴世永说:“李老师不要客气,这里大家都是凭着良心做事,没什么欠不欠的。”这时,楼梯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案发前八天,江京市轧钢三厂职工新村

  劫匪甲轻轻走上斑驳的水泥楼梯,似乎在担心脚踩得再重一点,更多的水泥块就会脱落。这是幢已有五十多年“高龄”的老楼房,能依旧屹立不倒已算奇迹,市里几年前就放出风来要拆迁,集资盖小产权的福利房,但至今没有下文。劫匪甲每次踩着这茶叶蛋壳般的水泥楼梯,心里就一阵阵酸楚:我早已长大成人,而爸爸一天天老去,比常人更快地老去,都因为自己。

  他走上楼的时候,一直在想怎么给重病中的父亲带来问候和安慰,父亲看到他来的时候,总是摸着他的脸说:“可怜的孩子,爸一直没让你享受过家庭的快乐,连妈都没能留住,什么都没给你留下来,很对不住你。”他每次都是同样的安慰。今天,或许他可以再加一条:“爸,等这次项目做成功了,我就有钱能给您买个新点、大点、舒服点的房子。现在这套老公房,卖掉可以,租出去也可以……”

  目前他还没有足够的钱,但很快就会有了。

  戴向阳的命根子,可以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关于戴向阳的命根子到底是什么,不知有多少种说法,比较流行的是岳飞《满江红》的真迹,戴向阳做煤矿挖出的第一块煤、甚至有人说是戴对付异己而养的小鬼。

  但他此刻已经知道,潇湘会所保险柜中的秘密。

  他用钥匙打开门,跟住家保姆打了声招呼,保姆说正好她要去买菜,将小小的公寓留给了父子俩。“爸,今天感觉怎么样?”

  爸爸六十岁还没到,但多年的含辛茹苦和近期的手术加化疗,他看上去已像是古稀之外的老人,他说:“还行,没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肚子里一个长疯的肉团嘛?”

  劫匪甲知道父亲的坚忍和骨子里的乐天是支撑老人走过这十几年噩梦的动力源泉,他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舒坦多少。该受的苦,父亲还是受了。“医生说化疗还要做多久?太遭罪了,”劫匪甲嗅了嗅,没闻出苦辛之气,“中药在吃吗?”

  “在吃,你少担点儿心行不行,上班还不够累吗?来,看看这个。”父亲起身下床,颤巍巍走到衣柜边,艰难地弯下腰去拉最底下的抽屉。劫匪甲忙将他扶住,说:“我不就站在边上,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替父亲拉开了抽屉。

  爸爸还是坚持弯腰在抽屉里摸索,摸出了一个旧曲奇酥的饼干盒,他抱着那铁皮盒在老藤椅上坐下,打开了盒盖。盒子里是一堆发黄的旧剪报,劫匪甲不用一一翻看,就知道这些报章的内容,双眼有些湿。

  “本来我琢磨着,这些都是挺好的纪念,但你这不回来有两年了,我最近哪……尤其生了这破病以后,我突然有点儿想开了,你说这日子一直都是往前过的,说不准哪天一觉睡过去就见马克思了,干吗要那么苦大仇深呢?能不能换成学会感恩呢?”他把那饼干盒塞在劫匪甲手里,“我现在每次看见你,就特别感恩,感谁的恩我不知道,当年我烧过香、拜过观音、划过十字架、求过关帝爷,能想到的神灵都打过招呼了,是不是应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回来了!这就是奇迹。我也知道那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但看着你一天天好起来,又有事业,又有人品……还是那句话,日子是往前过的,过去那么多苦难,自己记着就可以了。所以盒子里的这些旧货,我不留了,给你了。你看着办,掖着藏着也可以,撕碎了烧了我也很高兴。”

  劫匪甲没有回答,随手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剪报,《新江晚报》,标题是“走遍天涯亦无悔——全国范围内的寻子联盟在江京成立”。他没有读,因为以前读过不知多少遍,放回饼干盒,他又抽了一张,标题是“打拐力度加强,受害家庭齐声称快”。这个他也读过,他很快扫了一遍,爸,你听这个,‘当记者问到应当对抓获的人贩子如何量刑惩罚时,失去九岁儿子的本市轧钢厂工人吕广潭说:“枪毙,这是给人贩子最合适的惩罚,这样才能保证再没有父母因为这些没人性的混蛋失去亲生骨肉。”’这是您当时说的,如果现在假设您逮着了以前拐我的那个混蛋,您会怎么做?”

  父亲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说:“这个问题啊,其实我天天想,但是一天一个答案。要按我今天这个心情,我会狠狠揍他一顿……杀人这个字眼儿我已经不沾边儿了……只是揍一顿,但肯定揍到他后悔爹妈把他生出来。”

  劫匪甲微微笑起来。他把饼干盒盖上,说:“我收藏吧,等我以后不再苦大仇深了,就把它们烧了。”

  5月20日下午4:4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个老头,你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巴渝生问。主宴厅里众人都商量好,替李万祥掩饰罪行,一切恢复成劫匪乙和丙离开时的样子后,脚步声响起,走上来一个老头。

  那兰说:“我当然不认识,当时我来不及看所有人的脸色,但至少从后面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来,绝大多数人肯定不认识他。当然,主宴厅里,肯定有一个人认识他。”

  巴渝生点头说:“对,第二个炸药包。”“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跳下楼,没看清抛掉炸药包的是谁。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人看见究竟是谁扔掉了炸药包,只是他们不说。”那兰说。“就像你们谁也不会说出李万祥的事。”那兰苦笑道:“我不是在说吗?”她看见巴渝生浮上的淡淡微笑,若有所悟:“哦,我知道了,还有郭子放。”

  巴渝生说:“我以为你早猜到了。”他想了想又问:“你们也没有人知道老头的名字?”

  那兰摇头:“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走上来的老头名叫洪汉友。他走上潇湘会所二楼楼梯时,觉得今天这一切的发生,应该说都是缘分。

  潇湘会所是他的目的地,这个倒是一个月前就决定好了。一听说戴向阳的会所要开张,他就决定了,一切的终结,将发生在会所的开张日。本来,他已经都计划好了,炸药包更是很早就准备好了,戴向阳的活动规律也掌握好了,他本来打算在大金莎酒楼对戴向阳发起进攻。戴向阳开会所的消息,让他考虑了一阵,他有足够的耐心,多少年都过去了,再多等一个月算什么。

  今天来到潇湘会所,却是跟着郭子放。

  洪汉友到了江京后,就四处打听,谁是江京最靠谱的记者。最初,答案是,一个都没有。后来逐渐有人告诉他,靠谱与否是相对的,要不,就告诉你几个“最不那么不靠谱”的记者吧。

  郭子放就是其中之一。

  洪汉友也早就想好,自己的计划里,一定得有一名记者在场。原因很简单,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记者的职责难道不是要报道这样的事吗?而且要客观公允地报道。要不怎么说好记者那么难找呢?洪汉友其实比谁都清楚,在洪坪发生的那件事,如果有位正义凛然的好记者,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所以他想事先和郭子放谈一谈洪坪发生的那件事。为什么会让他,一个四肢健全、头脑健全、只是稍微有点儿性子的老家伙走上这条路。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八年前,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悬在半空:洪坪发现了钨矿。

  照理说这是条极好的消息。洪坪谈不上穷山恶水,但也远非鱼米之乡,所以历来挣扎在贫困线的边缘,很少撞见这样的好运。当地土豪立刻打算在矿工矿老板蜂拥而至之前猛捞一票,但开采和加工钨矿不是挖煤炼铁,技术和设备的要求都很高,土豪们只好向外围求援。鑫远集团驾临。

  鑫远派出自己的技术人员,很快认定钨矿的消息不但真实可靠,而且尚未流传出去,于是立刻决定投资洪坪的钨矿开采。当地土豪在鑫远掷出的人民币前甘心做了先锋官,开始为戴向阳打通乡里和县里的各层关系,拿下采矿权,同时私下征地,包括洪汉友一家的二十亩山林和四亩农田。

  洪汉友一家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一直过着吃不了太饱但也不至于饿肚子的生活,但他们看到征地补偿金的数额时就明白,没有了那些山林和土地,今后将永远过着吃不饱同时也会饿肚子的生活。于是洪汉友告诉来征地的土豪:没门儿。

  土豪加了价,那么一点点,跟没加差不多,村长、书记也都来劝。洪汉友说,怎么也得给条活路吧,再次回绝。土豪说,好,我去和集团合计合计,你们等着。

  他们等来了一辆卡车,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卡车的车篷里跃出十几名手持棍棒的汉子,短短二十分钟,洪汉友一家男女老少十口都被打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人人带伤,洪汉友的弟弟的双腿都被打断;洪汉友的二儿子断了左腿和左臂,外加脑震荡;洪汉友八十一岁的老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

  洪家的土房仍立着,但房内一片狼藉,能敲碎能打烂的都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

  两天后村长陪着土豪来慰问,对洪家损失之重深表同情,村长叹道:要我说这帮孙子还算手下留情的,他们真要把你们一家都打死了,我们也没地方找去。

  这话,恰好和警察说的一样。

  两天后土豪再次登门,谈判继续。洪汉友知道这已经是一家人生死存亡的关头了,说现在情况变了,家里人被打成这样,至少得有钱看医生治病,所以鑫远方面应该答应在钨矿建成后雇佣洪家子弟做工人,否则,他们只好死守,以血肉相抗。土豪叹道:那怎么行,成了草菅人命的旧社会了!怎么也不会到那份田地。我一定帮你们争取!总算,洪家的生活基本有了着落,山林和土地不再拥有,至少有了份工可做,可以糊口,可以看着娃娃一天天长大。

  八年后,鑫远的技术人员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洪坪有钨的消息只是半真半假:洪坪的钨矿整体矿量有限。尤其当土豪的胃口越来越大,鑫远逐渐难再遥控洪坪的局面,更多的私人矿主赶来淘金,到今天洪坪的钨已经越来越难采,效率骤减,当年给鑫远和土豪带来暴利的钨精矿连改成铁矿的潜力都没有了。

  鑫远选择了逃离。一夜之间,洪家发现生活突然前所未有的窘迫。

  昔日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山,没了林,光秃秃的山坡已被开采得斑斑驳驳,像是贴着一片片膏药,又像皮肤病的结痂。洪家原先那四亩地因为离河滩不远,后来成了尾砂堆积地,就算来了天兵天将一夜间将如山尾砂尽数移走,那早被深度污染的土地也不知何时才能种出庄稼。

  更何况,那山林、那田地早已不属于洪家,钨矿的分崩离析,并没有将土地权还在洪家手中。

  洪汉友再次为一家维生而战,四处奔走寻求解决方案。洪坪境内类似情况的家庭很多,互通有无后逐渐形成一股势力。只是这次和八年前不同。八年前钨矿的价值令人垂涎地摆在那儿,土豪和鑫远那头,凡事只求速战速决;如今洪坪已是个破落户,极度过气的明星,土豪据说早已举家移民澳大利亚,县里财政也拿不出大于杯水车薪的抚恤金,更不用说解决上百号难民长远的实际生活问题。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好挥泪别乡别家人到附近城市里打工,像洪汉友这样已远离年轻力壮的人不愿坐以待毙,有些人去上访、去信访,有些人,像洪汉友,血性依旧,想出了一个更极端的方法。

  洪汉友的二儿子被打断腿后落下了点残疾,进钨矿做工后下矿勉为其难,所以在爆破组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本来就不笨,不久就学会了基本的炸药制作技术。在洪汉友的要求下,做了两个炸药包。炸药包带上火车十分危险,洪汉友就一路坐长途巴士到了江京。

  江京有戴向阳,鑫远集团的老总。是时候了,旧账新账一起算。

  他想把这些都和郭子放好好谈一谈,坐下来,吃碗面,边吃边谈。

  今天上午,洪汉友先到了《新江晚报》报社,他观察过两个星期,郭子放每天一早都会去报社,周末也不例外。这个一点也不难理解,郭子放是记者,记者是搞新闻的,新闻从一大早就有,偷懒肯定不行。他在报社外徘徊了一阵,考虑是不是现在就进去找到郭子放,就开始谈,谈完后立刻去潇湘酒楼。他不知道潇湘为什么要叫会所,叫酒楼很掉价吗?他可以说服郭子放跟他一起去,独家新闻、第一手资料、第一时间报道,他们做记者的不就好这一口吗?但郭子放会不会拼命阻止我?当然会,不然他也算犯罪的吧?没关系,就不要说我具体要做什么,郭记者,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还在犹豫的时候,郭子放走出了报社,急急忙忙的样子,出门就过街,挥手叫出租。

  洪汉友还没能叫住郭子放,那长颈记者就钻进了一辆出租。洪汉友兜里有足够的钱坐一段出租,但不知道郭子放要去哪儿,如果他往郊外跑,我这钱不就白花了?

  好在这时报社前的那条路特别堵——这也不奇怪,《新江晚报》的报社总部在人民大道附近的长安南路上,永远很堵。洪汉友索性步行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儿,一个红灯亮起来,洪汉友竟超过了郭子放坐的出租。

  你说这城里人可笑不可笑!

  过完那个红绿灯,出租依旧以爬行速度前进,洪汉友还得等着郭子放的车,他甚至有时间在街边买了一个所谓的黄馍馍,尝了尝北方人吃的粗粮。

  真没法吃。

  终于,郭子放坐不住了,当街从出租里跳出来,开始飞跑。

  这个不怕,郭子放虽然年轻腿长,但体力未必赶得上洪汉友。跑了一阵,洪汉友轻松跟上。郭子放一口气跑进了地铁站,洪汉友这才放了心。他手头有磁卡,进站从容,跟着郭子放上了车,又下了车。重回地面走了不远,拐进了一个破破烂烂但人山人海的小巷,再往前走,看见了潇湘会所。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洪汉友今天打算到潇湘和戴向阳做个了断,他希望有郭子放这样正道上的记者在场,能如实报道发生的一切,能讲述他的故事,但显然他不需要做任何的劝说工作,郭子放就自己选择登临潇湘。

  郭子放径直往潇湘主楼的门里钻,洪汉友更乐了:自己要去的也是主楼!据他所知潇湘主楼今天都是戴向阳和另外一个老板的私客,郭子放能进主楼,说明身份果然不一般,是个能说得上话的记者,只希望他不要和戴向阳太近乎就好。

  洪汉友在主楼外溜达了一阵,除了心事重重,乍一看和其他欣赏巴克楼的游客没什么不同。直接进去开始和戴向阳理论不就行了,怎么这么黏糊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还缺点什么,似乎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他还是觉得有些仓促。怎么也得让郭记者喘口气吧。他在早先的侦查工作中注意到主楼的院落还有后门。騷后门通常紧闭,上着锁。这又算什么!洪汉友活动活动一身老筋骨,爬上了紧靠着后院墙的一棵无花果树。瞧,这就是山里的六十岁老人和城里六十岁老人的区别。同样都是体育运动,山里老人可以上树,城里老人只能压腿和跳广场舞。

  沿着无花果树的一根大树枝往院子里爬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像以前村里的人打兔子打獐子的枪声,似乎是从楼前传来,随即是一连串爆竹声。酒楼饭馆新开张,放个鞭炮庆祝庆祝,正常。

  他终于跳入后院,四下走走,想找个落脚之处歇歇,稳定稳定情绪。这毕竟是他人生第一次在身上裹着一个炸药包进入高档消费场所……嗨,这根本就是他人生第一次身上裹着一个炸药包!

  后院其实跟没有一样,走几步就到了前院。他只好又转回来,看见有扇窗户开着,里面传来轰隆隆和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走到窗口偷眼看去,原来是个厨房,三个穿着白色厨师制服的人在忙碌着。

  “都别动!举起手!”有人在大叫,叫声压过了轰响的抽油烟机。

  洪汉友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随后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对着那三名厨师在叫。他的心跳还是猛地加快,躲在半开的窗下一动不动。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在抢劫潇湘的厨房?

  里面人又说了两句什么,后来又是一声大叫,“走!上楼”

  然后,厨房里就只剩下了抽油烟机的轰鸣。

  洪汉友小心翼翼地伸头进厨房,四下看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台面上到处都是锅碗瓢盆,和一些已经烹制好的菜肴。抢劫的目标显然不是厨房,否则,那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怎么没人带走呢!他爬上窗台,爬进了厨房。抽油烟机吵得他闹心,他想关了,但看着机器上的外文,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然,要不是他放弃了关抽油烟机,转身面对厨房后门,就不会看见两个人影转过楼角。后门好像只是通向天井,天井里怎么来了人?他本能地往地上一蹲,然后努力一点点往洗手池下挪。他可以听见有人进了门,似乎并没有在厨房逗留,直接走出去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洗手池下的一个大桶上。

  一大桶油,花生油、豆油、还是菜籽油?桶上没写,他拧开桶盖闻了闻,菜油。

  他豁然开朗,这是他一直感觉在整个计划中缺少的东西!令他犹豫的东西。

  多一桶油,多一份筹码。

  洪汉友觉得身上陡然增加了活力,缓缓站起身四下看看,厨房里没有人,这是他的天下了!他又在厨房里的所有橱柜中翻找了一阵,在墙内储藏室中又找到了一个10立升的铁皮柴油桶,满满的尚未开封。

  大厨李万祥用煤气烧菜,但厨房的四个灶里有一个是煤气柴油两用灶,平时都用煤气,柴油只是备用。

  他提起那桶柴油,想了想,把桶放下,将后门关紧,锁上。又把厨房的玻璃窗关紧,高高卷起的百叶窗帘放落。这就好了,一个封闭、私密的空间,不久就将充满了油气。

  洪汉友开始往地上倒油不久,警笛声就响了起来。他一惊,桶险些翻倒在地。他定定心神,看来,自己的猜测不错,有人要抢劫潇湘!警察来干预了!

  这说明,自己的动作也要加快!

  他转念又一想:恰好相反,自己本来就不要卷入什么抢劫中去,让警察处理好抢劫案,让戴向阳和郭子放重新坐下来,宾客都再济济一堂,那个时候才是他和戴向阳好好谈谈的最佳时机。为此,他等到晚上都没问题。不过那个时候厨师也回来干活了,看到一地的油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要把这些油清除掉也不是一两分钟的事。

  于是他继续开始往地上倒油,倒完柴油倒菜油,倒得还算比较匀,唯一不得力的是双脚,难免会踩到四处横流的油,脚下黏滑,行走艰难。他慢悠悠地做着,甚至有余力琢磨出了怎么关掉抽油烟机。

  这下可好,洪汉友可以听见外面的任何声响,警察冲上楼的脚步声会提醒他躲一躲——警察会认为抢劫发生在厨房吗?当然不会,就算来了,他有足够的时间跑出后院,他们顶多也就看见厨房一地的油和歪倒在地的油桶。

  油桶倒地的结果就是流了一地的油。他听见了警察的喊话,不是很清楚,但大致听出来楼上有人做人质,好像他们要谈判。他想,那就再等等吧。

  漫长的等待中,他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不久前吃的那半个黄馍馍显然不够挡饱。他走到那几盘叫不上名字的出炉菜肴面前,自己笑了笑,开始一盘盘消灭。吃到一半,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走到调料柜前,看见一瓶厨用汾酒,立刻笑纳了。

  酒足饭饱,洪汉友觉得有些奇怪:警察早就到了,也喊过话,怎么过了这么久,自己一顿饭都吃下去了,还不冲进来救人,和劫匪搏斗呢?他努力放轻脚步,走出厨房,经过短短一段走廊,来到楼梯下。他可以隐隐听见楼上有人在说话,说话的语调似乎挺友好,不像有什么危机。

  洪汉友觉得奇怪,想了想,又侧耳倾听了一阵,好像在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虽然白吃了一顿饭,我们洪坪还是被亏欠的!说的就是你,戴向阳!

  他不确定戴向阳是否一定在上面,但如果他在的话,这时候应该是在受制的状态下,自由的只有劫匪,不是吗?

  我也是自由的,难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我还在等什么呢?

  洪汉友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上楼梯。

  5月20日下午4:4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老人到底说了什么,让戴向阳那么受刺激?竟然跳起来和他拼命?”巴渝生问。

  那兰说:“我感觉并非某句话刺激了戴向阳,而是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包括在他心里早就有的什么秘密,以及那老人的逼迫,导致了他的一反常态……当然,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常态,根据认识戴向阳的人评估,梁小彤、戴娟他们,似乎都认为他应该是那种比较hold得住的人。”

  “那老人不善言辞,他说得很乱,很激动,不过好在我们大多听懂了,戴向阳的鑫远集团以前在他们那里开钨矿,征地征山,逼得他们几乎没了活路,后来总算答应让他们在钨矿做工,混口饭吃。近年那钨矿不景气,这些本地人无工可做,农田山林又都已经被破坏和污染,无法用来生存,他们和集团、当地政府交涉无效,都不知该怎么办。这位老人,选择了最极端的一步。他逼着戴向阳当场签字画押,要让集团拿出五百万救济二十多户村民的生计。否则,要跟他同归于尽。他还说他已经在厨房地上浇满了油,还剩了一些一路洒上楼梯,所以只要在这里点火,厨房也很快会烧起来。”

  巴渝生问:“戴向阳的反应是什么?”

  那兰说:“老人开始讲的时候,戴向阳什么话都不说,甚至,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从这点来说,我同意戴世永笔录里说的,戴向阳似乎很‘忘我’,已经对很多东西不在意——人如果进入这种境界,一般就是两种可能:一是真的不在乎,不屑一顾;一是绝望,觉得没有必要再理会。所以当戴向阳扑过去和老人扭打时,我也有种感觉,他是去寻死的。他当时不停地叫‘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我只有命一条,你们都拿去吧!’”

  巴渝生沉默深思。

  “我不理解的是,人质们在接受询问时一致将炸药包转嫁到劫匪身上,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说实话,上来这样一位陌生的老头,要和戴向阳拼命,等等等等。”

  “这个我也说不清,昏迷中,没有参与编故事。”那兰大致能猜出个中原因,只是核实之前,还不愿捅破,“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六院急诊搞串联,统一口径。”这个她也能猜到几分,相信巴渝生也能猜到几分。

  “根据张大夫说的,你在昏迷期间,曾有人化装成警官来询问你的病情,知道是谁吗?”

  那兰摇头说:“真的不知道是谁在恶作剧。”

  过了片刻,巴渝生才说:“谢谢你,至少,我终于知道了案件的经过。”

  声音里却丝毫没有感激不尽的情感。

  那兰没有再说什么,她想提醒巴渝生,彻底深查戴向阳商业和个人财务状况已经成为关键,但知道巴渝生很快就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巴渝生盯着那兰的双眼,仿佛要读透她。

  “我并没有失忆。”那兰笑笑,但知道巴渝生丝毫不会觉得幽默。“但你会理解的,我必须这么做。”

  “难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打的小算盘,小谎言,你不好意思直接告诉我?不敢面对法律后果?”

  那兰微愠道:“我真是那么没有担当的人吗?我以为你了解我的。”

  “显然你还有很多没告诉我。”巴渝生也没有抱歉之意。

  “你们刑侦人员和刑技专家分析过厨房是怎么起火的吗?”那兰问道。“你知道?”那兰摇头:“我当然不知道……好像我跳楼落地的时候,厨房还没有起火。然后我就人事不知了。”“但你有推测……暂时还不肯说?”巴渝生知道,在这个案子里,欲言又止已经成为那兰的招牌。“我可能先要再看一下现场勘查报告。”

  巴渝生说:“结论简单地说是疑似纵火,地上大量的食用油表明至少有纵火意图,但具体怎么烧起来的,还很难说。火灾事故专家的意见大体是从上面烧下去的可能性不大。虽然楼梯上一路都有油,但油量可能不足以使火势大到一直往下烧到厨房,而且从现有的火势形状很难做出这样的判断。火焰从楼上掉落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没发现厨房和楼上直接的通道。所以可能是有人纵火,至于什么时候、怎么纵的火,还不是完全清楚。现场发现的碎屑中有不少金属,其中最可疑的是一块已烧得面目全非的铜块,目前刑技中心的人还在努力化验,看是不是引火的真凶。”

  “铜制的打火机?”

  巴渝生点点头,又说:“铜制打火机并不少见。其实如果真是纵火,嫌疑人并不多。我当时在现场,楼下的火是在我们进入主楼抢救人质之前或者同时发起的。所以当时主楼内的人质都可以排除纵火嫌疑。跳楼的所有人和事先逃走的劫匪——假设他们一直都没有逃离现场的话——都有纵火的嫌疑。”

  那兰说:“跳楼按顺序,是梁小彤、我、华青和建伟。这几个人里面,只有建伟是抽烟的。”

  巴渝生微惊:“原来你已经开始在调查纵火!你说得不错,所以建伟的失踪,难免令我们‘浮想联翩’。”

  那兰说:“但从实际操的可行性角度考虑呢?”

  巴渝生说:“华青和建伟的可能性不大。首先他们是最后跳楼的,跑去纵火的时间最短,更何况两个人被救的时候仍被铐在一起,一同跑去纵火,又不互相揭发,可能性也很小。可他们的烧伤也是最重的,这点又可以和纵火失手相联——厨房的窗玻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碎的,如果将打燃的打火机扔入窗中,突然窜起来的火理论上会将他们烧伤。只不过,他们的纵火动机几乎没有。”

  “这个说法为时太早。”那兰说。

  “我知道,第二个炸药包的主人是谁我们还不知道,如果建伟是那炸药包老汉的同伙,他就有足够的动机纵火,比如,实现老人的心愿。”巴渝生摇摇头,可见他已经将多种可能反反复复想过,“而梁小彤,有足够去点火的时间,可行性高,但一来他不抽烟,二来,动机呢?他为什么要烧自己的‘命根子’——潇湘几乎是他最爱的大玩具,很多精力心血投入其中,为什么要一把火烧掉?保险理赔方面,明显的纵火也会引起纠纷,他会吃力不讨好。”

  那兰微微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说:“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我那些‘失踪’的难友。”

  巴渝生说:“这倒是正理。”

  那兰注意到他刚才听她叙述时非常镇定,极少惊诧,问道:“郭子放怎么跟你说的?”“放心,郭子放没有食言,他试图保护你们的这些小秘密,大概又觉得我蒙在鼓里很可怜,所以用春秋笔法,把真相隐在故事之中。”巴渝生说。

  那兰微笑道:“看来我不是第一个用杜撰来搪塞你的人。”

  忽然,一只手拍在了警车的挡风玻璃上。那兰和巴渝生同时惊抬起头。

  “老朋友!”巴渝生轻声自言自语。

  那兰心里掠过的念头远不如巴渝生的“亲切”:阴魂不散!

  5月18日,潇湘主楼,大劫案前约一小时十五分劫匪乙和丙从木天窗进入那间储藏室后,都在事先选定的位置站好,一个在杂物架后,一个在工具柜侧面临时扯起的一块布后面,目的都是不要让后面进来的人看见。后面进来的人是专业劫匪,让他们看见等于是自杀。

  在此之前,甲乙丙这三位非专业劫匪已经摸清了以彭尚为首的另三位专业劫匪的动态,尤其,他们进入潇湘主楼的途径,的确是从木天窗!有趣的是,三位专业劫匪并不住在一起。彭尚住在四星级的“大金莎酒店”,另两位副手住在一星二星的“如家宾馆”。劫匪甲说:“瞧见没,这是真正的专业操作,三名劫匪不住在一起,被一网打尽的危险就小很多,我们学着点儿。”

  劫匪乙险些昏过去:“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下回吗?”劫匪丙说:“他是想早日和老婆同居,跟我们这儿铺垫一下,没几天估计就要搬出我们的狗窝。”

  彭尚倒是每天都和另两名劫匪碰头,一起去潇湘踩点,然后分头去购买一些训练和抢劫当天要用的物品。黑衣黑裤、黑手套、平底黑鞋……他们大概对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更有信心,觉得用手铐小题大做,只是买了一堆尼龙绳。

  劫匪甲推测,开张日当天,三名劫匪多半也是分头进入潇湘主楼。可能性最大的是彭尚先进入,先把整个楼内的环境再考察一下,整个抢劫流程再实地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什么顾虑不周全的缺口,影响到整个抢劫计划。另两名劫匪稍后会到,然后等时机合适,集体开始行动。

  彭尚先进来的时候,劫匪乙和丙就会在储藏室里欢迎他。劫匪甲在别处控制局面。“如果不是彭尚先到,而是三个混蛋一起进来了,怎么办?我们两个能料理三个吗?”

  “很好的问题。”劫匪甲说,如果真是三人同至,就立刻发短信给他,他会立刻赶来,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后,专业劫匪们一定高度紧张,注意力对着外面,劫匪乙和丙两人就可以下手,同样是突袭,同样是出其不意。专业劫匪们回神对付劫匪乙和丙的时候,劫匪甲从外面杀进来,里外夹击,胜算在握。

  劫匪丙说:“老大,幸亏你只是做劫匪,如果要真做了坏人,或者当了官,还不知有多可怕。”即便如此,此刻的劫匪乙和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万事开头难,抢劫伤人看来也一样。好在劫匪甲的预言准了,彭尚一个人先到,轻轻打开木天窗,轻轻落在工具橱上,轻轻跳下来,身手的敏捷,一看就是专业的。

  枪托一记重击,正中后脑。

  倒地的样子也很专业吗?这个不好说。反正不是轻轻的。

  劫匪乙和丙给彭尚戴上手铐,架起来,往工具橱里塞。“等等!”劫匪丙从彭尚的后腰处摸出一把枪。

  “哎哟妈呀!是把真枪!”劫匪丙兴奋地轻声叫起来。他手里是把9毫米的Glock,捏在手里沉甸甸地一点也不山寨。他又掏出随身携带的仿真Glock,二者对比,形状一模一样,但彭尚的缴械品更沉实、做工更精细。他将两把枪都放回腰间,继续和劫匪乙一起把彭尚塞进了工具橱。

  二十多分钟后,又有两个人从天窗下来,一枪托一个,偷袭的滋味就是爽!

  如果说刚才接连做掉三名专业劫匪体现的是劫匪甲的励志名言“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财富,头脑就是武器”,接下来可都是体力活。劫匪乙和丙必须逐一将两名被打晕的梓宝兄弟抬离储藏室,抬到二楼休息室储藏保险柜的那间密室。不用多解释,那里绝对是最安全的关押场所。

  这时主宴厅的午餐已经开始,好在当时只有主宴厅那一桌,两个人给劫匪甲发了条短信,告诉他“第一批货将至”,然后将梓宝兄弟之一抬下三楼。还好,一路顺利,没有遇见走上走下的服务员。回到三楼储藏室,再一条短信,“二货将至”,梓宝兄弟之二被抬下三楼,同样没遇到意外。

  两人等在暗室里,其间有位梓宝兄弟悠悠醒转,哼唧了两声,劫匪乙和丙无言相对了一阵,又一枪托,专业劫匪不好当,一天两次脑震荡。终于,劫匪甲匆匆赶到,飞快地在暗室里换上黑衣黑裤黑鞋,边换边说:“莫名其妙,最终还是有一条没算准,三楼新加了一桌。两个人,一男一女。”

  劫匪乙问:“那怎么办?”

  “计划不变,等一起把二楼和厨房搞定后你立刻去三楼,他们如果事先听到动静,可能会从窗户外往下爬,你就下楼从侧门出去堵截,他们爬到底也不过是在天井里,离院门还远,所以你会成功把他们逮着的。”劫匪甲说。

  劫匪乙说明白了,劫匪丙递给劫匪甲一把手枪,三人一起杀出休息室。

  繌5月20日下午5:1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站在车前,仪表堂堂、警衔烁烁的,是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的一位青年处长。他名叫金硕,在去年破获血巾断指系列大案时被公安部派来江京市局,指挥协调,和巴渝生、那兰有了起起伏伏的微妙工作关系。

  ы“嘿,你们还真会找地方私聊!”和巴渝生在车外握手后,金硕用异样目光看着无可奈何跨出副驾位车门的那兰。大概看到那兰衣冠齐整,才硬生生不去往某些角落里想像,只是说:“正好,你们俩一起见着了,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

  酉卒去年的侦破工作中,金硕对那兰由一见钟情、旁敲侧击发展到露骨表白,最终大案告破后返京,一段单方面的情感纠缠总算不了了之。后来那兰听闲言碎语,金硕在去年来江京前就已订婚,显然那并不妨碍他在京城外寻求另一女伴;今日一见,从他手上戒指看,已经成婚,只怕照样不会影响他再觅红颜。

  ο昌巴渝生问道:“你怎么大驾光临了?也不通知一声?我还没想到这一地方小案竟然惊动部里。”

  清“小案?抢劫、爆炸、人质、纵火、开枪……还要我列举多少条符合大案的标准?你也知道,近期风声多紧,尤其防恐反恐这头……需要我多解释吗?这个案子充满了反恐相关的因素。”金硕说话时不停去看那兰,仿佛她才是真正防恐的目标,生怕她忽然随余贞里观光的人潮溜走。

  鮃巴渝生说:“这倒是,欢迎,欢迎,走,回局里,我给你介绍一下案情。”

  鮃金硕扭头再看一眼那兰说:“要不,叫上那兰……反正已经快到晚饭时间,咱们边吃边聊。”

  雕那兰一指不远处从一座巴克楼上走下来的一位年轻人说:“好是好,可惜今晚答应好了那个家伙,他欠我人情无数,一定要回请我吃饭。”

  吊儿郎当走过来的谢一彬差点要叫起来:“做梦啊?谁说要回请你吃饭?”但看见那兰目光斜瞟金硕,总算福至心灵,反说:“是啊,再不请你就没时间了,你答应了好几天了,赖不掉了你。”

  那兰向金硕做了个“没办法,我真的赖不掉”的表情,和两名警官说了再见,加快脚步,几乎是在逃离现场,差点儿忘了带走做托儿的谢一彬。

  “你这是在演的哪一出?”谢一彬快步追上来。

  “这都看不出来?那兰夜奔。”

  “奔哪儿?我奔三,你呢?”谢一彬问。

  那兰说:“说实话,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担心你师父的安全。”谢一彬一惊:“李老师?他不是失踪了吗?你难道怕……你到底失忆没有啊你?”这时,两名看上去游客模样的年轻女子和两人擦身而过,奇怪地看了谢一彬一眼。那兰说:“你能叫得再响点吗?”

  “我总有种感觉,你的失忆比较可疑。”谢一彬说。

  “知道我是怎么失忆的吗?”

  “脑震荡,跳楼摔的,后脑敲在地上的一块砖或者水泥上,或者被炸落的砖敲的,不是吗?”那兰说:“这是理论上的解释,太平世界里的解释,但别忘了,我们刚经历过一场抢劫案,刚被爆炸惊得魂飞魄散,远非太平世界。”“不懂,你在大学也这么给同学们上课的吗?难怪我大学毕不了业。”那兰叹一声,站住说:“很多事,我都是逐渐想明白的,我看,还是先找到李万祥,保证他是安全的,我们再一起慢慢理那些头绪,好不好?”

  “这么大的江京,上哪儿去找李大厨?”谢一彬也叹气,沮丧的那种叹气。“如果他离开江京呢?更没地儿找去了。别忘了,这家伙可是连中东都跑过的。”

  那兰说:“目前只能假设他还在江京,是不是到外地去就只能仰仗公安局的网络了。现在很多交通工具都要实名购票,除非他有假身份或者乘长途汽车离开。如果他还在江京呢,你说他会在哪里?”

  “我不是试过小真家了吗?一无所获。”

  那兰笑说:“绝对不是一无所获……现在开始动脑子吧,既然不在小真家,还可能会去哪里。先想想当初你为什么会想到小真家?”

  “因为他和小真关系不错,他会信得过小真,在她家有安全感。”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来着,然后我想起你说的,商人老总们谈生意的‘主场’、‘客场’之说,很有意思。主场有什么好处?地利、人和,更有安全感。所以现在想……知道我的意思了吗?”谢一彬终于明白:“你是说,他躲到了他的主场?”

  “想没想过,为什么这么巧,梁小彤也失踪了?”

  这点谢一彬早就想到:梁小彤在找李万祥。

  找到后呢?没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5月20日,江京各地

  开始“失踪”的几个小时里,梁小彤并没有在找李万祥,因为没有必要。他虽然没像黑社会分子那么复杂,受他指使的几个小兄弟总是有的。跟踪李万祥的那个小胖脑子虽然缺一小截筋,做事还是勤勤恳恳的,至少没怎么给他误过事。有那小子盯着李万祥,每半小时汇报一次,他还算放心。

  他的“失踪”,更是一种逃避。

  在家里规规矩矩呆了没超过两天,他就压抑得受不了,老爷子梁军冷冷的目光和手杖敲在地板上机械的咚咚声是一种压抑,老妈没完没了的关爱、叮咛、诉说也是一种压抑。他们是不是认为这个三十来岁的儿子还是他们的下属、从属、附属?他们的一份家财?我不能因为在大劫案里遭受点挫折就要再次回到你们软硬兼施的统治下!

  所以今天一早他就离开了家,没有开兰博基尼,只开了部相对更不显眼、更平民的宝马Z4。他先开到了另一家哥们儿的会所“精武门”,健身、洗澡、午餐,可惜环境所限,就缺个美女相伴。他挑了件趁手的兵刃,一柄一尺半长的短剑,哥们儿说这是民国年间一位军阀的贴身配刃,在他这儿年年受兵器专家保养,至今锋利如初。

  告别了武林会所,他又去江边的“锦绣寮”喝下午茶、吃点心、看美女。稍后发现小胖有一个多小时没打电话来,便怒气冲冲地打电话过去指责手下玩忽职守,却无法接通。他这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梁小彤立刻遥控另一位小兄弟去李万祥的住所查询,不久接到汇报,说看见小胖被带上一辆警车开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和那位小兄弟碰面商量对策。那小兄弟和他年龄相仿,也和他一样没有正经工作,不同的是梁小彤每天泡在女人身边,小兄弟每天泡在健身房,练出了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梁小彤拿出了那把短剑向小兄弟显摆,说今晚要用这把剑开荤。

  小兄弟因斗殴伤人在监狱里实习过三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听了梁小彤的想法,说老板你做完这件事后,就算是进入另一层境界了,你要想清楚。

  梁小彤说,我都想了十年了,再想下去头都要大了。

  那老不死的在哪儿?

  梁小彤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要找。不容易,但肯定能找到。

  5月20日傍晚6:35左右,大金莎酒楼

  李万祥不认为梁小彤会找到自己藏身之处,否则就不叫藏身之处了,不是吗?远在江京另一头的那兰猜得不错,李万祥的确在他的主场。

  说来有趣,大劫案发生后被送到六院,第一个给李万祥打来电话的就是大金莎酒楼的老板,他说看样子潇湘主楼且得修一阵了,我知道你闲不住,这段时间就回大金莎来掌勺吧。李万祥说,你得先让我缓过神吧。老板说,当然当然,要不我在酒店那头开间豪华套间给你,你舒服几天再说?李万祥说,暂时不用,需要我找你。

  太平日子没超过两天,他就发现了盯梢的小胖。所以当他温柔地教训小胖之前,就打电话给大金莎的老板:你前两天说的话还作数不?老板说,不作数我还怎么在人世间混呢?套间只有一楼、三楼和十五楼以上,你要住哪个楼层?李万祥说,具体房间不用,只要给我张磁卡,给我进出所有大金莎楼层的权限就行。老板嘿嘿笑道,你想帮我打扫卫生还是怎么的?好,一言为定。

  李万祥选的藏身之处是大金莎酒楼的楼顶。特别要注明的是,是酒楼的楼顶,而不是酒店的楼顶。大金莎酒楼和酒店毗邻,酒店二十二层,楼顶开阔;酒楼只有五层,一楼二楼包给另两家餐厅和一家饼屋,楼顶几乎没有什么空间,只是大金字招牌后的一小方二十多平方米的平面,围着一圈漆成黑色的细细铁栏杆,仔细看已经有些锈斑。李万祥早年在大金莎掌厨的时候就探索过整个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现在想起来,那楼顶的小小空间、金字招牌之后,做为一个私密的藏身之所再合适不过。

  夜幕渐渐降下,李万祥夹着一张小折叠桌、一把折叠椅,从酒楼顶楼一个不起眼的小楼梯走到一扇小门前,打开门,就是楼顶。支起桌椅,又到楼下厨房转了一圈,回到楼顶时,手里多了一个托盘,三样小菜,一小瓶酒,盘、盏、筷、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小晚风习习,凉而不寒,反倒令人神清气爽,有多少愁闷,都暂时化在夜色里随风飘远。

  手机突然叫起来。李万祥觉得扫兴,本来不想接的,但敏感的日子里,还是踏实点好,看了来电人姓名,让铃声响了七遍,最终还是接起来。他站起来边打电话边踱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甚至走到那些铁栏杆前,凭栏眺望都市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