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局枯棋

城西南有望楚山,又名楚山,是城外诸山中最高峰。传闻昔日秦国与齐国、韩国、魏国四国联兵攻楚时,登此山南望,由此得名。北宋时期,大书画家米芾、米友仁父子寓居于襄阳,米友仁爱极楚山烟云蓬勃、树木蓊郁,据实景画了一幅《楚山清晓图》,以水墨点染烟云,表现『春雨初霁,江上诸山云气涨漫,冈岭出没,林树隐见』的情景。

天下奇观,江浮两山,地雄一州。 对晴烟抹翠,怒涛翻雪;离离塞草,拍拍风舟。 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 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

淮头,虏尚虔刘,谁为把中原一战收? 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且容老子,还访浮丘。 鸥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 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南宋·李曾伯[1]《沁园春》

襄阳城城西南有望楚山,又名楚山,是城外诸山中最高峰。传闻昔日秦国与齐国、韩国、魏国四国联兵攻楚时,登此山南望,由此得名。北宋时期,大书画家米芾、米友仁父子寓居于襄阳,米友仁爱极楚山烟云蓬勃、树木蓊郁,据实景画了一幅《楚山清晓图》,以水墨点染烟云,表现“春雨初霁,江上诸山云气涨漫,冈岭出没,林树隐见”的情景。

张惟孝想到凶手极可能将血衣抛入茅厕中后,正要赶去梅香别院,忽听到有人高叫道:“张公子!张公子!”转头一看,却是襄阳县尉唐珏单身追来了。

张惟孝便止住脚步,等对方近身,问道:“唐县尉是来捉我回去的吗?”唐珏道:“不是。”先将钟杨赠予的佩剑还了回来,又喘了几口大气,才道:“张公子私下逃走,王通判没有下令缉捕,而是赶回襄阳府署去了。我赶来找张公子,是要告诉你,差役已经在梅燕家中找到了那件丝袍。她二人均已招认那是张公子你的衣裳。”

张惟孝忙问道:“梅燕、梅雀人可还好?”唐珏道:“她二人有从犯嫌疑,已被带回县衙关押。”又道:“在歪脖子树上发现的布片,跟那件丝袍完全对上了,这可是铁证。张公子,你当真没什么可说的吗?”

张惟孝道:“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若是唐县尉肯出面为梅燕、梅雀作保,先放她二人出来,免受牢狱之苦,唐县尉可以问我一些问题,我能答则答。”

唐珏想了想,道:“本来梅燕、梅雀既是证人、亦有从犯之嫌,是不能作保释放的。不过张公子既然出面说情,我也愿意担这个风险,卖个人情。”张惟孝道:“一言为定。”

唐珏当即问道:“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梅秋?”张惟孝道:“不是。”

唐珏道:“那张公子为什么不说出来?”张惟孝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

唐珏道:“查案是官府分内之事,张公子为何要强自出头?莫非你是担心官府徇私枉法?”张惟孝不答。

唐珏道:“好吧,这个问题当我没问过。其实这个案子我也是心中有疑问,才独自赶来找张公子。”张惟孝道:“不是铁证如山吗,县尉君还有什么疑问?”唐珏道:“疑问可不止一点,不过都与一个人有关——王五。王五手下站出来指认袍子是张畴所有……”

张惟孝问道:“指认张畴的是王五手下?”唐珏道:“那些人成天在大堤上晃荡,多半见过张畴穿着那件袍子。”

张惟孝问道:“那么另外的疑问是什么?”唐珏道:“案发现场在蒋家故宅附近,王通判又强行要接手此案,甚至不让我参与审讯。”

张惟孝道:“唐县尉果然警觉性极高,目光如炬。”唐珏道:“我不知张公子这是讽刺还是称赞,不过我这县尉可不是吃白饭的。”张惟孝道:“这我相信。县尉君,之前我涉入周太平命案,答应要给你一个交代,过了今日,我便会兑现承诺。但梅燕、梅雀那边,还请你多多周旋。”

唐珏大喜过望,道:“好,我这就回县衙,亲自为她二人作保。”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我还有一句话,张公子该知道,目下梅秋命案的所有证人、证物都指向你,你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只因为你是张惟孝。”张惟孝道:“这我当然知道。”

唐珏道:“人们敬重仰慕你,是因为你当年弹指之间便召集了一支强壮人马,救大宋于危难之间。而今你不复再有当年之勇,只混迹于市井,卷入各种是是非非,你觉得你对得住这份盛名吗?”张惟孝怔然无语,半晌才拱手道:“受教了!”

唐珏道:“张公子只有这三个字吗?这可不算回答。”张惟孝道:“县尉君说得对,我目下确实只是个普通人,是张先行,不该再利用张惟孝的名气为自己谋取特殊待遇。请县尉君放心,等梅秋案子有了眉目,我自会去县衙投案自首。”

唐珏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张公子有绝世之才,就此埋没实在可惜。”张惟孝道:“我知道。然而世间之事,多是命中注定,纵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到最后,不过留下一声叹息罢了。”

唐珏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之色,却也没有再多问,只拱拱手去了。

张惟孝赶来梅香别院时,老远便闻见一股子臭气。他判断臭味是从梅香别院方向传来,心道:“这一定是有人打开了盖板,在掏粪坑了。是有人抢在我之前想到凶手有可能抛血衣于茅厕,还是凶手、张畴等人想要销毁证物?”

急忙闯进别院,东院庭院中停了一口棺木,应该是预备收敛周太平尸体用的。有人正捂着鼻子在擦洗棺木,但却没有见到竹枝娘子。张惟孝也不理会,径直进来西院。只闻见臭气熏天,收夜香的于老汉将粪车拖放在茅厕边,正手持粪勺打捞清理粪池。一旁站着两名瞧热闹的人,却是酒楼掌柜牛千里及小厮幺哥儿。二人一个以手帕捂鼻,一个以衣袖遮面,眉头皱紧,显是强忍秽物臭气。

于老汉道:“一定有鬼!小老儿敢打赌,这粪池里面一定有鬼!不然那姓张的杀人凶手不会特意问到梅香别院的茅厕。”

张惟孝进来时正好听见,这才知道是于老汉自己对茅厕起了疑心,所以赶来打捞。他早上遇到于老汉时,的确多问了一句梅香别院茅厕的事,不过当时是因为曾听到王五打算抛尸粪坑,随口问的,不像现在,基本上能肯定血衣定然在粪坑中。

牛千里又后退了两步,不满地道:“你这个于老汉,听风就是雨,你倒是说清楚了,是什么鬼?你非把我从酒楼叫出来,说是要当面做证人。要是什么都没发现,又耽误了酒楼生意,我可饶不了你。”忽转头见到张惟孝,不禁愣住,道:“张公子,你……”

于老汉忙转过头来,十分吃惊,道:“咦,公子不是被官府捉去了吗,我还当堂指认了你。你……你怎么又出来了?”

牛千里当日曾亲眼见钟杨放张惟孝离去,虽不知其真实身份,然料想必不是普通人,忙道:“既然官府放了人,就表明张公子没有嫌疑了呗。”于老汉一时不明究竟,道:“我早上明明见到他……”

牛千里道:“老汉亲眼见到张公子奸杀梅秋了吗?”于老汉道:“没有。”牛千里道:“那不就是了。”又问道:“张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张惟孝道:“跟于翁一样,认为茅厕里面可能会有线索。”

于老汉道:“原来张公子早上问我梅香别院茅厕的事,是怀疑里面有线索?”张惟孝点点头,道:“劳烦于翁细细打捞。”

牛千里好奇问道:“张公子如何会知道茅厕里面有线索?”张惟孝道:“我只是瞎猜的。”

牛千里道:“莫非这线索能洗清张公子嫌疑、找到害死梅秋的真凶?”张惟孝道:“牛掌柜别误会,不是焌糟梅秋的案子,是皮影戏班周太平的案子。”

他听到牛千里主动提及梅秋命案,忽又想起奸杀案真凶熟知王五强暴妇人的手法,很可能时常光顾妓馆,便将牛千里拉到一旁,低声问道:“牛掌柜可知道这院子里有谁常去逛青楼妓馆?”

牛千里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这小老儿可不知道。”又道:“张公子想知道这种事情,怕是得去神女楼问王五王官人才能知道。”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有一个人,倒是常常去妓馆。”

张惟孝忙问道:“是谁?”牛千里道:“就是一直住在河边船上的张畴张公子。这位张公子风流倜傥,第一天到梅香楼时,便向小老儿打听哪里有好的青楼妓馆,据说当晚就寻去了王五的神女楼。后来他还时常带着一名名叫巧姐儿的娼妇到我们酒楼饮酒作乐。自从张公子来了襄阳,巧姐儿几乎夜夜都宿在他船上。”

张惟孝道:“这巧姐儿也是王五妓馆中的娼妓吗?”牛千里道:“是啊,据说还是个头牌呢。”

张惟孝这才醒悟,心道:“难怪王五手下人能认出那条布片是张畴袍子上的,原来他时常光顾妓馆。”

牛千里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公子,这巧姐儿是乡下来的,据说丈夫病死,田产也被乡邻夺了,无力营生,只得流浪到城里。她来过我们酒楼,想找份工做。可她生得过于美艳,太容易招蜂引蝶,不适合做焌糟。小老儿见她着实可怜,给了她两个钱,让她进城去找份女使工做。不知后来如何被王五盯上,弄去妓馆做了妓女。张畴张公子带巧姐儿来酒楼时,小老儿悄悄问过她,她自称是心甘情愿做了妓女。嘴里虽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想来是因为畏惧王五,不敢说实话。那张畴张公子看上了她,又出手豪阔,若是肯花钱为她赎身,倒也是好事一桩。”

张惟孝心道:“我曾见过张畴船上有一名浓妆女子,大概就是牛掌柜口中的巧姐儿了。”

正待再问,忽听得于老汉叫道:“捞到一件衣裳!咦,好像还是件挺新的夹袍呢!”顺手将粪勺摆过来一甩,一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物事重重落在地上,登时粪液四溅。众人慌忙退开了几步。

牛千里问道:“张公子,这是你要找的线索吗?”张惟孝道:“很可能就是它。”找了一根棍棒,将那团物事慢慢翻转拨平,果然是件外袍。

牛千里忙叫幺哥儿去打水来。水井就在院子中,幺哥儿来回三趟,提了三桶水兜浇在袍子上,才勉强露出一点颜色来。

张惟孝道:“就是这件袍子了!胸腹之处有斑斑血点,应该是杀死周班主时溅射上去的。牛掌柜,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袍子?”牛千里看了看那件臭不可闻的袍子,挠头道:“这个……”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是我们戏班严震的。”却是竹枝娘子回来了。

张惟孝大感意外,问道:“娘子可以肯定吗?”竹枝娘子道:“当然可以肯定。”

牛千里困惑之极,反复挠头道:“这么说,凶手是严震严先生?他为什么要杀周班主?”竹枝娘子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不过当晚钟三娘子说了凶手身上一定会有血迹后,我发现严震脱了外袍,立时起了疑心。他辩称外袍放在了勾栏,加上钟三娘子说张公子武艺了得,凶手能一下击倒他,应该也是身手不凡之人,不会是羸弱的严震,我当场便信了,也没再追究。”

张惟孝心道:“我原先以为是高秀英戏班的人和张畴联手杀了周太平,戏班中某人是真凶,张畴是帮凶,却想不到真凶竟是皮影戏班的人,而且还是那专写串词的文弱先生严震。这到底是为什么?”一时想不通究竟,忙问道:“严震人呢?”

竹枝娘子道:“自昨日一早起,他人便不见了。我到处找他,还以为……”也不及说完,从怀中取了一小块银子,塞给于老汉道:“劳烦于翁帮个忙,带着这件衣裳去报官,请官府务必捉住严震,为我丈夫报仇雪恨。”

于老汉见这样一名大美人走到他面前娇声娇气跟自己说话,已是骨头都酥了,况且对方还有跑路费,且是现银,而不是那不值钱的劳什子关子,忙接了银子,道:“是,是。”又安慰道:“娘子也别太难过,好生保重身子。”用棍子将袍子挑了,搭到粪车上,拖着车子去了。

牛千里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安慰了几句,便引着幺哥儿去了。

竹枝娘子道:“张公子,多谢你找出了杀我丈夫的凶手,请你移步东院堂中一坐,我好奉一杯茶水,略表谢意。”

张惟孝本不愿意与这女子再多走近,但他心中疑问甚多,只得随她进堂,问道:“你适才说严震人不见了,可是真的?”竹枝娘子道:“当然是真的。上午襄阳吕知府派人来通知,说太夫人大寿,要请我们皮影戏班在寿宴上表演……”

张惟孝登时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要带戏班进襄阳府署?”竹枝娘子道:“我进那里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郎君担心我趁机行刺某位大官人?”张惟孝道:“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他是指当年竹枝娘子为报父仇,曾孤身到临安行刺宰相贾似道一事。

竹枝娘子道:“我是做过。当年我那么小,居然那么有胆量,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摇了摇头,又道:“实话告诉郎君,行刺那种手段太低级,我也不屑再用。”

张惟孝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收手?还嫌这世道不够乱吗?”竹枝娘子道:“郎君想要我收手?容易,只要将贾似道捆送到我面前,交由我任意处置,我大仇得报后,便会从此隐居山林,不在世间出现。”事隔多年,她心中的仇恨丝毫未减,一提及仇人的名字,脸上便泛起红潮来。又恶狠狠地续道:“我要贾似道跪在我面前,受尽人间酷刑。我再亲手将他鞭死,尸体抛入江中喂鱼,正如他当年对待我父亲一般。可此公位极人臣,长立不倒,我想尽办法也扳不倒他。郎君知道吗?我行刺不成,被官府逮捕,又幸运遇救后,并没有立即北上投蒙,而是设法混进了一个皮影戏班,跟着他们进了真州忠勇军营,想找机会救出蒙古使者郝经郝先生,让他出面揭发贾似道曾私下与蒙古议和之事。”

张惟孝道:“你还做过这样一件事?当真是天真得可以。”竹枝娘子道:“不错,我见到郝经先生后,他也是这么说我的。他说南宋君臣沆瀣一气,皇帝绝不会因为他揭发贾似道而对他如何。那时我才知道,要扳倒贾似道,除非皇帝死。可皇帝死了还有新皇帝,还是可能会继续信用贾似道。无奈之下,我只有帮蒙古人灭了大宋。”

张惟孝冷笑道:“你为了报一己之仇,坏事做尽,残害自己母国同胞,反倒还振振有词,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竹枝娘子道:“我离开真州时,忽然想到了郎君你。那时候郎君还不认识我,但我却早已在江陵码头见过你,听过你的传奇事迹,也知道你那句‘朝廷负人’的名言。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郎君当真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男子,四个字,便道出了这大宋王朝的本质。这一点上,我可以说是郎君的知己。”

张惟孝嗤笑一声,道:“知己?你这知己,便是助蒙古人诱捕我,又一再玩弄折磨我吗?”竹枝娘子笑道:“我早说过,当时郎君只是我的投名状而已。但就内心深处而言,我了解郎君为什么不肯为宋廷效力。我猜许多人都问过郎君为何总说‘朝廷负人’。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算短,我可有问过你为什么?因为我不需要问,我知道郎君心中的失望。”

张惟孝道:“好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还是说严震吧。”竹枝娘子道:“严震?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皮影戏班打算为吕太夫人排一出喜庆些的新戏。周太平虽然去了,可他还留下了几箱子皮影,足够用了,但没有严震写串词可不行。昨日我因为有事,没发现他人不在别院,今早才听说他从昨日起就不见了。我本来还以为……”

张惟孝道:“还以为什么?”竹枝娘子道:“当然以为是西院高秀英那些人在捣鬼。现在看来,是严震干的。他前晚想将周太平之死嫁祸到郎君头上,结果未能成功,他便慌了神,抢先逃走了。”

张惟孝问道:“严震不是你们的人吗?”竹枝娘子道:“当然是我们戏班的人。噢,我明白郎君的意思了,不,严震不是我们这一方的人,他是我们到襄阳后才招纳进来的。”

原来周太平的皮影戏班原先就在北方为蒙古达官贵人表演,颇有名气,后来竹枝娘子南下襄阳,便打算以此为掩护,因戏班有着极大的便利条件,可以任意流动而不被人怀疑。然周氏皮影只是单纯的皮影戏,不含说唱。而襄阳本地流行渔鼓皮影,中间加有散白、韵白两种道白,也就是俗称的串词,即地道的襄阳话中夹杂了民间俗语、谚语、歇后语、方言土语等,以诙谐幽默的方式说唱。这道白说起来容易,但实则颇为复杂,必须讲究押韵合辙。唱词一般为“五五七五”字句、七字句和十字句三种句式,也有三四字垛板句。大段唱词有一韵到底和每段一韵两种。所用韵目分为“光、消、板、修、歌、麻、洋、于、亲、乖、为、克、四、中、福”。由于渔鼓皮影唱词“十五韵”和诗词韵字“十三辙”相同,得是有文才、通晓音韵及襄阳土话的人才能编写。周氏戏班为了尽快在襄阳立足,便找了严震来写道白和串词。严震当时靠在码头替人写信为生,连安身之处都没有,加入戏班后,不必再风餐露宿,他倒也乐得其所。

张惟孝道:“这么说,严震只知道这是个皮影戏班,他杀了周班主,等于是毁了自己饭碗。这可奇怪了。”

竹枝娘子道:“不是现场还有一个人吗?严震绝对没有能力偷袭郎君,他还有一名帮凶,那个帮凶是谁?”张惟孝道:“是张畴。”

竹枝娘子道:“是张畴?呀,怎么会呢?他根本不认识严震,这两人怎么可能搞在一起?”张惟孝道:“张畴已经当面向我承认了,他就是当晚自背后袭击我的人。”

竹枝娘子道:“那么高秀英一定也是知情者了。我就知道她不干净!”

张畴承认袭击张惟孝之前,曾强调高秀英的说书班子与周太平命案无干。张惟孝本来不大相信,但既然对方刻意提了,须得验证后才能下结论。况且以竹枝娘子为人,报复心重,多半已起意要对高秀英的班子开杀戒了。忙道:“高秀英未必知情。不过我会设法查明她是否卷入其中,再给你一个回复。在真相未明之前,她和她的班子算是清白的。”

竹枝娘子道:“也好,我跟她同住别院,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宜走得太近,也不能公然结仇。”

言外之意,无非是她身负秘密使命潜伏在这里,当然不是来交朋友的,尤其要跟目的不明的高秀英保持距离。而周太平死后,梅香别院已被官府盯上,不能再出事。因而就算她知道高秀英涉入周太平命案,也不能私自报仇,顶多交给官府处理。

张惟孝立即会意,道:“你知道就好。你再胡乱杀人,不但我不会放过你,官府早晚也会怀疑到你。”

竹枝娘子道:“对了,我还有话要问郎君。听说你和张畴两个人都是杀死那焌糟梅什么的疑凶,已经被官府捉去了。郎君如何又被放回来了?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你是张惟孝吗?”张惟孝道:“竹枝娘子果然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竹枝娘子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郎君会成为杀人凶犯?”张惟孝冷冷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心中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竹枝娘子笑道:“人家是好意,关心郎君才会问你。”张惟孝道:“不必了,你不交出加害梅秋的凶手,休想从我口中听到任何话。”竹枝娘子道:“人家一片好心,郎君不领情,好教人伤心。”

张惟孝道:“不管怎样,我答应你的两件事,已经完成了一件。严震是杀死你挂名丈夫周班主的凶手,张畴则是帮凶。”竹枝娘子道:“动机没弄清楚,这可不算完成。”

张惟孝道:“你如此紧张周太平之死,自然是担心旁人发现他蒙古奸细的真实身份,现下虽然还没找到严震行凶的动机,但决计与此无干,你大可以放心了。况且要知道动机,你可以等官府捉到他们两个后当面询问。”竹枝娘子道:“郎君说得好听,那严震和张畴都逃走了,官府上哪儿找他们去?”

张惟孝道:“你怎么知道张畴逃了?”竹枝娘子道:“我从外面回来时,看到高秀英从张畴的那艘大船上匆匆下来,然后船就开走了,说是要回临安去。”

张惟孝道:“那么高秀英呢?”竹枝娘子道:“她没走,人还在勾栏说书呢。”

张惟孝沉吟道:“高秀英没有躲起来,足见她确实与命案无关。”竹枝娘子道:“嗯,我也是这么想。但严震和张畴却跑了。郎君必须得助我找到这两个人,或是找到他们的杀人动机。”张惟孝道:“不,我只答应你找出杀死周太平的凶手,我已经办到了,你休想再用这借口缠住我。”

竹枝娘子赌气道:“郎君不答应就算了,就算张畴人跑了,我也有别的法子知道。”

张惟孝听她话语只提张畴,料想她一怒之下,必定要设法对付高秀英及其戏班的人,微一踌躇,只得应道:“好,我答应你,再帮你找到杀人动机,但你决计不能再胡乱杀人。”

竹枝娘子这才转嗔为笑道:“我向郎君保证,除了严震,其他人我都不会再碰他们一根手指头。而且严震人已经跑了,郎君也知道我没工夫去寻他,想杀他也杀不了。”张惟孝道:“但愿你言而有信。”

竹枝娘子笑道:“好教郎君知道,我来襄阳后,一向是低调行事的。老龙堤出了这么多事,已经被官府牢牢盯上。我不会再惹是生非的。其实有郎君在我身边,我可是……”嘻嘻笑着贴身上来。张惟孝断然伸手将她挡住,道:“够了,你可别忘了你现下是蒙古元帅夫人的身份。”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离开梅香别院,张惟孝先来到老龙堤,果见张畴那艘船已然不见了。心道:“之前竹枝娘子怀疑高秀英这些人,还说她曾向牛掌柜打听如何进襄阳府署,多半是有所为而来。张畴因我而卷入梅秋一案,是个意外,被我发现他是周太平命案的帮凶,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他料想已被我当面揭穿,我定会报官或是告知苦主竹枝娘子,必然不敢再轻易露面。但既然高秀英人还在襄阳,他应该还没逃走,只是藏了起来,早晚会现身。”一时也想不到要去哪里找张畴,见天色不早,便欲进城寻去钟宅。

忽听到一旁有人议论道:“你听说了吗,梅香楼的焌糟梅秋被人奸杀了,是先奸后杀!”襄阳民风淳朴,忽发生这等冷血残忍的情色命案,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另一人应道:“人人都在谈论这事,哪能不知道?我听说那梅秋跟前晚死的皮影戏班的周班主有奸情,结果两人一前一后被杀死。”

一名男子正好路过,闻言忙停下来问道:“两位大哥说的死者是叫梅秋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又问道:“官府可有捉到凶手?”一人应道:“听说是捉住了,叫张什么……”

那男子大吃一惊,问道:“是张畴吗?”那人答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那边便有官府的人过来,兄台何不去向他们打听?”

那男子转头看了一眼,虽则头上斗笠已然遮住了半边面孔,还是本能地举袖遮面,掉头便走。

张惟孝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一时警惕起来,心道:“这男子打听梅秋,显是认得她。又一口叫出了张畴的名字,必是知道些什么。他见了官府的人便立即避开,更是可疑了。”见那男子朝西而去,忙叫道,“这位兄台,请留步。”

那男子一听,反而拔腿就跑。张惟孝正待去追,听见后面钟杨叫道:“张公子,请留步。”

张惟孝只得停下来,问道:“黑杨将军有何见教?”钟杨道:“吕大帅有令,要我带张公子去见他。”张惟孝道:“我还有要紧事去办,改日再进城拜会吕大帅。”

钟杨道:“大帅有令,焉得违抗?张公子,望你老老实实交出兵器,莫要逼我动手。”挥一下手,兵士便包抄上前,围住了张惟孝。

上一趟鹿门山之行,张惟孝见过钟杨与蒙古人交手,深知他武艺远在自己之上,况且他还带着一队兵士,就算反抗,最终还是会力尽被擒,徒然受辱,只得交出长剑。钟杨倒也不命人绑他,只道:“走吧。”

张惟孝道:“正好我有事想问黑杨将军,左右路上无事,顺便问了吧。”钟杨道:“什么事?”张惟孝道:“昨日在鹿门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蒙古人当真没有讯问过黑杨将军吗?”钟杨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张公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蒙古人如此轻易放了你?”

张惟孝道:“那好,我先说,我答应了蒙古人,要替他们办两件私事,但绝不会损害大宋的利益。”钟杨道:“当真?”张惟孝道:“千真万确。黑杨将军该知道我张惟孝说出的话……”忽又想到唐珏在北门外的那番话,便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钟杨道:“张公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对我的事感兴趣,是我妹妹叫你来向我打听的,对不对?”张惟孝也不否认,道:“你们钟家个个都有做大理寺官员的潜质。”

钟杨料想如果不说出缘由,钟清必定还会想其他办法打探,便道:“好,我便实话告诉张公子。我没有被蒙古人扣押或是拷打,是因为那带队捉住我们的老者,跟之前我们在鹿门寺遇到的蒙古王妃张桂大有渊源。他就是张桂的父亲张宏。”张惟孝颇为惊异,沉吟道:“原来那老者就是有‘当代季布’之称的济南张宏。”

钟杨道:“本来我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审问我的正是张宏,他还不及开口,张桂便冲了进来,哀求她父亲放过我们兄妹。张宏当场答应了。”

张惟孝这才释然,道:“那张宏号称一诺千金,必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们在鹿门寺遇见他女儿,并没有揭穿她的真实身份,她感激在心,又反过来恳请父亲放人,倒也能理解。”又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黑杨将军为何不对令妹说清楚?”

钟杨只摇了摇头,又道:“张公子机敏过人,可有想到我们昨日被临时关押的是什么地方?”张惟孝道:“我认为那是一座兵寨。我们到达时,有人拉开大门,还有人来回巡逻,然后走了好大一会儿,张宏才下令将我们分开。根据路程来算,我估计那座兵寨至少能容纳两千人。”

钟杨道:“我也是这么判断的。不过我将这一军情报告给吕大帅后,他不大相信。”张惟孝冷笑道:“难道吕大帅以为蒙古人要求在襄阳鹿门山设榷场,真的是为了增强双方贸易吗?这本来就是蒙古人的幌子。”

钟杨道:“襄阳的吕大帅原先是不赞成建榷场的,可鄂州阃帅[2]吕相公坚持要建。”

“襄阳的吕大帅”即指京西安抚副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因排行第六,人称“吕六”。“鄂州阃帅吕相公”即指京湖制置使兼四川策应大使吕文德,是京湖最高长官。

张惟孝道:“这我倒是听说了,民间有谣传,说是蒙古人请大商人潘韧出面到鄂州周旋,请求吕相公允准在鹿门山开设榷场。潘韧还赠送了一条世间罕见的玉带给吕相公。吕相公贪图贵重宝物,遂满口答应。”又想到曾见到潘韧与竹枝娘子在大船上亲密交谈,料想其人身份必不止商人那么简单,道:“这潘韧既愿意为蒙古人充当说客,多半还是个奸细。”

钟杨道:“张公子不是外人,我便实话说了。潘韧是说客,曾多次居中为蒙古人说项,这倒是不假,但他决计不会是奸细。自吕大帅上任,这些年我襄阳所囤战备物资,米粮马匹等军用物品,有一半以上是靠潘韧自北方走私过来的。”

其实不独张惟孝,许多人都怀疑潘韧。他往来于南宋和蒙古之间,从中谋取巨大的商业利益不说,定然还充当了间谍角色,将打探到的南宋军情透露给蒙古人,不然天下商人多矣,为何独独他能成为蒙古人的座上宾?然宋官方却从未怀疑他。这数年来,京湖宋军所得到的马匹[3],基本上都是靠潘韧自北方走私过来,其功劳不可谓不大。但这些既是军中机密,当然不得为外人所知。旁人只看见潘韧频繁来往于宋蒙之间,和、战时期均游刃有余,身份不免大为可疑,却不被官府或是军方加罪,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宋官员受了他的重贿。尤其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本号称是武将中最廉洁奉公者[4],然因于鹿门山立榷场与蒙古通商之故,颇受时人非议。

张惟孝颇为惊讶,道:“这倒是看不出来。”钟杨道:“若是看得出来,潘公岂不早被蒙古人捉住处死了?”又道:“昨日我禀报蒙古人很可能在鹿门山修筑军营后,吕大帅虽然不信,但仍然请了潘公去代为查看验证。”

张惟孝道:“奇怪了,鹿门山地处襄阳府境内,吕大帅身为一方知府,为何不能派一队兵马,正大光明地前去查看?”钟杨道:“之前宋蒙双方达成协议,鹿门山榷场为纯交易场所,由公推出的榷场官和牙人主持,不受双方官府统辖。在证据确凿前,吕大帅不能公然派兵马前去。潘公是商人身份,他出面自然方便些。”

张惟孝连声冷笑。钟杨虽然口中为吕文焕辩护,实际心中也清楚这是宋方有意忍气吞声。京湖由吕文德主事,吕文德则是贾似道的心腹,从来是奉行主子“和为贵”的策略——要求吕文焕对蒙古百般让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求息事宁人。生怕一旦宋方稍微摆出些强势姿态,蒙古便会借口宋方违约而引军南下。因为蒙古皇帝忽必烈已即位八年,逐步稳定了蒙古内部的动荡局势,已完全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南宋。

沉默许久后,张惟孝忽道:“蒙古人既在鹿门山有所行动,想来也不会忽略万山。黑杨将军不妨再派人到万山看看,蒙古人也许正偷偷在那里选址筑垒。”

襄阳东、西、南三面群山环抱。城东南三十里处是鹿门山。城西是万山,又名汉皋山,虽然海拔不高,却是绝壁临江,雄奇俊秀,自然天成。唐代大诗人王维有五言律诗《汉江临眺》道: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生动描绘了万山与汉水山水相依的情景。这里景色秀丽幽静,宋代大散文家曾巩称其“缥缈出烟云,清明动毛发”,足见山中氤氲缥缈,林木仿若少女秀发,随风拂动,令人流连忘返。

万山山顶还是登高俯瞰襄樊二城、观赏汉江飘逸风姿的最佳位置。伫立崖边向北眺望,天宽地阔,大气磅礴,江碧峰青,绿水东流。唐代诗人孟浩然有《秋登万山》一诗: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 何当载洒来,共醉重阳节。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万山一带,名胜古迹也不少,如北面山下江水深曲处有“万山潭”,为昔日孟浩然垂钓处。山脚汉水边有传说中神女赠珠的“解佩渚”,还有晋镇南大将军杜预沉没纪功碑的“沉碑潭”等。昔日名列“建安七子”的王粲也曾在此隐居。

城西南有望楚山,又名楚山,是城外诸山中最高峰。传闻昔日秦国与齐国、韩国、魏国四国联兵攻楚时,登此山南望,由此得名。北宋时期,大书画家米芾[5]、米友仁父子[6]寓居于襄阳,米友仁爱极楚山烟云蓬勃、树木蓊郁,据实景画了一幅《楚山清晓图》。此画以水墨点染烟云,表现“春雨初霁,江上诸山云气涨漫,冈岭出没,林树隐见”的情景,着重突出了楚山恢弘气势,不求形似,重在写意。其湿润的点法被称为“米点”,成为山水画中的著名画法。后来,米芾将此画献给了宋徽宗。这位才情出众却不会治国的皇帝十分喜爱这幅画,立即召米芾为书画学博士,擢为礼部员外郎,人称“米南宫”。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攻破汴京,北宋灭亡,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北上,宫中珠宝字画被洗劫一空,《楚山清晓图》也被金人带往北方。金人刘迎曾观赏过此画,根据画面景物作诗云:

山娟娟,江茫茫,缘山林木老已苍。 穿林细路萦羊肠,汀洲人家兰杜香。 两山秀出江中央,宛如双剑森锋铓。 层峦架空化宝坊,塔波突兀一气傍。 鸡声喔喔林鸟翔,顾瞻曙色开东方, 清风宿雾方苍凉。兜罗绵网淡平野, 紫磨金饼暾浮桑。橹声才动欲离岸, 钟韵已残犹殷床。当年有米维楚狂, 生子亦复肖阿章。想从乃翁住朝阳, 收拾山绿餐湖光。膝前翰墨观琳琅, 此图戏出遂擅场。彼众史者何敢当? 不然安得牙签犀轴古锦囊,赏鉴一朝蒙古皇。

极详尽地描绘了画面的景色,亦足见楚山景色缥缈空虚,巧分天趣。

城南七里处是岘山,与万山、望楚山并称“三岘”,为三岘之首。东麓濒临汉水,西麓有官道直通往京湖制置司治所江陵。

诸山之中,除鹿门山位于汉水东岸外,万山、望楚山、岘山环绕于襄阳城西南,是襄阳城外的三处制高点,亦是天然屏障。因万山和鹿门山濒临汉水,可以直接扼守汉江,位置尤其重要。名将高达任襄阳知府时,曾奏请于诸峰筑城,以拱卫襄阳,但宋廷没有同意。吕文德执掌京湖防务后,蒙古人请求在襄阳城外鹿门山增开榷场,只是称其地交通便利,吕文德请示贾似道后,亦表示同意。然一旦蒙古人将鹿门山变成军事堡垒,那么便直接威胁到了宋军水上运输。如果再在万山设防,那么襄阳汉水通道东、西两面进出口尽被遏制,堪称被卡住了脖子。

钟杨听到张惟孝暗示蒙古人不但已在鹿门山有所行动,而且可能在万山也开始动作,不禁一愣,迟疑道:“蒙古人应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城里城外总有樵夫上万山砍柴伐薪,如果有动静,早该有风声传出才对。”

张惟孝道:“有没有这回事,黑杨将军派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钟杨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亲自带人去万山巡查。”

张惟孝道:“我跟黑杨将军一起去。”又补充道:“若是我今晚还能走出襄阳府署大门的话。”

他并不是格外对这件事热心,而是料想竹枝娘子多半脱不了干系。当他确认她依旧在为蒙古人做事后,已纳闷她为何要栖身在城外老龙堤上。若是要探知情报,当然是在府城内更为便利。而且她亦当面坦承,根本没有行刺大宋官员的意图。那么,她的计划一定更大。鹿门山既已成为蒙古人据点,万山便是下一处要着力经营的场所。然鹿门山远离府城,万山就在襄阳城下,动静不能太大,不然会惊动宋军,功亏一篑。竹枝娘子大概早已做好安排,所以她人才留在老龙堤上,以居中策应。

钟杨奇怪地看了张惟孝一眼,道:“张公子当真能若无其事吗?”张惟孝道:“那还能怎样?”钟杨摇了摇头,道:“快走吧。”

襄阳府署位于襄阳南街和西街交汇处。府署南面即是军营所在。

钟杨带着张惟孝进来衙门时,暮色已浓,正好迎面撞见通判王谷出来。王谷见到张惟孝为兵士所押,不由愣了一愣。但他随即恢复正常,跟钟杨打了声招呼,便引着侍从去了。

钟杨转过头来,狐疑地望着张惟孝。张惟孝道:“什么?”猜想自己涉嫌奸杀梅秋一事早已传遍全城,对方必要问及梅秋一案真相。不料钟杨只道:“没什么。”

进来后衙花厅时,厅中已有三人等候。年老者便是襄阳知府吕文焕,年轻者一人名德润,一人名张绍文,均是特意赶来襄阳为吕太夫人贺寿的贵客。

那德润极温婉俊秀,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听到钟杨介绍,便抢上前握住张惟孝的手,诚恳地道:“张公子,我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冒昧请吕大帅邀张公子到府署一见,实是为了平生夙愿。”

张惟孝这才知道吕文焕派钟杨带兵来强请自己,原来是为了讨好这少年公子。料想对方能指挥得堂堂襄阳知府,必是出身权贵世家,便道:“好说。”轻轻摆手,挣脱了德润的掌握。

德润见对方颇为冷淡,知其性情如此,也不以为意。他既真心仰慕张惟孝,不愿意以假名示人,便道:“在下其实姓贾,名德润。”张惟孝道:“贾公子,幸会。”

吕文焕忙道:“这位贾公子,是当朝宰相贾相公的二公子。”

原来贾德润便是权相贾似道之子。贾似道妻妾甚众,却只育有两子,长子贾德生,次子便是贾德润。贾德生娶吴兴郡主赵氏,在朝中任秘阁修撰[7],倚仗父亲权势,多行不法之事。贾德润还是孩童时便除直秘阁[8],皇帝亲下制书道:“古之王者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况其宰相子乎?尔生而颖异,岁未胜衣冠而趋拜朕前,有成人之风。擢之延阁,示嘉奖奇童之意。此日之拱把,它日之耸壑昂霄者也。益勤于学,以封宠光。可。”不过世人均知道这位贾公子小小年纪便入中枢机构为官,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奇童”,而是因为其姑母是贾贵妃、其父是贾似道。他成人后在朝中任承奉郎[9],倒不闻有什么恶名,大概是年纪尚小的缘故。

贾德润这次离开京师,实是因为在临安待得久了,想出门游览一番。他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便主动请求担任礼官。吕文德是朝廷一品大员,一方统帅,其母吕太夫人是有朝廷诰命的命妇,今年恰好是其八十高寿,朝廷例有赏赐,礼官便是奉命赐礼的官员。贾似道因为京湖是其荣耀发达之地,而吕文德、吕文焕更是其心腹中的心腹,若是让儿子作为礼官前去贺寿,吕氏满门倍觉荣耀,定会更加忠心于自己,便允准了贾德润的请求。偏偏吕太夫人钟爱第六子吕文焕,随其住在襄阳,是以才有贾德润这趟襄阳之行。

他也不愿意大张旗鼓,只叫上好友张绍文,带了几名随从,化装成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一路轻骑简行,未惊动任何地方官员。到了襄阳后,并没有立即进城,而是先慕名来到梅香酒楼,混了半晚,便在船上歇了,次日一早才到府署。

吕文焕见贾二公子亲自担任礼官,果然大喜过望,亦是诚惶诚恐,生怕简慢了这位相爷公子。今日凑巧通判王谷来报知焌糟梅秋命案,被贾德润无意听到了张惟孝名字,遂表示想结识这位传奇人物。吕文焕也顾不上再追究命案,遂命旁人不准再提,又派钟杨去找张惟孝来。

本来吕文焕还担心张惟孝是奸杀焌糟梅秋的首要疑凶,又公然砸毁械具、冲出县衙逃走,很可能已经畏罪潜逃。钟杨道:“这件凶杀案一定不是张惟孝做的,他是被人陷害。”吕文焕奇道:“证据、证人俱在,你如何能肯定凶手不是张惟孝?”钟杨道:“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张惟孝做的。他既然遭人诬陷,必然想要查明真相,我有把握,他人就在梅香楼一带。”吕文焕道:“那好,你去梅香楼找他,再把他带来这里。他果真没有逃走的话,本府也相信他不是凶手。”

如此,才有后来钟杨赶来老龙堤寻张惟孝一幕。他强行将张惟孝带来府署,其实也是因为吕文焕有允诺在先。襄阳知府相信其不是杀人凶手,嫌疑就去了一半,至少不必再被关押入狱了。然张惟孝不知内情,又着急去追赶大堤上打听梅秋、张畴的斗笠男子,却被钟杨阻止。来到府署后,发现吕文焕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找他,而是因为某位权贵公子的一句话,心中愈发不满。忽听到对方是贾似道的二公子,更加对阿谀奉承的吕文焕起了鄙夷之心,只是暂时没有发作。

吕文焕本指望报出贾德润真实身份后,张惟孝态度会有所改观,不料对方只“噢”了一声,既不因对方是贾似道之子而奉承巴结,也未因其父声名不佳而义愤填膺,仅淡淡问道:“贾公子让吕大帅找我来,有何见教?”贾德润忙道:“见教没有。只是仰慕张公子已久,想跟张公子结识。这位是我朋友张绍文,他也一直很仰慕张公子。”

张惟孝依稀觉得张绍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便拱了拱手,算作招呼。

贾德润道:“我请吕大帅略置薄酒,难得张公子大驾光临,不如一道坐下来同饮几杯如何?

吕文焕见张惟孝不应,生怕他臭脾气发作,令贾德润难堪,忙朝钟杨使个眼色,暗示他从旁相劝。钟杨心中很是不以为然,然不敢违抗上司命令,只得踌躇道:“张公子……”

张惟孝忽问道:“贾公子是不是昨日见过唐县尉,还告诉他说,你在梅香楼勾栏见到一名男子很像昔日的太平驸马周震炎?”贾德润道:“是啊,有这回事。”张绍文道:“那位唐县尉可是个认真的性子,为此还将我们两个拉去襄阳县衙认尸呢。”

张惟孝道:“这位张公子也认得太平驸马?”张绍文道:“不,我不认得周震炎。但贾公子自小常出入宫禁,跟升国公主很熟,曾受公主托付,专门打探接近过周震炎。”

原来当年宰相丁大全奉旨为升国公主挑选驸马,选中太平当涂人周震炎,并将其录为状元,推作驸马人选,号“太平驸马”。升国公主人在深宫,不能随意出宫,便拜托小表弟贾德润先去看看那周震炎到底如何。贾德润为此跟踪周震炎多日,以全面了解其人,好不负表姊所托。

张惟孝道:“既然如此,贾公子当是对太平驸马体貌十分熟悉了?”贾德润笑道:“说不上熟悉。不过当年那件事好玩儿,我记得十分清楚。”又连连摇头道:“不过昨日在襄阳县衙见到的死人,决计不是太平驸马。或许是我在勾栏时看花眼了。或许是有人长得跟太平驸马相似。想世间之人千千万万,有那么一两个体貌相似者,亦不足为奇。”张惟孝道:“嗯,有这个可能。”

贾德润问道:“张公子为何对这件事格外关注?”张惟孝道:“这个……”

吕文焕忙道:“隔壁已备好酒席,几位何不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详谈?”张惟孝居然一口应下来,道:“甚好。”吕文焕便命人引几人过去,笑道:“几位年轻公子,我这老家伙就不参与了。”又命道:“黑杨将军,令尊是张公子故人,你也去作陪。”钟杨不得已应道:“下官遵命。”

张惟孝其实早饿了,也不客气,到宴厅坐下来,先饮了一杯。他少时便酷爱饮酒,以豪饮大醉为乐事。后来他被蒙古人诱捕后囚禁在洛阳军营中,沦为奴隶,饱受磨难,苦不堪言,只能勉强填饱肚子,酒就别妄想了。开始酒瘾发作时,他也难以忍受,蒙古人便趁机用美酒来引诱他投降。他靠顽强的意志力忍了下来,几年之内滴酒不沾,酒瘾居然慢慢也就淡了。这次回来襄阳,他也是只饮黄酒。不想这一杯竟是烈酒,一杯下肚,一股辛辣味直冲喉头,登时剧烈咳嗽起来。

贾德润忙命侍女端茶水上来漱口。张惟孝道:“没事,没事。抱歉了,我实不能再饮烈酒。”钟杨便命人换上黄酒。贾德润道:“干脆我们都换上黄酒好了,襄阳黄酒可是大大有名。”

四人略微客套几句,便开始动筷子,气氛颇为尴尬。张惟孝饿得急了,只顾饮酒吃菜。钟杨本不善言辞,难以担起主陪之任。张绍文以贾德润为主。贾德润当然很想与张惟孝套近乎,又生怕唐突,畏畏缩缩不敢开口。张惟孝瞧在眼里,心道:“这位贾二公子的性子还真与其父有天壤之别。”便道:“贾公子,你身份特殊,还是对外称德公子的好,别让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贾德润颇为难堪,嗫嚅着辩解道:“我知道家父为天下人所不齿,然我生下来便是姓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张惟孝道:“我不是评价尊父所作所为,而是说贾公子这次来襄阳,还是称德公子好,为你自己好。”

张绍文咳嗽了声,道:“来,张公子,我敬你一杯。”张惟孝点了点头,道:“多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吕大帅有急事召黑杨将军去议事厅。”贾德润忙道:“既然是急事,定是军情。黑杨将军请自便。”

张惟孝也跟着起身道:“想来是关于鹿门山的,我也去听上一听。”钟杨望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多说。张惟孝又道:“二位公子,幸会!贾公子,你记住我的话。”贾德润道:“是,多谢提醒。”

张惟孝见他面露悻悻失落之色,颇为可怜,全然不似宰相公子,心有所动,便道:“贾公子,今日是我的不是。只是我人懒散惯了,这里又是襄阳府官署,实在不自在。改日我再请二位到梅香楼饮酒。”

贾德润大喜过望,连声道:“好,好。”张绍文亦笑道:“张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好。”

来到议事厅,果见吕文焕正与富商潘韧密密交谈。钟杨奇道:“张公子如何能猜到是有关鹿门山的事?”张惟孝道:“我是随意猜的。这饭吃得尴尬,我只是找个由头溜出来。”

钟杨摇了摇头,进去见礼,又道:“张公子猜到事关鹿门山,也想进来一听究竟。”吕文焕道:“也好。张公子也不是外人,请坐。”

潘韧虽早见过张惟孝,却只知其化名张先行,见吕文焕对其甚是敬重,不禁疑惑问道:“他是……”吕文焕道:“潘公也不是外人,本府便实话说了,他就是张惟孝。”潘韧道:“啊,老夫久仰张公子大名,想不到今日能在这里相会,当真是荣幸之至。”

张惟孝因襄阳县尉唐珏一番话,警诫自己不可再用往日盛名,便客气了几句。

潘韧这才转到正事上,道:“老夫受吕大帅托付,今日亲自走了一趟鹿门山,已然打探清楚了,蒙古人确实在鹿门山修建了营寨,外有土墙,内有营房,规模还不小,应该能容纳几千人。听说这是那降人刘整出的主意。”

吕文焕握拳重重砸在案上,义愤填膺地道:“刘整,果然是刘整!”顿了顿,又道:“这么重大的行动,非得有强将主事不可。本府听钟杨说,讯问他的人是山东济南张宏……”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惟孝一眼,无非是暗示他也该交代鹿门山遭遇的细节,续道:“但张宏表明他是为女求医治病而来,当非主事之人。潘公可有打听内幕,留在鹿门山暗中主持的可是刘整?”

潘韧道:“不是。听说鹿门山主事者是赵璧。”吕文焕失声道:“原来是他。”

赵璧字宝臣,云中怀仁[10]人。忽必烈为藩王时,召为幕僚,呼秀才而不名,赐三僮,给薪水,命正妻察必亲自为他制衣,视其试服不称,辄为损益,宠遇无与为比。曾教蒙古生十人习儒书,奉命译《大学衍义》[11]。蒙哥即汗位后,慕名召见赵璧,问道:“天下何如而治?”赵璧对道:“请先诛近侍之尤不善者。”蒙哥闻言不悦,将其斥退。忽必烈忙跟了出来,连声道:“秀才,你浑身是胆!我亦为你握了两手汗。”

后赵璧随忽必烈围攻鄂州。贾似道私下派人向忽必烈求和,忽必烈起初不许,后因着急北归争夺汗位,便派赵璧进城与宋军议和。彼时吕文焕人在鄂州,亦参加了城头和议,见过赵璧其人。赵璧是忽必烈最早招用的汉人幕僚之一,是心腹中的心腹,他被派来鹿门山修筑秘密军事据点,足见忽必烈对襄阳之重视了。

议事厅中一时沉寂了下来,气氛颇为沉闷。好大一会儿,潘韧才小心翼翼地道:“看起来,蒙古这是要对襄阳用兵了。”吕文焕道:“既是刘整出的主意,必是如此了!”又问道:“张公子,你以为如何?”张惟孝道:“我说话不中听,吕大帅必不爱听。”

吕文焕道:“自古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本府虽然愚钝,却自问不是狭隘之人,张公子但言无妨。”张惟孝道:“今年之内,蒙古人必对襄阳用兵。嗯,他们习惯秋高马肥出兵,时间该在九月。”

吕文焕惊愕异常,道:“今年之内吗?这么快?”张惟孝道:“不然蒙古人在鹿门山抢修营寨做什么?我敢说,不但在鹿门山,就是眼皮低下的万山,他们也必定有所动作。”

吕文焕霍然起身,一边捋撩胡须,一边在堂中来回踱步,神情肃穆之极。

张惟孝冷冷道:“若不是那自毁长城的‘打算法’,也不会有今日切肤之痛,至少会来得迟些。”

“打算法”为当今权相贾似道所创[12]。南宋生于忧患之间,军政不修,不仅朝中文臣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边关主帅、武将亦是克扣士兵粮饷,私役士兵,为自己谋取私利。淮东提举常平陈绩曾上奏道:“主将克剥至重,莫甚于今日,私役之弊,买工之弊,差使营运之弊,未尝少革。是犹日公家之事然也。至于屯驻之所,私买田宅,役官兵以为之管干,役军匠以为之营造,竹木砖瓦之属悉取之官。国家竭民力以养兵,而主将乃竭兵力以奉己。”每有战事,朝廷都要拿出大量银、绢、缗犒赏军队,如开庆元年蒙古军入侵,宋廷共拿出缗钱二千二百万、银十一万两、帛十一万匹给四川和京湖战区。次年,又拨给鄂州将士三千万缗钱作为奖励,给吕文德、高达等主要将领的酬赏还不包括在内。如此数目,等于南宋一年以上的财赋收入,但经过层层克扣后,真正发到士兵手中的,不及十分之一。

除此之外,边将虚报军额、吃空额的现象亦相当严重。如宋宁宗年间,四川军队为八万二千人,到宋理宗时,核实发现实际人数只有六万余人。虚报的军额达二万人左右。著作佐郎高斯得曾道:“今江淮荆蜀,符籍半虚。主帅务私资为囊橐,根株盘结,未有能穷其奸利而一清之者。”

开庆之役后,宋廷大肆奖励作战有功将士,分别加官升职。贾似道隐瞒求和真相,谎报军功,反而入朝执掌最高军政大权。他心胸狭窄,好妒贤嫉能,对于有功将领,想方设法予以迫害。如钓鱼城主帅王坚因击毙蒙古大汗蒙哥创下不世奇功,不但没有得到封赏,反而被调离钓鱼城,不久即抑郁而死。为进一步排斥异己,立威诸将,贾似道决意利用军中贪污腐败现象,打着核军旅之实、减少军费开支的幌子,推行“打算法”,即派遣官吏到军中清查计算边防费用,凡在战争中支取官府钱物用于军需者,一律加以侵盗掩匿的罪名治罪。战争时期,战事为先,将帅为保障军队供给,往往挪用官府物资钱财用于战需,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混杂了贾似道个人私心和恩怨的“打算法”推行后,这一条成了重大罪状。打算的结果,沿江制置使徐敏子和史岩之、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杜庶等名将“皆受监钱之苦”,因此而罢官,且被勒令赔偿。

之前贾似道以节制诸路军马统帅身份督师京湖,由于措置乖戾,被大将高达、曹世雄、向士璧公然轻视。而名将赵葵、李曾伯则因出身名门、战功显赫而深受宋理宗器重,对贾似道相位颇具威胁。这五人遂成重点打算对象。贾似道还指使台谏官给向士璧、曹世雄、李曾伯三人安上了其他罪名,最后向士璧、曹世雄被夺官下狱,害死于狱中。其家族被陆续拘押,勒令偿付军需。李曾伯被罢官追赃。赵葵、高达二人因打算不出什么问题,加上得到宋理宗亲自出面庇护,总算放过不问。

“打算法”在宋军中造成了巨大骚动。江东漕试官谢枋得对此极为愤慨,便以贾似道政事出题,言“兵必至,国必亡”,指出贾似道“窃政柄,害忠良,误国毒民”。结果谢枋得被诬以种种罪名,贬谪他乡。贾似道虽打压舆论,但“打算法”确实造成了种种严重恶果,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的叛变即为其中最典型的一例。

刘整字武仲,河南邓州人,沉毅有智谋,善骑射,金国灭亡前,南下投奔南宋。起初隶属京湖制置使兼知襄阳府赵方。赵方对刘整印象极深,临死前特意交代儿子赵葵道:“刘整才气纵横,你辈不能用,宜早杀之,勿留为他日之患。”赵葵没有听从。

后刘整归名将孟珙麾下。孟珙攻打信阳时,刘整任前锋,某晚仅率十二名勇士攀上城墙,一举俘虏了敌方的守将。昔日唐朝名将李存孝曾率领十八名骑兵攻打洛阳,孟珙认为刘整比李存孝还要英勇,因而特意命人在刘整的旗子上绣上“赛存孝”三个字。宝祐二年(1254年),刘整随当时的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入蜀,选拔为将,屡建战功。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升任潼川路安抚副使兼知泸州知府。

刘整虽是北将出身,却英勇善战,以武功获得快速升迁。加上他为人狂放自负,桀骜不驯,深为一些南军将领所忌,这其中就有吕文德。

吕文德,宿州安丰[13]人,樵夫出身,魁梧勇悍,因面色黝黑外号“黑炭团”。他的发家颇具传奇色彩,名将赵葵某日路过安丰,见到路边有一只丢失的鞋子,“长尺有呎”,十分惊讶。于是四处打听鞋子的主人,有人说这大鞋多半是卖柴少年吕文德的。赵葵遂派官吏到吕家,欲邀吕文德一见。正好吕文德出去打猎,到晚上才背负着一虎一鹿回来,遂留官吏住下。次日一早,二人一同去见赵葵。赵葵爱其勇猛,留其在帐前效力。宋蒙战争爆发后,吕文德崭露头角,屡建边功,很快步入名将行列。淳祐三年(1243年),吕文德任福州观察使、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统率两淮军马,捍御边陲。至此,始成为镇守一方的主将。“自奋于兵间,周旋三边,大小百战”,从此官运亨通,位至显宦。

在发迹过程中,吕文德大力拔擢亲族故旧,如弟弟吕文焕、吕文信,堂弟吕文福,儿子吕师夔、吕师孟,女婿范文虎,同乡夏贵等均得到提携,先后成为宋军重要将领。不但吕氏家族子弟随之驰骋疆场,吕文德还召集家乡樵夫、炭农等,编成军队作战。经过多年经营,吕氏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军事集团。贾似道督师京湖时,诸将均不满其绣花枕头,不服调遣,只有吕文德竭尽全力阿附。贾似道感激于心,视吕氏为心腹,过从甚密。贾似道执掌大权后,吕文德也随之一飞冲天,俨然成为宋军的中流砥柱。

景定五年(1264年),宋理宗驾崩,贾似道为巩固权势、得到新皇帝宋度宗的信任,监筑宋理宗陵墓[14]完工后,一面假意辞官,一面指使边关大将吕文德谎报军情。宋度宗惊骇之下,不辨真伪,立即下诏将贾似道请回,当成救命菩萨一样供了起来。贾似道还不满足,当年多次以辞官要挟宋度宗。宋度宗为了挽留这位权相,竟然涕泣拜留。贾似道欲擒故纵的无耻行径激怒了同知枢密院事江万里,他劝宋度宗说:“自古无此君臣礼,陛下不可拜,似道不可言去。”宋度宗不听,江万里因此得罪了贾似道而被罢官。

目的达到后,贾似道亦投桃报李,大力扶持吕氏集团。吕文德“列之于三孤,崇之以两镇”,一人独掌京湖大权,还兼管四川战区,“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所在将佐列戍,皆俾其亲戚私人”。度宗皇帝登基后,他先后举荐九十六人入朝,绝大多数是其亲朋门生。

然吕文德其人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认识几个,胸无点墨,学识低下,虽号称名将,实则粗鄙短浅,无长远眼光,且跟贾似道一样,嫉妒成性,生怕被旁人抢了头功。他在四川战场时,嫉妒刘整功劳最大,又不满于他的“恃才桀骜”,便指使新任四川制置使俞兴对其暗加抑制,“所画策辄摈沮,有功辄掩而不白”。

之前俞兴任成都路安抚副使时,率军守卫嘉定,遭蒙古军重兵围困。刘整率军前往救援。而俞兴轻视刘整北将身份,既不亲自送迎,也不去军营犒劳,只派属吏以羊酒馈送而已。刘整千里赶来,救对方于危难之中,反而遭到冷遇歧视,大怒之下,不受羊酒,还将属吏杖打了一百,几近垂死,这才拂袖而去。俞兴听说后亦是勃然大怒,从此俞、刘二人结下了怨仇。俞兴在吕文德的扶持下升任四川制置使后,便开始给刘整小鞋穿,有意在上报战功时将他降为下等。刘整获知后,心中怨恨更深。

贾似道在军中推行“打算法”后,俞兴如获至宝,立即派人到刘整处“打算军前钱粮”。刘整知道这是俞兴有意报复,惊恐不安,派人到临安向朝廷上诉,却投诉无门。当他看到比他名气更大的向士璧、曹世雄均被逼而死后,“益危不自保”,于是秘密派人与蒙古成都路军马经略使刘黑马[15]联络,表示愿意以泸州及所属十五郡三十万户投降。由于刘整是宋之名将,他突然以蜀之冲要泸州要求投降,让蒙古方面感到难以理解。

当时蒙古不知南宋内部局势,多数将领认为刘整投降之举真假难辨,不可相信,只有刘黑马认为刘整此举毫不可疑。最终,他力排众议,派自己的爱子刘元振前去泸州受降。景定二年(1261年)六月,刘整召集手下官员,杀死反对投降蒙古者,开门迎接刘元振入城,被蒙古任命为夔路行省兼安抚使,赐金虎符。

宋理宗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命四川制置使俞兴讨伐刘整。刘整将府中宝器全部拿出,赏给士卒,激励士气,将俞兴打败。吕文德奉命务必收复泸州。宋军首先克复了泸州外堡,然后采取步步为营、坚壁围攻的战术向泸州推进。刘黑马时已患病,仍亲自督战。左右人员劝其休息,刘黑马叹道:“国事方急,死而无憾!”遂死于泸州城中。刘整孤军难以支持,便主动撤出泸州,将军民徙往蒙古控制下的成都、潼川等地。吕文德遂收复泸州,但已是一座空城。宋朝廷改泸州为江安军,然其所隶之州,除泸、叙、长宁、富顺外,均为蒙古军占有,损失可谓巨大。

刘整被迫降蒙,表面是受四川制置使俞兴迫害,然吕文德亦是“功不可没”。张惟孝倒还算客气,没有提及二人的名字,只说是“打算法”之害。吕文焕心知肚明,面子上仍然颇挂不住,见潘韧、钟杨等人均不吭声,只得咳嗽了一声,应道:“‘打算法’确有不当之处,不过终究还是利大于弊。”张惟孝道:“我可没发现一丝利,全是弊。”

钟杨见长官面色愈发不善,便上前请命道:“大帅,鹿门山扼襄阳汉水出口,是关键要塞,不能任由蒙古人修建营寨工事。不如趁对方工事未成,由下官带一队人马,前去那里将其彻底铲平。”吕文焕沉吟道:“这个……”

潘韧忙道:“有一点,那些蒙古人虽兵械俱全,却都是便服,打扮成商人模样。而且公然称南人无信,筑寨是要保护货物。虽然牵强,却也是个由头。黑杨将军贸然带兵前往,有破坏互市协议的嫌疑,蒙古一方定然会兴师问罪。”

钟杨大声道:“难道就听任蒙古人在我们眼皮底下为所欲为吗?他们一心想要开仗,那就打好了。”

潘韧见对方发了怒,忙道:“这就不是老夫力所能及的事了。吕大帅,夜色已深,你尚有军务要忙,老夫这就告辞了。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等太夫人寿诞结束后再离开襄阳。大帅有事尽管派人来沧波楼找我。”吕文焕道:“潘公有心,多谢。”命人送潘韧出去。

钟杨道:“大帅……”吕文焕道:“出兵鹿门山一事先缓一缓。”招手叫过文书陈文杰,命道:“速将鹿门山之事写成急报,连夜送往鄂州。请我大哥吕相公示下,是否要发兵拔除蒙古人安在鹿门山的楔子。”

陈文杰应了一声,道:“下官这就去办。”又迟疑问道:“黎公那边……”“黎公”便是兵部侍郎黎尚,是朝廷派在襄阳的监军,也是钟清的祖公公。

吕文焕道:“黎公那边,本府自会去交代。”又道:“黑杨将军,你暂且先退下。明日一早便带队去万山,看是否如张公子所言,蒙古人也在那里做了手脚。”钟杨道:“遵命。”

吕文焕道:“张公子你……”本想问一句那焌糟命案一事,然转念想到张惟孝这等人物,忽遭人诬陷为杀人凶手,必能自己设法解决,眼下军情紧急,事务繁多,他哪还能顾得上一个小小焌糟的死,遂摆手道:“没什么。”

出来襄阳府署,钟杨先将佩剑还给张惟孝,又道:“我听妹妹说了,张公子答应要搬去我们钟家老宅住,我也答应了她,要搬回家住。宅子就在那边,我陪张公子过去。”

张惟孝心中挂念梅燕、梅雀二人,便道:“钟兄先回去。我得先去一趟老龙堤。”钟杨道:“那好,我也先回军营一趟,安排好明日万山之行一事。”二人就此作别。

入夜已深,襄阳早已城禁,城门紧闭。然偏巧中心商贸区位于城外老龙堤上,为方便夜归者进出,不得已在西门边上设了一处小门。

张惟孝自小西门出来,径直寻来梅燕家中。却见漆黑一片,大门紧锁,里面根本没人。一时愣住,心道:“难道唐县尉并没有作保,她二人还关押在襄阳县狱中?”又觉得唐珏不似言而无信之人,便到隔壁拍门询问。邻居称二梅不久前回来过,收拾了包袱又走了,说是不在梅香楼做焌糟了,要去什么人家做女使[16]

张惟孝心道:“多半是梅秋之死对她二人打击甚大。如此也好,女孩子在酒楼里做焌糟,抛头露面,终不是长久之事,辛苦不说,还容易招致祸端。”想了想,又来到梅香别院。

自周太平被杀,皮影戏班便暂时歇业。张惟孝进来时,正好遇见戏班的人在井边打水,听说他有事找竹枝娘子,便引他先进来客厅坐下。

等了一会儿,竹枝娘子姗姗进来。张惟孝见她神情落寞,不似往日那般笑颜如花、风情万状,眼角隐有泪痕,不由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

竹枝娘子摇了摇头,也不似往日那般刻意与他调笑,只问道:“张公子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张惟孝道:“我已经知道严震杀死你们戏班班主周太平的动机。”

竹枝娘子颇为吃惊,问道:“郎君如何知道的?莫非郎君找到了严震或是张……那个张什么?”张惟孝道:“没有,我没有找到严震或是张畴。我只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严震杀死周太平是不得已,属于冲动杀人,而不是事先有预谋,这点可以由他临时抓取镰刀作凶器佐证。所以,应该是周太平撞破了严震什么事,他不得不杀了周太平灭口。”

竹枝娘子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那严震只是个落魄的中年书生,能有什么事被周太平撞破。况且他在戏班已有几年,时间不短,我们这些人又不是吃素的,要撞破早被撞破了。”张惟孝道:“那么他的来历呢?你可有想过严震穷困潦倒之前,本来是什么身份?”

今晚张惟孝在襄阳府署意外见到了贾似道之子贾德润,便刻意问了太平驸马周震炎一事。他听贾德润口气,应该差不多能肯定在梅香楼见过一个酷似太平驸马的人,只是后来发现死者周太平与周震炎其体型、外貌相差极大,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这才改了口,称有可能是自己看花眼了。之前张惟孝和襄阳县尉唐珏由贾德润证词均联想到了周太平,是因为其姓周名太平,与太平驸马周震炎似有所关联。然而后来才发现,这只是名字上的巧合。

贾德润初见张惟孝,不愿意旁人知道他是贾似道的儿子,便自称是德公子。这给了张惟孝某种提示,人不愿意暴露真实面目、随口说出化名时,化名往往与本来身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他本人之前化名张先行,是因为先行是他的号。贾德润化名德润,更是直接用的名字。若太平驸马周震炎也是如此呢?他果真还活在世上的话,便是流亡逃犯,必然要改名换姓,以避官府耳目。周震炎名震炎,“震炎”倒过来不就是“严震”的谐音吗?如果严震便是太平驸马,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当晚在梅香楼南院,皮影戏班上台表演。先是贾德润无意中看到了严震,觉得对方酷似当年名动京华的太平驸马,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严震或是有所觉察,或是认出了贾德润,情知不妙,便离开勾栏,先回来梅香别院。而此时高秀英的戏班也已回到别院,并正与张畴在庭院中密谋什么。因为天色已暗,院中还没有掌灯,严震匆匆进来后才发现异样。张畴不欲密谋为外人所知,又不知严震到底听到多少,便上前将其制住。正好此时有人在门前请高秀英去说书,张畴便令高秀英等人先走,她不得已,只得引着班子去了。

而严震确实听到了关键,他情知事关重大,对方多半要杀自己灭口。为了保命,便不顾一切,说出自己也是钦命逃犯,决计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如此,等于将自己的把柄送给对方,想由此换得自己一条性命。张畴骇异之余,也开始考虑严震的提议,毕竟杀人不是件简单的事,还容易留下后患。

再巧不过的是,这个时候,周太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面露惊色,显然也听到了什么。张畴遂上前制住他,揪住他衣领,追问他听到了多少。不防周太平推开了张畴,往门口逃去。严震慌急之下,操起镰刀,追上前将周太平砍倒。张畴见到严震突然暴起杀人,一时愣住。然事已发生,只能设法处理后事。到这个时候,张畴自然也不会再杀严震灭口,二人便暂时结成同盟,这才有了后来一人引开张惟孝、一人自后袭击打晕他之事。

竹枝娘子听了经过,怔了好半晌,才问道:“这全是郎君自己推测出来的?严震那副穷酸样子,居然会是当年的太平驸马?”张惟孝道:“因境遇不同,人是会变的,外貌也好,气派也好。你不是也说过,再见我时,都快要认不出我来了。”

竹枝娘子叹道:“这次再见,我确实觉得郎君变得太多了,当然不是全指表面的那些。郎君不像过去那般咄咄逼人,虽然冷傲依旧,却是平和多了。我还以为郎君被关了几年,心中的仇恨比汉江水还要深,一见到我,必定要双手扼死我呢。”张惟孝道:“抱歉,令娘子失望了。”

他心中其实也颇为茫然。他少时志气宏放,任性不羁,虽一度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实未受过任何挫折,后陡然遭逢情感创伤,登时颓废不起,便是缘起于此。被关入蒙古军营后,浑浑噩噩,仿若废人,连蒙古人都不再以他为意,放松了警惕。她是害得他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他却从来没有起过有朝一日要向她复仇的心思。或许是他自知军营戒备森严,难以逃出,报仇只是痴心妄想。可受到钟清激励后,他不是轻易便逃了出来吗?或许生于这样的乱世,人命如同草芥,在蒙古军营见过许许多多命运远比他更为悲惨的人,阅尽沧桑后,他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能够坦然接受任何一种结局。或许他在鹿门山听到女神医冰娘肯为大仇人阿术疗伤后,最终明白这冰冷残酷的世界最需要的是宽容、关爱和互助,而不是永无休止的争斗和复仇。如果心中只有仇恨,那么他就会变成竹枝娘子这样的人,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竹枝娘子却道:“不,郎君这样很好。这才是你的可贵之处,受了那么多苦,却没有变得更加刻薄。”

张惟孝听了,心中一动,暗道:“她也懂得什么更可贵,足见她本性尚未泯灭。”正想要劝慰几句,看是否能说服竹枝娘子就此罢手,她却及时转了话题,道:“郎君说,严震先自承身份,然后杀周太平自保,这只是一种可能。”

张惟孝道:“可能性确实有很多。高秀英、张畴都是自北方而来,又新到襄阳不久,应该不认识严震,对吧?我不是指你们同住一个院子,同在一处勾栏演出,而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相熟相知。”竹枝娘子道:“对,这点我可以肯定。高秀英他们住进来后,严震还跟我说,高氏驭说大名鼎鼎,居然来到襄阳,实在奇怪。”

张惟孝道:“关于严震身份也不难确认,襄阳城中有人认得太平驸马,现下虽然找不到他,只要画一张画像,给对方辨认即可。不过,我已有九成把握,严震就是当年的周震炎。”竹枝娘子道:“严震确实有江淮口音。既然有人见到他,认了出来,那么想必他身份是真的了。”

张惟孝道:“那么大致的过程就是:高秀英带着班子回了梅香别院,张畴紧随而来。再随后是严震被人认出,不得已离开勾栏,也回来别院。然后是高秀英带着班子离开,周太平被严震杀死。严震将血衣扔进茅厕,与张畴合计如何处理尸首。正好我进来,二人便算合谋算计了我,再栽赃于我。”

竹枝娘子道:“不错,这一过程是没有疑问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严震……不对,有没有可能是张畴……还是不对。”

张惟孝道:“我所告诉你的动机,是计算了所有可能性后最合理的一种解释。娘子还不相信的话,只能等找到当事人严震、张畴后再当面对质,或是找高秀英确认了。她虽然与命案无关,但可算得上是证人,多少能补充一些经过。”

竹枝娘子若有所思,道:“高秀英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能令严震自曝逃犯身份,肯定不简单。”张惟孝道:“我虽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他们要做的事,肯定不如你做的事阴险。”

竹枝娘子道:“郎君太抬举我了!算了!现在老龙堤这边发生了很多事,我不能再弄出任何动静。高秀英也好,张畴也好,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严震最好逃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他。我就当周太平屈死了吧。”

张惟孝心道:“虽然周太平只是挂名丈夫,但他是戏班的主心骨,皮影戏班又是她身份的最佳掩护。高秀英还好,张畴明明是帮凶,她没理由不报复。她却表示就这么算了,这可不似她的性格。除非她正在策划一件大事,不能有丝毫差池,所以其他事都要暂且放在一边。嗯,多半跟蒙古人在襄阳筑堡有关。鹿门山那边已由潘韧确认,明日我跟钟杨再去万山查看,就能知道究竟。”

竹枝娘子又道:“今日收夜香的于老汉进城报官后,唐县尉已经来过了,但我没有告诉他张畴是帮凶一事。他录了口供,说会将案情上报襄阳府,请王通判签发通缉严震的图形告示。”

张惟孝道:“我已找出杀人动机,我答应你的两件事,便算完成了一件。另外,我也答应了要给唐县尉一个交代,明日一早,我会将全部真相告诉他。”

竹枝娘子道:“这全部真相,应该不包括我吧?”张惟孝哼了一声,道:“我会告诉唐县尉,严震是杀人凶手,张畴是帮凶,包括我推算的中间经过。这样一来,高秀英必然也会被官府讯问,若有所牵连,还会被判刑。她预谋计划中的事,也不大可能得逞了。”

竹枝娘子道:“甚好。多谢。”往桌上托盘取了一只杯子,斟了一杯茶水,双手奉到张惟孝面前,道:“周太平这件案子,郎君出力甚多。我知道郎君不愿意再与我亲近,那么便让我以茶代酒,敬郎君一杯,聊表谢意。”

张惟孝见她说得诚恳,也不好推辞,便接了茶水,一饮而尽。竹枝娘子笑盈盈地道:“郎君,你累了,该好好歇息一下。”

张惟孝刚要站起来,只觉得两腿发软,使不出丝毫力气,这才知道又着了对方的道,惊道:“你……你又要……”晃了两下头,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1]李曾伯:字长孺,号可斋。祖籍怀州(今河南沁阳),侨居嘉兴(今属浙江)。绍定三年(1230年),知襄阳县。历濠州通判、军器监主簿、鄂州通判。嘉熙元年(1237年),为沿江制置司参议官。三年,迁江东转运判官、淮西总领兼督视行府参议官。淳祐二年(1242年),为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进权兵部尚书。九年,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转运使。十年,除京湖安抚制置使、知江陵府。宝祐二年(1254年),为四川宣抚使兼京湖制置大使,进司夔路策应大使,赐同进士出身。四年,为福建安抚使。五年,除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兼广南制置使,移司静江府。咸淳元年(1265年),以长于边事为贾似道所忌,以论褫职。李曾伯天才卓越,儒而知兵,屡以疏陈军政获迁,所至得将士心。其曾祖即为李邦彦。李邦彦,太学上舍生出身,北宋末年“靖康之难”投降派奸臣之首,直接造成北宋灭亡,高宗即位后被贬逐。善歌唱,尤爱蹴鞠,球技高超,曾以“踢尽天下毯”自诩,自号“李浪子”,人称“浪子宰相”。

[2]宋代称安抚使、制置使为阃帅。

[3]南宋战马原先主要仰给于川边、大理、广西,后川西、大理均为蒙古军攻占,宋军彻底丧失马源。同时,蒙古在与南宋榷场贸易中,禁止私商贩卖马匹进入宋境,以防增强宋军作战能力。故在宋、蒙局势相对缓和期间,属于禁运物品的北方马匹就成为重要的走私物品,且数量甚大。蒙古对此极为重视,在自潼关至蕲县的八个渡口设置提举河渡司,以从五品的奉直大夫充其任,专门负责侦缉走私行为,以加强对南宋边境的封锁。走私马匹、军器等入宋而被查获者,一律处以残酷极刑。但利之所在,人之所趋,故民间冒死走私者依然十分活跃。咸淳元年(1265年),为蒙古所捕获的“私走间道盗贩马匹曾过南界人”达三千八百余户,因人数众多,故有官员建议今以越境私贩坐罪者动以千数,宜开自新之路,俾得效战赎死。忽必烈便将这些走私商人悉数免罪充入南征军中。

[4]宋理宗淳祐初年(1241年),吕文德入京朝见,由赵希静代为掌管军队。结果赵希静发现吕文德的军队“军无宿储,万口藉藉,愤吕掊克”,便将实情秘密上奏,吕文德一度受到降职处分。黄震(学宗朱熹,兼综叶适“功利之学”,自称“非圣人之书不观,无益之诗文不作”,宋亡后耻食元粟,饿死于鄞县宝幢山)亦曾参奏吕文德贪污军饷、将朝廷养兵之赋“入为己有”。他对吕文德的评价也很低,称吕文德是“愚鄙小民,不识字,每佯痴,好无礼士大夫。……甚至初为郡,不肯礼祭先圣,骂其不曾教我识字。……性尤忌切而贪宝”。受到士大夫一再攻讦后,吕文德有所收敛。景定四年(1263年),吕文德派其子吕师夔将府库所积多余钱财上交国库。宋理宗大感意外,说:“朕但闻阃外仰费于朝廷,未闻朝廷取费于阃外。所请既切,难违其意,可于内截拨二百万,充今年制总籴本。”吕文德亦由此得了清廉的名声,备受宋廷赞誉。吕文德妻子程妙静死后葬西塞山(今湖北黄石),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被村民徐鼐等人盗掘。程妙静尸被弃于江中,出土诰命金牌、金童一对,此外还有金炉、金烛台、金壶、金盆、金木鱼等,共挖得黄金万余两,这仅是程妙静一墓。足见吕氏贪鄙是真,清廉是假。西塞山又名道士洑矶,为古樊楚三名山之一,横江一面,高530余米,周18.5公里,危峰突兀,截流激漩,既险且峻,壮若关塞。古代孙策、周瑜、刘裕等均结寨于此,晋太康元年(280年),王濬率晋军船队,自西蜀东下灭吴,在此用烈火烧熔吴国所横于江面的千寻铁链,得以进取金陵,统一全国,而使山名益行远闻。唐刘禹锡有《西塞怀古》诗记其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传说白居易、元稹、韦楚客曾与刘禹锡邀饮,拟各写一首《金陵怀古》,席间刘禹锡先成本诗,白居易三人叹为观止,遂搁笔不再另作。

[5]米芾:原名黻,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又号鹿门居士。《宋史·文苑传》称其为吴人,米芾自书襄阳人,故世称米襄阳。因母亲阎氏为英宗皇后高氏乳娘,自幼生长在皇室邸宅中。性好洁成癖,行为奇特,常穿戴唐人衣冠外出,任人聚观。无为州有巨石,状貌奇丑,米芾拜石为兄,举止颠狂,故人称“米颠”。擅书画,精于鉴别,好收藏名迹。为文奇险,诗受王安石、苏轼等称誉。书法用笔俊迈,超妙入神,有“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之评,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合称“宋四家”。所作山水突破了勾廓加皴的传统技法,自成一家,其源出董源,枯木松石时出新意。树木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泼墨而成,自谓“信笔作之,多以烟云掩映树石,意似便已”。作画不专用笔,或以纸筋,或以蔗渣,或以莲房,皆可为画,纸不用胶矾,不肯画绢,然妙于薰染缣索,能以古为今。开创独特风格。曾言:“生平作画,不过三尺,裱出不为椅所蔽,人行过肩汗不著。”更不作大图。

[6]米友仁:字元晖,小字虎儿,号懒拙老人。天赋超逸,不事绳墨,力学嗜古,善书画,与其父米芾齐名,世称“小米”,所作山水,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传世真迹有《云山得意图》《潇湘奇观图》等。擅诗词,多描写自然山水的奇趣与寄兴云水间之情怀,风格空灵清逸,用字着色淡雅而富于韵味。其现存诗如《题大姚山图二首》“武林秋高晓欲雨,正若此画云冥冥”,《题董源夏山图》“日落古道空,天青暮云碧”;词如《阮郎归》“碧溪风动满文漪,雨馀山更奇,淡烟横处柳行底,鸳鸯来去飞。”景色鲜明而富于绘画美感。

[7]秘阁修撰:宋官名,为清要之职。政和六年(1116年)置为贴职(凡以他官兼领诸阁学士等职名及三馆职名者称贴职),用以待馆阁之资深者,多由直龙图阁(为直阁、直天章阁等十二阁之称。凡馆、阁资历较深的必选直龙图阁,以为提升为待制的基础)迁任。名儒朱熹便曾任此职。

[8]除:任命官职。直秘阁:宋官名。简称直秘。淳化元年(990年)置,以京朝官充任。掌秘阁事务。元丰改制,并秘阁于秘书省,废直馆、直院等官,仅以直秘阁为贴职,并不经考试而任命,以示尊宠。

[9]承奉郎:文散官名。隋文帝置,在八郎(朝议、通议、朝请、朝散、给事、承奉、儒林、文林)中位第六。唐为文官第二十四阶,从八品上。宋同唐,元丰改制用以代太祝、奉礼郎,并为执政任子初官,后定为第二十九阶。

[10]云中怀仁:今属山西。

[11]《大学衍义》:南宋真德秀的政治哲学著作。共43卷。此书为封建皇帝而作,对《大学》思想加以发挥,故名。全书以“帝王为治之序”“帝王为学之本”“格物致知之要”“诚意正心之要”“修身之要”“齐家之要”为纲目,“每条之中,首之以圣贤典训,次之以古今之迹,诸儒之释经论史有所发明者录之”。书中认为,大学之道,有体有用,“本之一身者,体也,达之天下者,用也”。无论为治之序,还是为学之本,莫不自身心开始,故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为体,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用。而以明道术、辨人才、审治体、察民情为格物致知之要。

[12]贾似道专擅朝政长达十七年。主政之初,力图有所作为,挽狂澜于既倒,多方采取改革弊政的举措。但其人刚愎自用,排除异己,“专功而怙势,忌才而好名”,既夹带私货,所谓改革也不得要领,反而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除在军中推行“打算法”外,还在江浙六郡推行“公田法”,不少人家因此破产。又在全国推行“经界推排法”,贫弱者尺寸土地皆有税,民力益竭。时人作诗讽刺:“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川寸寸量。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又下令停发十七界会子,印发新的纸币,称为金银关子、银关,物价益贵,纸币益贱。

[13]安丰:今安徽寿春西南。

[14]宋理宗百年之后,并没有就此安宁。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在元廷的支持下,西藏僧人杨琏真迦大肆盗掘绍兴南宋帝陵,其中以宋理宗陵寝所藏宝物最多。墓茔一被打开,便有宝气凝聚而成的白气冲天而出,而宋理宗安卧如睡,珠光宝气,萦绕其身。棺底垫着织棉,包着金丝网罩。杨琏真迦将棺中宝物抢劫一空后,又将宋理宗的尸体倒挂在树上,取得宋理宗口中所含的夜明珠,防止尸体腐烂的水银慢慢地从宋理宗口中流出,一直滴了三天三夜。因为西藏僧人认为得到帝王的骷髅可以祛邪、致巨富,杨琏真迦又将宋理宗的头颅砍下,截为饮器。此后,宋理宗的头颅一直在西藏僧人手中辗转流传。一直到明朝立国后,明太祖朱元璋听说此事,深为叹息,派人寻找到宋理宗的头颅,这才归葬绍兴永穆陵旧址。当时杨琏真迦还洗劫了其他帝陵,掠夺珍宝后,南宋皇帝的尸骨都被抛弃在草莽间。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唐珏听说此事后悲痛大哭,然后变卖家产,出重金招乡里勇敢少年,一起冒着生命危险,将宋帝遗骸收葬于兰亭山,并且在埋葬地点种了一棵冬青树作为标志。之后,杨琏真迦下令裹取宋帝骨骸。其部下只好杂以牛马枯骨上交,敷衍了事。杨琏真迦随即临安故宫中“筑一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本”,表示镇压江南之意。《南宋杂事诗》有诗云:“故宫思见旧冬青,一塔如山塞涕零。领访鱼影香骨案,更从何处哭哭灵。”即指此事。

[15]刘黑马:名刘嶷,字孟方。金元之际济南历城人。出生时,家有白马产黑驹,因以“黑马”为乳名,后以此名传遍天下。父刘伯林原为金国守将,后降蒙。刘黑马自幼随父征伐,大小数百战,出入战场,面无惧色。一次独自外出,遇金兵围堵本部十三人。刘黑马拔剑冲入包围圈,杀金兵数人,十三人得以脱险。后袭父职为万户,佩虎符,兼都元帅。窝阔台即位后,以刘黑马为首,重喜、史天泽次之,授金虎符,总管汉军。忽必烈即位,任成都路军民经略使。

[16]女使:被雇的婢女,并非卖身的奴婢,合约到期后可自由离开。按照法律,“雇人为婢,限止十年。其限内转雇者,年限、价钱,各应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