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雪寻梅

院子中的梅花静静怒放着,香韵不绝于缕。南枝又觉芳心动,愁我相思情味重。陇头何处寄将书,香发有时疑似梦。谁家横笛成三弄,吹倒幽香和梦送。觉来知不是梅花,落寞岁寒谁与共?身处纷繁红尘中,他却是一无所依,心头空荡荡的,恰如传说中神女解佩、交甫不遇的怅然与落寞。

露驿星程,又还控、西风征辔。 原自有、孔璋书檄,元龙豪气。 蜀道尚惊鼙鼓后,神州正在干戈里。 佐元戎、一柱稳擎天,襄之水。

功名事,山林计。人易老,时难值。 看新丝一发,甚吾衰矣。 转首从游十五载,关心契阔三千里。 便秋空、边雁落江南,书来未。

——南宋·吴潜[1]《满江红·送陈方伯上襄州幕府》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中的这首《汉广》不仅是一曲失恋之人的悲伤叹歌,更涉及一个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传说春秋时期,郑国大夫郑交甫出使楚国,游于万山,在汉水边遇到两名欣丽女子,“眉疑低而复伸,唇欲启而羞回。瑳巧笑以回瞬,目盈盈而流盼”,腰间佩珠大如荆鸡之卵。郑交甫为对方光辉容止所倾倒,上前挑逗道:“愿请子之佩。”游女含笑不语,欣然解佩珠相赠。然伸手之刹那,游女及佩珠均消失不见。郑交甫悄立汉水边上,怅惘良久。此即为流传千古的“神女解佩”,亦为《诗经》名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之注解。

“神女解佩”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早且最具文化意义的传说,意境情怀优美,从古至今,无数文人雅士争相吟咏,绵延不绝。东汉张衡有《南都赋》:“耕父扬光于清冷之渊,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三国曹植有《洛神赋》:“愿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此后,“游女弄珠”“交甫解佩”便成了著名典故。建安十三年(208年),荆州刘表之子刘琮举州投降,曹操不战而得襄阳[2],其幕僚陈琳作赋道:“赞皇师以南假,济汉水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所游。”魏晋名士阮籍则有《咏怀诗》:“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唐代张子容有《春江花月夜》:“交甫怜瑶佩,仙妃难重期。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土生土长的襄阳大诗人孟浩然有《登安养城楼》云:“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王适有《江滨梅》:“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因其在末句巧妙植入了神女解佩传说,被誉为咏梅之绝唱。宋代欧阳修《汉水行》:“沧波荡漾浴明月,疑是弄珠游美人。”苏轼《汉水诗》:“文王化南国,游女俨如卿。洲中浣纱子,环佩锵锵鸣。”就连襄阳府接官厅的楹联也与汉水神女有关:“江汉被淳风,静一端庄,那有仙人还解佩;楼台开胜景,往来迎送,最宜此地暂停骖。”

既有游女飘飘、解佩欲与的神话故事,引墨客骚人遐思了千余年,位于万山东面山下曲隈处的解佩渚理所当然成为最令人神往的场所。传说这里便是郑交甫初遇神女的地方——山水俱备,景色宜人,山因水而有灵性,水因山而多姿——后人还特意在此修建了一座弄珠亭,是恋人们的圣地。每年正月二十一日穿天节[3]之时,这里更是人山人海。襄、樊两城民众倾城而出,赶来解佩渚石滩上拾取汉水特有的带有孔窍的小白石,再用彩色丝线穿起来,戴在身上,或是佩在身上,象征神女赠送的佩珠,以此求子或是求福。未婚的青年男女也借此机会恋爱交往,对着汉江山盟海誓。宋人葛胜仲有《蓦山溪》词云:

望云门外,油壁如流水。 空巷逐朱旛,步春风、香河七里。 冶容炫服,摸石道宜男,穿翠蔼,度飞桥,影在清漪里。

秦头楚尾,千古风流地。 试问汉江边,有解佩、行云旧事。 主人是客,一笑强颁春,烧灯后,赏花前,遥忆年年醉。

足见汉江边上的穿天节热闹非凡,整个节日充满风流浪漫的气息,颇有当年楚国云梦之会[4]的风情。

遗憾的是,自北宋灭亡、宋室南渡以来,襄阳由于地处边防前线,战事每起,这里便成为了敌我双方誓死必争的战场,不但绞杀了对战双方大批士兵的生命,更有无数无辜百姓遭殃受难。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口锐减,田园荒芜,襄阳明显地衰落了,穿天节胜景已远远不及和平时期,这亦是时代风云的体现。葛胜仲生活于北宋末、南宋初,他那阙风情浓郁的《蓦山溪》,显然是作于靖康之变前了。

开庆之役[5]后,赵宋政权转危为安,南宋又有承平之象。最典型的表现是理宗皇帝一改蒙哥大举入侵时的勤政体国,又开始嗜欲怠政,将朝政全盘托付给小舅子贾似道,自己则大兴土木,追求享乐。由于数年无战事,生产得到恢复,襄阳逐渐现出蓬勃生机,再度成为南北商贸集中地。蒙古皇帝忽必烈更是请大商人潘韧作中间人,到鄂州[6]游说京湖制置司最高长官吕文德,要求在襄阳增开一处榷场[7]

之前宋蒙已经在颍州、涟水军、光化军[8]三地建立了榷场,允许南北商人于榷场互市,以通有无。后因为山东李璮叛乱,宋廷趁机出兵,夺取了不少原为蒙古占据的城池,忽必烈恼怒之下,下令“罢南边互市”。然停止榷场,就经济和生活而言,北方所受影响要远远大于南方。蒙古官员胡祗遹指出:“货既流通,转相贸易,舟车流行,店铺和煦,居者行者有智有力者,皆得养生之利。自罢榷场以来,坐贾无所往,舟车留停,道路萧条。以我所有易得致富之货,废弃而为无用;我之所无必用之物,涌贵而无所致。得计失计,于此灼然。”忽必烈认为有理,遂重开贸易,并特别要求在襄阳府樊城外增开一处榷场。京湖制置使吕文德认为这是蒙古一方有意示好,是欲友好相处的表现,遂主动上报朝廷,称“榷场成,我之利也,且可因以通和好”,请于襄阳增开榷场。宰相贾似道正忙着卖官受贿,收集古玩宝物,乐得与蒙古人讲和,况且对方所求不过增开一处榷场而已,欣然同意。吕文德遂在樊城外汉江边交通便利处设置了榷场,并在榷场附近的鹿门山划了一片地,专供北方商人囤积运转货物用。

由于襄阳交通南北、连贯东西的独特地理位置,榷场的设立极大地方便了宋蒙贸易,也带动了襄阳地区的经济繁荣。相应的,穿天节也再度繁盛起来。每每节日之时,不独本地人倾城出动,更有无数外地商旅游客冒着正月的严寒风雪,长途跋涉,慕名而至,只为一睹楚地遗风,领略神女解佩风情。

只是今年的穿天节,天公却有些不作美,空中飘飘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虽则是小雪,然昏昏雪意,惨淡云容,还是令许许多多怕冷怕路滑的人留在了家里。江上船少,滩上人稀,不再见往年船车络绎而至、往来如织的景象,堪称是近年来最萧条的一次穿天节。

其实说到底,人们真正害怕的还是骤然而至的蒙古骑兵。蒙古人似乎并不如宋人所想的那般有和平相处的诚意——就在几月前,蒙军征南都元帅阿术率五万大军南下,虽未攻打襄阳城,却深入襄阳以南州县抄掠,掳走五万民口。京西一路,处处闻哭声。这是忽必烈即位以来,蒙古人第一次大举侵入京湖地区,不少人认为这是“狼烟将起”的有力信号。若不是大商人潘韧反复劝说,怕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早已一怒之下关闭鹿门山榷场。

与解佩渚的清清冷冷相比,老龙堤上的酒楼倒是家家热火朝天,本地人居多,操外地口音的也不少。雪天正是围炉饮酒的最好日子,况且襄阳宜城[9]黄酒是天下名酒,再配上一大碗热腾腾的窝子面,堪称无数襄阳人心中的绝佳美味。

襄阳全府[10]最热闹的地方,并不是府城襄阳县,而是城外汉江南面的老龙堤。老龙堤古名横塘,历史悠久,始筑于汉代,是汉江最古老的堤防。初为土堤,唐代襄阳人张柬之[11]在荆州为官时,见夏季汉水暴涨,襄阳城面临被淹,便带领民众用巨石加固老龙堤,此为老龙堤石堤之始。历代均有加固。

047-01襄阳县全图

047-02老龙堤图

这条宽八丈[12]、长十里的石堤起自襄阳城西北角,沿汉江往西延伸,直抵万山脚下,因蜿蜒曲折、宛似长龙伏地而得名。原先石堤只为捍水,因襄阳为天下咽喉,交通便利,老龙堤亦成为南北货物的集散地,既是码头,又是市集。南来北往的商旅多在这里换乘交通工具,或下马登舟南行,或弃船换马北上,襄阳“南船北马”的别称亦由此而来。唐代大诗人杜甫有“便下襄阳向洛阳”之句,可谓准确道出了襄阳“南北孔道”的位置。

大堤上有各色商铺、客栈、茶楼、酒肆等,楼阁林立,即所谓“长堤缭绕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开”,因而又名“排楼巷”。商贾云集,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唐诗人刘禹锡有《堤上行》道:

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 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

足见大堤上房屋鳞次栉比、人烟浩穰,堤下则是帆樯相连,船只往来如梭,一派繁华景象。而宋代经济更为发达,老龙堤之商业繁茂,已远过唐代。

更难得的是,老龙堤不仅是商业活动中心,亦是游览胜地。大堤上种着杨、柳、桃、李、梅等各种树木及奇花异草,四季花开不断,风景十分美丽——近有汉江,绿波浩荡,东流不息;西有万山,江碧峰青,清幽飘逸;大江对面则是与襄阳唇齿相依的樊城,雉堞环峙,峥嵘瑰丽,掩映若图画。澄波澹澹,绿岸参参,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为大堤内外风光所陶醉,写下优美的诗篇。南朝刘诞[13]有《襄阳乐》云: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 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

传闻刘诞在襄阳任上时,夜闻女子唱歌,歌中有“襄阳来夜乐”之语,因而作《襄阳乐》,并将其谱为清商西曲歌[14],收入乐府。因情致优美,音节和谐,仿作者不计其数,在乐府拟作中仅次于《采莲曲》。

比《襄阳乐》影响更大的是《大堤曲》,专门吟诵与老龙堤有关的男女爱情。唐代大诗人李白有《大堤曲》云: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 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 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 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另一位唐诗人李贺的《大堤曲》则被誉为乐府诗之上乘之作。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众多诗人佳作无异于锦上添花,令老龙堤更加声名远扬。来襄阳者,乘船也好,骑马也好,通常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登上老龙堤,尽情收览汉江风景。更惬意者,便是寻一家酒楼,往窗边坐了,一边吃酒,一边观光。本来时逢正月,年还没有过完,一般人习惯待在家里不远游,但许多游客既特意奔“穿天节”的名头而来,大堤酒楼、酒肆人满为患,也就不足为奇了。

梅香楼是老龙堤上最有名的酒楼,倒不是因为其最豪华气派,也不是菜肴最有特色,而是它学北宋故都汴京樊楼之经营,用妇人酒保负责换汤斟酒,称为“焌糟”。焌糟们打扮亦仿旧制,个个腰系青花手巾,绾着高髻。名字均带有一个“梅”字,此即为梅香楼得名之来历,可谓一语双关[15]

老龙堤宽八丈,商铺占地不能超过四丈,唯有大堤中部往南延伸,多出了一块半圆形的坝子,半径是另一个老龙堤宽度——八丈。梅香酒楼刚好位于这块坝子上。由于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酒楼亦设计得别具匠心,除了遍植梅花外,还将坐南朝北的酒楼用厚墙隔断成南、北两边,北院位于堤坝上,南院建在坝子上,互不干扰。喜欢清静的,尽可以选坐北首阁子,对大江东流水,发思古之幽情,吟伤今之离恨。喜欢热闹的,则可以坐在南面围栏中,观看娱乐节目。酒楼在南面庭院中设了一处勾栏,聘请民间艺人表演,内容多种多样,有戏剧,有杂耍。许多襄阳本地人大雪天赶来梅香楼,其实不是为了饮酒,而是为了观赏勾栏的节目。

正在台上表演的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妇人,模样端庄,月白衫子,短短罗桂[16],一手拿着牙板,一手拿着鼗鼓。她轻晃了几下小鼓,高下疾徐,极有节奏,随即唱道:“当年二女出江滨,容止光辉非世人。明珰戏解赠行客,意比骖鸾天汉津。恍如梦觉空江暮,云雨无踪佩何处。君非玉斧望归来,流水桃花定相误。”

宋代说话[17]十分发达,又分讲史、小说、说三分、五代史四大名目:讲史即为讲述历史故事;小说又称“银字儿”,以烟粉、灵怪、传奇为主;三分即三国故事;五代为五代时故事。虽则说三分和五代史都应属于讲史,然因说这两类的艺人格外多,便干脆特立名目。《都城纪胜》[18]曾评论说话诸家云:“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捧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益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为避免单调,说书人往往手持木板或金属板,且说且敲,声调铿锵,相得益彰。

台上说话妇人名叫高秀英,是江湖上有名的驭说——驭说其实与说话人相近,大都以历史故事为题材,但不纯粹是说书,中间加了唱段,兼有说书及唱曲两种特色。高秀英向来只以说史为主,尤其擅长讲三国故事,今日唱这《解佩》曲子,纯粹是为了应本地“穿天节”的时景。她虽新来襄阳不久,却因为书说得生动有趣,曲子唱得沉郁苍凉,别有一番风情,已吸引了一帮固定看客,当即有人大声鼓掌叫好。十余岁的青衣小厮朱冬子便托了木盘出来,往席间来回穿梭,笑嘻嘻地讨取赏钱。

高秀英欠身答谢后,又“咚咚”地打了几声鼓板,又唱道:“相误,空凝伫。郑子江头逢二女,霞衣曳玉非尘土,笑解明珰轻付。月从云堕劳相慕,自有骖鸾仙侣。”

一名酒客方便完毕,正穿过院子欲回去北面阁子,无意中听到“相误,空凝伫”一句,心有所感,再也迈不动脚步,转过头去,只瞪着台上的高秀英发呆。忽有人轻轻撞了撞他,却是收取赏钱的小厮朱冬子。

那落拓酒客二十来岁,姓张名先行,勉强回过神来,往怀中摸索一番,却未能掏出钱物,只得尴尬一笑。

朱冬子自小随班子云游四方,见过不少这种场面,倒是挺机灵懂事,只笑道:“不碍事,不碍事。俺也就是讨个喜庆。”

张先行忙拉住他问道:“台上唱曲的是什么人?”朱冬子道:“是俺婶婶,姓高。”

张先行道:“我听你口音,应该是山东人氏。你们……是从北方来的吗?”彼时“北方”指蒙古人占领的淮河以北,其实就是敌占区的隐讳说法。

朱冬子笑道:“俺们走江湖的,风里来,雨里去,四海为家,不分什么北方南方。”回答得甚为巧妙,又是脱口而出,显然这个问题已然有许多人问过了。

张先行却还是疑惑未解,问道:“你们既然是江湖人,你婶婶如何会唱这支《解佩》的曲子?”朱冬子先愣了一愣,随即道:“是俺婶婶来襄阳后现学的。”

他虽对答如流,但因不明张先行用意,脸上却还是起了一丝惊疑之色,不愿意再继续与对方纠缠,勉强笑道:“小的该去那边讨赏钱了。外头冷,天还下着雪,官人不如到围栏里找个座位。”

张先行却只站在原地未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高秀英,心思却在别处。一座青山,一潭绿水,一庭梅花,一窗剪影,是他心目中最美好的生活。曾经的憧憬,曾经的幻想,曾经的期待,早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人生如此无常,生命却仍自顾自地走着。奈何,奈何。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得陌生空洞,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数年而已,已恍如隔世。

院子中的梅花静静怒放着,香韵不绝如缕。南枝又觉芳心动,愁我相思情味重。陇头何处寄将书,香发有时疑似梦。谁家横笛成三弄,吹倒幽香和梦送。觉来知不是梅花,落寞岁寒谁与共?身处纷繁红尘中,他却是一无所依,心头空荡荡的,恰如传说中神女解佩、交甫不遇的怅然与落寞。

一直等到掌声、叫好声暴起,张先行才回过神来。原来看台上高秀英在讲最拿手的三国话本,正说到关羽趁汉水暴涨大破曹操大将于禁一段——刻画细腻,微入毫发,轻重缓急,摇曳低昂。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而为高秀英风采吸引、赶来听书者越来越多,不独围栏中已人满为患,就连勾栏两侧的庭院中也站了不少人。甚至有许多北边阁子的酒客也闻声而至,冒雪挤在檐下听书。

一名年轻男子赞道:“如丸走坂,如水建瓴,当真不错!兄台以为如何?”

张先行这才留意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不禁一愣,问道:“什么?”那男子道:“我是说台上的说书娘子当真说得不错,不知道兄台以为如何?”张先行道:“嗯,这个……”他为一句“相误,空凝伫”触发回忆,神思惘惘,目光虽虚定在高秀英身上,对其说书内容却全然没有听进去半句。

那男子接口咏道:“话兴亡千古,试听取,是和非。爱海风江雨,娇莺雏燕,相和相催。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彩云飞。按止玉纤牙拍,细倾万斛珠玑。又如辩士遇秦仪,六国等儿嬉。看捭阖纵横,东强西弱,一转危机。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不觉日阴移。日日新声妙语,人间何事颦眉?”

这是赞叹高秀英说唱技巧高超,声音如莺语风鸣,绕梁不绝,且绘声绘色,令人听之不倦,与古人同悲喜。用的是《木兰花慢》的词牌。最末一句“日日新声妙语,人间何事颦眉”,则于张先行颇为应景——台上新声妙语,他却颦眉伤怀,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张先行“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好词!”这才仔细打量身侧的男子,见其人三十岁出头,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外穿一身黑色丝质长袍,领口及袖口绣着金丝线,极是讲究,愈发衬得其人气度不凡。张先行生平最爱交友,尤好结交江湖豪杰,然人事沧桑,他已不是数年前意气风发、号令群豪的少年英雄,虽见对方人物出众,微有心动,还是没有主动出声通报姓名,只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

张先行回来二楼阁子时,却发现里面多了一男一女,均是四十余岁模样,看样子是对夫妇,正在赏玩一只梅瓶[19]。梅香楼用梅瓶装酒,且大小样式不一,直口瓶称“无香”,盘口瓶名“添水活”,还有“醉乡”“清沽”“白地黑花”等各种名目,风雅有趣,足见酒楼经营极用心思。

那中年男子一见有陌生人进来,便放下手中的“荐红”,露出警觉之色来,很不友好地问道:“阁下是谁?想要做什么?”张先行听对方语气不善,亦是相当不悦,道:“这明明是我的座位,我的酒还没有吃完,如何被二位强占了?”

中年男子立即抢白道:“什么你的座位,什么强占,这上面贴了你的名字吗?”张先行道:“桌上那只梅瓶名荐红,酒楼独此一只,是我特别请梅娘留下的。”梅香酒楼焌糟的名字均带有“梅”字,梅娘在这里便成了酒保的代称。

中年男子一愣,又强辩道:“明明是梅娘引我们夫妻进来的。”那中年妇人却甚为和善,脾性与丈夫迥异,忙起身道:“相公,许是梅娘弄错了,她刚刚收走的酒菜,应该就是这位公子的。论起来,确是我们占了这位公子的位置。我们还是走吧,再去找找别的位子。”

中年男子道:“今日是穿天节,酒楼爆满,阁子都早早被占了,哪里还有空座?”又强词夺理道:“就算是梅娘误收了酒菜,那也是梅娘的错。公子,你还是去找那位梅娘理论吧。”

正好焌糟梅秋端了干净碗筷酒具进来,张先行便上前质问究竟,又问道:“梅燕呢?”

梅燕是与他相熟的焌糟,家就住在不远处的老龙堤下。他曾为其解围,摆脱酒客的纠缠,梅燕深为感激,见张先行无处安身,曾几次提出愿意将家中柴房借给他暂时栖身。

梅秋笑道:“梅燕怕是攀上高枝了,酒楼主人刚到了襄阳,牛掌柜指名让她去船上侍奉了。”她浑号“泥鳅”,人最机灵不过,又忙赔礼道:“收走酒菜确实是奴家的不是。不过张公子在阁子里已经坐了一两个时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奴家不知道您老人家还会再回来。”又赔笑问道:“掐算起来,张公子也欠了我们酒楼不少酒钱。牛掌柜今日还问过奴家,问张公子何时能结清酒账呢。”

中年男子一旁听见,笑道:“原来是个没钱吃白……”中年妇人忙插口道:“相公!”

中年男子遂改口道:“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这是唐人张籍《行路难》中的诗句,谓身边钱财耗尽,陷于贫困境地。虽亦是指出张先行是个没钱的“壮士”,却比他适才想要说的“没钱吃白食”好听多了。

中年妇人忙笑道:“今日能在这里与张公子相遇,也算有缘。是我们夫妇冒失在先,张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坐下来再喝几杯,就由我们夫妇做东,喝几杯水酒,也好暖暖身子。”

中年男子虽然尖酸刻薄,却对妻子极为敬重,见她发了话,便也留张先行坐下来一道饮酒。

张先行却赌气道:“不必了,多谢。”掀了帘子出去,片刻又退回阁子,道:“多谢娘子出言相邀,那么张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中年妇人笑道:“本就是我夫妇的不是,就当给张公子赔礼。”

梅秋“啧啧”赞道:“白娘子当真是个大善人,人好,医术也好。”一边说着,一边摆好酒具,往桌旁木桶中添了热水,再将黄酒烫上[20],极是娴熟。

白娘子道:“麻烦梅娘再添一副碗筷。”梅秋道:“好咧,奴家这就去取碗筷,再为几位准备酒菜。”忙不迭地去了。

中年男子遂自我介绍道:“我姓白,人称白秀才,这是我妻子冰娘。”

宋代世俗,丈夫习称配偶为“老婆”“浑家”或“老伴”,官宦则多称“夫人”“娘子”。这白秀才却偏偏与众不同,独称“妻子”。张先行也不多寒暄,只简单点了点头,道:“在下张先行。”

冰娘道:“我瞧张公子走路姿势,似是脚上有伤。我凑巧懂些医术,可否让我瞧瞧?”张先行急忙推辞道:“老毛病了,不敢有劳娘子。”

白秀才当即骂道:“后生小子不识好歹!你肯定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我妻子是襄阳名医,多少人请她都请不到呢!”张先行道:“嗯,还是要多谢二位。”

世人有伤有病,无不延请名医,尽快医治,讳疾忌医之人着实少见。白秀才见张先行寒酸落魄,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质,尤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与他的年纪格外不相符,不禁好奇之心大起。

张先行倒未留意到白秀才审视揣度的目光。自去而复返以来,他一直心神不宁,不断侧耳倾听外面廊中动静。听到脚步声似已远去,正欲起身告辞,门外忽有女子声音问道:“白先生、白夫人,二位可在里面?”

白秀才应了一声,不及起身,便见张先行连连摇手,神色大是紧张。白秀才满脸狐疑之色,问道:“你做什么?”

门外女子听不到动静,又道:“我是钟清啊。适才遇到管事,说是贤伉俪来了梅香楼饮酒。钟清凑巧也在这里,特意赶来拜见。”

白氏夫妇还未反应,张先行愈发焦急起来。他料想避无可避,居然立即起身站到门后,预备等钟清进来时便举袖掩面而出。

白秀才原为朝廷暗探,自有一番阅人之能,登时会意过来,问道:“张公子认识钟提刑的女儿吗?”

张先行只是闷不作声。冰娘也猜到他多半认识钟清,且不愿意与对方相见,便做了个手势,主动开门招呼,却不让钟清进来,只自己出去,又回身掩了门。张先行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回来坐下。

白秀才追问道:“张公子如何会认得钟提刑的女儿?”张先行道:“不,不认得。”

白秀才道:“那么张公子这般紧张做什么?汗都冒出来了。难不成你适才已赌气离开,转瞬又重新进来,也是因为在走廊看到了钟清?”张先行干脆地否认道:“没有这回事。”闻见火炉上有酒香溢出,料想黄酒已烫好,便伸手往汤桶中取了酒壶,自行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白秀才目光犀利,一眼看到张先行手腕上的烙印,颇为惊讶,问道:“你是赎归的南奴吗?”张先行只顾饮酒,也不回答。

最初蒙古驰入中原,多采取屠光杀光汉民政策,往往只有僧人道士能幸免于难。后名臣耶律楚材[21]主管汉地民事,推行赋役制,蒙古执政者得了甜头,才逐步意识到民是国之根本,遂在日后南侵中大肆掳掠户口北上,称为“驱口”,多被烙上印记,沦为官奴,从事各种苦工杂役,或是赏赐给有功将士做奴婢。因蒙古称宋朝为“南家思国”,这些驱口又被统称为“南奴”。蒙古法律规定,私宰马牛杖一百,殴死驱口比常人减死一等,杖一百七,显然视驱口与马牛无异。不过蒙古人也允准以金钱赎回驱口,数目不菲。然被掳者多已家破人亡,又哪里来财力为己赎身呢?

白秀才见张先行衣衫单薄,又还欠着梅香酒楼的酒账,料想他或许是因为赎身而耗尽家产,身无分文。但襄阳成为“三边”重镇已有一百四十年,宋蒙开战也已有三十年,生活在边区的人们早已对苦难麻木。比张先行更值得同情者有的是,他好歹算回到汉地了,还不知道有多少南奴被蒙古人驱使若牛马,至死方休呢。因而白秀才并不如何关心张先行现下的处境,只探问道:“你是早就识得钟家三娘子,还是因为在洛阳蒙古军营见过她?”

张先行虽然有些焦躁,但还算镇定,听了这句问话,这才惊然色变,细细审视着对方,反问道:“白先生是什么人?如何会知道清娘被北人掳走之事?”

五个月前,蒙军征南都元帅阿术引军南下,深入荆襄地区,却未攻打城池,只四处掳掠宋民,总共抓走了五万余人。传闻阿术此举意在亲自了解京湖山川地形,好为来日大举攻宋做准备。至于掳民,则是一举两得之事——既可以削弱南宋民力,不令其为对手利用,又可以充实己方人口。

058-01阿术南侵图

阿术祖父速不台原是成吉思汗的那可儿[22],因勇猛善战,由百户长升千户长。蒙古建国后,跟随成吉思汗征战四方,因战功被封为“四狗”之一。阿术与父亲兀良哈台曾跟随忽必烈征伐大理。在此战中,不到二十岁的阿术初露头角,表现出超凡的才干,临阵勇决,所向摧陷,气盖万人,由此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召为宿卫将军。平定李璮叛乱后,忽必烈不再完全信任汉人大将,遂任命阿术为征南都元帅,总领汉地军队。彼时忽必烈沿用宋、金旧制,设枢密院专管军务,枢密院长官院使由皇太子兼领,为虚衔,实际长官为副使,由汉人世侯史天泽和蒙古大将忽剌出担任,但二人若统军出战,仍受阿术节制。因而阿术虽则年轻,却已是汉地蒙古最高统军主帅。

京西安抚副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闻警,急忙派水军扼守襄阳之西的安阳滩,截断蒙古军归路口,以夺回被掠人口。蒙古军一向瞧不起宋军羸弱,大大方方地列阵邀战,阿术甚至亲自到阵前叫板。宋都统钟杨率骑兵挺长枪直冲敌阵。这队骑兵为宋军精锐,个个枪法精湛,奋勇出击。蒙古军轻敌在先,蓦遇强敌,登时阵脚大乱。都元帅阿术本人亦中枪坠马,全靠手下将士拼死保护,才夺船由水路逃走。

安阳滩一战虽然宋军得胜,然襄阳全府乡野民众却遭受巨大损失,宋军救回了大部分被掠之民,但仍有一小部分被蒙古军带往洛阳。这其中,恰好就有宋都统钟杨的妹妹钟清。

钟清为现任京西路提刑司长官钟蜚英第三女,嫁给了兵部侍郎黎尚之孙黎毅。钟清长姊钟淑嫁吕师巡,次姊钟涟嫁吕师宪[23],二位姊姊均是现任京湖制置使吕文德的侄媳。兄长钟杨则任襄阳都统,以枪法精湛、骁勇善战而闻名,奉命在安阳滩阻截蒙古军,将蒙古元帅阿术一枪挑下座骑的正是其人。阿术率蒙古军南侵时,钟清刚好有事外出,不及回城,与奶娘一行不幸被掳。

彼时黎尚受朝廷派遣,以兵部侍郎身份在襄阳督军,已一年有余,得知孙媳妇被掳后,急忙派人去江陵找亲家钟蜚英商议。钟蜚英猜想蒙古军未必知道钟清的真实身份,便请大商人潘韧出面,欲用金钱赎回女儿。不想蒙古军不知如何知道了钟清来历,立即扣其为人质,监押在军营中。经潘韧反复劝说,蒙古一方才勉强同意放人,但还是开出了颇为苛刻的条款。钟蜚英官任提刑,虽也是封疆大吏身份,却只掌管京西路司法,蒙古人对他并不感兴趣。而黎尚官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派在京湖地区的监军,主管军事,大权在握。蒙古人所开出的条件,自然是针对他了。黎尚却有忠义之心,认为赎归钟清为私人之事,金钱可谈,国事军事万万不可涉及,断然拒绝了蒙古一方的要求。钟蜚英虽爱惜幼女,然钟清已嫁入黎家,是黎家的人,对此也无可奈何。

当年靖康之变,宋徽宗、宋钦宗及皇室被掳北上,即使是皇后、王妃、公主,也一样沦为官妓,被金人肆意凌辱。不出意外的话,钟清从此将面临极为悲惨的人生。钟杨一度想招揽几名朋友,化装成商人,前去洛阳营救妹妹,却被父亲阻止。钟蜚英肃色道:“你是襄阳都统,有军职在身,断不可因私废公。黎公能以大局为重,我钟家如何舍不得一个女儿?况且你妹妹机智聪慧,必定会设法保全自己。”钟杨不敢违抗父命,只得作罢。

但奇怪的是,蒙古人竟主动释放了钟清,连奶娘及随从也一并放回,且没有索取一文钱,令人大跌眼镜。一度有谣言说,黎尚与蒙古人暗中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京湖制置使吕文德也对这一谣言半信半疑,派人调查此事。只不过无论是之前钟蜚英设法赎女,还是蒙古人委托商人潘韧与黎尚交涉,及至吕文德派人调查,均是低调处置,不令对外张扬,是以京西提刑之女曾陷蒙古军营一事并无外人知晓。

白秀才猜得到张先行与钟清是旧识,这并不奇怪,但他能知道钟清曾为蒙古军掳往洛阳、张先行有可能在军营见过她,便着实令人惊讶了。

张先行又追问道:“白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白秀才悠然道:“这话好像应该我先问你才对。张公子到底是什么人?跟钟清是什么关系?”张先行瞪了白秀才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喝酒。

白秀才却是个执拗性子,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便起身道:“既然张公子不愿意说实话,完全不把我妻子的好意当回事,我还是去请钟家三娘子进来的好。”张先行忙扯住他衣襟,道:“千万不要。”料想不吐实情,绝难以摆脱对方,便道:“是,我早年就认识钟清。”

白秀才早已对张先行身份来历好奇,就势问道:“我瞧张公子谈吐气度,应该不是出身普通农家。不知张公子籍贯哪里?家承何处?”张先行道:“我其实是襄阳人氏,不过被蒙古人掳为官奴已有多年。”

白秀才道:“张公子在洛阳见过钟三娘子?”张先行道:“是,我早前确实在洛阳军营中见过清娘。”又问道:“先生如何会知道清娘被掳这件事?”白秀才道:“我不但知道这件事,而且还知道蒙古人为什么放了钟家三娘子。”

张先行大为愕然,道:“清娘被蒙古人放归,不是她家人出重金赎归吗?”白秀才道:“非也。蒙古人既已知道钟家三娘子是黎公黎侍郎的孙媳,如何会只要几个钱了事?”

张先行道:“那到底为什么?”白秀才道:“张公子想知道吗?我偏偏不告诉你。”

张先行先是一愣,颇惊诧于对方玩世不恭的态度,随即斟饮了一杯酒,起身抱拳道:“多谢。张某告辞了。”

白秀才也不出声挽留,只点了点头。等张先行离开,自己也起身出门,来寻妻子。却见隔壁阁子里不独有黎毅、钟清夫妇,还有钟清兄长钟杨及三名陌生男子。黎毅年近三十,文质彬彬,一副白面书生模样。大舅子钟杨比他大上几岁,面皮黝黑,因此得了“黑杨”的绰号。另外三名男子均是三十余岁模样,便服打扮,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个个强健有力,身侧放着佩刀,一望便是武官,应当是钟杨的同僚。

黎毅等人见白秀才叩门进来,忙起身相迎。钟清道:“我来为各位引荐,这位是白先生。”又报了那三名男子姓名,高大魁梧的男子是郢州武官张世杰,两名矮个子的壮汉是江陵武官张顺、张贵。

白秀才心道:“钟清是官宦之女,素来知书达理,今日却与众武官在酒楼聚会,有失大体,必不是饮酒作乐那么简单。嗯,是了,她曾被拘押在蒙古军营中,多半是张顺这些人特意请钟杨约她出来,好向她详细打听蒙古军情。之所以选在酒楼,也是逼不得已。钟提刑人在江陵,钟杨妻儿也跟去了那里,好方便照顾公公。钟杨因两位姊姊、一位妹妹均嫁了人,家中再无他人,便搬往军营居住。想来钟府长年空置,落满灰尘,不方便招待朋友。张顺等人是男子,更不能公然到黎家拜访女眷,只好由钟杨出面,请钟清出来一叙。”

他本不喜交际,虽想弄明白究竟,却也只哈哈一笑道:“今日是姓张的集会吗,怎么新结识的人全都姓张?”黎毅笑道:“还真是,三位将军确实都姓张。”

白秀才道:“莫非因为襄阳、南阳均是张氏郡望[24]?”黎毅笑道:“或许吧。适才白夫人还特意问过襄阳本地都有哪些张姓大族。”

白秀才揣度妻子问及襄阳张氏,必是因为那怪异的年轻人张先行,便随口问道:“那么襄阳到底有哪些张姓大族?”

钟清虽不是襄阳人氏,不过其父久在京湖为官,她本人在荆楚出身长大,对这一带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当即笑道:“论襄阳张氏最著名者,当以唐代宰相张柬之和诗人张继[25]为首。另一唐代宰相张九龄[26]亦有半个襄阳人的身份,有后裔在这里。”

白秀才道:“莫非在座三位张将军都是出自襄阳大族?”张顺爽直憨厚,笑道:“襄阳本地的张姓名门不少,可跟我们三个都沾不上边。不,应该说我们高攀不上,我和我堂弟张贵都是地地道道砍柴的苦孩子出身。至于这位张将军,他是北方投归的,家世倒是有名,至少比我们两个山野村夫强上百倍。”

白秀才以前是朝廷暗探,负责监视一方统帅,现虽已不司其职,却有本能的警觉之心,目光立即转到张世杰身上,道:“原来这位张将军是北将。”语气颇为不善。

张世杰尚未应声,钟清先笑道:“白先生说笑呢,金人亡国已有三十余年,哪里还有北军北将之说?”她抢先应对,无非是怕张世杰尴尬。

白秀才摇头道:“钟三娘子博学多识,这次可说得不对,不正是金亡后才有北军北将一说吗?几月前引蒙古军南下荆襄抢掠的刘整,不也是北将出身吗?”

白秀才其实并非想要针对张世杰本人,而是其本性愤世嫉俗,好逞口舌之利。然旁人听在耳中,便觉是有疑忌指斥张世杰之意,不由面面相觑。

这“北军北将”之典故,实涉及一段极为惨烈的往事,宋军民因之而被屠杀、战死者多达数十万,被掳亦达十余万人,不但襄阳,整个荆襄地区均为之一空,所到之处,如过白地——

蒙古未入中原前,襄阳之北的唐、邓两州[27]原属金人,端平元年(1234年),金国灭亡,二州归宋所有。镇守士卒多为金之降兵,称作“北军”,其将领称为“北将”。相应的,南宋军队称为“南军”。南军自恃为宋廷嫡系,瞧不起北军,二军之间存在尖锐矛盾。而南宋朝廷对这些北军北将从来就没有完全信任过,多方采取防范措施。如北将赵祥原本戍守襄阳,名将赵方之子赵范任京湖帅兼知襄阳府后,不但克扣军饷,还一度打算坑杀赵祥部,后因人劝阻才勉强作罢。赵范仍然不能放心,将赵祥调往最前线的邓州,还派了两名心腹骆铃、呼延实到军中监视。呼延实与赵祥有私人恩怨,不断利用监军的身份挤压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祥自然心中怨恨。

正因为南宋朝廷对北军的防范心理太过一目了然,才格外令北军将领心寒齿冷,很难说得上对南宋朝廷忠心耿耿。秦巩豪族汪世显原为金国大将,金国灭亡后,继续奉金为正朔,据地自守,一直不肯向蒙古投降。当时汪世显据有西北巩昌,是金国残余势力中最为强大的一支,而且秦巩一线刚好是四川的屏障。汪氏仰慕中原文化,早有意投降南宋,曾多次派人与宋四川制置使赵彦呐联络,表示愿意归附,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行。而后汪世显看到宋廷对金降将的猜忌,自己亦多有顾忌,多方考虑之下,最终还是投降了蒙古,不但将秦巩一线拱手送给了蒙古军,使四川完全暴露在蒙古铁蹄之下,还与蒙古联兵,转而对付南宋,成为蒙古军攻入蜀地的关键。

唐州北军主将郭胜的情形也与赵祥大致类似。郭胜与知唐州杨侁素来不和,杨侁便趁面见京湖安抚制置使赵范的机会,告发郭胜有异志。赵范为名将赵方之子,善言辞而乏实才。因其父赵方担任过京湖制置使——赵方在襄阳十年,以战为守,合官民兵为一体、通制总司为一家,威望很高。三边之中,淮、蜀沿边屡遭金人之祸,而京西一境独全——彼时赵方已死,南宋朝廷却还想利用老将的名头,于是任命赵范为京湖安抚制置使,出镇襄阳。赵范与弟弟赵葵[28]均有名将之名,只是赵范徒有其表而已。他到了襄阳后,不思进取,成天只顾花天酒地纵情享乐[29],引起荆襄宋军官兵的普遍不满。

接到杨侁密告后,赵范不但不调停,反而下令在襄阳簿厅设置勘院[30],准备召郭胜到襄阳审问。刚好赵范幕客蒋应符前往唐州,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郭胜。郭胜十分愤怒,立即点齐本部人马,趁杨侁不备,将其射死在凉轿中,并就此出城投降了蒙古。当时京湖制置副使全子才正在唐州戍守,当蒙古军逼近唐州时,竟然趁夜色率先逃跑,导致宋军不战而溃,唐州陷落,囤积在城内的大批物资均落入蒙古军之手。

蒙古军乘机南下,邓州首当其冲。守卫邓州的北军主将赵祥早已对南宋心怀不满,于是擒拿了监视他的呼延实,投降了蒙古。唐州与邓州是襄阳的外围阵地,两州失守后,襄阳就完全暴露在了最前沿。这样,由于南宋朝廷和宋军主帅处理不当,导致北军将领大批叛逃,轻而易举地为蒙军进攻襄阳打开了大门。蒙古太子曲出亲统大军进入京襄,乘胜攻下枣阳[31]、光化军、德安府。而京湖帅赵范只在襄阳城中饮酒作乐,不派兵救援。诸城均遭到了蒙古军的残酷屠城,数城总计数十万军民,除儒、道之士数十人之外,悉遭屠杀。蒙古军随后移兵,大举进攻襄阳。

楚上横地出,汉水接天回。襄阳地处南阳盆地南口,以山势夹控汉水,号称“荆豫之枢”“江汉之塞”,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汇集点。城筑于汉初,以地处襄水[32]之阳而得名。自东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荆州牧刘表徙治襄阳始,历为府、道、州、路、县治所,素有“南襄隘道”“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为南北要害通道,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南宋初年,名将岳飞北伐,与伪齐政权大将李成会战襄阳。岳飞命大将王贵“以长枪步兵,击其骑兵”,再命大将牛皋“以骑兵,击其步兵”,创下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有名的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战例。岳飞之子岳云勇冠三军,第一个登上城墙,宋军由此收复襄阳。之后,岳飞因“襄阳六郡,地为险要,恢复中原,此为根本”,开始对襄阳进行大规模的经营,意图将襄阳建成南宋北伐的基地。

在岳飞的苦心经营下,襄阳开始初具规模,城高池深,扼水陆要冲,成为可攻可守的军事要塞[33]。不过岳飞在职时,鄂州依然是长江中游的军事中心。后来刘光祖担任京湖制置使,将京湖制司衙门由江陵移往襄阳。赵方担任京湖制置使时,在十大御前驻扎诸军之外,于襄阳添设新军,加强襄阳的守备力量,襄阳遂成为整个长江中游的军事中心。

正因为关系全局,自岳飞以来,经过百年经营,襄阳已经城池坚固,屯有重兵。蒙古太子曲出虽集结重兵,却一时无法攻进襄阳,于是只留下少量兵力牵制襄阳宋军主力,自己则率军集中力量进攻随州[34]、郢州。

随州被蒙古军围攻多日,渐渐不能支持。在最紧要的关头,宋将高世英带兵赶来支援,冲破了蒙古军的包围圈,进入随州城中。在入城时,高世英身中数箭,不久便伤重而死。但拼死而至的援军却给了守城宋军莫大的鼓舞,尤其是高世英的死极大地激发了宋军的斗志,随州终于顶住了蒙古军的进攻,巍然屹立。

郢州是江汉之间的重镇,濒临汉水,城池坚固,驻有重兵。又因为是南宋的水军基地,战舰密布。蒙古军屡次进攻,却始终不能得手。蒙古军主帅塔思是蒙古开国大将木华黎之孙,思来想去,决意用水陆夹击的方法攻城。他先派出五百名死士,乘坐简易木筏攻城,目的在于吸引宋军水军的注意力。他本人则亲率主力骑兵,沿江边仰射射箭攻城。这一战中,具备绝对优势的南宋水军竟然大败,但攻城的蒙古主力却没有任何作为。两方均是优败劣胜。塔思见郢州城池坚固,料到城破绝非一日之功,加上襄阳未下,又担心襄阳宋军自后出击,抄断他的后路,因而就此退军。

不久,蒙古军又改攻宋军重镇江陵,宋军顽强抵抗,宋江陵统制李复明战死。由于江陵有三海[35]之险,专以抑制骑兵,蒙古军不能似以往那般纵横驰骋,兵势很难展开,发挥不出善战优势,最终还是未能攻破江陵。

京湖战火飞扬,而作为京湖最高军政长官的赵范却坐镇襄阳城中,对蒙古军的进攻毫不在意,朝夕酣狎,饮酒作乐。听说蒙古派奸细混入了襄阳城中后,他下令关闭襄阳城门,禁人进出,四处搜捕奸细和投拜人[36],牵连不少无辜,弄得襄阳城中人心惶惶。蒙古太子曲出见赵范困坐襄阳,毫无作为,愈发轻视,遂集中力量进攻襄阳。等到蒙古军包围了襄阳城,由于赵范为捉拿奸细闭城已久,襄阳城中没有柴草粮食积备,一时物价飞涨,而赵范不以为意,仍旧与众将饮酒作乐。

赵范安坐如山,远在京师临安的皇帝和执政大臣却坐不住了。襄阳是鄂州屏障,一旦襄阳失守,鄂州必失。而鄂州位于长江中流,一旦不守,南宋的千里防线就从这里断开,首尾不能相顾:往西,南宋朝廷与四川的联系被截断;往南,使得南面的湖湘门户洞开;往东,则有顺江直逼鄂州之势。正因为如此,襄阳才凸显出天下之腰膂的地位。南宋朝廷听说襄阳被围,心急如焚,急调魏了翁督师江淮、京湖军马,并从下游调集大量兵力增援襄阳。蒙古军针锋相对,也大量增兵,加强攻势,对襄阳志在必得。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南宋援军还没有到达襄阳,襄阳城内的宋军却因为内讧,自己为蒙古军打开了大门。

当时,原驻守镇江的都统李虎奉命率领南军“无敌军”赶到襄阳支援,原来驻守襄阳的王旻率领的北军“克敌军”开始有些不自安。这种不自安并非由于其他原因,而是源自南宋朝廷一直以来对北军的猜忌和不信任,而主帅赵范在大敌当前时不但不予以安抚调停,反而加剧了这种不自安。

端平三年(1236年)二月初五,李虎“无敌军”到达襄阳城外,赵范有意将王旻调开回避,亲自出城迎接李虎。李虎先传朝廷宣谕之命,又慷慨激昂地道:“不因你瞒番人在此,如何我瞒四千里路来。”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先剿灭克敌军。

二月十四日,王旻回到襄阳,尚不知道李虎杀意已现。赵范因与王旻私交不错,便调派他去守郢州。王旻十分愤慨,坚决不肯离开襄阳。

二月十六日,赵范又大肆犒赏李虎的“无敌军”,“克敌军”疑心更重,流言四起。就连襄阳百姓也感到有事要发生,人心惶惶,赵范却不以为然,消极待之。

二月二十一日半夜三鼓时分,“克敌军”忽起暴动,在襄阳城中四处放火,并持刀枪打算抢入制府辕门,被辕门守军射杀二人后,才不得已散去。“克敌军”点燃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两天,才被彻底扑灭。

赵范对此自然十分恼怒,召王旻到南门城上问话。王旻刚刚到来,还不及辩解。等在一旁的李虎便道:“好斩。”话音未落,有人抢上前来,一刀将王旻的头斩落,显是早有预谋。

赵范随即下令:“凡背心有红月号者,皆斩。”红月背心是“克敌军”的军服标志,赵范这道命令实际上是下令斩杀“克敌军”。襄阳城中顿时一片混乱,“无敌军”开始剿杀“克敌军”,而“克敌军”是地头蛇,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双方火拼中,误杀错杀的占了多数。局面越来越混乱,最后连赵范也无法控制,干脆率李虎等四名随从从西门逃出襄阳,直奔荆门。慌乱中连制司大印也丢失了,幸好后来被一个军校捡到,追到荆门献给赵范,赵范因此升他做了统领。

赵范逃走后,襄阳北军“忠卫军”主将李伯渊因全家被“克敌军”杀死,狂怒之下焚毁城郭仓库,开城投降了蒙古,襄阳城中官民、钱粮、器械等尽为蒙古所得。赵范因坐失襄阳,被削官三秩。

襄阳遭受巨大浩劫,尤其一方重镇,未经战斗,即为蒙古轻松占领,此事在京湖乃至整个宋廷造成极大震动。名臣杜范道:“今日事势其阽危之形又非昔比……正当改纪而亟图边备,方集议而未行,襄城已仓皇告变,帅臣以为腹心者,忽反戈而为仇。”由于失去屏障,汉水流域的其他城市难以坚守。自襄阳陷入蒙古军之手后,随州、郢州、荆门的宋军守将均弃城逃跑,只有复州[37]守将施子仁力守战死。这样,江陵北面的京西南路九郡——襄阳、均州、房州、随州、德安、郢州、荆门、信阳、光化,均陷于蒙古军之手。

为了进一步突破南宋的峡州——江陵——复州防线,蒙古军兵分两路,一路攻复州,进逼汉阳;一路攻枝江[38],进逼江陵。形势十分危急。正在紧要关头,蒙古太子曲出莫名狂笑,死在襄阳军中。蒙古军失去主帅,加上宋名将孟珙率军赶来支援,蒙古对京襄的攻势这才渐趋停滞。

襄阳沦陷的同年,秦巩大豪汪世显引蒙古皇子阔端攻破蜀口天险,名将曹友闻战死,四川军政中心成都被攻破,蜀地残破十之七八,然损失仍远远不及京湖。仅襄阳一地,宋军损失便无可估量。自岳飞收复襄阳以来,南宋苦心经营一百多年,城中官民有四万七千户,库中所贮财粟不下三十万,还包括二十四个兵器库的武器装备,以及京湖制置司衙门的金银盐钞等,全部落入蒙古军手里。此即史家所云:“自岳武穆收复,凡一百三十年,生聚繁庶,不减昔日。城池高深,甲于西陲。一旦灰烬,祸至惨也。”

不仅如此,蒙古军在撤退前还拆毁了襄阳的城防,纵火焚毁了襄阳城,将襄阳城的居民全部强行迁移到蒙古统治下的洛阳地区,襄阳城被扫荡得精光。城中茂草长林,白骨相望,虫蝇扑面,杳无人踪。自此,宋京湖制置司衙门不得不重新后移到江陵。

由于南、北军内讧引发的这场大难虽已过去了三十多年,然由于影响太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迄今襄阳人每每提起来,均有恨意在心头。然民众无知,多受官方愚弄,不怪朝廷猜忌北军,不怪主帅措置不当,而是怨恨那些北军北将反复无常,这也是时下最普遍的心态。犹如宋高宗时宰相史浩,不怪皇帝不思进取,不怪朝廷不积极出兵收复中原,而怪“中原决无豪杰”[39]。白秀才当众指出张世杰是北将身份,并将其与已投降蒙古的刘整相提并论,按照常理来推断,便是明显的敌意了,难怪众人为之色变。

张顺忙道:“不,世杰老弟不是北将,他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便直接说了对方来历,道:“他是北方汉人世侯张柔的侄子。”白秀才“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张柔的侄子!”又问道:“张将军是李璮之变后投诚过来的吗?”

李璮事件后,蒙古忽必烈猜忌汉人世侯,夺取众人兵权。张柔及其子均被罢职,其最出众的第九子张弘范还两次被蒙古官员诬告,差点掉了脑袋。白秀才言外之意,认为张世杰是因为在蒙古不得志,这才不得已投奔南宋,能担任一方守将,多少还是沾了其叔父张柔名气的光。

张世杰虽为张柔之侄,逃奔南宋归于吕文德麾下后,并不为其重视,只当了个军中小校,后因屡立战功,这才逐渐成长为名震一方的优秀将领。可以说,他有今天的地位,跟张柔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靠自己努力。不过他性情平和,不愿意跟白秀才争论,只摇头道:“不是,我在李璮之变前便已投宋归正。”

冰娘见阁子中气氛颇为尴尬,知道丈夫尖酸刻薄,好刨根问底,言辞激烈,往往不顾他人感受,忙道:“相公,黑杨将军和张将军他们应该还有正事儿要谈,不如我们先走吧。”

白秀才应了一声,起身告辞。冰娘在襄阳一带行医多年,众人敬她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之德,一齐送到门口。

钟清道:“过几日,我再专程去鹿门山拜访白先生和白夫人。”白秀才摇头道:“钟三娘子还是别来的好。现下的鹿门山大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自从山脚下开了榷场,那些蒙古商人就在山里大兴土木,搞得乌烟瘴气。”

钟杨一直沉默不语,闻言眉毛一挑,问道:“白先生是说,蒙古人在鹿门山兴建房屋?”白秀才道:“是啊,黑杨将军不信的话,大可以亲自到鹿门山看看。”钟杨道:“是,多谢白先生告知。”

忽有人慌慌张张地急奔进来,叫道:“黑杨将军!黑杨将军!”正是曾招呼过白氏夫妇的焌糟梅秋。

钟杨道:“梅娘有事吗?”梅秋惶然指着外面道:“后面别院……别院杀人了……牛掌柜叫奴家来请黑杨将军去看看。”

钟杨不再多问,只道:“妹夫、妹妹,你们先留在这里,我去去就来。”抬脚便往外走。张顺、张贵、张世杰三人俱是武将,听说酒楼有事,便一齐挂上兵器,跟了出去。


[1]吴潜:字毅夫,号履斋,宁国(今属安徽)人,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年)丁丑科状元,同科进士还有宋慈等人。初授镇东军节度签判,不久改广德军。绍定二年(1229年)通判嘉兴府。淳祐十一年(1251年)入京为参知政事,授右丞相兼枢密使。开庆元年(1259年)进封许国公。景定元年(1260年)因阻贾似道建储之议,谪建昌军,不久改徙潮州,再窜谪循州,遥令武人刘宗申监守。景定三年(1262年)五月十二日暴卒于循州(今广东惠阳)。一说贾似道指派刘宗申暗中往井水中投毒致死,“循人闻之,咨嗟悲恸”。安葬在惠州嘉祐寺南坡。其兄吴渊,亦曾拜相。

[2]襄阳时为荆州治所所在。

[3]穿天节本是古代民间用来纪念女娲补天的节日,不少地方皆有纪念习俗,或多或少会添入一些地方色彩,使得节日更加丰富多彩。据明人杨慎《升庵词品》:“宋以前以正月二十三为穿天节,相传云,女娲氏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屋上,名曰补天穿,今其俗废久矣。”在襄阳地区,民间定每年农历正月二十一为穿天节,附会郑交甫于当日与神女相遇。由于“神女解佩”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穿天节亦逐渐演变成为襄阳特有的节日和习俗。宋人庄绰(曾任襄阳县尉)在其作《鸡肋编》中记载:“襄阳正月二十一日为之穿天节,云交甫解佩之日。”

[4]先秦时期,没有男女大防,也没有什么性禁忌,在仲春(或季春)之月,青年男女们常常乘着祭社的机会而聚会于桑林,或秉兰以游,或相赠芍药,欢歌曼舞,幽会交合。约会、玩乐的地方,宋为桑林,楚则云梦,郑是溱洧,等等。又,春秋战国时期,襄阳地区为楚国国境,著名的稀世奇珍和氏璧及随侯珠均是在这一带发现的。详情见同系列小说《和氏璧》。

[5]开庆元年(1259年),蒙古大汗蒙哥死于钓鱼城下,征蜀蒙古大军退出四川,进攻荆鄂的忽必烈等军也于当年北还。之后蒙古爆发大规模争夺汗位的内战,数年内无力对南宋发动大的进攻。

[6]京湖最高军政机构为京湖制置司(下辖京西南路、荆湖北路两路),先是置司江陵府(今湖北荆州)。刘光祖任京湖安抚制置使(简称京湖帅)时,将京湖制司衙门移往襄阳,京湖帅通常兼任知襄阳府。端平三年(1236年),京湖安抚制置使兼知襄阳府赵范坐失襄阳,连大印也在逃跑中丢失,京湖制置司不得不重新后移到江陵。开庆之后,由于京湖帅吕文德同时兼任四川策应大使及马帅,所以将官署设在鄂州,其人同时兼知鄂州。

[7]榷场:宋、辽、金、元(蒙古)时在边境所设的同邻国互市的市场。场内贸易由官吏主持,除官营外,商人需纳税、交牙钱,领得证明文件方能交易。但因受战争影响,榷场时开时闭。一般来说,榷场关闭就意味着战争,榷场重开意味着和平。如绍兴十一年(1141年)绍兴和议成,宋金始措置榷场之法,开始双边贸易。又如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海陵王完颜亮为南下伐宋,借口沿边州军榷场多有夹带违禁物货、图利交易,及不良之人私自往来,突然下令废除多处榷场,仅置场泗州(今江苏盱眙北洪泽湖中)。不仅如此,金人还在泗州增榷场屋二百间,增兵防守。

[8]颍州:今安徽阜阳。光化:今湖北光化北。

[9]宜城(古称鄢)曾为楚国都城(楚正城遗址迄今尚存,位于宜城城南郑集镇皇城村),屈原弟子、著名辞赋家宋玉即出生于此。三国时被诸葛亮挥泪斩首的马谡也是宜城人。

[10]襄阳府下辖襄阳、樊城、谷城(今湖北谷城)、南漳(今湖北南漳)、宜城(今湖北谷城)等县,治襄阳县。

[11]张柬之:字孟将,襄阳人。以贤良征试,擢为监察御史。后出任合州、蜀州刺史、荆州(治所襄阳)长史等职。宰相狄仁杰向女皇武则天推举,武则天将其升为洛州司马。不数日,狄仁杰再荐之,称其“可为宰相,非司马也”。遂得以升为秋官侍郎,又升宰相。与桓彦范、敬晖等人发动神龙革命,迫武则天禅让于唐中宗,唐朝因而复辟,因功封汉阳郡王。后因得罪韦皇后、武三思被贬至死。其事迹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12]一宋尺等于31.4厘米(根据“太府布棉尺”“三司布棉尺”测定)。一丈等于十尺。八丈约为25米。

[13]刘诞:字休文,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第六子。初封广陵王,改封随郡王,复改封竟陵王。曾任雍州(治所襄阳)刺史。

[14]清商:古代民间音乐。东晋、南北朝时,以汉魏《相和》诸曲为基础,吸收江南吴歌、荆楚西声等民歌发展而成的俗乐,总称为清商乐。隋时改称清乐,于太常置清商署掌管,后成为隋唐燕乐的一部。因其中保存秦汉以来历代民间音乐,隋文帝曾称之为“华夏正声”。清商乐的形式结构与《相和》诸曲大致相同,所用乐器较《相和》诸曲有增加,其古调至今多存于琴曲之中。西曲歌:原为民歌,后被采入乐府,为《清商曲》之一部。《乐府诗集》卷四十七:“《西曲歌》出于荆(即襄阳,襄阳为古荆州治所)、郢(郢州,今湖北钟祥)、樊(樊城)、邓(邓城,今河南邓县)之间,而其声节和谐,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

[15]梅香:古代为婢子的别称,即丫头。樊楼为北宋时开封最大最繁华的酒楼,宋人有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具体可参见同系列小说《斧声烛影》。

[16]宋元是理学形成和发展的时期,表现在女子服装上,大都长装打扮,裙子拖地,讲究者还要在裙角系上珠子等装饰物,以防裙片扬起。而高秀英则为了说唱方便起见,采取短装打扮。高秀英是当时有名的民间驭说女艺人,说唱技巧高超,名动江湖。王恽有《鹧鸪引·赠驭说高秀英》:“短短罗桂淡淡妆。拂开红袖便当场。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谈霏玉有香。由汉魏,到隋唐。谁教若辈管兴亡。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又有《浣溪纱》咏唱高秀英:“隋末唐初与汉亡,干戈此际最抢攘,一时人物尽鹰扬。褒鄂有灵毛发动,曹刘无敌简书光,争教含泣到分香。”

[17]说话:一种说唱艺术,即讲故事,唐代已出现,唐人元稹:“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末毕词也。”

[18]《都城纪胜》:成书于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记述当年南宋都城临安繁华景象。全书一卷,书前有作者自序,正文中有《市井》《瓦舍众伎》《社会》诸节,记述了当时的诸宫调、大曲、杂剧、唱赚、说书、杂技、皮影等各种艺术形式、演出情况、教坊组织等材料,对研究当时的戏剧、音乐、舞蹈有重要价值。作者不著姓氏,仅署名灌圃耐得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作是书者,既欲以富盛相夸,又自知苟安可愧,故讳而自匿,不著其名。”

[19]梅瓶:瓶式之一,因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而名。其形小口,短颈,丰肩,肩以下渐收敛,圈足,附盖。瓶体修长,为盛酒用具。梅瓶的出现与辽国契丹族生活习性有关。《辽史》称“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此天时地利所以限南北也。辽国尽有大漠,浸包长城之境,因宜为治。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为适应迁移生活,契丹人创造出一种上粗下细、状如鸡腿的长腹瓷瓶,专用于运水或储酒之用,小口是为了避免盛装的水、酒溅出,减少酒的挥发并方便携运。此鸡腿瓶即为梅瓶的雏形之作,传入北宋后,汉族地区也开始烧造这种长腹小口瓷瓶,最终使梅瓶造型固定下来。当时文人亦将梅瓶作为花瓶使用。南宋时人编类书《锦绣万花谷》中录诗云:“公余终日坐闲亭,看得梅开梅叶青。可是近来疏酒盏,酒瓶今已作花瓶。”

[20]烫酒:饮酒的一种方法。在中国历史上,尤以宋人喜饮热酒,认为热酒活血,有益身体。方法为:将酒倾入壶中,以壶浸入“汤桶”(汤,指滚烫之水),待酒烫热后饮用。“汤桶”之水凉了,则再换热水。《水浒》第十回里有“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的描写。迄今人们饮绍兴酒(黄酒)时,仍有烫酒的习惯。又,以黄酒配窝子面,迄今仍是襄阳当地人最爱的美食。

[21]耶律楚材:字晋卿,号湛然居士,契丹人,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九世孙。父耶律履仕金,官至尚书右丞。耶律楚材生三岁而孤,由母杨氏抚养长大,博览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尤善为文。金章宗时以宰相子补省椽,后为开州同知。贞祐二年(1214年),金宜宗南迁汴京,以完颜福兴留守燕京,耶律楚材被辟为燕京行尚书省左右司员外郎。次年,燕京被蒙古军攻陷,耶律楚材成为阶下之囚。成吉思汗闻其名,召至漠北,语之曰:“辽金世仇,朕为汝雪之。”因耶律楚材原为辽人,辽国为金所灭,遂有此言。耶律楚材答道:“臣父祖尝委质事之(金),既为之臣,敢仇君耶!”表示其祖、父均在金任高官,他本人不以辽国亡于金为恨。无非是委婉拒绝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反而认为耶律楚材忠直,令其跟随左右,叫他“吾图撒合里”而不名。“吾图撒合里”是蒙古语中“长髯人”(当时男子成年有蓄须的风尚)的意思。耶律楚材先后追随成吉思汗、窝阔台西征南伐,日见信用,被任命为必阇赤(元官名,负责掌管文书,相当于掾史、令史),主管汉地民事,汉人习惯称之为中书令、中书相公。耶律楚材自幼习儒,汉化很深,投附蒙古后,在帮助蒙古贵族从游牧经营方式向中原汉地传统的农业统治制度过渡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22]那可儿:又作“那阔儿”,《元朝秘史》释为“伴当”。蒙古汗国时贵族阶级的亲兵和扈从,平日侍从主人,战时随主出征,帮同杀伐掳掠等,以一心奉事主人为风尚。其实就是门户奴隶身份,但因与主人关系亲密,常常在战时充当各级统将,分享优厚战利品,一些人还以突出战功跻身于贵族行列。速不台征战所及,东至高丽,西达波兰、匈牙利,北到西伯利亚,南抵开封,是古代世界征战范围最广的将领之一。

[23]吕师巡: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吕文德之弟)之子。吕师宪:吕文信(吕文德之弟,吕文焕之兄)之子。吕文信官任武功大夫、沿江副司谘议官。开庆元年(1259年),忽必烈率军攻鄂州,吕文信率水军在鄂州白鹿矶与张柔率领的蒙古汉军遭遇,战死。

[24]“郡望”一词,是“郡”与“望”的合称。“郡”是行政区划,“望”是名门望族,“郡望”连用,即表示某一地域范围内的名门大族。秦汉以后,随着家族的繁衍迁徙,姓氏原有的以血缘论亲疏的文化内涵逐渐淡化,而以家族地望明贵贱的内涵成了姓氏文化最为突出的特点。唐贞观年间,吏部尚书高士廉奉诏撰修《氏族志》时,沿袭旧例,以山东崔姓为第一,皇族李姓为第二,唐太宗大怒,亲自出面干涉,改李姓为第一,外威之姓为第二,崔姓降为第三。武则天执政时,修纂《姓氏录》,改武姓为第一。最能说明姓氏贵贱,当数宋朝编撰的《百家姓》。《百家姓》的前八姓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赵姓是国姓,位居榜首,钱为吴越王之姓,其余六姓为皇后外戚之姓。古人常以郡望自标,如明末名妓柳如是(其事迹见同系列小说《柳如是》)本为嘉兴人,却自称“柳河东”,河东为柳氏宗望。张氏襄阳郡望始祖为张安之(西晋司空张华后人,张华为西汉大臣张良十六世孙),南阳郡望始祖为张彭(西汉张良六世孙)。北宋名臣包拯母亲张氏(事迹见同系列小说《包青天》),即郡望南阳。

[25]张继,字懿孙,襄阳人。唐天宝十二年(753年)进士,曾做过盐铁判官、检校祠部郎中等小官。有名诗《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中国有景诗共荣的文化现象,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使鹳雀楼出名,崔颢的《黄鹤楼》令黄鹤楼和四周景物出名,但影响最大的首推张继的《枫桥夜泊》。寒山寺本来只是苏州城外一座小寺,自从张继此诗流传之后,成为千古名胜,而且引发了“半夜是否敲钟”的广泛争论与考证。

[26]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唐开元时期名宰相,诗人。有《望月怀远》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27]唐州:今河南唐河。邓州:今河南邓县。

[28]赵葵:字仲南,少年即跟随父亲赵方在军中效力。某日,宋廷犒赏军士,因赏赐太少,引起宋军不满。当时赵葵才十二三岁,察觉到军士不满的情绪,立即站出来大声叫道:“这不过是朝廷的赏赐,我父亲还另外有奖赏。”一句话立刻稳定了人心,化解了将士的不满。赵葵每次遇敌,便与将士一同披甲上阵,亲自深入敌阵杀敌。部下见主将如此奋不顾身,无不奋勇攻战,尽死救之,因此其军总能获胜。赵葵工于诗文,善画墨梅,其戎马生涯余暇,专为梅写真:注重写实,苍枝老干,杈芽突兀;造景幽深恬静,繁葩疏荫,幽妍芳洁。其传世名作《杜甫诗意图》是以杜甫名句“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为题,描绘江南水乡修竹、风荷的清幽景色,笔墨精美,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29]也有一种说法是,赵范是为避朝廷猜忌才刻意如此。宋朝重文轻武,猜忌武将,不敢完全付以兵权。南宋虽因战事频繁而有所缓和,但西蜀吴曦叛宋一事后,宋廷再度大肆削夺边帅兵权。赵范曾上奏宋理宗:“国家之兵,聚则不少,散则不多,若能散能聚,可守可战,使江、淮表里皆有可恃之势,则戎马侵突,足以御之矣。”其实是批评朝廷消极防御、处处布防的方略。处处布防虽削弱了将帅兵权、令朝廷放心,却直接导致兵力分散,无法集中对敌。而更为可悲的是,主战派多不被皇帝信任,大凡朝中没有权臣作后台的边帅,均落得悲惨下场,如彭大雅、余玠等,详见《钓鱼城》。端平入洛(金亡后,赵范、赵葵等建议出兵收复开封,但未能成功,为宋蒙战争之开端)失败后,赵范兄弟与老师郑清之(时任宰相)等主战派备受朝野诘难,赵范即在此背景下上任京湖帅。

[30]簿厅:主簿(主管文书簿籍及印鉴,即起草一些文件、管理档案以及各种印章等,大致相当于今秘书一职)办公的官署。勘院:临时审判机构,案件终结以后即告撤销。始创于北宋代王安石变法时。《宋史·刑法志》:“神宗以来,凡一时承诏置推者谓之‘制勘院’,事出中书,则曰:‘推勘院。’”

[31]枣阳:今湖北枣阳。

[32]襄水:今湖北襄阳南渠。

[33]迄今襄阳古城墙上犹有“岳”字砖。

[34]随州:今湖北随州。与和氏璧齐名的随侯珠即与随州有关。春秋时期,随国国主随侯路遇受伤大蛇,救治了大蛇。后大蛇衔夜明珠回报。珠子直径有一寸多,颜色纯白,晚上发出的光像月亮一样。张衡在《西京赋》中写道:“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又,1978年,随州擂鼓墩出土了一套青铜编钟(即曾侯乙编钟),规模宏大,铸造精美。音声优美,音域宽广,达五个八度。音阶准确,和现代国际通用的C大调七声音阶相同。在中心的三个八度范围内,有着完整的半音阶,不但可以旋宫转调,而且能演奏现代和声与复调手法的多声部乐曲。为世界音乐史和冶炼史上的奇迹,震惊中外。

[35]五代时,高保融据荆南,分江流,潴为大泽,有上、中、下三海,以遏北方戎马者。此即为“高氏三海”,是中国历史上极特殊的军事水利工程,专门引水守城,与众多引水攻城、引水淹敌事例正好相反。宋太祖统一天下后,“虑窃据者为后世患”,将三海泄流。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湖北安抚使兼知江陵府刘甲“以南北兵端既开,再筑上、中、下三海”。嘉泰四年(1204年),江陵守臣吴猎再次修治三海,“引沮漳之水注三海,绵亘数百余里,弥漫相连”,以为守城之险。后来元兵攻破江陵外城沙市,亦是利用天旱、三海干涸之机,使沙市失去大水屏障后而破城。

[36]投拜人:汉奸。

[37]荆门:今湖北荆门。复州:今湖北天门。信阳:今河南信阳。

[38]峡州:今湖北宜昌。枝江:今湖北枝江。

[39]当年右丞相史浩与名将张浚辩论道:“中原(指金人占领的中原地区)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并首称北方沦陷区南归者为“归正人”,不赞成对归正人委以重任,遂成为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