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伴人无寐

他内心深处,却希望能向她解释清楚,只因她是懂他的人。从第一眼在仲宣楼见到她,他便喜欢她,但只是清淡的喜欢而已。他知道她也喜欢他,彼此的会意是人生中难得的一份慰藉。沉浸在这样的喜欢里,心事随着目光缓缓流淌,丝丝暖意足以抵御瑟瑟江风。他不希望失去这份默契。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 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辛弃疾《水龙吟》

那在仓房灯下写信的男子,正是当年与汪晚晴一道诱捕张惟孝的宋衜。他被张惟孝举剑制住,倒也颇镇定,低声道:“张公子可莫忘了,你和竹枝娘子是有协议的。”这分明是半威胁半恳求地让对方不要泄露他身份。

张惟孝道:“我并没有举报竹枝娘子,以及她的同党,我只是来报复王五陷害我杀了梅秋。不过既然在这里撞见宋先生,一定要好好招呼,以报当年之恩德。”

宋衜听到外面兵刃交接声大起,料想事情已无可挽回,便不再多语。

钟杨一人独斗三名大汉,动静一起,埋伏在外面的兵士蜂拥冲了进来。钟杨既得大援,忙引人冲进内室,问道:“他是谁?”张惟孝道:“一位故人。”插剑入鞘,又将夺来的信递了过来。

钟杨略略一看,惊讶之极,道,“这……这是写给蒙古都元帅阿术的信。这个人是蒙古奸细?”张惟孝道:“如假包换。”他虽然料不到会在码头遇到宋衜,却早已猜到“刘先生”必是蒙古一方的人——

襄阳四周群山环抱,以鹿门山和万山最为重要,不但是城外的制高点,还可以直接扼守汉江。水道要害则以位于白河入汉水处的白河码头最为关键。蒙古人既已在鹿门山筑寨,应该也会在万山和白河有所动作,只不过这两处均在襄阳眼皮底下,需要以更隐蔽的方式进行。当张惟孝听到铜锣提及王五在白河河口南岸大兴土木时,已起了疑心,待钟杨提及王五在万山修建别墅私宅、而其军师刘先生是蒋大夫妇亲眷时,便恍然大悟。蒋大及其妻子刘氏均是被竹枝娘子派人杀死,目的只为夺他家宅子,至于那位自称亲眷的刘先生,十成是竹枝娘子手下,冒亲只是为合法地占有蒋家故宅。不想强龙难压地头蛇,那宅子被恶霸王五占了。竹枝娘子虽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有了更大收获,想出了以控制王五来控制襄樊水道及码头的主意。于是指派刘先生接近王五,想来那刘先生知书识礼,又有智谋,很快成为了王五的左膀右臂,蒙古人的势力由此渗透进了襄樊大小码头。既然与梅香别院的秘道仍是由东面谈家而出,表明王五对刘先生的真正身份并不知情,只是被蒙古人利用而懵懂不知。更好笑的是,王五不知道竹枝娘子身份,垂涎她的美色,一再予以调戏挑逗。而竹枝娘子之所以忍耐下来,实是因为王五在她的大计划中至关重要,非但不能动他分毫,还要千方百计地予以保护。

张惟孝猜到蒙古人已利用王五在万山及白河有所动作后,便欲拉上钟杨,立即去码头“拜访”刘先生,以验证自己推算无误。然到西门见到襄阳县尉唐珏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决意将当晚在蒋家故宅所见有选择性地上报,诱导官府将王五设想为杀害梅秋的凶手,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搜捕妓馆和码头。他也料想吕文焕未必想动王五,言语中多有相激之意,又提出以王五堂弟王七继续掌管码头,总算才说服这位襄阳知府同意出兵逮捕凶犯。

钟杨虽不明究竟,但也猜到张惟孝早预料到能在码头捕捉到蒙古奸细,忙命兵士取出绳索,将宋衜反手缚了。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你命人好好搜查这里,一定还能找到不少证据。我先带宋先生出去,好好叙叙旧。”扯了宋衜出来,道:“用布条陷害我杀了梅秋,这主意极高明。我想王五的脑子没这么灵光,这应该是宋先生你的主意吧?”

宋衜道:“抱歉,我到达时,张公子已跳墙逃走。我只在墙头找到那条布片,实不知是张公子你的袍子,不然我绝不会出这主意,以致目下引火焚身。”

原来一切果如张惟孝所料,宋衜冒充刘大娘亲眷冒出来,实是为了夺取蒋家故宅。后来王五强行霸占了宅子,他当然不能力争,遂干脆接近讨好王五,为其出谋划策,由此成为其心腹。站稳脚跟后,他便利用王五的势力和名头大肆为蒙古人谋取利益,如在万山修建宅子、在白河南岸修建集市,都是他的主意,表面是为王五修置产业,实是为蒙古人建筑兵寨堡垒。

前几日,竹枝娘子派人告知宋衜张惟孝逃出洛阳军营,且回了襄阳,命宋衜轻易不要露面,以防被他认出。宋衜为大计着想,本想派人暗中杀掉张惟孝,但竹枝娘子却不同意,称张惟孝还有大用。他虽不以为然,但身为下属,也不得不听令行事。

梅秋遇害当晚,王五手下一发现不妥,便派了人分去妓馆和码头找王五、宋衜。正好宋衜去了白河码头,闻讯赶来时,天已经蒙蒙发亮。彼时王五发现了伏在墙头的张惟孝,正要带人追出。宋衜忙止住众人,听了大致经过,便来张惟孝伏过的地方查看,居然意外在墙头找到了一条布片。王五忙道:“这人一定是真凶,他伏在这里,就是为了看我们如何处理尸体,好引官府人来。”

宋衜亦深以为然,又听王五手下人说看见过一名姓张的嫖客穿过这样料子的袍子,灵机一动,便想出了重新将祸端引回真凶身上的法子,命人给梅秋穿好衣服,将她挂在歪脖子树下,再将布片塞入树缝。如此,官府发现梅秋是先遇害后被伪装成上吊之后,自然会认为布片的主人是真凶。再由王五手下人出面指认,如此便可由官府出面逮捕张畴,等到王五叔叔王谷接手案子,张畴便是俎上鱼肉、任由宰割了。

王五本打算立即带人去抓捕张畴,痛加折磨后再暗地杀死,听到宋衜计谋后,连声称妙,遂命他依计行事,自己则亲自进城去找叔叔王谷商议。

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袍子主人张畴早前将丝袍转赠给了张惟孝。张惟孝又在逃跑途中遇到收夜香的于老汉,由于对方的指证,成为梅秋命案的首要疑凶。而张畴亦由于被指证,作为另一名疑凶被逮捕。

张惟孝起初全然不知道王五已被暗中操控,是蒙古人的重点保护对象,还以为是竹枝娘子派手下人奸杀了梅秋,再刻意嫁祸给王五,清早赶去梅香别院质问。竹枝娘子尚不知此事,怀疑有人要害王五,急忙打发走张惟孝,亲自赶来找宋衜。宋衜便大致说了经过。竹枝娘子沉吟道:“我见过张惟孝身上穿着一件黑色丝袍。他一大清早来质问我为何要杀梅秋,还问是不是因为梅秋在替官府暗中监视他,是不是因为我想对付王五,足见他就是伏在墙头的黑衣人。”

宋衜如冷水浇头,怔了半晌才问道:“那张惟孝他……”竹枝娘子道:“张惟孝决计不是真凶,他以为是我手下人做的,不然不会一大早来质问我。”

宋衜连连跌足道:“那不是坏了事了吗?”竹枝娘子道:“宋先生放心,张惟孝的个性我很了解,他以为事情牵涉到我,便不会轻易说出来,但他既牵涉其中,也不会轻易罢手,一定会暗中调查,设法找到对梅秋下手的人,然后将其除掉。”

宋衜道:“如此,张惟孝不是在帮我们忙吗?我们也希望找出这个人。只是目下证据确凿,官府已经将张惟孝当作凶手,他自己不会有事吗?”竹枝娘子道:“官府已经知道他是张惟孝,不会怎样。多半会就此息事宁人。”

宋衜这才略松一口气,道:“如此再好不过,我们便可以设法查找到那意图陷害王五的真凶。”竹枝娘子道:“王五固然不能有事。可目下最要紧的,还是白河码头和万山那边,宋先生可得集中精力去办。这个陷害王五的真凶,多半是私仇,先不必管他,让张惟孝去查吧。”

宋衜道:“可王五那边……”竹枝娘子道:“宋先生不是说证据确凿吗?王五和他叔叔多半已将张惟孝当作真凶,可又不能轻易动他,大概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或是为了结案另找替罪羊,就随他们叔侄自己去折腾吧。”

宋衜这才不再理会梅秋命案,全心全意将心思放在白河码头及万山建筑工事上。但他不满竹枝娘子一力庇护张惟孝,明明已在鹿门山将其擒获,却又私下放了。他今晚本想写一封信越级上报给都元帅阿术,不想张惟孝忽然闯了进来,劈手将信夺去。所幸密信才开了头,尚未提及竹枝娘子姓名,不然她和她的皮影戏班也就因此而暴露了。

张惟孝见宋衜坦承陷害一事,便道:“我原也不知宋先生做了恶霸王五的军师。而今我已将当晚所见上报,官府正以涉嫌杀害梅秋的罪名搜捕王五,既然与宋先生在此相会,也是天意如此。后事如何,便全看宋先生自己的造化了。”招手叫过两名兵士,命他们立即将宋衜押入军营看管。

再回来仓房时,钟杨已领人搜完内室,桌上堆满纸卷,有账簿、文书等,一时不及检阅,便命人先装箱运走。又命兵士去船坞叫来王七,告诉其堂兄王五杀了人,已被官府逮捕,码头事宜暂由他代管。王七只连连称“是”,丝毫不觉意外,大概早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钟杨仍不放心,派心腹带了一队兵士,留驻在码头。

张惟孝见钟杨办事仍不得要领,忙提醒道:“万山和白河码头那边,黑杨将军也该尽快派人去接手。”

钟杨不解地问道:“张公子是说那两处也有问题吗?”张惟孝道:“蒙古人的手都伸到王五身边了,黑杨将军还相信万山是王五在修建私宅吗?”

钟杨这才恍然大悟,招手叫一名兵士回军营传令,调一队人马去万山,又传令水师,赶去封锁白河码头。

张惟孝道:“这才后半夜,事情便已经全部办妥,可比我预计的快多了。黑杨将军,你自己留在这里善后吧,我得回去睡觉了。”

钟杨忙拉住他,问道:“张公子早就知道蒙古人在暗中控制襄樊水道,你故意跑去向吕大帅当面举报王五,其实只是要找个借口来搜查码头,对吗?”张惟孝道:“不,今天听黑杨将军说了王五在万山大兴土木我才想到有可能是这么回事。他一个地方恶霸,又是码头又是万山,占据的全是战略要地,黑杨将军不觉得可疑吗?”

钟杨道:“不,寻常人决计想不到这是蒙古人在暗中操控王五,张公子一定事先知道些什么。而且当晚你明明看到梅秋吊在蒋家故宅中,却有意拖延不说,宁可自己背负杀人罪名,内中必有缘由。到底是什么?”

张惟孝道:“只要黑杨将军肯如实说出当日鹿门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便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蒙古人操纵了王五。”钟杨道:“我已经说过了,是因为汉人世侯张宏的女儿张桂说了情。”

张惟孝摇头道:“黑杨将军曾枪挑阿术下马,有这样的英勇事迹,蒙古人不可能轻易放你。那张桂虽是王妃,终究只是女流之辈,况且鹿门山主事者并不是张宏,而是赵璧。就算张桂求情,能释放钟清就相当不错了。赵璧轻易放黑杨将军走,必定有别的缘由。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一提这件事,黑杨将军就脸红脖子粗,神情格外紧张?”

钟杨道:“那是我的事。现下我是以襄阳都统的身份在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蒙古人在王五身边伏了眼线的?”张惟孝双手一摊,道:“既然黑杨将军要公事公办,那么干脆逮捕我严刑审讯好了。”

钟杨哼了一声,道:“莫非张公子以为我不敢?”招手叫过两名兵士,道:“送张公子回去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离开房门半步。”

回来钟宅,孔雀已经睡下,邹燕却还在灯下等候,见张惟孝回来,忙打水为他洗漱,引他到房间,服侍他睡下。还不及吹灯,便听到门外兵士叫道:“张公子,唐县尉到了!”

张惟孝忙披衣出来,果见唐珏等在客厅中,告知道:“我人到神女楼时,王五正好回来,我已逮捕了他,派人押往襄阳县狱监禁。蒋家故宅那边也派了人,果如张公子所言,在东北墙角掘到一具白骨。具体情形,要等明日天亮后仵作验过后才知道。不过我深夜赶来惊扰公子,是还有另外一件事。王五果然在妓馆地下设有一处密室,里面镣铐、枷锁、刑具一应俱全,竟比我们襄阳县衙还要齐备,似是他平日折磨拷问妇人用的。我在那里面发现了一名裸体女子,吊在木架下,与张公子所描述的梅秋的情形一模一样。不过那女子还活着,是新被拐进妓馆的。我解开她手脚绳索,寻来衣裳为她穿好,这才揭开她头上麻袋,挖出她口中麻布,询问究竟。她名叫庞玲珑,据她说,王五还抓了一名男子,关在密室拷打,逼对方承认是奸杀梅秋的凶手。”

张惟孝心道:“之前唐县尉还跟我提了王五,好奇他和他叔叔为什么没有继续寻找新的替罪羊,原来还是找了,不过不是王通判亲自逼供,而是由王五自己动用私刑。”

唐珏续道:“庞玲珑头上套了黑布套,目不能视,只能听到声音。那男子被连续刑求了很长时间,惨叫得声音都嘶哑了,但仍然不肯就范。后来王五又命人带来了另外一名女子,要对其施以酷刑。那女子大概是那男子什么亲眷,苦苦哀告不已,那男子便被迫服罪了。”当即详细转述了经过。

那新被掠的女子姓庞名玲珑,尚未婚嫁,专程来樊城探亲。不想半途婢女和僮仆卷了钱财双双逃走,到樊城码头时,她无力支付船费,船夫又不肯依,于是起了争执。王五手下人在码头巡视,看到庞玲珑美貌动人,遂主动上前为她付钱,将其诱拐到船坞中,然后将其制服,套头堵嘴,捆绑起来,再用麻袋装了,塞在货物包中。等到夜深人静时,用乌篷小船运到神女楼附近,抬入妓馆密室,剥光衣衫后高吊起来,只等王五亲自“验货”后再做处置。

庞玲珑虽吓得魂飞魄散,看也看不见,喊也喊不出,然神智不失。她自知已落入魔掌,反抗无用,只得强作镇定,等待时机。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女子被拖入密室。那女子不断哀求,说什么“再也不敢了”之类,却无人理睬。后来便听见对方惊叫一声,大概被高吊了起来,随即便是那女子的咳嗽声、嘤嘤抽泣声及挣扎求饶声。也不知那些坏人到底对她用了什么刑罚。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铁门“哗”地一声打开,又有人被拖了进来。有男子声音道:“先剥光了枷起来,五爷要亲自来对付他。”随后便有“叮叮咚咚”的响声,大概是那些坏人在用枷锁禁锢新被拖进来的人。

又有人笑道:“还从来没有男子在这间密室受过刑吧?这姓张的倒是头一个。我就不明白了,这人明明是奸杀梅秋的真凶,为何不直接交给官府拷打,还要五爷自己动手?”原先那人道:“五爷做事,要你多嘴!喂,手绑得牢些,把他双脚也枷起来,省得一不留神跑了。”

张惟孝听到这里,不禁失声道:“难道那人是张弘范?”唐珏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王五那些人始终只叫‘姓张的’,庞玲珑从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张畴或是张弘范的名字。”

张惟孝道:“这件事,唐县尉可有问过王五?”唐珏道:“发现密室及庞玲珑是在王五被带走后,因而还没有来得及问。不过我想即使我问,他什么也不会说。他手下人,包括神女楼那些娼妓,也都是垂首一言不发,不肯吐露一个字。”又叹道:“张公子若是亲眼见到密室的那些刑具,便会明白为什么没人敢吭声了。那里居然还有披麻拷。”

披麻拷是南宋初年流传下来的逼供酷刑,后也用于暗中处决囚犯。先是将囚犯衣服剥掉,固定好四肢,再将麻布条蘸上热鱼胶,裹在囚犯赤裸的皮肉上。鱼鳔之性最黏,粘住皮肉后难以分开,等到晾干后,行刑者拽扯麻布条,就能连带撕下犯人的皮肉,所以又称“披麻剥皮”“扒皮问”。此刑极其残酷,史称“直教铁汉把魂销,纵是狂夫也失色”。即便是铁石心肠的硬汉子,也万难熬得住这种锥心毒刑。名将岳飞被逮捕下大理寺狱,便受过此刑煎熬。

张惟孝又问道:“王五刑求张姓男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唐珏道:“那密室位于地下,四周都是条石筑成,密不透风,不分昼夜。庞玲珑虽保全了清白之身,没有被玷污,却吓得不轻,她又一直被吊着,昏头胀脑,放下来时人都瘫在了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哪能说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惟孝沉吟半晌,道:“那男子必是张弘范无疑。”唐珏奇道:“那王五手下为什么很肯定地说他就是奸杀梅秋的凶手呢?”张惟孝道:“我猜应该是神女楼的巧姐儿供出了真相,张弘范就是奸杀梅秋的凶手。”

唐珏大吃一惊,问道:“难道张公子是说……”张惟孝道:“张弘范真的就是奸杀梅秋的凶手。”当即说了王五实是遭人陷害。又说了郢州武将张世杰曾嘱托梅秋暗中监视张弘范一事。而且张弘范迷恋神女楼巧姐儿,多半已从她口中得知她是因为经受不住密室酷刑荼毒而被迫为妓,有心惩治王五。

唐珏惊讶得半晌合不拢嘴,连声道:“这可实在想不到。”张惟孝道:“我当日在老龙堤遇到的斗笠男子,必是张世杰无疑。他听说梅秋被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堂弟张畴,也就是张弘范,几乎是脱口而出,足见他也认定张弘范是凶手。”

唐珏道:“如此,应该是张世杰见到张弘范,料其来到襄阳必有缘由,所以嘱托梅秋暗中监视。梅秋不负所望,得知张弘范欲绑架贾二公子,想要报官或是设法告知张世杰,却被张弘范发现后捉住。他杀她再嫁祸王五,实是一箭双雕之计。”张惟孝道:“这一招也确实高明,可惜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后来所出种种变故,实非人力所能预料。”

唐珏道:“张弘范不是因周太平一案早已逃走了吗?又如何落入王五之手?”张惟孝道:“我猜是因为巧姐儿。”

原来张弘范逃离鹿门山蒙古营寨后,先是在山里迷了路,后寻到榷场码头时,又见到张宏等人,只得先躲了起来。到晚上时,才设法找了只小船,辗转回到襄阳城。当时吕文焕虽已签发通缉他的告示,然江边风大,贴在码头的告示早就被吹跑了,他以为暂时应该没事。只是当他来到老龙堤时,才发现不独船夫,就连高秀英一行亦已悄然离开。料想两方均以为自己已然逃走,遂也尽快离开了襄阳。没有了高秀英的协助,他绑架贾二公子交换郝经之计再难以成事,况且还有竹枝娘子的阻挠,除了打道回府,他别无选择。

但张弘范心中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那就是王五妓馆神女楼的巧姐儿。之前他答应过要带她离开襄阳,只是他身上所有物品均被竹枝娘子搜走,金银财物则全部存放在高秀英处,已尽数被带走,别说凑够为巧姐儿赎身的钱,就是再逛窑子打赏的钱也没有了。好在他时常出入神女楼,包了巧姐儿,王五手下认得他,也没有拦他。他找到巧姐儿后,让她带上随身衣服,跟自己走。巧姐儿听说是要私奔逃走,吓得脸都白了。

张弘范道:“难道你想一直在这里倚楼卖笑、被人作贱下去吗?我会带你去北方,王五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巧姐儿回想自己被王五强行掳进密室、经受不住折磨凌辱,被迫答应以一文钱卖身神女楼为妓的情形,泪落如雨,终于下定决心随张弘范逃走。

不想刚一开门,便见到王五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手下一大群人各执兵器,将出口死死堵住。张弘范还欲仗着勇力强行夺门逃走,巧姐儿见大势已去,为求自保,随手抓起边上插花的梅瓶,砸在张弘范脑后。她劲力甚小,那梅瓶又应声而碎,不足以击倒张弘范。然他愕然回头时,脑后又着了王五手下一记闷棍,当即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身处一间阴暗燥热的密室中。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低着头呈匍匐姿势,头颈和双手均被一面巨大的门形立枷紧紧枷住,双脚上也戴了桎梏,被牢牢禁束住。他努力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勉力抬头,观察四周。那密室甚大,除了卧榻、桌案等家具外,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刑具。前面不远处有一名女子被四马攒蹄地倒吊在火盆上,被烟火熏得涕泪直流。旁侧还有一名女子高举双手吊在木架下,头上套了布袋,看不清楚面孔。二女均是一丝不挂。张弘范一见之下,大吃一惊,本能地低头去看,下巴却磕在了木板上。他虽不能看到自己身体,料想也被脱得赤条条的,不由得大为愤怒。然当此境遇,又有什么法子脱困。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铁门打开,王五率领数名手下走了进来。那被挂在半空的女子忙喊叫道:“官人,五爷,饶了奴家吧。奴家再也不敢了。”王五挥挥手,道:“先把她弄出去。”王五手下便将火盆挪走,将那女子放了下来。那女子如蒙大赦一般,不等绳索解开,磕头如捣蒜,连声道:“谢谢五爷,谢谢五爷。”

王五也不理睬,又走到那蒙头女子前面,问道:“这就是新弄来的货色吗?”一名手下忙道:“是,是从樊城码头那边弄来的,姓庞,叫玲珑。”

王五道:“玲珑这名字好听。”他暂时没有心思,只握了握庞玲珑的两只乳房,道:“成色还不错,先让她挂在这里。”这才来到张弘范身旁,令人提起对方头发,二话不说,先扇了他两耳光。还不解气,伸手索过皮鞭,奔到立枷后,朝张弘范臀背连抽了十余鞭。张弘范虽咬牙不吭一声,人却无力地瘫软了下去,伏在立枷中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五这才扔了鞭子,搬张交椅坐到张弘范面前,道:“你小子胆子够大,竟敢陷害五爷我!快把你奸杀梅秋的经过详细交代出来。”

张弘范道:“何以见得是我杀了梅秋?”王五道:“你相好巧姐儿说的。怎么,你还不承认吗?要不要本大爷叫她来与你当面对质?”

张弘范初入神女楼,一眼看上巧姐儿美色,遂花高价包了她一个月。他出手阔绰,立即引起了王五注意。通常碰上这种冤大头嫖客,王五都要教唆娼妓尽量掏空对方财物,巧姐儿得到指令,不敢怠慢,将全部心思花在了张弘范身上。张弘范虽喜欢巧姐儿,称其“花艳惊郎目”,并允诺为她赎身,但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没有告知他的真实身份和来意,只说是北方来的游客,在襄阳逗留一阵便会离开。然巧姐儿时常与张弘范在一起,并常居其船上,多少觉得这位嫖客不同寻常,到襄阳不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有一日,梅香酒楼焌糟梅秋还找借口上船,打听张弘范来历,被巧姐儿敷衍过去。张弘范回来听说后,脸色凝重,在窗口发了半天呆,随后一言不发就出去了,次日快天亮时才回来。巧姐儿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还打发她回了神女楼。

不久,便传来梅秋被奸杀的消息,巧姐儿第一个便想到了张弘范。很快,官府寻上船来,张弘范正好出去,船夫怕惹祸上身,谎称张公子昨夜一直在船中。但由于那一件丝袍,张弘范仍然作为首要嫌疑人被官府逮捕,后与张惟孝携手逃出襄阳县衙,旋即不知所踪。

巧姐儿在妓馆听到王五手下人暗中议论有人奸杀梅秋后嫁祸王五一事,心中愈发怀疑是张弘范所为。因为她曾提及自己在王五密室中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张弘范听后愤而拍案,道:“终有一日,我要杀了这王五!”但她心底对这位翩翩公子仍抱有期望,不敢将这件事说出来。直到张弘范再度出现、带她逃出神女楼未成遭擒后,王五怒而下令将“这对狗男女”带入密室施刑。巧姐儿为了免受刑罚之苦,抱住王五大腿跪下,主动告称张公子即是奸杀梅秋的凶手。王五听了,命人先将张弘范锁入密室,自己细细盘问巧姐儿,这才得知真相。不由得大喜过望,对巧姐儿好言抚慰,表示既往不咎。又命人进城禀报叔叔,自己则赶来密室拷问张弘范。

张弘范听说是巧姐儿指证自己杀了梅秋,冷笑道:“枉你号称襄阳一霸,难道是三岁小孩子,旁人说你便信吗?外面不少人都认为是你杀了梅秋,再嫁祸旁人呢。”

王五大怒,令手下动刑罚。张弘范被鞭子抽得晕死过去,又被在伤口浇以盐水,痛得醒转过来。

王五道:“说,你来襄阳有什么阴谋?你是如何杀梅秋的?”张弘范神色冷冷,闭口不答。王五以折磨妇人为乐,喜听人哀号惨叫求饶,见对方始终一声不吭,愈发生气,命道:“去熬一盆鱼胶来。”

等了一会儿,有人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东西进来,又将麻布撕成带状,往桶里浸透,敷在张弘范背上。张弘范起初觉得烫,然很快便感觉伤口不再流血,疼痛大减。他料想王五没这么好心,不是要给自己疗伤,问道:“你们想做什么?”王五道:“这叫披麻拷。你想逞英雄好汉,自认为可比得过岳飞?岳飞爷爷当年就是熬不过这种酷刑,招认了谋反罪名。”张弘范怒道:“你们南人当真无耻,用这等刑罚对付自己国家的英雄,还好意思说出来。”

王五也不理睬,令人往张弘范背腰臀上敷满麻布。张弘范无力反抗,只得听任对方作为。密室升有四盆大火,干燥无比,那些麻布带不一会儿就干透了。王五遂令人先扯下腰部麻布,两名手下一人扯住一端,发一声喊,一齐用力,登时带下一块皮肉来。张弘范痛得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但旋即又被盐水泼醒,他再也抵受不住,大声惨叫。凄厉的号叫声在密室中嗡嗡回响,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一旁庞玲珑虽看不见,却听在耳中,吓得浑身发抖。王五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看你的叫声把我的小美人都吓坏了。这也好,给她提个醒。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又令人继续撕掉麻布,如此扯了十来次,张弘范气力用尽,叫出来的声音都嘶哑了。

有手下道:“看不出这风流小子还是个硬骨头。不过再这样弄下去,人可就弄死了。”王五想了想,遂道:“去带他相好来。”这“相好”,自然是巧姐儿了。

巧姐儿一被带进来就意识到不妙,扑过来跪在王五脚下,哀求道:“五爷,饶了奴家吧,奴家一辈子好好服侍您。”王五道:“只要你相好承认是他杀了梅秋,同意写份供状,签字画押,我就饶了你。”

巧姐儿转头见到张弘范,简直不能相信,英俊潇洒的公子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血人,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她急忙举袖掩面,恳求道:“张公子,救救我。你救救我。你答应要为奴家赎身,说要救奴家出苦海,那些奴家都不要了,只求你听五爷的话,认了吧。”

张弘范只是默不作声。王五见他顽强,便命手下人剥光巧姐儿,倒吊起来。巧姐儿不待动刑,便放声痛哭,道:“不要啊,张公子,救救我!快救救我!”张弘范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屈服,道:“停手!好,我认了。”

王五便命人打开立枷,将他拖到桌案边。张弘范刑伤极重,跪都跪不直,全靠人搀扶着。他勉力提起笔,问道:“要怎么写?”王五笑道:“这还用问我吗?当然是如实写出你如何杀了梅秋。”张弘范掷笔摇头道:“我不会写,干脆你来写,写好了我签名画押好了。”

王五道:“也好。”命人叫来妓馆账房,写了一份供状。大概意思是:我张畴是蒙古人奸细,到襄阳打探情报,因被梅秋撞破,便将其奸杀,然后挂在歪脖子树下伪装成自杀。供状写好,张弘范看也不看,便哆哆嗦嗦签了名字,又按了指模。

王五道:“这还不够,你得照着供状念一遍。”

张弘范勉强照着念了,王五这才放巧姐儿下来,命人给她和张弘范穿上衣服,缚了手脚,拖将出去。又过去往庞玲珑身上摸了两把,笑道:“小美人,你先挂在这里,等我处置完这件事,再回来好好炮制你。”说完便引人去了。

铁门关上,密室重新陷入阴森寂静,庞玲珑恨不得放声大哭,却是哭也哭不出来,一口气吸不上来,便晕了过去。后又因饥渴而醒了过来,然比起心中悲苦,这实算不得什么。她的手臂因吊得过久早失去知觉,人也昏昏沉沉,不知天日。等到重新清醒时,则是被唐珏解开绳索、放到地上了。所幸她只是亲耳听到了受刑者的惨叫,并未亲身经历,尚有勇气将所听到的一切告知唐珏。只是她并没有听到张弘范、巧姐儿姓名,只知道受刑的男子姓张,后来被抓进来的女子是他相好,“梅秋”两个字因王五一再提起,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唐珏讲完庞玲珑的供述,又道:“既然张弘范承认罪名后便被王五送走了,应该是送去了襄阳府。”张惟孝道:“嗯,应该是这样。巧姐儿是指认张弘范的证人,多半也一并送去官府了。”又问道:“庞玲珑人呢?”唐珏道:“她人极虚弱,惊魂未定,我先派人送她去樊城亲眷家了。”又踌躇道:“张公子,目下事情可就难办了。先不说王通判为什么没有通告已经捉到杀害梅秋的凶手,单说张公子你,你是以王五涉嫌杀害梅秋的罪名向吕大帅请兵,查封了妓馆,逮捕了王五。可突然冒出个真凶张弘范来……”

张惟孝道:“噢,这个不难办。唐县尉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在码头仓房中找到了王五通敌卖国的证据,这罪名可比他奸淫妇女、逼良为娼、杀害梅秋重多了,这下不但王五玩完了,王通判也在劫难逃。”

唐珏瞪大了眼睛,道:“王五通敌卖国?”张惟孝道:“嗯,想来黑杨将军已将证据送到吕大帅案头,他老人家今晚可是要睡不着觉了。”

唐珏一时不明所以,又问道:“那么张弘范……”张惟孝道:“他虽是杀人凶手,却身份特殊,唐县尉还是尽快去禀报吕大帅的好。不过神女楼密室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庞玲珑转述,没有实证。最关键的是,王通判已有真凶在手,为什么遮遮掩掩没有公布呢?”

唐珏道:“张公子放心,我见吕大帅之前,会先去襄阳府大狱查验。”起身欲离去,又问道:“张公子不跟我一道去吗?”张惟孝道:“不了,唐县尉没看到门外有兵士吗?那是黑杨将军派来看管我的看守。”

唐珏大为惊讶,问道:“这是为何?”张惟孝道:“可能黑杨将军还是不放心我吧。”二人就此作别。

邹燕送唐珏出去,掩好大门,又举灯送张惟孝回房,途中忍不住怯生生地问道:“奴家奉茶时,听到公子与唐县尉提到梅秋,是官府捉到杀害梅秋的凶手了吗?”张惟孝道:“是。而且凶手也已经招认了。那个人名叫张弘范。”

邹燕道:“杀人偿命,官府应该会杀了他吧?”张惟孝道:“这很难说。”邹燕道:“为什么?”张惟孝道:“因为凶手的身份很不简单,也许对大宋有利用价值。”

邹燕道:“难道梅秋就白死了吗?”想到昔日好姐妹惨死,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张惟孝忙安慰道:“别哭,你放心,我会尽量说服吕大帅杀了张弘范。不独是为梅秋,此人不除,将来必是劲敌。”

他回房躺下,思虑了好久才昏昏入睡。不想刚睡不久,又被唐珏拍门吵了起来。张惟孝遂起身点灯开门,迎唐珏进来,问道:“又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唐珏道:“府狱中没有张弘范和巧姐儿。非但名册上没有,监牢里也真的没有,每一间我都仔细看了。”

张惟孝登时倦意全无,道:“这可奇怪了。难道王五将这两个人暗中解决了?”唐珏道:“王五怎么会那么傻,那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想请张公子跟我一道去县衙提审王五。反正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

张惟孝道:“王五为霸多年,非实证不能令他屈服。唐县尉不必拘泥于梅秋命案,这就派人将王五转押去军营,交给黑杨将军看管吧。”

唐珏道:“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惟孝道:“唐县尉审问王五,无非是想知道张弘范、巧姐儿的下落,你认为王五会说吗?”唐珏道:“应该不会,所以我才请张公子一道,也许可以同想办法。”张惟孝道:“我去了也没办法,但黑杨将军却有办法。”

唐珏道:“这是为什么?”张惟孝道:“因为黑杨将军抓住的蒙古奸细,正是王五的军师刘先生,而王五对蒙古人暗中操控他在白河码头、万山修建营寨工事一事,浑然不知。黑杨将军可以利用这一点,轻而易举击破他的心理防线。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将所有事情全部交代的。”

唐珏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有道理。”拱了拱手,欣然去了。

几番折腾,张惟孝再也睡不着,便干脆穿衣出来。张顺、张贵也被唐珏拍门声吵醒,勉强披衣出来,张顺问道:“张公子在忙活什么?黑杨老弟人呢?”张惟孝道:“黑杨将军还在忙活。”

二人来到客厅。张顺指着门外兵士问道:“他们来做什么?”张惟孝道:“黑杨将军派来的看守。”

张顺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问为什么,走过去对那两名兵士道:“你们先回去。放心,我会帮你们牢牢看住张公子的,绝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是京湖制置司武官,官职甚高,两名兵士便躬身应命去了。

张顺这才回来坐下,笑道:“好教张公子知晓,现下我张顺是看守了。”

张惟孝道:“张将军做看守,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张顺笑道:“我其实就是闲的。长官派我们兄弟来襄阳公干,早就完事了,可我们还得等到为吕太夫人贺完寿才能回去,实在是无聊!我又不能插手襄阳军务,正想找点事情做呢。”

张惟孝道:“那我岂不是正好撞到张将军手里了?”张顺笑道:“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在其位得谋其职,张公子若是想要从我眼皮底下逃跑,我可不会像黑杨老弟那般客气对你,一定将你抓回来,绳捆索绑,棍棒伺候。”张惟孝道:“知道了。”

张顺道:“咦,张公子倒挺淡定的。”张惟孝叹道:“不淡定又有什么法子。”

忽听到叩门声,张顺道:“一定是钟杨回来了。”拉开门一看,却是郢州武官张世杰,一身便服,手中拿着斗笠,活脱脱一副渔民打扮。

张顺道:“世杰兄,你不是回郢州了吗?如何会这样一身打扮?”张世杰道:“我是专程来找张顺兄的。听驿馆的人说,你搬去了黑杨将军家的老宅。我好不容易才寻来这里。”

张顺忙问道:“世杰兄找我可是有要紧事?”张世杰道:“我想请张顺兄随我去见吕大帅。”张顺道:“现在?天还没亮,怕是吕大帅还在梦乡中呢。”

张惟孝忙叫道:“张将军,张世杰将军,快些请进,我有话问你。”

张世杰不认得张惟孝,问道:“那是谁?”张顺道:“是张惟孝。”

张世杰不由一愣,却又听到张惟孝叫道:“张将军,我知道你是特地为张弘范回来襄阳的。”吃惊之极,便进来客厅,问道:“张公子如何会知道我回了襄阳?”

张惟孝道:“我当日曾在老龙堤见过张将军,你就是这样一身打扮。我还叫过你。”张世杰道:“原来那人是张公子。却不知你如何会知道张弘范来了襄阳?”张惟孝道:“不独我知道,吕大帅也已经知道了。张弘范因卷入杀人命案,已被同伙供出了真实身份。”张世杰道:“他……他居然还有同伙?我又被他骗了!”

张顺狐疑问道:“你们说的张弘范,可是世杰兄的堂弟?”张世杰道:“咳,是。”

张顺道:“他不是在北方蒙古人那边任职吗?如何来了襄阳?”张世杰道:“张顺兄,这事一时也说不清楚,回头我再详细告诉你。”又道:“我有看到吕大帅签发的通缉告示,用的还是张畴的名字,说他是皮影戏班班主周太平命案的从犯。”

张惟孝道:“那只是幌子,吕知府怕公布了张弘范的名字和身份后会引发风波,所以仍然用了张畴的名字。”

张世杰道:“这么说,周太平命案也只是幌子,他真正牵涉的是梅香楼焌糟梅秋命案吗?”张惟孝反问道:“张将军也认为是令堂弟张弘范杀了梅秋?”

张世杰见张惟孝多少知情,一旁张顺又疑窦丛生,不得不说了实话,道:“是我害了梅秋。当晚我在梅香楼撞到张弘范,他称来襄阳是为了私事。我虽信了他,但还是不放心,遂托梅秋暗中监视张弘范,不想她因此而遭了毒手。张顺兄,我找你,正是要邀你和我一道去见吕大帅,当面举报。”

张世杰回了郢州后,仍然不放心,便交代了公务,私下离城,微服来到襄阳。他听到梅秋遇害的消息,立即想到是张弘范下的手,然见到船已离开,以为对方已乘船逃走,急忙雇了一艘快船去追。一直快到汉阳时,才追上大船,然却没有发现张弘范。他从船夫口中得知梅秋遇害当晚,张弘范人不在船上后,愈发肯定张弘范是凶手,料想其到襄阳必有所为,人多半还在那里,于是又急赶回襄阳,却在城门处看到通缉张畴的告示。一时百感交集,终于决意向吕文焕检举张弘范作为。他是郢州守将,郢州属于京西路,吕文焕同时兼任安抚副使,是张世杰的顶头上司。他私自离开营地,严重违犯军规,料想必惹得吕文焕大怒,所以想拉上张贵、张顺一道。二张直隶京湖制置司,不是吕文焕下属,吕文焕多少要给些面子。

张顺听了究竟,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世杰兄赶去求见吕大帅,除了举报张弘范之外,还隐有为他求情之意。”张世杰道:“我自知没有及时逮捕张弘范,导致梅秋被杀,已犯下大错。然我自幼父母双亡,张柔张公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我实不忍……”

张顺道:“明白了!换作我堂弟张贵有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请我出面,远不如请张公子出面合适。”张惟孝起身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恕我不能掺合。”

张贵正好出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张顺道:“今日四张聚集,我和世杰兄正要邀张公子随我们一道去见吕大帅。”朝堂弟使了个眼色。张贵会意。兄弟二人忽然抢到张惟孝身边,一左一右抓住他臂膀。这二人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张惟孝失去先机被制,竟丝毫不能反抗,便被强行挟持了出门。张世杰微一迟疑,亦跟了上来。

四人来到襄阳府,却见府门内外兵士环伺,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张顺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吕太夫人寿诞快到了,知府衙门也戒严了?”他是京湖制置司武官,取出官印一晃,便轻而易举进了大门。

有兵士奔过来告道:“吕大帅正与黎公还有黑杨将军他们在议事厅议事。”张顺道:“都起这么早?”料想必出了大事,只得等在厅外。

日上三竿时,厅里会议终于开完,兵部侍郎黎尚、荆鄂都统制唐永坚、总管王胖山、襄阳都统制钟杨、总管武荣以及田世英、曹彪等武将鱼贯而出。张顺上前一一招呼。钟杨止步问道:“几位带张公子来做什么?”张顺道:“不是他想来,是我们强逼他来的。”大概说了张世杰堂弟张弘范杀死梅秋一事。

钟杨离开老龙堤码头后便径直来到襄阳府署,之后吕文焕召集众武官到议事厅开紧急会议,府署内外戒严,他尚未见到襄阳县尉唐珏,不知其事,闻言惊愕异常。

张顺道:“世杰兄拉我们来,是想向吕大帅求个情。黑杨老弟,你是吕大帅最信任的将领,不如也留下来,帮忙说道说道。”钟杨忙道:“我劝你们还是先回去,吕大帅新收到鄂州吕相公书信,受了斥骂,心情不好。”

之前吕文焕以蜡书将蒙古人在鹿门山筑垒一事上报京湖制置使吕文德,请求其兄即刻增兵襄阳,加强鹿门山、万山等外围防守。不想吕文德不但不同意增兵,也不相信蒙古人会在襄阳四周公开营建工事,还当面痛骂信使道:“你这是妄言邀功。即便真有其事,一定也只是假城。襄、樊城池坚深,军储至少可支十年,区区两三城堡奈何不了防守。你回去转告吕六,令他坚守即可。若刘整胆敢进犯,等春水来时,我将亲率军往取之。只怕彼时敌军早已闻风而遁了。”轻敌至此,就连一向尊重兄长的吕文焕亦觉得匪夷所思[1]。正好昨夜张惟孝揭破了蒙古人通过王五染指襄樊码头的阴谋,钟杨连夜赶来府署,请求立即派兵驻守万山、白河、鹿门山。吕文焕愈发恼怒,将鄂州书信劈头摔到钟杨头上,道:“你自己看!”后经钟杨劝说,才勉强召集众将开会。

张惟孝听了,忙问道:“那么吕大帅可同意派兵出防?”钟杨道:“吕大帅分调了两队兵马,分别前往万山、白河。”张惟孝这才长吁一口气,道:“还好,还不算太糊涂。”

正好有兵士出来叫道:“吕大帅请各位进去。黑杨将军,大帅命你也留下。”

进来大厅时,文书陈文杰已拟好书信,正请吕文焕用印。吕文焕亲自盖了大印,命陈文杰以紧急文书发出,这才问道:“又有什么事?”忽认出张世杰来,不由一愣,问道:“你怎么这身打扮?莫非郢州出了大事?”

张世杰忙上前单膝跪下,道:“不是郢州出了大事,是下官犯了大错。”当即叙述了经过。又道:“张弘范确实杀了人,但他身份特殊,还望大帅能够网开一面。”

吕文焕拍案大怒,道:“好你个张世杰!你是一城守将,擅离职守不说,居然还敢来面见本帅,为敌人求情。你好大的胆子!”

主帅勃然发怒本是预料中之事,张顺忙扯了扯张惟孝,示意他出面求情,张惟孝木然不应。张顺便想自己站出去,却也被张惟孝扯住。

吕文焕在堂中来回走了几圈,怒气消了一些,道:“若不是目下是多事之秋,本帅现在就砍了你的头!城不能一日无主,兵不能一日无将,本帅暂且先把你这颗脑袋寄下。钟杨!”钟杨忙应道:“下官在!”

吕文焕道:“立即派人将张世杰押回郢州。没有本帅的命令,他再敢离城半步,立斩无赦。”钟杨道:“遵命。”忙上前拉起张世杰,将他带了出去。

张世杰心有不甘,道:“钟兄,我是管不了张弘范的死活了。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若见到张弘范本人,替我当面问问他,可还记得张家家训吗?”

钟杨道:“张家家训?”张世杰道:“钟兄只管问他,他自会明白。”钟杨道:“好。我若能见到这个人,一定替你转问这句话。”招手叫过一名兵士,传达吕文焕命令,立即送张世杰回去郢州。

再进来时,吕文焕似是余怒未消,狠狠凝视着堂首屏风上的一对白鹤。钟杨一时不敢吭声,只得默默站到张顺一边。吕文焕忽回过头来,问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张公子,莫非你也想为张弘范求情?”张惟孝道:“不,我是极盼望他死的。”

张顺忙道:“大帅,张弘范是……”吕文焕不耐烦地挥手道:“行了,关于张弘范,本帅自有处置。况且人还没抓到呢,一大堆求情的就到了。”

张惟孝吞吞吐吐道:“吕大帅,那个……”吕文焕道:“那个什么?”张惟孝道:“有证人说,张弘范被王五抓了。”

吕文焕大为惊讶,道:“王五抓张弘范做什么?”又觉得问得不得要领,改口问道:“证人是谁?”张惟孝道:“是个叫庞玲珑的女子。她来襄阳探亲,在码头被王五手下捉了,关在神女楼密室中,亲耳听到王五用私刑拷打张弘范,并得到了张氏承认杀害梅秋的供状。”

吕文焕道:“啊,庞玲珑?是叫庞玲珑吗?她人呢?”他不问张弘范,不问王五,却只追问庞玲珑,不免令人大跌眼镜。

张惟孝道:“庞娘子自称有亲眷在樊城,唐县尉派人送她去了。”吕文焕道:“啊,是樊城,这就对了!”见众人大惑不解,忙解释道:“庞玲珑是樊城林锋林知县的外甥女,林知县的兄长林锐在朝中任监察御史。这个王五可真是捅了大娄子了。”转念想到多亏张惟孝举报王五,并坚持要出兵逮捕其人,这才及时解救了庞玲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不由得大生感激,居然上前两步,恳切地道:“这王五当真罪恶滔天,死有余辜。张公子,多亏了你!”

张惟孝助官府抓到蒙古奸细宋衜,并一举挫败蒙古人通过王五大肆经营襄樊码头及万山的阴谋,此功劳不可谓不大。吕文焕紧急召集众武将开会,也是因为得知蒙古人正在苦心经营襄阳后,要商议如何加强襄阳外围防守一事。因为事情来得突然,他脑子中塞满了各种急躁焦虑,以至见到张惟孝本人,都想不起要感谢一句。然此刻一涉及御史的亲眷,便蓦然惊醒,足见其人在意官位远远多于襄阳的防守了。

张惟孝心知肚明,暗道:“这吕大帅不算跋扈,倒也尽忠职守,在边帅中已是难得,却是资质平庸,加上读书不多,实难成大事。”他自成人便立誓不涉朝廷之事,此次只是无意卷入其事,见目的已达到,便道:“王五已由唐县尉押往军营,具体如何处置,全看吕大帅。大帅和各位将军还有要务在身,在下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拱手辞了出来。

刚出府署大门,张顺、张贵便跟了出来。张顺叫道:“张公子,你不能走!”张惟孝道:“怎么,二位又要用强胁持我吗?”张顺笑道:“黑杨老弟让我二人护送张公子前去军营审讯王五。若张公子肯自己走,那再好不过。若是不肯,我兄弟二人只好再次用强了。”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人呢?”张顺道:“黑杨受命去逮捕王五亲眷及王通判那些人,分身乏术。张公子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从王五口中问出张弘范下落,我们决计不再烦你。”也不等张惟孝答应,又强行携了他手臂,径直来到军营。

彼时因先后发现蒙古人在鹿门山、万山及白河一带修筑工事,吕文焕震恐无比,已临时决定派荆鄂都统制唐永坚统兵守万山,又派总管王胖山守白河码头。军营兵来将往,人仰马翻,乱哄哄一片。张惟孝久在蒙古军营,知其兵马整齐,倏忽之间,便能令行禁止,再与眼前情形对比,不免又生失望之心。

唐永坚因与张顺、张贵相熟,特意过来招呼。忽有传令兵到来,道:“吕大帅有令,唐将军不必再驻守万山,只需带人将那里的工事拆毁即可。”

军中最忌朝令夕改。唐永坚愕然问道:“这是为何?”传令兵道:“这是吕大帅的命令,小的也不知究竟。唐将军若有疑问,不妨直接去问吕大帅。”唐永坚失望之极,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张顺道:“蒙古人花费了大力气在万山修筑工事,不是正好可以为我所用吗?老唐,你何不再去府署劝劝吕大帅?”

唐永坚摇头道:“军令如山,还有什么可劝的?之前吕大帅就不肯,说是吕相公特意交代过,不能轻举妄动。是黎侍郎极力主张出兵驻守万山、白河,众将纷纷附议,吕大帅才勉强同意。而今忽然改了主意,必是吕相公又有书信自鄂州来。”也不再多说,长叹数声,自引军往万山去了。

张顺很是气愤,忙转头去看张惟孝。张惟孝却道:“张将军别看我,我救不了襄阳。”张贵大怒,一把抓住他衣领,喝道:“这是什么话?”张惟孝冷冷道:“这是实话。”

张贵大怒,握拳要打,张顺忙劝阻道:“别动手!全亏张公子,才揭破了蒙古人的阴谋。可吕大帅也太……也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他是江陵武将,照例不能干涉襄阳防务,也不能去劝吕文焕再改命令,转了几圈,道:“实在受不了了!张贵,你也别留在这里等什么寿宴了,你先回去江陵,将蒙古人正在鼓捣襄阳的事上报京湖制置司,再报送鄂州。我就不信,吕相公耳朵被猪油糊了,我们这么多人说他都不信。”

张贵这才松开张惟孝,低声与张顺商议了几句,自行赶回江陵去了。

张顺道:“张公子,我知道你是怒那个什么不争。不过我想再多问一句,你觉得谁能救襄阳?”张惟孝道:“除非让吕相公立即从鄂州移师襄阳,亲自坐镇这里。”

张顺道:“这个怕是不大可能。不过朝廷的安排确实古怪,京湖之地明明前线襄阳最重,制置司却设在二线江陵,京湖帅人更是远在后方鄂州。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先去问出张弘范下落吧,这算是你我目下力所能及的事了。”张惟孝道:“张将军是个实在人,其实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张顺道:“张公子也是实在人兼明白人,不过我有忠君爱国之心,而你在多年前就打定主意要做袖手旁观者。这是为什么?你总说朝廷负人,可朝廷从未负过你,相反还一直派人找你呢。”张惟孝道:“我说朝廷负人,并不是指负我本人,是负了岳飞、韩世忠这些名将,负了中原百姓。”张顺听了,再无言以对。

唐珏居然还等在军营里,见到张惟孝到来,大喜过望。张惟孝道:“唐县尉还在这里,实在太好了,完全无须我出面,你便做主审官吧。吕大帅要尽快知道张弘范的下落。”

当即找了一间空房。唐珏令人先将王五押来。王五强立不跪,怒道:“唐县尉,你好大胆子,竟敢背着我叔叔查封神女楼。”唐珏道:“行了,就收起你那一套吧。逮捕你的是兵士,这里是军营,你还不明白吗?”

王五道:“明白什么?”唐珏道:“你通敌卖国,还假装糊涂吗?”王五道:“什么通敌卖国?”

张惟孝便命人带宋衜进来,道:“这位是你的军师刘先生,你应该认得吧?他真名宋衜,是蒙古元帅阿里海牙的心腹幕僚。目下他以你的名义在白河和万山大肆修建军事工程。敢问王五官人,这算不算通敌卖国?”

王五先是“啊”了一声,呆了好半晌,这才颤声问道:“刘先生,他说的可是真的?”宋衜不答。

王五大怒道:“老子杀了你。”不顾双手被缚,还欲冲上去踢打宋衜,却被兵士扯住。唐珏忙命人带宋衜出去,问道:“王五,你可服罪?”王五“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这些我全然不知,全然不知啊。唐县尉,你一定要明查。”

唐珏道:“那你总该知道被你在密室拷打的男子吧?他真名叫张弘范。是蒙古汉人世侯张柔的儿子。”

王五一时会意不过来,又愣在那里。张惟孝却是等不及了,厉声道:“快些将他交出来!办完这事,我好回去睡觉。”

王五道:“你……你是……”张惟孝道:“你别管我是谁。张弘范人在哪里?快说!”他声色俱厉,王五一惊之下,居然立即招了出来,道:“在岘山,他人在岘山,我叔叔也在那里。”

原来襄阳通判王谷断案神速,全是靠侄子王五的帮助。王五在岘山有一处大谷仓,内部设有公堂、监狱等。每每有大案出现,王五便会先替叔叔捉一名嫌疑人,蒙头带进谷仓审问。嫌疑人不知就里,还以为真的到了襄阳府大堂,先是喊冤,然后吃不住严刑拷打而被迫招供,再钉上械具投入谷仓中的假监狱。因为大案多要经过复审,为确保犯人不会翻供,王五还会派手下人假扮成官吏或是上头提刑司来的巡视官员,假意关怀犯人,称要平反冤案。犯人无一不上当,立即高喊冤枉,控诉自己是被屈打成招。官吏立即翻脸,令人将犯人拖上大堂,再施以酷刑。犯人再次被迫认罪。如此反复数次,犯人完全绝望,纵使有真的官员来巡视,也绝不敢再改口供。而且口供经过数次重复,犯人已能流利叙述,听起来像真有其事一样。王五这才命人给犯人灌下迷药,偷偷运进襄阳府狱。由于谷仓与襄阳府大堂、牢房设置得一模一样,犯人完全不知道已换了一处地方。此法王五称之为“勘磨”,屡试不爽,从无失手,也造就了王谷“神断”的美名。其实这也并非王谷叔侄首创,不过是学秦代赵高坐实秦相李斯谋反罪名的法子[2],通刑狱者,无不知之。

当晚,王五捕捉到张弘范,折腾了一夜,第二日天大亮时,总算得到了他的口供,便命人给他和巧姐儿灌下迷药,亲自押着二人来到岘山谷仓,指令手下人装扮成狱卒、差役及堂官模样,来了一遍预演。第一次上堂时,张弘范果然不肯承认供状是真。巧姐儿却因为畏惧王五淫威,一力指证张弘范是奸杀梅秋的凶手。于是张弘范又受了一遍酷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气息奄奄。他大概不愿意就此被打死在公堂上,最终服软,照着供状念了两遍,承认一切是自己所为,于是先被钉了大枷重铐,投进假大牢。王五亲自坐镇,预备再演练几轮,将张弘范弄得精疲力竭、心灰意冷后,便移交到襄阳府狱。

最近,王五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妓馆中,极少进城,他抓捕并拷打张弘范时,尚不知道对方正被通缉。直到在谷仓折腾过张弘范一遍后,才有手下赶来,告知吕知府亲自签了告示捉拿张氏。王五一时不明究竟,只得在谷仓等待叔叔指示。

到傍晚时,王谷竟亲自赶来了。一见面就厉声斥责王五,称张氏既是奸杀梅秋的真凶,又因周太平一案而被通缉,王五再用私刑拷打他是一招昏棋,更不必带来谷仓勘磨。王五辩称道:“若不是侄儿在神女楼捉到姓张的小子和巧姐儿私奔逃走,哪能知道他才是真凶!他妄想嫁祸侄儿,侄儿总要出口气。况且侄儿之前曾移尸歪脖树下,也打算嫁祸别人,姓张的小子是知道的,要想让他在公堂上说出这一节,不经勘磨怎么行?”

王谷听了亦觉有理,便道:“码头那么多事,你人总不在,旁人难免起疑。你先走吧,这里交给我来办。”

他对梅秋一案格外重视,不仅因其轰动全城,还牵涉进了大名人张惟孝,更是因为他得到通知,京西提刑钟蜚英很可能将于近期到襄阳巡视。一旦是真,那么钟蜚英头一个要复审的多半便是梅秋的案子,绝对不能露馅。好在这件案子虽然曲折离奇,最终捉到的并不是无辜者,而是真正的凶手,不算太难办。

王五见叔叔亲自出马,这才彻底放心,便得意洋洋地回城了,途中又被手下人请去家中饮酒,直到深夜才回到老龙堤。他尚惦记着挂在密室的庞玲珑,不想刚到神女楼,便被赶来的唐珏逮捕,不由分说地捆了起来,用衣服蒙了头,押入襄阳县狱,后又转押到军营。

众人听了王五讲述,不独张顺瞠目结舌,就连深知狱政黑暗的唐珏也是目瞪口呆。还是张惟孝催道:“唐县尉还在等什么?”

唐珏忙命王五带路,要前去谷仓一探究竟。张顺大生好奇之心,道:“我也去,看看这假襄阳府大堂是何等模样。”

唐珏道:“如此再好不过。”又转头去看张惟孝,他却连连摇头道:“我不去,没兴趣。我还得回去补觉。各位好走,不送。”

出来军营后,张惟孝有心去找钟清,想解释昨日未赴仲宣楼之约一事。转念想到对方是有夫之妇,自己一个单身男子,寻上黎家,指名找黎家孙媳,多有不妥,便干脆算了。

回来钟家宅子时,刚到大门,便听到庭院中有女子欢声笑语。张惟孝心头一暖,暗道:“这一定是邹燕和孔雀在说笑。”跨门而进,却愣在那里,竹枝娘子正与邹燕在一道挖铲杂草。

邹燕转头见到张惟孝,忙丢下铲子,将双手往身上抹了抹,迎上来道:“公子回来了。”

张惟孝一努嘴,问道:“她来这里做什么?”邹燕不及回答,竹枝娘子已走了过来,道:“我丈夫周太平案子已结,我今日引戏班的人去衙门领他尸首,好入土下葬,正好听说燕娘到这里做了女使,便顺路来瞧瞧。”

邹燕道:“竹枝娘子人很好。奴家在梅香楼做焌糟时,她一直都很照顾奴家。”又道:“公子应该还没吃早饭吧?我去厨下给你弄些吃的。”忙不迭地去了。

张惟孝对竹枝娘子道:“你跟我来。”率先出来钟宅,来到边上一处僻静小巷。竹枝娘子跟了过来,嗲道:“干嘛要来这里?难道郎君有什么悄悄话,不能让旁人听见?”

张惟孝怒道:“你这妇人当真疯了,你杀了邹燕父亲,居然还敢接近她,跟她有说有笑?真不知道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竹枝娘子登时沉下脸来,道:“你生什么气?哼,你坏我大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张惟孝冷冷道:“我要对付的只是王五。谁叫你那么不长心眼,将我认识的宋衜冒充刘先生,放在王五身边?最重要的是,我人到码头时,他正提笔写一封给蒙古都元帅阿术的信。这是他自取灭亡,怪不得我。”

竹枝娘子道:“哼,若不是郎君怂恿,官兵如何会想到去码头搜查?当日在鹿门山,我就该杀了郎君。不过现下后悔也晚了。郎君自恃我对你尚有情意,不会动你,也许是吧,但我可以伤害你在意的人,杀光你身边的人。你再敢挡我的道、坏我的事,我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邹燕,将她双眼挖出来,看她还怎么跟郎君眉来眼去。”

张惟孝大怒,扬手扇了竹枝娘子一个耳光。她先是愕然,随即转为愤怒,转身就走。张惟孝出手极重,不免有些懊悔,料想对方这一去,多半要杀人报复,或是干脆直接召蒙古军南下,不得已,只得跟了上去,想要设法弥补。却又不愿意开口道歉,便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竹枝娘子蓦然停下,恼道:“郎君跟着我做什么?怕我继续害人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郎君大概也不会跟来了。”

张惟孝只一言不发,也不敢看她,生怕进一步激怒她。她却突然扑上来,环抱住他,嘤嘤哭道:“本来在鹿门山时,赵璧就打算将郎君秘密处死,是我出面救了郎君,我还为你作了保。可郎君现在坏了我们经营多年的大事,我……我无法向上头交差,该怎么办才好?”

竹枝娘子抱得甚紧,张惟孝一挣竟未能挣开,便道:“你是想要我的性命,好向上头交差吗?”竹枝娘子道:“不,我不希望郎君死。宁可我死,我也不要郎君死。”

张惟孝被她欺骗多次,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听起来情真意切的软言细语,定了定神,劝道:“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既然蒙古人经营襄阳外围的计划已然败露,你还是离开襄阳,回去你丈夫身边吧。”竹枝娘子道:“不,我不想走。”

张惟孝道:“宋衜已然被捕,张弘范也已落入官府之手,事情早晚要牵连到你,你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竹枝娘子道:“要我离开襄阳可以,除非你也跟我走。”张惟孝道:“那怎么可能?你是蒙古元帅夫人。我即使不为朝廷效力,终究还是宋人,岂能随你降敌?”竹枝娘子道:“那我也不会走。”

张惟孝一时彷徨无计,无意间转头,忽见到钟清正站在巷口,惊愕地望着二人。他大吃了一惊,急忙去推竹枝娘子。竹枝娘子却道:“不要,不要走。”微一迟疑间,钟清却已经转身走了。张惟孝急忙甩开竹枝娘子,拔脚紧追上去,叫道:“清娘!清娘!”

钟清急走几步,又觉得失态,勉强停下来,道:“张公子有事吗?”张惟孝道:“我……昨天我……”

钟清道:“当日我约了张公子到仲宣楼一会,但公子并没有应承,因而你昨日迟迟未至,不算违约。况且我本意是想将公子留在襄阳,公子人现下人就在这里,约不约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她说得颇为急促,与往日沉静大相径庭,以至张惟孝都听出一丝明显的恼恨来,一时也无言可对,只得等了一会儿,才道:“实在抱歉。刚才我……我……”

他是单身男子,她则是有夫之妇,就算他跟竹枝娘子有染,也无须向她交代。但他内心深处,却希望能向她解释清楚,只因她是懂他的人。从第一眼在仲宣楼见到她,他便喜欢她——但只是清淡的喜欢而已,不像之后他对汪晚晴那般浓烈的迷恋及爱意——他知道她也喜欢他,彼此的会意是人生中难得的一份慰藉。沉浸在这样的喜欢里,心事随着目光缓缓流淌,丝丝暖意足以抵御瑟瑟江风。他不希望失去这份默契。

钟清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当年她爱慕他时,他拒绝娶她,如今她已是人妻,他却似乎还站在原地。她看到他手臂微抬,似想伸手过来,一时生了怯意,惊慌道:“我走了。”

张惟孝垂下手去,也不再挽留,默默凝视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

回到钟宅时,邹燕已做好早餐,孔雀也刚刚买菜回来,告知道:“外面都在传蒙古人将要攻打襄阳,老龙堤乱成了一锅粥,有想逃去外地的,有迁进城里来的,全乱套了。张公子,这是真的吗?”张惟孝道:“或许吧,该来的总会来的。你二人可还有别的去处?”孔雀道:“奴家和燕子都是父母双亡的可怜人,还能去哪里?”

邹燕低声问道:“张公子,你有什么打算?”张惟孝道:“我也不知道,暂时还是留在这里吧。”孔雀忙道:“那好,我们也留下。就算要死,大家也可以死一块儿。哎呀,奴家不该提这个死什么的,该打。”

张惟孝甚觉无趣,随意喝了点粥,忽兴致大发,问道:“有酒吗?”邹燕道:“只备了黄酒。”张惟孝道:“去打两斤白酒来。”

孔雀道:“日还没过午就要喝酒,公子不怕伤身吗?”张惟孝道:“美酒如刀解断愁,我要的就是大醉一场。”孔雀道:“昨日奴家打扫屋子,发现后面院子有个酒窖,里面藏了不少酒。”

张惟孝一听,忙寻来后院,果然发现酒窖里藏了不少好酒,当即提了两坛到自己房中。

邹燕忙进来问道:“公子是要在房中饮酒吗?”张惟孝道:“房里好,我醉了便可以就地躺下,不必再麻烦你和孔雀。记住了,从今日起,我不见客。我也要学那阮籍连醉两三月[3],酩酊无所知。”

邹燕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忙将粥菜等餐具端进房来。张惟孝随意取了一坛酒,开了酒封,深吸一口气,道:“好香的老酒!”

他多年未饮烈酒,三杯下肚,便身子发软,往床上倒去。他果然践诺,每日醒来,除了方便,便是不停地饮酒,直至再次醉去,浑然不知时日。

然某日醒来,却发现房中的四坛酒都已经空了,便想再去酒窖搬酒,不想刚一起身便跌倒在地。邹燕闻声进来,问道:“公子醒了?”张惟孝道:“酒……我要去取酒……”

邹燕扶他坐到床上,劝道:“公子不善饮酒,几杯下肚就醉过去了,都连醉四日了。”张惟孝摇头道:“四日不算什么,比古人差远了。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我表面是醉了,其实我比谁都清醒,这襄阳、这大宋江山就快要完了。”邹燕道:“公子又说醉话了,可千万别让旁人听见。”

张惟孝道:“你……你怎么哭了?为什么?谁欺负你了?”邹燕不答,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啦啪啦”落下来。

孔雀进来道:“还能有谁欺负燕子,当然是张惟孝张公子你了。”

张惟孝对外一直用张先行的名字,未告诉二人自己的真实身份,忽听到孔雀喊出了自己的真名,料想她已从别处得知,倒也不足为奇,只愕然道:“我一直在房中,半醉半醒,动都动不了,如何欺负燕娘了?”孔雀道:“张公子答应要给我们一个交代,而今官府却放那杀人凶手走了。”

张惟孝惊道:“杀人凶手?难道是竹枝娘子?”孔雀道:“张公子完全醉糊涂了,是害死梅秋的凶手张弘范。”

张惟孝这才醒悟,道:“官府居然放了张弘范?是吕大帅下令放了他吗?”孔雀道:“除了吕大帅,还能有谁?”

张惟孝想了想,道:“这不对啊。吕大帅没有大的主见,他未得吕相公命令,怎敢放张弘范走?我不是才醉了四日吗?四日只刚刚够信使到鄂州一个来回。”又问道:“官府什么时候放张弘范走的?”孔雀道:“昨日下午动的身。”

张惟孝道:“雀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孔雀道:“黑杨将军和张顺将军议论时,奴家偷听到的。两位将军还奉命带兵马护送张弘范过境呢。”

张惟孝心道:“这可是有意惺惺作态了。想释放张弘范,将他直接交给鹿门山的蒙古人便是,却偏偏要兴师动众派人护送他过境,装作不知道已有蒙古兵驻扎在鹿门山,实在恶心。这吕文焕才干平庸,做起姿态来倒丝毫不差。”

他连醉几日,固有情伤,亦伤时运,本不待再多管闲事,却见邹燕泪眼涟涟,还是不得不睬,道:“快找件衣裳来给我换上,我要去见吕大帅。”

孔雀道:“难道公子想劝吕大帅不要放张弘范走?可黑杨将军一行昨日便已经离开襄阳,早就走得远了,怕是来不及了。”张惟孝道:“当然来得及。那张弘范受过重刑,无法骑马,只能乘车。车子走得慢,只要派出轻骑追赶,一定能在过境前追上。”遂换了衣裳,赶来襄阳府署求见知府吕文焕。

吕文焕正陪着贾二公子贾德润在花厅闲谈。张惟孝进来见到,愈发生气,暗道:“这吕文焕身为边关大帅,多少正经事要做,却整天陪着个京师来的纨绔子弟闲话聊天,只为讨好贾似道。”然他被蒙古人囚禁多年,早已磨练得喜怒不形于色,心中纵怒,亦不流露出来,只道:“吕大帅,我有要事禀报。”

贾德润闻言,便起身告辞。吕文焕挽留道:“贾公子又不是外人,有何听不得?”张惟孝只是不应。贾德润见状,便辞了出去。

张惟孝道:“吕大帅,你为何放走张弘范?就算你不想杀他,也该将他扣押在襄阳作为人质,如何能轻易放他离去?”吕文焕往后堂看了一眼,踌躇道:“本帅也是不得已,那张弘范甚倔强,以死相逼。”

当日,王五引唐珏和张顺等人赶去谷仓,果然见到了正在假大堂上受刑的犯人——张弘范双腿还套在夹棍中,身上衣衫尽已汗湿;巧姐儿双手手指也拶指被夹断,僵卧在地,叫都叫不出来,只有额头上不断有黄豆大的冷汗珠渗出。威风凛凛坐在假大堂上的,正是襄阳通判王谷本人。王谷惊见侄子被官兵押了进来,情知事情败露,但仍振振有词,称张弘范是奸杀梅秋的真凶。唐珏也不理睬,只将在场人尽数逮捕,押回襄阳县狱囚禁,自己和张顺则带着张弘范来见吕文焕。

张弘范几番受刑,刑伤极重,人只剩了一口气,神志不清。吕文焕因其身份特殊,特意派人去鹿门山请来女神医冰娘为其延治。等张弘范苏醒后,便命人将他抬上堂,亲自讯问,他只是一言不发。吕文焕又以官印示之。张弘范这才道:“要么杀我,要么放我走。”吕文焕还欲叫其堂兄张世杰来襄阳劝其投降,张弘范道:“若张世杰在我面前出现,我便立即咬舌自尽。”自此不发一言,且拒绝所有汤水食物医药。吕文焕深为头痛,与人商议后,便决定释放张弘范。

张惟孝皱眉道:“吕大帅放走大敌,仅仅因为对方以死相逼?”吕文焕道:“杀他无益,留他也无益,不如放他走。张氏父子虽无官职,但其在河北、山东名望甚高,将来总有回报。”

张惟孝道:“张弘范不是普通人,吕大帅这是纵虎归山,将来灭大宋者,必是此人。”

吕文焕一惊,道:“张弘范已经失宠,无任何官职在身,更不要说统率兵马,如何还能有所作为?”张惟孝道:“那不过是暂时的。蒙古皇帝忽必烈若南下伐宋,必然再度起用张柔这批汉人世侯。”

吕文焕又往后堂看了一眼,问道:“张公子当真认为张弘范有过人之处?”

张惟孝不及回答,后堂便抢出来一人,却是名高大魁梧的黑面老者。吕文焕忙上前见礼,那老者摆手令他退开,径直走到张惟孝面前,森然问道:“你说将来灭大宋者,必是张弘范?”张惟孝道:“不错。相公应该就是吕相公吧?”

那老者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道:“老夫这张黑脸总是露馅。不错,老夫正是吕文德。”

吕文德身兼京湖制置使和四川策应大使,驻扎鄂州,按理不得朝廷诏令,绝不能离开驻所。然此次吕太夫人过八十岁生日,坚持要大儿子回襄阳为她祝寿。吕文焕不敢违背母亲意愿,又深知兄长不可能回来襄阳,只得派了一大帮幕僚去劝母亲。众人均称吕文德是一方统帅,身负重任,不能轻易离开鄂州。吕母不悦地道:“他首先是人子,其次才是人臣。你们都是读书人,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幕僚回报后,吕文焕无奈,只得写信告知兄长。吕文德为人至孝,收信后也颇踌躇,既想完成母亲心愿,又不能公然离开驻所,便令心腹们想办法。机要文书陈文彬强烈反对因私废公,列举一大堆理由,吕文德颇为不快,但也不便发作。另一亲吏简大寒早不满陈文彬倚仗长官宠信,狐假虎威,把持军政,便有意迎合吕文德心意,暗中出了个主意,设法找一个体貌相当的老者,冒充吕文德坐在官署中处理军务,当然假大帅不必真的办公,只需坐在那里装装样子,实际事务自有一堆参议、文书来处理。吕文德起先尚未决定,只命简大寒暗中去找人。后果真在汉阳寻访到一名老乡绅,外形与吕文德有七分相似,只是身材略矮、皮肤略白。但这也不是问题,只需给老乡绅穿上垫高的官靴、在座位上垫上厚板、再拿黑脂将脸抹黑,便是九成相似。

吕文德虽然满意,但还是下不了决心,正好六弟吕文焕一连三封急报,称蒙古人在经营襄阳外围,今年内必会集结重兵攻打襄阳,江陵京湖制置司武官张贵亦有类似军情上奏。他拍案大骂后,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亲吏简大寒知他心意,婉转劝道:“相公何不悄悄走一趟襄阳,公私兼顾,既能亲身查看吕大帅所报敌情是否属实,又能一遂太夫人心愿,尽人子之孝。”他这才下定决心,令老乡绅冒充自己坐镇官署,由简大寒从旁协助主事,自己带了一群侍从,微服离开鄂州,于昨日抵达襄阳。到府署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下令立即释放张弘范,并派人护送其过境。

张惟孝一认出吕文德,便知吕文焕为何放走了张弘范,这一定是吕文德的主意。却不知他是想拉拢河北张氏,还是有别的打算。

吕文德道:“张公子,老夫久仰你的大名。这些年也派了不少人找你,却想不到能在襄阳见到你。”张惟孝道:“承蒙吕相公看得起,张某名不副实,愧不敢当。”他不愿意浪费时间精力在虚礼上,道:“吕相公,你为何要放张弘范走?”

吕文德道:“放他走,并无坏处。其一,当年鄂州之战,张柔杀死了我亲弟吕文信。而今他儿子张弘范也在大宋境内作奸犯科,意图绑架宰相公子,还奸杀我大宋良家妇女,本该处以极刑,老夫放过了他,张柔父子多少要感激在心。其二,我如此轻易放张弘范走,蒙古人肯定要怀疑他投降了我大宋,即使不逮捕他审问,也不会再重用张氏父子。张公子所言,实不足为虑。”

张惟孝道:“原来吕相公想用离间计。只是放得太快,离间计怕是起不了作用。至少也要请来张弘范堂兄张世杰来襄阳走一番场子才算合情合理。”

吕文德道:“可那张弘范不肯进食,不肯就医,再拖下去可就死在这里了。他一死,还有何利用价值?”张惟孝道:“他不会真死的。我跟张弘范打过交道,他为了营救老师郝经,来到大宋已有很长时间,多半早看清楚宋人欺软怕硬……”又觉得此言当着吕氏兄弟的面说出来不妥,便改口道:“以自尽相逼只是张弘范的诡计,愈发可见此人能屈能伸,是个雄才。吕相公何不立即派人将他请回来,对他多作一番了解后再决定要如何处置。”

此言有理有据,吕文德微一思忖,便点头称是。吕文焕忙道:“为弟立即调派一队轻骑,去将钟杨一行追回来。”吕文德却摆手道:“不,张公子说得固然有理,然你既然已当面允诺放了张弘范,如何还能反悔?”

张惟孝见吕文德远比吕文焕有主见,料想难以劝动,便拱手辞别,欲亲身去追张弘范。

吕文德道:“留下张公子!”门边兵士闻言,立即举刀挡在张惟孝面前。

张惟孝道:“吕相公还有何指教?”吕文德道:“张公子盛名在外,老夫寻你多年,这次好不容易遇到,岂能再轻易放你离去?张公子暂且委屈一下,先在府署将就住下,不日再随老夫一道回去鄂州。”

张惟孝道:“吕相公想软禁我吗?张某徒有虚名,实则跟废人无异。”吕文德笑道:“张公子何必自谦?你到襄阳后所作所为,我六弟已尽数禀报。没有你,怕是蒙古人利用王五占了襄樊码头,他都还不知道呢。”

吕文焕忙道:“张公子,我大哥求贤若渴,实是一番好意。你既有绝世之才,何不就此留在我大哥身边,为朝廷效力?”

张惟孝料想以吕文德为人,即便拒绝也会被强行留下,只得道:“那好,吕相公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吕太夫人寿宴在即,府署内外忙碌异常,我不便打扰。目下我住在钟提刑的老宅,吕相公实在不放心,大可将我软禁在那里。”

吕文德尚在踌躇,忽听得门外幕僚陈文杰道:“大帅,急报!”

陈文杰是吕文焕心腹亲吏,其兄陈文彬亦是吕文德机要文书,即坚决反对长官离开鄂州为母贺寿者。吕文德私自来到襄阳一事,一直瞒着陈文彬,当然也不能让其弟陈文杰知晓,闻声便隐入后堂。

吕文焕招手叫过副卫童明,道:“你带一队兵士贴身保护张公子。”又附耳交代了几句。童明躬身道:“领命。”引了张惟孝出来。

却见那贾二公子和其同伴张绍文正站在阶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人。张绍文见张惟孝出来,忙迎了上来,笑着招呼道:“张公子,你可还欠我们一顿酒呢。”

张惟孝道:“我还记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贾德润忙过来道:“甚好,甚好。我们要去哪里?”张惟孝道:“梅香楼如何?”贾德润道:“那里好!上次去过一次,对那里勾栏的表演印象极深。”

一旁贾氏侍从听到,忙欲去准备出行事宜。贾德润斥道:“几步路的事,还准备什么?你们谁都不准跟去。”

童明本奉吕文焕命护送张惟孝回去钟宅,将他禁锢在宅子中,忽见他要与贾二公子一道出城饮酒,料想不能阻拦,只得点了一队兵士,跟在三人身后。贾德润以为童明是来保护自己,虽不太情愿,但对方是奉命行事,不能让其太过为难,也不以为意。

来到老龙堤,却见一派萧条景象。唐代大诗人孟浩然有诗句云:“大堤行乐处,车马相驰突。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而今春草萋萋,却是不见驰突车马。不独大堤上客少人稀,大多数商铺都关了门,就连素来帆橹如云的汉江上也冷冷清清,船只少了近七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繁华与荒凉只相隔一线,昨日还是华盖云集,花天酒地,今日便是门庭冷落,如过白地。

贾德润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张惟孝道:“听说是有谣传说蒙古人将要攻打襄阳,大概客商们恐慌,都闻风先遁了。”

张绍文深为叹息,又道:“如此,也不知梅香楼是否还在开张?”张惟孝道:“先去看看再说。”

到了梅香楼,虽亦是门可罗雀,但总算还开着门。掌柜牛千里亲自迎了出来,道:“张公子,好多日不见了。”又道:“这两位公子看着也很眼熟。”

张惟孝也不介绍,只道:“劳烦掌柜给我们一间阁子。”牛千里道:“好咧。”又指着跟进来的童明等人道:“他们是……”张惟孝道:“不必理会他们。”

二楼阁子也是空空如也,虽说酒楼通常晚上生意最好,但清淡至此,着实罕见。挑了一间阁子坐下,张惟孝要了黄酒和窝子面。贾德润笑道:“我们随张公子。”便各自点了一碗面,又加了几样酒菜。

牛千里问道:“几位要什么黄酒?”张绍文好奇问道:“这里黄酒也分种类吗?”张惟孝道:“不是,牛掌柜指的是梅瓶。梅香楼装酒的梅瓶每每不同,亦是一景。既然今日我请二位喝酒,理该不醉不归,就来醉乡吧。”牛千里道:“好咧,三瓶醉乡,小店再加送一瓶张公子最爱的荐红。”张惟孝道:“多谢。”

过了一会儿,焌糟梅花先端了酒具进来烫酒。张惟孝问道:“酒楼里还有多少焌糟?”梅花道:“走了一大半吧,没剩几个了。像奴家这样无处可去的,只能留下来了。”始终板着一张雀斑脸,颇合她“冷面梅花”的外号。

贾德润问道:“平日在勾栏表演的戏班也都散了吗?”梅花道:“皮影戏班倒还在,可周班主死了就再也没上过台。听说忙完丧事也预备要散伙。”等酒烫好,为三人斟上,便一扭腰肢出去了。

张绍文问道:“依张公子看,蒙古人是否真的要打襄阳?”张惟孝道:“该来的终归要来。”又见贾德润呆呆凝视窗外,道:“贾公子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贾德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头一次出远门,外面的大千世界跟想象中大不一样。”忽听得张绍文咳嗽一声,意识到失语,忙道:“抱歉,让张公子见笑了。来,我敬张公子一杯。”

张惟孝举杯一饮而尽,随即低声道:“我有事要赶着去办,但又不能为外人知晓,尤其是外面的那些兵士,不知二位可否帮忙行个方便。”张绍文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那些兵士是……”贾德润忙道:“张公子有事尽管去忙。”

张惟孝道了谢,从旁侧楼梯下来,欲从南院后门出去,不想刚一拉开门,便见童明挺身站在门前。

童明道:“张公子要去哪里?”张惟孝颇为窘迫,道:“我想出去走走。”童明道:“吕大帅特别交代过,不准张公子离开襄阳。这就请张公子回城吧,免得我难做。”

张惟孝心道:“我总不能与他动手。就算我打晕了他逃走,途中也会被吕文焕派出的轻骑追上。不要说杀张弘范,我自己随即也会身陷囹圄,失去人身自由。嗯,看来去追张弘范断然是不可能了,不如就顺着吕文德的意思,加意离间,借蒙古人之手除掉张弘范。”

童明道:“张公子,你莫逼我动手。”张惟孝道:“好,我随童将军回去。不过那之前,我想去附近见一个人……”

不及说完,忽听到小厮幺哥儿大叫道:“上面……上面阁子出事了……”

张惟孝心中登时一紧,料想必是贾德润出了事。贾似道爱子死在襄阳,以其睚眦必报之为人,不知多少襄阳人要遭殃。一时深为惊悔,忙转身往楼上奔去。


[1]北方名士刘因曾用诗句描述当时的形势:“试听阴山敕勒歌,朔风悲壮动山河。南楼烟月无多景,缓步微吟奈尔何。”《敕勒歌》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出色描绘了北方草原的雄浑景象,充满了豪情,被誉为千古绝唱。宋理宗善画,曾画《南楼风月》,并自题“并作南楼一夜凉”之句。此诗指蒙古人厉兵秣马,而宋理宗却只知流连西湖烟月,缓步微吟,讥讽南宋划江自守,偏安一隅,只保小朝廷,忘却了大片河山沦于异族。刘因,保定容城(今属河北)人。因慕诸葛亮“静以修身”一语,遂题所居为“静修”,世称静修先生。他虽生于亡金之后,诗中却有怀思亡金之作。元灭南宋,他又有悼念故宋之作。其咏史诗曾被称为“诗为斧钺”。

[2]秦二世时,宦官赵高为独揽朝政,诬陷丞相李斯想割地称王。李斯上书给秦二世申冤,但被赵高扣下并关入狱中。又派人拷打李斯近千下,李斯不堪酷刑被迫招供,判处死刑。但李斯仍幻想通过上书打动秦二世。李斯的奏书呈上之后,赵高让狱吏丢在一边不上报,恨恨地说:“囚犯怎能给皇帝上书?”又派门客十多人假扮成秦二世委派的御史、谒者和侍中,轮流复审李斯。当李斯想翻供时,赵高就让人严刑拷打。后来,秦二世果然派人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还以为是赵高的阴谋,不敢再翻供,在供词上承认了自己的罪状。赵高将判决书呈给秦二世,秦二世很高兴地说:“没有赵君,我几乎被丞相出卖了。”秦二世二年(前208年)七月,李斯被腰斩于咸阳,临刑前对次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父子相泣,被夷三族。此即著名的“黄犬之叹”典故,唐李白《襄阳歌》:“咸阳市上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3]阮籍: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父亲阮瑀,为曹操文吏,多出章表,位列“建安七子”之一。阮籍年幼丧父,家贫勤学,少年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时人多谓之痴。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本有辅佐天子、济世安民之大志,但苦于时运,动辄饮酒佯狂。常常独自驾车,漫无目的出游,直到前方无路可走时,就痛哭而折返。由于阮籍在当时名气很大,权臣司马昭为拉拢他,想和他结为亲家,欲为其子司马炎求娶阮女。阮籍不敢公然得罪司马氏,便每天拼命喝酒,每次都是酩酊大罪,不省人事,一连六十天,天天如此。那个奉命前来提亲的使者根本就没有机会开口,只得回去禀报司马昭,司马昭无可奈何地道:“唉,算了,这个醉鬼,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