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宴罢成空

红尘渺渺,红颜零落。所有的功名利禄、阴谋诡计都将淡然直至逝去,所不能忘记的只有往昔。朗月清风,浓烟暗雨。憔悴芳姿,无限依依。不记相逢曾解佩,相误,空凝伫。情,抑或是爱,随着一场以死作祭的别离,埋葬在了那曾无比鲜活却渐渐朽去的身体里。

绿芜城上,怀古恨依依。 淮山碎。江波逝。昔人非。今人悲。惆怅隋天子。 锦帆里。环朱履。丛香绮。展旌旗,荡涟漪。 击鼓挝金,拥琼璈玉吹。 恣意游嫱。斜日晖晖。乱莺啼。

销魂此际。 君臣醉。貔貅弊。事如飞。山河坠。烟尘起。 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 家国弃。意忘归。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 惟有当时皓月,依然挂、杨柳青枝。 听堤边渔叟,一笛醉中吹。兴废谁知。

——南宋·汪元量《六州歌头》

吕太夫人寿宴当日,张惟孝早早便抱着玉如意来到府署,成为第一个道贺的宾客。吕文焕大为惊讶。张惟孝也不等对方发问,直截了当地道:“我不是来坐席的,吕大帅不必留我的位子。”

吕文焕道:“张公子是贵客,如何能不坐席?家兄特意命人将你安排在贾二公子边上呢。张绍文张公子还说要好好敬你三杯,以谢你救命之恩。”张惟孝道:“之前出了不少事,尤其张绍文中毒一事更是因我而起。我来得早,无非是想四下看看,以防出什么纰漏。宴会就不参加了。至于欠贾二公子、张绍文的那顿酒,日后有机会再补不迟。”

吕文焕大喜过望,忙道:“府署戒备由钟杨负责,再有张公子出马,当可万无一失。张公子可需要帮手?本帅可派一队人马,归你调遣。”张惟孝道:“人马就不必了。不过若是大帅允准,可请唐县尉过来帮我。”吕文焕道:“甚好。”命亲吏游华善持令牌去传襄阳县尉唐珏到府署听令。

张惟孝遂辞了出来,正好遇到钟杨。钟杨狐疑问道:“张公子对寿宴如此上心,莫非是觉得有事将要发生?”张惟孝道:“不是,我只是好奇权贵人家的寿宴是什么样子。”

钟杨当然不信,然对方既得吕文焕允准,也只得随他去了。

张惟孝进内衙找到钟清,见她忙得满头大汗,道:“怎么忙成这样?如何尽让你张罗忙碌,吕家人呢?”钟清道:“吕大帅的公子尽在朝中为官,赶不及回来。女儿也都嫁了人,随丈夫在京师为官。”

张惟孝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吕氏满门公侯,果然如此。”又问道:“寿宴宴席是如何安排的?”钟清道:“我只负责女眷,我相公黎毅负责安排男宾。女眷这边,东厢暖阁内庭有一桌,外庭安排了三桌,一共四桌。男宾那边,据我所知,西厢暖阁内庭有一桌,外庭和中庭有十一桌,共十二桌。总共是十六桌。”

张惟孝皱眉道:“这么多人?”又问道:“西厢内庭男宾都有哪些人?”钟清道:“当然是吕大帅、贾公子那些人,人数很少,不够一桌。本来还有我祖公公兵部侍郎黎公和家父,但黎公颇嫌弃官场应酬,加上身体不好,称病不到。家父一直在忙王五的案子,想尽快结案,也不会到。”

张惟孝心道:“一定是吕文德也在西厢内庭中,他不欲外人得知他到了襄阳,所以尽量控制了内庭宾客人数。”

钟清见他沉思,以为他担心寿宴,忙道:“张公子放心,从昨日府署内外便已戒严。进来这里的人,都需要有邀请帖,而且基本上都是熟识的官员、乡绅,我阿兄会亲自一一确认身份,外人是绝难以混入的。”

张惟孝点点头,道:“那好,清娘自去忙,我再四处看看。”走出几步,又叫住钟清道:“多谢。”

钟清怔道:“谢什么?”张惟孝道:“玉如意。”钟清这才回过神来,嫣然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张惟孝四下转了一圈,果见府署戒备森严,走不出几步,便会遇到明岗暗哨,或是全副武装的巡逻队,全然是军营的那一套严密布防。正好唐珏赶来,问道:“张公子叫我来帮手,可是有什么事?”张惟孝道:“暂时还没什么事,只是怕有事罢了。”

唐珏正色道:“张公子,你这次对吕太夫人寿宴有着不寻常的热心,表现得很奇怪。不怕告诉你知道,吕大帅觉得你知道什么事,却有意隐瞒未报,他命我紧盯着你,不能离开你半步。”

张惟孝道:“这样不是更好吗?我有事也会需要唐县尉帮忙,你便紧盯着我好了。”又逛了一圈,未发现异常,料想要过了正午宾客才会陆续抵达,便外出去寻窝子面。

唐珏道:“不必出城,附近就有,大富商潘韧在北面开了一处沧波楼,聘请的都是本地厨师,黄酒和窝子面都相当不错。”张惟孝道:“太好了。走,我请县尉君吃面。”

二人来到沧波楼。跑堂认得唐珏,急忙引他来到楼上阁子坐下,道:“县尉君来得好早,酒楼今日才刚刚开张呢。”

唐珏道:“我们也不需要别的,就来两碗面,两瓶黄酒。”转念想到自己尚有公务在身,不能饮酒,便又补充道:“一瓶黄酒。”张惟孝笑道:“黄酒而已,十瓶都醉不了。”唐珏道:“我只要面。”跑堂道:“好咧,稍后就来。”

然这一等就是一二刻工夫,料想酒楼才刚开门,需要点火热灶,也属正常。终于有人端来酒和面,却是名兵士,而不是原先的跑堂。那兵士道:“小的是黑杨将军手下,正好遇到跑堂,便给二位带了面上来。”

唐珏问道:“可是黑杨将军派你来找我们?”兵士道:“小的奉命叫二位尽快回府署。边关有急报传来,说是蒙古人已大举过境了。”

唐珏道:“来得这么快?这才刚刚过了正月。蒙古人通常不是秋九月南侵吗?”张惟孝沉吟道:“蒙古人经营襄阳外围阴谋已然败露,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水师,想利用目下水枯时节,占据更多优势。”见唐珏起身要走,忙扯住他道:“该来总会来,你我又不是武将,急也没用?面都端上来了,吃了再走。”又对那兵士道:“你先回去,告诉黑杨将军说,我和唐县尉吃完面就回去。”

唐珏勉强坐下,狼吞虎咽将面吃完,见张惟孝尚只吃了一半,忍不住催道:“张公子,你快些!”见对方不睬,又道:“那我先回去。”刚一起身,便觉头晕眼花,扶着额头甩了两下,“扑通”便倒在地上。

张惟孝大吃一惊,忙过来扶,不想也是一阵晕眩。他情知窝子面中被人下了药,还想到窗口呼救,才走出两步,便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得面上有凉水浇下,张惟孝蓦然一惊,挺了起来。却见潘韧手端一碗凉水,正含水在口中,喷在唐珏脸上。

张惟孝道:“我晕了多久了?”一旁跑堂接口道:“整整大半天。”张惟孝一看窗外,果然天已经黑了。

潘韧道:“张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唐县尉如何晕倒在我们酒楼了?”

原来他正要去赴宴,临过沧波楼时,顺道进来看了一眼。不料酒楼跑堂禀报说唐县尉和朋友一早便来了,然后就在阁子里面睡着了。黑杨将军手下兵士还特别交代,说二人因查案太过操劳,需要休息,千万不能惊扰。潘韧听了,深为奇怪,忙上来阁子察看,呼叫张惟孝、唐珏也不醒,感觉像是中了迷药,便命人取来凉水,喷在二人脸上,居然奏效。

张惟孝心道:“如果不是沧波楼在搞鬼,便是那兵士是假冒的。”见唐珏也已苏醒,忙扶他起来,与潘韧一道朝府署赶来。

钟杨正亲自站在大门前检查宾客邀请帖。张惟孝忙过去道:“黑杨将军有没有派人去沧波楼寻我和唐县尉?”钟杨道:“没有啊。你二人去哪里了,一整日都不见。”

唐珏道:“不是说边关有急报,蒙古人正大举入侵吗?”钟杨愈发莫名其妙,正色道:“唐县尉,你是朝廷命官,从哪听来的军情急报?”

唐、张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唐珏忙将张惟孝拉到一边,道:“张公子,很明显,有人在暗中监视你。你人一进沧波楼,就有假兵士到来,将你用迷药放倒,我只是顺带沾了你的光而已。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以致总有人要对付你?是蒙古人吗?”张惟孝道:“我真不知道什么。先进去看看。”

二人进来后衙,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到了,在庭院中临时搭起的彩棚下寒暄。院中戏台在上演节目,表演的正是荆楚一带十分流行的渔鼓皮影戏。却听见竹枝娘子和着皮影人物动作,唱道:“妾家朱户在横塘,青云作髻月为珰。常伴大堤诸女士,谁令花艳独惊郎。踏堤共唱《襄阳乐》,轲峨大艑帆初落。宜城酒熟持劝郎,郎今欲渡风波恶。波恶,倚江阁,大艑轲峨帆夜落。横塘朱户多行乐,大堤花容绰约。宜城春酒郎同酌,醉倒银缸罗幕。”却是一支《大堤》。

张惟孝便站在一旁,等一场表演完毕,台上换了参军戏,这才过去招呼道:“多日未见,娘子人可还好?”竹枝娘子道:“还好,多谢张公子挂念。”又朝唐珏招呼了一声,便欲去后台。张惟孝上前一步,低声道:“你不要太过分。今晚有我在这里,无论你有什么阴谋,我都会全力阻止。”

竹枝娘子笑道:“今日是我们戏班的谢幕表演,之后便会离开襄阳。怎么,张公子连这也要阻止吗?”

张惟孝见唐珏已走过来,便放她离去。唐珏问道:“怎么了?”张惟孝道:“我感觉今晚进府署的戏班太多,须得特别留意。”唐珏道:“戏班只能在院子中,过不了警戒线,应该不碍事。”

张惟孝道:“话虽如此,可今日宾客如云,人一多,难免会出乱子。我留在戏台这边,唐县尉若是有事。尽管去忙。”

唐珏事先得过吕文焕吩咐,又经历沧波楼迷药事件,如何肯轻易离开,道:“我就在这里陪张公子。”

张惟孝心道:“如此也好,我们四只眼睛紧盯皮影戏班,不怕竹枝娘子搞鬼。”

过了小半个时辰,宾客已各自就座,有司仪高喊道:“吕太夫人到!”众人便一齐起身。只听见环佩叮咚,有侍女扶着吕太夫人到东厢暖阁内庭坐下。因为有帘子隔着,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里面,只能隐约看到人影晃动。

张惟孝心思全在皮影戏班上,根本无意留神旁事,直到后来鼓乐齐鸣,这才惊醒了回来,寿宴已然正式开始了。皮影戏班是今晚的重头戏,每一上台,便是连续几场表演。张惟孝盯了好大一会儿,蓦然醒悟,暗道:“竹枝娘子早料到我会特别提防她,所以刻意吸引我的注意力。她今晚若要施展什么阴谋,一定会通过旁人。这个人一定是混在宾客中,一时难以寻到。只能从她的计划下手,那么她到底有什么阴谋呢?”

唐珏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忍不住问道:“张公子,你到底在怀疑谁?”张惟孝问道:“如果唐县尉是蒙古人,打算趁今晚寿宴捣乱,你会做什么?我是指,你做什么事,会造成最大危害?”唐珏想了想,道:“当然是行刺吕大帅。他是襄阳主帅,一旦遇刺,军队无首,不战自溃。”

张惟孝心道:“唐县尉不知道蒙古人连吕文焕的心腹幕僚陈文杰都搞定了,他们若要行刺吕文焕,也不必选在今晚。嗯,吕文德虽然价值比吕文焕大得多,但蒙古人应该不知道他来了襄阳。如果行刺,谁价值最大?”

唐珏见张惟孝不答,问道:“怎么,张公子认为我说的不对吗?”张惟孝便说了吕文焕心腹幕僚陈文杰早被蒙古人控制之事。

唐珏“啊”了一声,又惊惧地去看场中众官员,显然是怀疑还有人也已经被蒙古人发展成为奸细。愣了好半晌,才道:“那么会不会是贾二公子?他是朝廷钦差,又是贾丞相爱子。他若死在襄阳,朝廷必然震怒,会罢了吕大帅不说,多半还会牵连吕相公本人。”

张惟孝摇了摇头。之前竹枝娘子派焌糟梅花下毒,只杀张绍文,并没有对贾德润下手,足见她根本不重视这位贾二公子。

唐珏道:“那么我便想不出来还有谁了。除吕大帅之外,以钟提刑官职最高,但他还在襄阳县衙办案,人没来这里。”

张惟孝忽问道:“如果吕太夫人死了,会是什么后果?”唐珏道:“吕相公、吕大帅还有那些吕氏兄弟、子侄等全部要解职回乡,守孝三年。呀,张公子,你说得对,吕太夫人才是今晚寿宴上价值最大的人。”

张惟孝忙朝内庭女眷席赶来,守在帘前的正好是邹燕,忙上前告道:“张公子,这里面都是女眷。”

张惟孝不便强闯进去,便道:“钟三娘子在里面吗?你去叫她出来下。”

钟清闻声而出,问道:“出了什么事?”张惟孝道:“我怀疑有人要对吕太夫人下手,清娘可要特别留意了。”钟清道:“之前由于出了张绍文张公子中毒事件,今晚所有饮食上桌前都会有专人银针检验,且有人试食的。”

张惟孝皱眉道:“还有人试食?”钟清道:“嗯,至少内庭的两桌是这样。而且女神医白夫人也在里面,有她在,当可无虞。”

张惟孝心道:“这里戒备如此森严,外人无论如何难以接近内庭。再排除掉下毒这一项,确实是无机可乘了。”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回来庭院时,戏台上正唱道:“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菜传纤手,青丝轻细。和气入、东风里。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彼时正月刚过,这曲《探春令》倒也应景喜庆。

官宦家寿宴,其实就是个交际场合,无非是觥筹交错,来来回回地敬酒、相互应酬之类。张惟孝看了一会儿,未发现异常,颇觉烦闷,便告知唐珏,自己要去方便,让他多盯着东厢那边。从茅厕出来,正好遇到竹枝娘子。她笑道:“张公子不是一口酒没喝吗?”

张惟孝见她神色坦然,浑然不似今晚要玩阴谋、耍诡计的样子,一时猜不透她心意,只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吕太夫人因身子倦,先回房歇息,大家一起起身相送。西厢中亦有人影闪动,大概吕文德也欲随母亲离开。忽听得“啪啪”几声爆响,众人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却是戏台那边在放爆竹。本以为是临时的贺寿节目,不想忽然火光一闪,戏台不知为何起了火,登时大火蹿起,一片沸然。

张惟孝心道:“不好。”忙朝戏台赶过来,却见竹枝娘子袖子里笼着什么东西,正朝中庭男宾席走去。

张惟孝急追过来时,竹枝娘子已走到大富商潘韧面前,蓦然袖出匕首,朝潘韧胸腹刺去。张惟孝见刀光一闪,便本能一扑,虽迟了些,匕首仍然刺中潘韧,却偏离要害,只划伤了其手臂。竹枝娘子被张惟孝一带,两人一道摔倒在地。张惟孝忙爬了起来,先夺下她手中匕首,低声喝问道:“为什么要行刺潘韧?你到底有什么阴谋?”竹枝娘子道:“他为宋人走私军械,早该死了。”

张惟孝当然不信,以竹枝娘子的手段,要杀潘韧机会实在太多,她根本犯不着在这里暴露她自己。他隐约猜到她出面行刺只是个幌子,她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可到底是什么呢?

钟杨已然带兵士赶到,将竹枝娘子绑了起来。戏台那边火亦已扑灭,全部戏班的人均被兵士围住,勒令背手跪在地上。众宾客惊魂不定,寿宴一时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吕文焕铁着脸走了过来,见潘韧虽未伤到要害,但匕首锋利,入肉甚深,便命人送他回去。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行刺潘韧?”竹枝娘子便将刚才对张惟孝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吕文焕道:“这么说,你是蒙古奸细了?”竹枝娘子笑道:“是又如何?”颇为有恃无恐。

一名侍从匆匆出来,往吕文焕耳边低语了几句。

吕文焕道:“本帅知道你们蒙古人在襄阳派了许多奸细,甚至还收买了府署的官吏。今日本帅就做个样子,来给那些奸细瞧瞧。来人,将竹枝娘子和皮影戏班的人全部带上来,当场在这里斩首!先从竹枝娘子这恶妇开始!”

事出意外,张惟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忙道:“吕大帅……”吕文焕沉下脸道:“我意已决,谁也不准多说。”

张惟孝心道:“这一定是吕文德的意思,他为了杀鸡儆猴,竟不惜在母亲寿宴上当堂行刑杀人,此等心计和决心,实非常人所有。”转头见竹枝娘子被兵士按住了头,强逼跪在地上,颇为可怜。又暗道:“我答应过要救她一次,却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我若救她,便是害了我自己。”然见兵士已举刀站在竹枝娘子身后,不得不挺身上前,道:“吕大帅,她……她是……”

忽有人排开宾客走了过来,道:“你……你是晚晴吗?”却是张绍文。

竹枝娘子冷然道:“原来张公子还记得我。”张绍文惊讶万状,道:“你真的是晚晴?你如何会……会……”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张绍文既是贾徳润的伴当,其父张榘又是贾似道手下得力官员,吕文焕少不得要客气几分,问道:“张公子认得她?”张绍文道:“她……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子。”场中登时一片哗然。

贾德润亦跟了过来,问道:“张兄,你不是早已成家生子了吗?何时有过这样一个未婚妻子?”

竹枝娘子道:“这位就是贾二公子吧?既然你也在场,我便讲一讲我们汪家跟你们贾、张两家的渊源。”当即叙述了自己身世,尤其强调了父亲汪涯不愿意谎报军功而为贾似道杀死一节。她为皮影戏说唱已有几年,口才既好,兼之声音清脆,绘声绘色,便如说书一般。全场鸦雀无声,满院宾客,连咳嗽都不闻一声。

吕文焕几度想要打断,然见贾德润凝神倾听,不得不有所顾忌。

竹枝娘子细细说完,又道:“贾二公子,不知你对令尊所作所为怎么看?还有你,张绍文,当日我汪家遭难,你张家便立即解除婚约,你还配提‘未婚妻’三个字吗?”

贾德润、张绍文均是尴尬万状,不知该如何收场。

忽有侍从奔过来,附耳低语几句。吕文焕便道:“来人,送贾、张二位公子进去歇息。”

张绍文走出几步,又指着竹枝娘子道:“那么她……”吕文焕道:“张公子放心,本帅自有处置。”等侍从引走贾、张二人,这才走到竹枝娘子面前,沉声道:“你是宋人,却甘心为虎作伥,替蒙古人效力。本帅今晚就将你当众斩首,以儆效尤。来人,立即行刑!”

张惟孝本以为张绍文认出了竹枝娘子,至少可以暂时保住她的性命,却不想还是这样的结果。不得已,只得上前道:“吕大帅,请等一等,且慢行刑!”吕文焕道:“张公子,你两次出头,难道还想庇护这妇人不成?”

张惟孝转头去看竹枝娘子,她一双妙目正盈盈注视着他。他陡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宁死也不主动开口,就是要等他来救她,也许是想看他最终会不会履行诺言,也许是想以此来陷害他,令他在大宋再无立足之处。然此刻她命在须臾,再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说了实话,道:“这妇人不能杀!她……她是蒙古元帅阿里海牙的妻子。”

全场又是一片哗然。吕文焕惊奇之极,问道:“张公子怎么知道?你是老早就知道吗?”

张惟孝不愿意撒谎,可又不能直认其事,不然立即有大祸临头,只能沉默不言。

吕文焕一时也难明究竟,道:“来人,将戏班的人先行押下,严加看守。钟杨,扣下张惟孝。”又命黎毅代己送客,令众宾客先行散去,自己匆匆转身进了内堂,大概是去向兄长吕文德请示了。

兵士将竹枝娘子从地上拖起来。她挣扎着扭过头来,笑道:“多谢郎君相救。张三千郎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果然还是如此。”张惟孝默不作声,只冷然凝视着她远去。

唐珏奔过来道:“张公子,原来你早知这妇人是蒙古奸细,所以你才预测有事情发生。你为何不早说?咳,你这下麻烦大了。”钟杨道:“张公子,我们走吧。”

张惟孝转过头,见钟清站在一旁,以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心念一动,道:“我先和清娘说几句话。”走过去招呼了一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钟清低声问道:“她就是张公子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吗?”张惟孝道:“你怎么会知道?”钟清道:“之前我看到她抱着张公子,刚才又看到张公子舍己救她。原先我还不大相信,张公子怎么会喜欢她,适才亲眼所见……想不到真的是她。”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张惟孝以为她悲愤难忍,忙解释道:“我认识她时,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钟清道:“张公子无须向我交代,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哈哈哈……”忽然弯下腰,捧腹大笑起来。

张惟孝道:“清娘你……你怎么了?”

钟杨奔过来道:“张公子,你别再纠缠我妹妹。来人,带张公子走。”张惟孝道:“等一下,清娘好像有事。”

忽有兵士来叫钟杨,称前面官署似有人闯入,钟杨一时不及处理张惟孝,便道:“唐县尉,劳烦你看着他。”唐珏道:“黑杨将军放心。我不会让张公子离开府署半步。”钟杨这才带人匆匆去了。

张惟孝招手叫过邹燕,一道将钟清扶进东厢堂内坐下。钟清始终大笑不止,连唐珏也觉得异常,问道:“钟三娘子怎么了?”张惟孝道:“我也不知道。”忽想到钟杨曾转述蒙古汉人世侯张宏之语,提过大理有一种奇毒名“猴笑天”,毒发症状跟眼前一幕有几分相似,忙道:“快去请白夫人。”

冰娘正好就在附近,闻声进来,一见便道:“清娘中了猴笑天。”张惟孝道:“娘子可识解毒?”

冰娘不及回来,有侍从急奔进来,道:“吕相公大笑不止,似是中了毒,吕大帅请神医立即过去。”

冰娘道:“此次下山,我只带了两粒解毒丸,之前用了一粒在张绍文张公子身上,只剩了一粒……”钟清强行忍笑,道:“去……去救吕相公……”

冰娘见惯生老病死,远比常人更能应付性命攸关的局面,当即点了点头,道:“多谢清娘。”起身欲去。张惟孝挺身挡住,道:“都是人命,为什么要先救别人?”钟清道:“张公子……”

冰娘道:“我若救了清娘,她这一辈子只会恨你,张公子绝世聪明,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侧身去了。

张惟孝还想去追,却被钟清拉住,道:“不要……不要走……哈哈哈……”

“不要走”三个字恰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张惟孝心头,不由暗道:“当年我和她在仲宣楼相识相知,她若说这句话,我还会决然离去吗?”一时往事悠悠,呆了一呆,才勉强回过神来,命邹燕找来一壶茶水,欲喂钟清喝下,还想用催吐的法子解毒。

钟清摇头道:“没用的。张宏说过,这毒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足见我中毒已深。况且一桌人中,只有我中了毒,毒不是在饮食中……哈哈哈……”

张惟孝见她满面通红,虽是面带笑容,却是极度痛苦,忙弃了茶壶,往自己衣衫上撕下一片衣襟,塞入钟清口中,道:“清娘忍着点。”

钟清握住张惟孝手臂不放,全身颤抖不已,面色愈发诡异,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她的目光却尽是求恳之意。他明白她的意思,狠了狠心,便伸手去拔唐珏佩刀。

唐珏失声道:“张公子,你……”

张惟孝站起身来,举刀对准钟清胸口。钟清努力挺直身子,双手握紧扶手,点了点头。

张惟孝终于下定决心,道:“清娘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不敢再看对方眼睛,转过头去,略一抬手,狠狠刺了下去。

钟杨和黎毅一道进来,正好亲眼看见这一幕,均大惊失色,一个呼喊“妹妹”,一个呼喊“清娘”,直奔过来。黎毅扶起妻子的头,叫道:“清娘!清娘!”那一刀正中要害,已然气绝。

钟杨抓住张惟孝领口,喝道:“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妹妹?”唐珏忙告道:“钟三娘子身中奇毒,惨痛无比,是她自己要张公子动手杀了她的。”

忽有兵士进来道:“吕大帅急召黑杨将军。”钟杨一时不明真相,便命道:“来人,先将张惟孝扣下关起来,容后发落。”

张惟孝没有再看钟清一眼,然满脑子尽是她平静的脸庞、清澈的双眼、迷人的微笑。他的潜意识里陡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情,有爱,也有恨。这股从所未有的巨大情感如惊涛骇浪一般冲击着他的心田,他勉力抵挡,却再也抵受不住,一阵晕眩后,眼前一黑,便朝后倒去。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大地颤抖,房屋晃动,灰尘扑簌簌落下……

等张惟孝再醒来时,人已躺在房中。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回想了好久,才想明白昨晚发生的经过,而他自己竟不知何时又回来钟宅了。默默披衣起来,开门出来,庭院中早有一人徘徊,却是京西路提刑钟蜚英。

钟蜚英抚摸树干,长叹道:“清娘出生在九月,这棵桂花树是她十岁那年,特意回来老宅种下的。”张惟孝泪水潸然而下,上前跪下道:“是我亲手杀了清娘。不过我还不能死,等我查明真相、为清娘报仇后,再任由钟公发落。”

钟蜚英扶起张惟孝,老泪纵横,道:“这不怪你。清娘能死在你手里,她心里一定很满足。”张惟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二人只紧握双手,默默站在树下。

钟杨忽过来禀道:“水师已准备妥当,这就请父亲大人动身上船吧。”

钟蜚英道:“老夫将要与吕相公一道离开襄阳。蒙古大军已入宋境,不日便会抵达襄阳。只是他们暂无水师,无法封锁航道,目下汉水还是畅行无阻。张公子,你有什么打算?”张惟孝道:“我留在这里。钟公放心,我一定会为清娘报仇。”钟蜚英摇了摇头,道:“这是清娘的命啊。”

出来客厅,却见唐珏、童明、张顺诸人俱在,然望向张惟孝的目光,却不再似从前,各自掺杂了复杂意味。

钟蜚英问道:“张顺将军是要与我同船回江陵吗?”张顺点点头,道:“正是。”钟蜚英道:“那好,我们走吧,别让吕相公久等。”

钟杨便引着父亲和张顺出去,从始至终未看张惟孝一眼。

张惟孝还想去送钟蜚英一程,却被童明举刀挡住。童明冷冷道:“吕大帅有令,除非有我和唐县尉陪同,张公子哪里都不准去。”

张惟孝道:“吕大帅想要我做什么?”唐珏道:“目下军情紧急,襄阳府要全力应付外敌,吕大帅已将昨晚的案子交由我调查,我想请张公子从旁协助。”童明插口道:“是唐县尉在吕相公、吕大帅面前为张公子作了保,不然张公子这时早该镣铐缠身、关入大狱了。”

张惟孝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先回府署寿宴现场。”唐珏道:“张公子,还有一件事,怕是你还不知道。昨晚你晕过去后,武库莫名其妙发生了大爆炸,所有火器毁于一旦不说,还炸塌了子城夫人城,连带北边城墙也塌了一大片。靠近那一带的军营、民居,包括沧波楼,全部化成了废墟。”

张惟孝“啊”了一声,道:“原来这才是竹枝娘子的大阴谋。她昨晚在府署放爆竹、有意行刺潘韧暴露自己,只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力。”唐珏道:“应该是这样,因为武库钥匙恰好是昨晚失窃的。”

张惟孝道:“但武库既深入地下,地上又是兵营,该守卫森然才对,如何能让外人有机可乘?”唐珏道:“不错,军营、武库均戒备森严,但事先没有任何警报,亦没有人强行闯入,突然就发生了爆炸。这件事本来极令人费解,但张公子是否还记得你我昨日在沧波楼被药迷倒,极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沧波楼是最靠近夫人城的民居,张惟孝登时会意,道:“唐县尉是说,有人从沧波楼地下打了一条地道,进入了武库?”唐珏道:“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童明插口道:“不是进入武库,而是进入武库口。武库四周全是数丈宽的条石垒成,人力根本不可能打通。”张惟孝道:“如此,他们才需要声东击西,盗取武库的钥匙。”

唐珏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推测。西北面城墙目前还在抢修,具体情形无法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既然地道始于沧波楼,摆明与潘韧有关。昨晚众多权贵高官在场,竹枝娘子不选旁人,只行刺潘韧,分明是一出演给外人看的好戏。为何他们明明用迷药将我二人困在了沧波楼,却又由潘韧出面解救呢?张公子人不在府署,竹枝娘子的计划不是更容易进行吗?”

张惟孝心道:“她就是想要我在那里,逼我出面救她。我曾经名满天下,声名迄今不衰,她就是要引众人怀疑我,彻底毁了这声名,让我在大宋再无立足之地,最后不得不任由她摆布。”心中明白,却不愿意说出,只问道:“可有找到潘韧和他手下那些人?”唐珏道:“全然不知去向。昨晚爆炸后,居民乱哄哄一片,有往城外跑的,也有往城里跑的,兵士也拦不住。也不知潘韧那些人是死在沧波楼里了,还是早已逃走了。”

张惟孝道:“竹枝娘子那边如何了?她可有交代是如何派人偷到武库钥匙的?”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她是否与钟清、吕文德中毒一事有关?又是如何做到的?”但却不敢问出口,生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从此他将万劫不复,再也不能原谅自己。

唐珏道:“听说吕大帅已经亲自审问过竹枝娘子了,她承认自己是阿里海牙的妻子。而且蒙古赵璧派人自鹿门山送来一封信,声称若敢动竹枝娘子一根头发,就将襄阳城外烧成白地。目下吕大帅已经开始坚壁清野,将城外屯田军士、百姓等尽数迁入城中。”又问道:“之前张公子在鹿门山遭擒,蒙古人将你释放,张公子对吕大帅说是故人营救,那故人是竹枝娘子吗?”

张惟孝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唐珏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多问。

三人径直来到襄阳府。府署兵将进出频繁,不但襄阳武将尽数在此,连樊城守将也均赶来议事听令。转过影壁,正好遇到须发全白的兵部侍郎黎尚。黎尚大踏步走过来,问道:“你就是张惟孝?”

张惟孝不及回答,黎尚便扬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唐珏劝道:“黎公于众孙媳中最爱钟三娘子,他也是一时伤痛,张公子莫怪他。”

张惟孝微叹一声,道:“我怎敢怪旁人?我有什么资格去怪旁人?”童明冷冷接道:“张公子明白就好。”

后衙庭院中的宴席已撤除,但东、西两厢暖阁因出了命案,尚未打扫清理。张惟孝先进来西厢,问道:“吕大帅中的毒可曾解了?”

唐珏见童明人守在门外,便低声道:“本来不让对外说的,但张公子也不是外人。听说白夫人的解毒丸只能勉强镇住毒性,不能清毒。之后吕相公便得长期倚靠药丸为生了,这还得有白夫人能够配制出数目足够的解毒丸的前提。”又问道:“张公子可有想过下毒事件跟竹枝娘子有关?”

张惟孝呆了一呆,道:“尤其目下清娘死了,竹枝娘子又是……我的看法不具备公正性,不说也罢。不知唐县尉以为如何?”唐珏道:“我想了一夜,始终觉得这应该是两件独立的案子。若是竹枝娘子派人下了毒,只须迁延片刻,吕相公和钟三娘子便会毒发狂笑,岂不是一样可以转移视线?如此,竹枝娘子还不用暴露自己。”

张惟孝道:“但两件案子同晚发生,这未免也太巧了。而且中毒者一个是吕相公,一个是清娘。他们一个是京湖统帅,是蒙古人的劲敌,一个是……”他本想说钟清是与他亲近的人,竹枝娘子心中嫉妒,有杀她的动机,然若说出来,既于钟清声名有损,旁人也难以置信,便干脆住了口。

唐珏接口道:“正因为钟三娘子是两名中毒者之一,我才猜测下毒者未必是蒙古一方的人。他下毒害人,大概是出于私人恩怨。”

张惟孝大为意外,道:“唐县尉认为下毒是私人恩怨?”唐珏道:“如果是蒙古人下手,毒害吕相公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没几人知道他悄悄来到襄阳,我也是事发后接到案子才临时知晓。总不可能蒙古人势力已渗透到能够监视吕相公、吕大帅的一举一动,果真如此的话,蒙古人也无须费尽心机经营襄阳外围了。再说钟三娘子,蒙古人为什么要下毒害钟三娘子呢?这毒药毒性如此厉害,连白夫人都解不了,想来十分难得,应该是下在更重要的人身上才对,譬如吕大帅,或是贾二公子。”

张惟孝听了深觉有理,心中郁气稍解,问道:“那么唐县尉认为会是什么人所为?”唐珏道:“什么人不好说,但大致可以推测是哪一类,多半还是跟军队有关。吕相公依附贾丞相,在军中大搞打算法,排挤高达等名将,处决了不少中级校官,宿敌仇家不少。钟三娘子祖公公黎侍郎是朝廷监军,他当晚不在寿宴上,也许凶手迁怒于他最宠爱的孙媳。”

张惟孝道:“然昨晚寿宴防范严密,我反复察看过,根本无机可乘,凶手又是如何分别进入东厢、西厢下毒的呢?”

唐珏也想不通究竟,便叫童明进来,问道:“昨晚童将军就在西厢里面,这里可曾发生过什么意外?可有外人进来过这里?”童明道:“没有任何异常。包括侍者上菜上酒,都只到门口,转交给我后,由我本人亲手端上桌子。”

唐珏道:“这么说,除了原先西厢的人外,再无外人出入?”童明道:“只有吕大帅、吕相公、贾二公子和张绍文张公子,我及两名兵士。另有四名侍从,都是吕大帅从鄂州带来的心腹。”顿了顿,又道:“本来西厢还安排了提刑司钟相公、黎侍郎、潘韧潘公和张公子你的位子,但张公子人一直在外面,钟、黎二位相公未到。至于潘公,他毕竟只是个商人,吕相公不愿意外人知道他来了襄阳,所以临时将潘公改在了中庭首席。”

张惟孝道:“既然寿宴开始后,再无外人出入,那么毒药一定是早就到了室内了。”唐珏道:“这怎么可能做到?如果是通过熏香、花草之类,为什么只有吕大帅一人中毒?”

张惟孝沉吟道:“当日我和贾二公子、张绍文两人在梅香楼饮酒,唯有张绍文一人中毒,是因为梅花将毒涂抹到酒杯上。这次下毒事件,应该也是类似情状。”

童明摇头道:“这不可能。且餐具、酒具之前都经过了严格查验,单说交到我手里后,我从最靠近门的座位开始摆放,绕了一圈,完全是随意放置的。这还包括留给张公子你的一副空碗筷。如果凶手事先往餐具上下了毒,他怎么能确保这套餐具正好到吕相公手中?如果正好落在空位上,他的心机不是全然白费了吗?”

张惟孝道:“不错,童将军提醒得极是。”童明道:“我提醒张公子了吗?我是在反驳你。”

张惟孝道:“不,童将军指出了一个关键,那就是凶手必须要确保带有毒药的东西到达吕大帅手中。”他环视暖阁一周,蓦然醒悟,道:“座次,只有座次是固定的,主客是吕相公,主陪是吕大帅,这是普通人都能想到的。凶手一定事先将毒药涂抹在了吕大帅的座位上。”转到首座,指着那张椅子道:“二位请看,这便是明证。”

唐珏和童明闻声过来,却见那椅子的丝垫上有浅浅的一块水渍斑纹。再细察其他椅子上的丝垫,均没有类似水渍。

张惟孝道:“凶手一定是事先将毒药制成液状,注入丝垫中。吕大帅坐下时,毒水自垫内沁出,透过衣服,慢慢渗透入皮肤。”

童明道:“昨晚吕相公进来坐下后,是嘟囔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嫌座位不舒服。我上去问时,他又说算了,挥手命我退下。”

他本来一直对张惟孝冷言冷语,见其进屋不到半个时辰,便推测出了凶手下毒经过,大为惊讶,这才叹服道:“难怪人人都说张公子聪明绝世,果然如此。”张惟孝早听惯旁人恭维,也不以为意。

唐珏道:“如此,倒愈发证明不是蒙古人下毒了。若是蒙古人下手,大可以往每张丝垫上都来那么一下,将这一屋子人全部毒死。”张惟孝点头道:“这我倒是认同。”心中虽然依旧伤痛钟清之死,但既然知道竹枝娘子不是凶手,压在胸口的大石总算去除,便不再那么憋闷难受。

童明又迟疑道:“不过还有个问题……”张惟孝道:“嗯,就是那凶手如何进来往丝垫中下毒,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童明道:“不是。这个座位……这个座位原先是安排给贾二公子的。他是朝廷钦差,本来就是主客。可他自称后生晚辈,坚持让吕相公做主客,吕相公也没有太推让。”

唐珏“啊”了一声,道:“难道凶手针对的其实是贾二公子?”张惟孝道:“极有可能。凶手不知道吕文德吕相公来了襄阳,却知道贾德润贾二公子是朝廷钦差,奉命来为吕太夫人贺寿。按照常理,主客必是贾二公子无疑。”

唐珏道:“张公子,你可还记得郑虎臣郑公说过……”张惟孝道:“我记得,牛千里和贾似道有深仇大恨。”

牛千里本是江湖杂耍艺人,妻子李慧娘美貌出众,因不从贾似道而被其残忍杀死。之前梅秋暗中听到张弘范和高秀英密谋绑架贾德润,急忙赶到梅香楼告知牛千里。牛千里不但没有举报,反而毒杀了梅秋,实是因为他恨贾似道入骨,也希望张弘范能够绑架其子成功。说不定还预备趁隙杀死贾德润,令贾似道一尝丧子之痛。张惟孝曾听到赵憨子描述梅秋临死惨状,跟钟清极为类似。她二人很可能都是中了“猴笑天”剧毒,但因口中塞了布团,笑不出来,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唐珏道:“这么说,梅香楼虽关了门,牛千里和他的徒弟幺哥儿并没有立即逃离襄阳。”张惟孝道:“应该是这样。他二人都会些杂耍功夫,能够飞檐走壁,兴许早在寿宴前一天便潜入这里,自房顶往丝垫上滴下猴笑天毒水。不想吕相公到了襄阳,坐了主客位置,贾二公子反而逃过一劫。”又问道:“贾二公子人呢?”童明道:“大战在即,他怎么还敢留在这里,已带着他的朋友、随从跟着吕相公乘船离开了。”

吕文德闭门中毒之谜总算解开,三人便又来到东厢暖阁。童明道:“据我所知,吕太夫人因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钟三娘子得时时跟在她身边。所以昨晚吕太夫人是主客,钟三娘子是主陪。”仔细检查一番,果然只有主陪座位上的丝垫有一团水渍。

唐珏道:“牛千里和钟三娘子无论如何扯不到一起,甚至牛千里和钟提刑、黎侍郎也没有任何交汇,他到底为什么要下毒害钟三娘子?”

张惟孝也想不出原因,问道:“一开始这座位是安排给谁的?”童明道:“这个是钟三娘子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又找了管事来问,对方也是如此回答。

按照常理,女眷主陪应该是吕文焕正妻叶氏,会不会凶手跟她有仇,却不知道吕太夫人倚重钟清,让她坐了那个位子?

三人商议一通,也猜不透究竟,便一道出了后衙,来到前院官署。张惟孝和童明等在门前,唐珏自进去向吕文焕禀报。

过了好大一会儿,唐珏才出来,告知二人道:“吕大帅对张公子这么快就查明真相很是满意,不过他也不清楚吕夫人跟江湖艺人有什么过节,要晚上回去问过夫人才知道。”又道:“这件案子算是了了。不过昨晚武库大爆炸,牛千里师徒应该趁乱逃出了襄阳城。好在之前告示已经发出,相信他们也逃不了多远。张公子,现下该到你了。吕大帅命我细细审你,要你交代出你和竹枝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惟孝道:“吕大帅想知道究竟,何不直接去问竹枝娘子?”唐珏道:“竹枝娘子什么都不肯说,吕大帅又不能轻易对她动刑,只好作罢。张公子,竹枝娘子昨晚大闹府署,还派人入机密房偷取钥匙,炸毁了武库,你既早知她身份,决计脱不了干系。虽然我在吕大帅面前力保你事先并不知情,与昨晚之事无干,但还是希望你能主动将这一切交代清楚。”

张惟孝道:“我不是吕大帅下属,没什么可交代的。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他如此倔强,唐珏也颇感无奈,总不能立即翻脸,将其押入大狱拷问。

童明因张惟孝迅疾破案而起了钦佩之情,反而为他说话,道:“张公子只是伤心钟三娘子无辜遇害,一时想不开而已。唐县尉何不多给他一点时间想想。”唐珏乐得就势下台,道:“那好,我先去回报吕大帅,这就请童将军送张公子回去。”

再回来钟宅时,邹燕和孔雀已然从黎府回来,均是满面泪痕。张惟孝不敢问钟清丧礼之事,童明又派了兵士看守,不准他离开,只得闷闷回房,饮酒求醉。忽见邹燕在一旁不断抹泪,便问道:“还在为钟三娘子伤心吗?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便吧。”邹燕道:“不,奴家是为张公子伤心。”

张惟孝大奇道:“为我?为什么?”邹燕道:“张公子成全了钟三娘子,却不被黑杨将军和黎家人原谅,他们不恨真凶,只恨张公子,奴家为张公子不平。还有,公子心中那么多苦,却不能说出来。”

张惟孝默然半晌,才道:“想不到燕娘竟是我的知己。过来坐下,陪我喝一杯。”邹燕连连摆手道:“奴家可喝不了酒。”张惟孝道:“哎,酒可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

邹燕道:“若醉酒真能解愁就好了。张公子,你也不要太难过,有话别闷在心里,奴家也许听不懂,但总算可以当个听众。”张惟孝强笑道:“好,以后我有什么委屈,就都告诉你。”

邹燕大喜过望,问道:“真的吗?”张惟孝见她温婉可人,眼睛晶晶发亮,喜悦发于内心,颇为感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当然是真的。过来坐下。”

邹燕这才依在他边上坐了,一边斟酒,一边道:“还有一件喜事,公子或许想知道。”张惟孝道:“喜事?”邹燕道:“钟公临走前,做主将孔雀许给了黑杨作妾。”

张惟孝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钟清虽然出嫁,然毕竟人在襄阳,一直在照顾兄长。目下她过世,钟家在襄阳只剩了钟杨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照应。钟蜚英为爱子娶妾,虽则时机不对,却是一番苦心。又问道:“孔雀可愿意?”邹燕道:“当然愿意了。不过她也知道黑杨将军正伤痛钟三娘子之死,只能等过一阵子再办事了。”

张惟孝道:“我亲手杀了清娘,黑杨将军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再住在这里也没意思了。邹燕,不如我们再找一个地方,怎么样?”

邹燕听他说“我们”,脸色一红,道:“城外的人都纷纷往城里搬呢。不肯搬的,也会被官兵强行驱赶走。听说到处闹得鸡飞狗跳的。”张惟孝道:“这是传统战术,每每战事紧急,一方便会下令坚壁清野,以免物资、百姓为敌方所得。”

邹燕道:“奴家家在城外,是回不去了。这城里也处处是人,一时哪里能找得到住的地方。况且外面还有那些兵士看守,能放公子走吗?”

张惟孝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目下我其实已与囚犯无异了。所以还是一醉解千愁吧。”

自府署寿宴事件后,人们看向张惟孝的目光都变得异样的警觉,他不再是众人记忆中挥斥方遒的英雄,而是自暴自弃的酒鬼,还有传闻说他是蒙古人的奸细。喧嚣的谣言过后,他亦逐渐被人遗忘。

张惟孝既被软禁在宅子中,哪里也去不了,便日日在房中痛饮,只求一醉,以忘记亲手杀死钟清的痛楚。邹燕不断来房中清理打扫,服侍他洗漱换衣,还将外面听来的新闻一一告诉他——

襄阳西北炸塌的城墙经过军民日夜抢修,终于在蒙古大军抵达前修好。然武库火器全毁,再怎么也弥补不了损失,正如钟清不能复生一样。因军情紧急,黎家不得不匆匆将钟清下葬,埋在了南门外的岘山。王五叔侄因罪大恶极,在府署门前被斩首示众,总算给人心惶惶的襄阳民众带来了一阵欢呼。欢笑声刚落,蒙古大军便已突破第一道防线,攻破北面边境兵寨,大军直逼襄阳城下。这次蒙古军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在白河南岸抢修工事,预备筑起工事后,与鹿门山、万山堡垒相连,连成长垒,以控制襄阳水道进出口。襄阳主帅吕文焕一度派兵出城,想要夺回万山,却被击溃,他便干脆下令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坐等援兵到来。由于蒙古人并未立即发动攻势,且襄阳城内物资充足,军民逐渐安定下来,除了出不了襄阳城外,倒是跟平日差不多。

邹燕说完这些,又问道:“张公子认为蒙古人能攻下襄阳吗?”张惟孝道:“能。他们不立即进攻襄阳,就表明准备长期围困。这对来去如风的蒙古人来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表示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来等待最佳进攻时机。”

邹燕道:“可是吕大帅一点也不惊慌啊,他告诉大伙儿说,襄阳的粮储可以支取十年呢。”张惟孝道:“就算粮食储备足够多,一时不会用尽,但别的物资终会消耗殆尽,比如布匹,又比如柴禾。没有布匹,人们就没有衣服穿。没有了柴禾烧火,军民便只能吃生米了。”

邹燕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张惟孝道:“依我估计,这次蒙古人至少出动了十万兵力,已经远远超过襄阳守军,援军还会陆续抵达。我方即使有水师优势,突破重围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朝廷以大军增援,一举夺回鹿门山、万山、白河的控制权,再以重兵屯守,保住襄阳还有一线希望。”

邹燕道:“知道了。”转身要走。张惟孝叫住她问道:“是谁叫燕娘来问这些的?是黑杨将军吗?”邹燕道:“不……不是,是奴家自己想问。”

张惟孝道:“燕娘可不擅长撒谎。瞧你,脸都红到脖子根了。”邹燕道:“是孔雀叫奴家问的。公子别太在意,她也只是想帮黑杨将军。”张惟孝道:“我怎么会在意?”

又过了数日,吕文焕忽派人将张惟孝请到府署,告知道:“家兄和钟三娘子中毒案已完全查清楚了,凶手自己招供了真相。”

张惟孝道:“官府捉到牛千里或是幺哥儿了吗?”吕文焕道:“没有,他二人大概早逃了。这二人只是受雇于人,是雇主招供了真相。”

张惟孝心中登时一紧,道:“雇主是谁?”吕文焕道:“竹枝娘子。”

张惟孝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道:“这是她亲口说的?”吕文焕点了点头,道:“张公子,蒙古元帅阿术派了人来劝降,本帅已经当面拒绝,但还是跟使者达成了一项协议,那就是释放竹枝娘子和宋衜等人,由此换得保全全城百姓的承诺。你也知道蒙古人惯例,凡遇抵抗,攻陷城池后必定屠城,鸡犬不留。本帅虽有把握守住襄阳,然还是得做好预防。况且留下竹枝娘子这些人,也没什么用处,除非杀了他们,不然只会消耗米粮。”张惟孝一时沉默不语。

吕文焕又道:“今日本帅便会派人送竹枝娘子出城,不过她自己提出想见张公子,说是要亲口将真相告诉你。”招手叫过童明,命道:“带张公子去见竹枝娘子,然后直接送她和她手下人出城。”

童明引着张惟孝来到簿厅堪院,竹枝娘子正坐在厅内喝茶,神态极为悠闲。她手足未戴任何械具,只在身后站有两名兵士看守。抬眼见到张惟孝,笑道:“多日不见郎君,郎君竟憔悴得如此厉害了。”

童明指着对面椅子道:“张公子,你坐那边。抱歉,我受命监视你和竹枝娘子的谈话,不能离开。”又道:“吕大帅有命,无论竹枝娘子之前犯了什么罪,协议即成,我方任何人都不得对她无礼。”

张惟孝道:“童将军是怕我一怒之下杀了她吗?那好,我就来听听她都犯下了哪些滔天大罪。”

竹枝娘子笑道:“滔天大罪实不敢当,这四个字该赠给贾似道才对。郎君心中再清楚不过,我也好,宋衜也好,张弘范也好,牛千里也好,我们每个人的恨,都是源自贾似道。”

张惟孝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牛千里一节的?”竹枝娘子道:“就在我送郎君离开襄阳当晚。”

那晚竹枝娘子用迷药迷倒张惟孝,派人雇了船夫铜锣的大船将其送往鄂州,又请高秀英到自己房中,告知自己捉了张畴,逼她说出了全部实情,包括张畴实为张弘范,来襄阳是为绑架贾二公子。高秀英亦谈及计划可能已经泄露,因为有一晚她和张弘范在城隍庙议事,张弘范提及有个叫梅秋的焌糟在不断打听他的来历,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发现梅秋死了。

张惟孝道:“高秀英既提及此节,你没有怀疑是张弘范杀了梅秋吗?”竹枝娘子道:“我当然起了疑心,便直接问了高秀英,她说张弘范那晚跟她一直待在城隍庙筹划大计,天快亮时才离开,他根本不可能杀人。”

张惟孝道:“原来你早知道不是张弘范杀了梅秋!当日我从船上下来,你将我绊在码头饭馆中,还故意说可能是梅秋发现了张弘范的计划,赶着要去向官府告发,才被他杀了灭口。”

竹枝娘子道:“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是牛千里师徒杀了梅秋,我要保护他们,当然先要套出你对案情到底知道多少,再顺势引你去怀疑张弘范。”

竹枝娘子从高秀英口中得知张弘范当晚人一直在城隍庙后,便如张惟孝一般推算梅秋行迹,猜测她应该是偷听到张弘范、高秀英二人在城隍庙的计谋,慌里慌张离开了,想去报官,又嫌天黑路远、单身女子多有不便,遂就近到梅香楼,将经过情形告知了她所信任的掌柜牛千里。然后她便离奇死去,先后牵扯出张惟孝、张弘范、王五等人,但很显然,牛千里才是嫌疑最大的人。于是竹枝娘子径直找上门去,当面询问牛千里。起初牛千里还想杀竹枝娘子灭口,却不想她手下也有强手,反而被制伏。竹枝娘子遂主动告知自己是蒙古一方的人,与牛千里非但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反而可以互相帮助。

牛千里权衡考虑之后,便承认了梅秋奔来相告、被他亲手打晕的事实,不过是因为他跟张弘范有共同敌人、想阻止她报官罢了。而且一旦事败,不独高秀英被捕会牵连到梅香楼,贾德润必会提高防范,他再要向其下手就难了。他打晕梅秋只是一时情急冲动,然后才意识到要面临如何处置她的问题。至于将她剥光衣衫后移祸王五,则是其侄子幺哥儿的主意。幺哥儿时常往王五妓馆送酒,曾暗中窥见过密室情形。牛千里虽觉龌龊,但一时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遂表示同意。为以防万一,还先给梅秋服下了猴笑天剧毒,道:“服了这药,她便再也不能说话,一个时辰后药力发作,她便会毒发身亡。”

幺哥儿遂开始按照王五密室情形摆布梅秋。剥光她衣衫时,他便已经动了色心,哀告道:“叔叔,反正这小美人也快死了,不如先让我奸了她,也可以多占些便宜。”牛千里斥道:“胡说些什么呢,快些办正事。”

幺哥儿不敢再多说,将梅秋剥光绑好后,又堵嘴蒙头,寻来一条大口袋,将人连同衣衫装入袋中。叔侄二人换上紧身夜行服,一起将梅秋弄入蒋家故宅厢房中。牛千里随后离去,临行还带了一只梅秋的鞋子,预备丢在巷口,好有意引众人怀疑王五。幺哥儿先将绳索甩过房梁,吊起了梅秋,布置成王五虐待妇人的模样。又将她衣衫散丢在她脚下。然正要离开之时,梅秋忽然醒了,“唔”了一声,她四肢被绑,嘴里塞了东西,头上套了麻布口袋,目不能视物,自然恐惧异常,本能地挣扎。幺哥儿看见她扭动的样子,色心萌动,一时不能抵挡诱惑,便站到梅秋身后,解开自己的裤子,将那玩意儿插入她体内。

正尽情淫乐时,隔壁赵憨子听到动静,点灯过来查看,幺哥儿一时不及出去,便提了裤子,抓起口袋,钻入床下。赵憨子发现梅秋光着身子挂在梁下,果然并不惊异,反而借机亵渎玩弄了起来。幺哥儿不免暗暗着急。幸好赵憨子见到梅秋颤抖,以为她冷,便过去取火盆,幺哥儿便趁机溜了出去,不想颈中玉环却落在了床下。次日一早,他发现玉环不见后,大是着急,又寻机溜回,却没有寻到。还以为是掉在了别处,虽然懊恼,但总比丢在现场强,只得算了。

竹枝娘子听了经过后,便问牛千里是不是也想杀贾德润。牛千里道:“当然。不然我多害梅秋一条人命做什么?”竹枝娘子道:“那么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可以携手合作。”表示她会在吕太夫人寿宴当晚入府署表演皮影戏,可以全力为牛千里提供帮助。双方遂达成协议。

计议尚未商定,又出了官府逮捕王五事件,并抓捕了宋衜,打了竹枝娘子一个措手不及,一时再顾不上牛千里这边。牛千里遂自己谋划,预备在吕太夫人寿宴上动手。不想寿宴未到,张惟孝便引着贾德润、张绍文二人来梅香楼饮酒。牛千里并不认识贾德润,但见三人身后跟着襄阳知府吕文焕的心腹童明,还有一队兵士扈从,立即意识到三人中必有一人是贾二公子。他见张绍文气宇轩昂,而贾德润则文弱不堪,误以为张绍文是贾二公子,便事先往杯子里抹了砒霜剧毒,令侄女梅花将有毒的杯子放在张绍文面前。他也知道事情马上就会败露,抢先令梅花逃走。旁人找不到她,不知究竟,案子自然成为一桩悬案。

张惟孝见中毒者是张绍文,又因其曾是竹枝娘子未婚夫,还以为是竹枝娘子杀人。竹枝娘子会意后,立即猜到是牛千里那伙子人往酒杯中下毒,多半是要毒杀贾德润,结果误毒张绍文。她非但不辩解,还有意引张惟孝怀疑自己,其实是要保护牛千里。因为她知道牛千里这次不能成事,必定会选在吕太夫人寿宴上再次动手,如此她便会有可乘之机。

张惟孝这才明白经过,问道:“既然是牛千里欲毒杀贾二公子,为何不用他的猴笑天,而改用砒霜呢?”竹枝娘子笑道:“这我可不知道。酒楼里一直拿砒霜药耗子,大概因为唾手可得吧。”

张惟孝道:“所以牛千里一计不成,又想出了往丝垫中注毒的法子。”竹枝娘子道:“郎君能自行发现这一点,当真十分了不起。不错,这是牛千里做的。当然,我功劳也不小,是我通过内线打听到寿宴座次,将其告知了牛千里。其实往丝垫中注毒,在寿宴前就已办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吕文德坐了贾德润的位子。不过能毒死吕文德也算不错,偏偏当晚还有个女神医在场。不过毒杀计划本来就不在我计划之中,失手也不算什么。”

张惟孝道:“当然了,你的目标是武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护着牛千里,不过是要利用他和幺哥儿的身手,好为你盗出武库钥匙。”竹枝娘子道:“正是如此。其实我早打探到了武库钥匙所在,只是官署戒备森严,就算有内线接应,仍然难以接近。有了牛千里叔侄的轻身功夫,事情就容易多了。”

张惟孝道:“沧波楼又是怎么回事?”竹枝娘子道:“我们已经定好当晚一旦得到钥匙,便要炸毁武库。郎君人那么精明,突然跑来沧波楼吃面,我们还以为你发现了地道的端倪,不得不将你放倒。”

张惟孝道:“那么你为何不一直困住我?”竹枝娘子道:“你和唐珏在一起,失踪太久,便会引人起疑。我只需将你药倒一天即可。你醒来后,一定会以为我正在府署中捣鬼,这样你就看不到脚下的真相。”

张惟孝道:“潘韧也是你们的人了?”竹枝娘子笑道:“当然。我们任由他往宋境私运军械,就是要让大宋信任他。其实他和我一样,跟大宋有深仇大恨。”

宋理宗来自民间,由权相史弥远扶持登基。原太子赵竑则被废为济王,贬居湖州。湖州商人潘壬与其弟潘丙、堂兄潘甫等人不满史弥远擅自废立、把持朝政,于是与山东李全联络,准备起兵拥立赵竑。然事发后,李全并未发兵,于是赵竑倒戈,带人追捕潘壬等人,潘丙、潘甫等人遇害,只有潘壬一人逃往北方,后成为巨富,先后来往于宋、金、蒙之间,充当多面间谍的角色。

竹枝娘子又道:“当晚我假意行刺潘韧,制造动静,既是要引开众人注意力,让牛千里叔侄顺利盗取钥匙,也是让潘韧有机会早些离开官署,好回沧波楼先行准备。一切经过就是这样。”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吕文焕命人当场杀死我,实是意外,我一度以为郎君不会出面救我呢。”

张惟孝道:“还有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指使牛千里毒杀钟清?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跟你无怨无仇。”竹枝娘子笑道:“郎君自负聪明,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吗?”她的面色陡然冷峻起来,恨恨道:“当日在襄阳城中那条小巷子,郎君选择去追钟清、而不是留下来陪我的那一刻,她就死定了!”

张惟孝弓起身子,双手抚额,思忖好半晌,才抬头问道:“你杀钟清,就是为了这个?”竹枝娘子道:“我为了阻止郎君见她,曾将郎君送往鄂州。这次命牛千里下毒杀她,更不是什么难事了!”张惟孝霍然起身,怒道:“我要杀了你!”

一旁童明一直密切留意张惟孝动静,他一起身,童明便抢上前来,将其自后拦腰抱住。张惟孝一挣未能挣脱,叫道:“放手!快些放手!”

竹枝娘子又劝道:“今日一别,日后相见怕是难了。郎君何不随我一起离开襄阳?”张惟孝道:“我杀了你!”竹枝娘子笑道:“郎君不会杀我。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童明叫道:“来人,快将张公子带走。”

几名兵士奔过来执住张惟孝手臂,强行将他拖出簿厅,直到出了府署才放开手。张惟孝料想竹枝娘子有童明护送,不能再近其身,便来到南门。因为要移交蒙古奸细出城,这一带已经戒严,都统钟杨引了大队人马,守在城门内外。宋衜及皮影戏班的黄豆等人,均被兵士押在门边,大概正在等待交接。

钟杨在城头看到张惟孝到来,大为意外,踌躇片刻,还是赶过来,挥手命兵士让开,问道:“张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张惟孝道:“我想跟宋衜说几句话,还请黑杨将军允准。”钟杨也不多问,命兵士引他过去。

张惟孝走到宋衜面前,问道:“宋先生这就要走了吗?”宋衜道:“是。不过我一定还会再回来襄阳的,希望到时还能与张公子再会。”张惟孝道:“好,我等着你。”又转身问道:“黑杨将军可否准我一上城楼?我想看看蒙古大军的情况。”

钟杨点点头,亲自引张惟孝上来。却见东门护城河外,大批骑兵排列得整整齐齐,旗帜招摇,金戈耀眼。

张惟孝问道:“这些是来接应竹枝娘子、宋衜的兵马吗?”钟杨点点头,道:“那骑枣红大马的将军,便是阿里海牙,想来张公子早在蒙古军营见过他。”张惟孝点点头,不再多言,只默默凝视着远山近水。

钟杨犹豫许久,仍然开了口,道:“其实我也知道清娘的事不能怪张公子,可我实在忘不了你举刀刺向我妹妹的那一幕……”张惟孝道:“黑杨将军不必多解释。我亲手杀死清娘,这是事实,无法改变。你恨我也好,打我也好,骂我也好,甚至杀我也好,都是我应得的。”

钟杨叹了口气,道:“我妹妹可不会希望这样。她……”转头见童明已将竹枝娘子带到城下,便道:“张公子请自便,我得先去办移交手续。”

城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城头兵士一齐扣箭上弦,暗中戒备,以防蒙古趁机袭城。钟杨先策马出城,与阿里海牙交涉一番后,这才重新回城,命人释放竹枝娘子等人出城。这群奸细曾将襄阳城闹得天翻地覆——单是武库被炸,便死了近千名军民,却如此轻易离去,绝大多数兵士都有愤愤不平之色。

竹枝娘子走在最后,到吊桥一半时,有意停了下来,转头注视城头的张惟孝,似早已知道他人在那里。忽然,她朝他挥手示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胜利者的微笑。

蓦然之间,扎根在张惟孝心中的那堵墙轰隆隆地倒塌了,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升起,不仅是对她的仇恨,还有对他自己的愤怒。强烈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火山终于被引发了。他劈手夺过身边兵士的弓弩,抬手便朝她射去。

那支弩箭呼啸飞下墙头,准确地射中了她的胸口。她的笑容顷刻间凝固,转化为痛楚。她咳嗽了两声,双手抚胸,慢慢坐倒在桥上。

阿里海牙大叫一声,翻身下马,奔上吊桥,抱起竹枝娘子,直奔下吊桥,奔出射程之外,这才将妻子放下,检视伤口。那箭正中要害,入胸极深,无法拔出,已然无救。他与妻子一别经年,不想重逢之日即是永别之期,一时泪如泉涌。

竹枝娘子握紧丈夫的手,用蒙古语道:“我答应过张惟孝……要保全襄阳全城百姓。相公,你……你……”阿里海牙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遵守承诺。”

竹枝娘子道:“相公,我……我……”阿里海牙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张惟孝,我一定会替你完成心愿。”竹枝娘子这才微微一笑,手一松,垂首死去。

阿里海牙放下妻子尸首,起身大吼一声。转头望去,襄阳城门已关,吊桥亦已高高拉起。

一旁部属问道:“宋人背信弃义,居然当面射死元帅夫人!元帅要不要立即下令攻城?”

阿里海牙脸色由红转紫,又由紫转白,十分骇人。正当部属以为恶战即将开始之时,他却咬牙吐出了两个字:“退兵!”

吕文焕惊闻城头剧变,张惟孝竟当着宋、蒙两军的面,一箭射死了竹枝娘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随兄长起于行伍,以岳飞之名句“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矣”为人生座右铭,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做不到如昔日亡国宰相李邦彦讨好金人那般[1],将张惟孝即刻处死,也做不到将其捆送出城、交由蒙古人处置,又怕蒙古人指斥自己违反协议、指名索要张惟孝,甚至屠杀城外宋民作为报复,只好一如从前,暂时将张惟孝押回钟府,软禁在房中,派兵士严加看管。

因这惊天一箭,张惟孝一时声名鹊起,再度成为襄阳军民心中的英雄人物。一些军民甚至自发委托襄阳府狱典狱长崔映照作代表,携带礼物到钟府探视张惟孝。这些人均有亲朋好友死伤于武库爆炸中,典狱长崔映照的儿子崔明亦是重伤者之一。张惟孝一箭射死罪魁祸首竹枝娘子,死伤者家属自是感激。只是崔映照来的不是时候,他连续三次到访,张惟孝不是喝醉了酒,便是沉陷于空洞呆滞的迷惘中,总是半梦半醒,旁人连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真相逐渐为人所知。人们开始理解襄阳主帅吕文焕的苦衷,他放走竹枝娘子,原来是为了换取蒙古元帅阿里海牙的一个承诺。而今竹枝娘子既死,协议不再有效,蒙古军一旦破城,必将屠光全城百姓。亦有许多人开始怨恨张惟孝,指责他不该不顾全城百姓性命,擅自射杀了竹枝娘子。集于钟宅外汹汹叫骂者不乏其人,毕竟大难当头时,市井小民考虑的多是自己的利益。若不是吕文焕派了兵士守在钟宅内外,怕是人们早已冲进来将张惟孝一顿暴打出气。

高尚与卑劣,正义与邪恶,原来只相隔于一念之间。这本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人们难以明辨是非,只求苟全于乱世。只是昨日还是众口交赞的英雄,今日便成了千夫所指的败类,倒也叫人感慨。

半月后,宋衜作为蒙古使者再次进来襄阳,虽也指斥吕文焕一方,却表示因为杀死竹枝娘子的是张惟孝,蒙古方不会追究,之前协议依旧有效。吕文焕大为惊讶,连忙追问究竟。宋衜便告知竹枝娘子原是张惟孝的前妻,二人之间的关系外人难以明悉。但不管怎样,对蒙古人来说,张惟孝不算外人,他射死竹枝娘子一事不会算到宋人头上。只是他当众射杀了元帅夫人,蒙古一方从此再也不会接纳他,任由宋方处置。

吕文焕闻言大怒,前脚送走宋衜,后脚便命人将张惟孝逮来,质问他宋衜所言可是真事。张惟孝既不能否认,又无法辩解,只能默不作声。

吕文焕愈发生气,道:“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了。那竹枝娘子原本是你妻子,后来见你不能成事,这才改嫁给了蒙古元帅阿里海牙。竹枝娘子经营襄阳一事,你早就知道,却隐瞒不报,分明跟蒙古人早有勾结。可惜,他们现在也不再要你了。来人,将张惟孝推出去,在军前斩首,首级悬挂城门示众。”

钟杨忙求情道:“大帅请息怒!就算竹枝娘子是张惟孝前妻,可张公子也没做过对大宋不利的事,而且是他揭穿了蒙古人利用王五控制襄樊码头的阴谋。”

吕文焕怒道:“那不过是蒙古人有意如此,好令张惟孝取信于本帅罢了,跟那潘韧一样!张惟孝揭破王五一事时,蒙古人早在万山、鹿门山筑垒置堡,屯兵戍守,完全控制了这两处要害,最终也只是逮捕处死了一个王五。”

童明道:“大帅,张公子到襄阳后,从来没有害过谁,相反还协助官府破了好几件案子。”吕文焕道:“他是没害过谁,可他不举报竹枝娘子,等于助她拿到了我武库的钥匙,这不是死罪吗?快快将张惟孝拉出去斩了!谁敢再为他求情,军法处置!”

襄阳武库被毁损失巨大,导致宋军失去城防利器。吕文德大难不死,回鄂州后虽将襄阳诸事隐瞒下来,未上报朝廷,但还是派人将吕文焕骂了个狗血淋头。钟杨和童明等人见主帅之前不敢杀主谋竹枝娘子,而是目下迁怒于张惟孝,不由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再上前求情,以免愈发激怒吕文焕。

恰在此时,幕僚游华善壮着胆子上前,低声道:“大帅三思,张公子是名家子弟,况且这极可能是蒙古人借刀杀人之计。”

这句话最终救了张惟孝一命,吕文焕因大敌当前,下令将他囚禁在襄阳府狱中,等到蒙古人退兵再作处置。

张惟孝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重犯牢房中。除了定时送饭、换走便桶的狱卒,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他,也许是一些人不肯原谅他,也许是一些人已经忘记了他,总之,他有了一方完全隔绝的安静世界。他渐渐分不清昨日和今日的分别,岁月如此相似,他却在重复中老去。时间将一切都偷走了,将一切折磨得残破不堪。

某一日,几名狱卒闯进牢房。一人喝道:“张惟孝,起来!”

张惟孝见对方手中拿着重枷,不由一愣。他被关入府狱时,按例手足均钉了镣铐,通常只有死刑犯,或是犯人要转押别处时,才会动用重枷。一时不明白吕文焕是要处决自己、还是要押解出城,也不愿意多问,只默默站起身来。

狱卒将张惟孝拖到牢房中央,强令他跪下,用重枷将他双手和脖子束住,钉紧楔子,却并不立即带他出去,只将他拖到墙边靠墙坐好。又从外面抬进来一副粗大笨重的木脚枷,安置在他面前,抬起上半面木板,将他两足分开放入孔洞中,再合上枷具,固定住双脚。

张惟孝无力反抗,只默不作声,任凭对方摆布。狱卒锁好他手足,见他再也无法动弹分毫,这才满意离去。

过了一会儿,有狱卒搬进来一张交椅,摆放在牢房中央,又走到门外,对着什么人笑道:“一切都安置好了,您老可以进去了。”

一名狱卒模样的老者走进来,悠然坐到交椅中,道:“张公子,别来无恙。”却是江南富商郑虎臣。

张惟孝道:“原来是郑公。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郑虎臣道:“吕大帅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见你,老夫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花了许多本钱,才能进来这里。”

张惟孝道:“郑公花费重金收买狱卒,令他们事先将我牢牢锁住,大概是怕我对你不利吧。嗯,我猜你才是杀害梅秋的真凶,牛千里、幺哥儿不过是奉你之命行事而已。”

郑虎臣哈哈大笑道:“张公子果然聪明。却不知老夫哪里露出了破绽?”

张惟孝道:“猴笑天。当晚牛千里往梅秋身上用了猴笑天,只因此毒不会立即发作,有充裕时间可以安排好后事。中毒者出现毒发症状时往往中毒已深,难以解毒,通常必死无疑,实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厉害毒药。但后来牛千里误将张绍文当作贾二公子下毒时,用的却是砒霜。砒霜虽毒性剧烈,中毒者却会立即有所反应,官府也会闻风而动。牛千里将奇药用在梅秋身上,而不是贾二公子身上,这不奇怪吗?所以我才推测猴笑天应该只有郑公你身上才有。当晚梅秋到梅香楼,你人也在那里,而且也跟贾似道有难解深仇。当你从梅秋口中意外得知仇人之子来了襄阳后,又惊又喜,当然不会让梅秋报官,以令贾德润有所防范,所以指使牛千里叔侄制住了她。而当日在梅香楼,牛千里之所以临时用普通砒霜对付被误认为是贾二公子的张绍文,是因为郑公你人正好不在,而猴笑天只有你才有。牛千里急于对付仇家,怕失去良机,因而等不及你回来,抢先用了砒霜。”

郑虎臣道:“可梅秋被杀当晚,老夫人不在梅香楼,这可是有人证的。”张惟孝道:“郑公的人证是潘韧。他本是蒙古奸细,跟竹枝娘子是一伙,他们正想利用你手下牛千里的功夫盗取武库钥匙,当然要一力庇护你。”

郑虎臣笑道:“张公子大致猜得不错。但我和晚晴……不,还是叫竹枝娘子吧,我们本是旧识。当年竹枝娘子为官府所擒,押送临安,是我和手下人在途中救了她。不过她当时蓬头垢面,而今明艳动人,焕然一新,若不是她自报家门,老夫都认不出她了。”

张惟孝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牛千里痛快地答应了与竹枝娘子合作,原来是因为你。”郑虎臣道:“不错,竹枝娘子带人找上牛千里,称知道是他杀了梅秋。牛千里反抗不成,反被她手下人所擒,不得已带了她到船上来见老夫。不想竹枝娘子一眼就认出了老夫,连称‘恩公’。老夫也是听她报了家门,才想起来那段往事。”又道:“老夫冒险来见张公子,并不是向你炫耀牛千里是奉我之命才杀了梅秋之类,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的真相。”

张惟孝道:“什么真相?”郑虎臣道:“老夫要杀的是贾德润,吕相公中毒只是阴差阳错,这一节,张公子已经知道了。关于钟清钟三娘子,她原本不在老夫的计划中。”

张惟孝道:“我知道,是竹枝娘子要你杀了她。”郑虎臣摇了摇头,道:“这就是老夫所说的真相。竹枝娘子的确要求老夫多杀一人,但这个人却不是钟清,而是吕太夫人。”

张惟孝一呆,问道:“难道是牛千里弄错了座次?”郑虎臣道:“牛千里决计没有弄错。依老夫推测,多半是钟清事先见到坐垫上略有污渍,怕吕太夫人坐下时觉得不舒服,便与对方交换了坐垫。老夫打听到吕太夫人得知钟清和吕相公是因坐垫而中毒后,当场晕了过去,醒来连说‘死的本该是老身,清娘是替老身而死’,足见老夫推断无错。”

张惟孝脑中一片轰然,全身发冷,失声道:“那她为什么要自承是她主使牛千里杀了钟清?”郑虎臣道:“张公子口中的‘她’是指竹枝娘子吗?她心意高深莫测,老夫也猜不透。似乎她是有意想激怒张公子你,结果当真死在了你手里。但之前她曾托付过我,一旦她死了,就让老夫将全部真相告诉你。不怕告诉张公子知道,老夫也答应了竹枝娘子,一定会亲手杀死贾似道,为她家人和我家人报仇雪恨。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老夫也算完成了竹枝娘子的一桩心愿。张公子,你好好保重。”起身欲去。

张惟孝道:“你……你站住……”郑虎臣道:“张公子,吕大帅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见你,不准任何人与你交谈。你就别枉费心机了,你留不下老夫的。”

张惟孝恨恨道:“你为报一己之仇,毒杀梅秋不说,还相助蒙古人盗取了武库钥匙,害死这么多无辜军民。又害得我杀了清娘……”郑虎臣道:“还得加上一人,张公子还误杀了竹枝娘子。但你又能怎样呢?这就是你的命!就像贾二公子,张弘范费尽心机要绑他,老夫千方百计要杀他,他不还是安然无恙吗?他命好,你命不好,他能逢凶化吉,你总是运乖时蹇,没法子的事!竹枝娘子是张公子前妻,是你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你了解她吗?你可有想过你为什么认定是她害死钟清?”

张惟孝道:“是……是她自己亲口说的。”郑虎臣摇头道:“不,是张公子你的心魔在作怪。对了,竹枝娘子还让我转告张公子,当年若不是宋衜宋先生寻到岘山,她其实打算就此跟你隐居在那里,快快乐乐地一辈子。”

张惟孝全身一震,问道:“这是她说的?”郑虎臣点头道:“是竹枝娘子亲口说的。另外,她还请你务必好好活下去,据说她给你留了一场大惊喜。你若死了,可就看不到了,不免遗憾终身。”

张惟孝见郑虎臣转身出了牢门,忙道:“站住!”他手足均被禁锢住,哪里能阻止对方离开?只得扬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一名狱卒闻声奔进来,问道:“什么事?”张惟孝道:“郑虎臣是杀死梅秋的真凶,吕大帅与钟三娘子中毒也跟他有关。快,快将他留下。”

那狱卒也不去追郑虎臣,反而走近张惟孝,“嘿嘿”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木丸来。那木丸为木制的球形物,中间有孔,可穿绳子,用以塞入犯人之口,使其不能出声,自唐代武则天以来[2]频繁用于公开场合处决的死囚身上,以免犯人临刑前呼喊叫骂,损害官府声名。狱卒将木丸强塞入张惟孝口中,又将绳子绕到他脑后系紧,令其无法自行吐出,这才狠狠踢了他一脚,恨声道:“你这死囚犯害得大爷们断了财路,早就想好好整治你了!”

府狱狱卒均是前通判王谷手下,没少做为虎作伥的事,也得了王五不少好处。现下没有了外来的油水,少收入一大笔钱,当然深恨揭破王五的张惟孝了。

张惟孝既动不得,也喊不出,一时悲愤不已。他自小胸怀大志,然读史越多,渐渐知道历史长河波涛汹涌,大势难以阻挡。许多看似风光的人物,其实甚至难以掌舵好自己的命运之船,无法左右自我的浮沉。兼之他出生成长在乱世,更是有深刻体会,所以他很早就选择做一个旁观者,一度啸傲江湖,好不快乐。然而他终究未能置身事外,时局还是将他卷了进来,一浪,一浪,又一浪,他亦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之舟。这是他人生中的迷途,在未探明自身方向和未来的时候,他是迷茫的,总是迷失在虚幻却又真实的世界中。当他千方百计地摆脱了一波困境时,却发现又沦入了另一波困境。即使聪明如他,也无法事先估量和算计到,只有等它骤然降临时才恍然大悟。虽则世事无常,然世间万事万物却被一条隐形的纽带缠绕牵连,无论怎样选择,某些人,某些事,总是躲不掉。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既不能动,也不想动。似乎有一股威慑力量笼罩住他,他要与之抗争的是个庞然大物,阴森恐怖。但这种感觉并不是来自这黑暗血腥的牢房、身上的沉重刑具,而是他的内心深处,大概这便是郑虎臣所说的“心魔”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无力地垂下头去。昏昏沉沉中,有女子声音在他耳边娇声叫道:“郎君,醒醒。”

张惟孝勉强睁开眼,讶然道:“晚晴,怎么是你?”汪晚晴微笑道:“是我,不是钟清,郎君一定很失望吧?”张惟孝道:“不……不是……我亲手射杀了你,我也很难过。我当时就是不甘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汪晚晴道:“不,郎君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钟清,你想为钟清报仇。”

张惟孝心乱如麻。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控制了他,他不假思索地夺过身边兵士的弓弩,朝她射出了一箭。然而当弩箭射中她时,不知怎地,一种剐心的寂寞从他心底油然而生,那是一种蓦然之间降临的孤独与寂寥,从头到脚,向他全身快速弥漫开去。他看着她倒下去时,自己也像被魔鬼抽去了魂魄,无力而苍白,近乎崩溃,以致不得不撑住城墙才能勉强站立。

而目下他得知了真相,迷茫、痛苦、悔恨、愧疚、无奈、绝望、空虚,种种感情互相纠缠,弥漫在心房。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谎骗我,说是你指令牛千里杀了钟清?”

汪晚晴道:“钟清之死虽然是个误会,但终究还是因为我而死。我知道郎君一定会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会恨我一辈子。郎君,当年我一再欺骗你、背叛你,我以为你必定恨我入骨。这次在襄阳重逢,才发现你并不如我所预想的那般。你居然能够若无其事地面对我,你被磨去了锋锐,变得沉静,却没有丝毫怨气。我虽失望,但还是很欣慰。然这一次,你却为了钟清之死而怒气冲天,不惜射杀你曾经的爱妻。究竟在你心目中,是我重要,还是钟清更重要?”

张惟孝道:“你们不具可比性。你只是我曾经的妻子,但钟清却是……是我永远的朋友。我起意射杀你,只在那一念之间,不独是为了替钟清报仇,还是为了……为了……”到底为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汪晚晴道:“无论怎样,我知道钟清一死,郎君必定恨死了我。我实在不想背负着郎君的恨意活下去。况且仇恨腐蚀人心,能将一个好人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不想郎君重蹈覆辙。”张惟孝一呆,喃喃道:“原来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我。”

汪晚晴点点头,道:“只有我死了,而且是死在郎君手里,郎君才会解脱,才会清醒,才会重新记得我的好。”张惟孝道:“不,不是这样,你根本无须这样做。”

汪晚晴摇头道:“我二人曾是亲密无间的夫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造化弄人。我和郎君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了结。郎君,我先走一步,你多多珍重。”

她的模样慢慢变得朦胧,眉眼逐渐淡去。张惟孝忙道:“不要走……”伸手去抓,却是空空如也,她已彻底消失在风中。而他自己亦置身绝境,立于悬崖边上,脚下的石头正摇摇欲坠……

蓦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一时冷汗直冒。过了一会儿,又怔怔留下眼泪来。

红尘渺渺,红颜零落。所有的功名利禄、阴谋诡计都将淡然直至逝去,所不能忘记的只有往昔。朗月清风,浓烟暗雨。憔悴芳姿,无限依依。不记相逢曾解佩,相误,空凝伫。情,抑或是爱,随着一场以死作祭的别离,埋葬在了那曾无比鲜活的却日渐朽去的身体里。

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唱起了那支《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1]北宋末年,金兵围京师开封城,宰相李邦彦促使宋钦宗下令不得得罪金兵。宋军一名霹雳炮手发炮后,竟被枭首处死。李邦彦即为书中所提及南宋名臣李曾伯曾祖。

[2]唐代武则天掌权时期,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唐高宗时宰相郝处俊之孙)反对武则天临朝执政。武则天指令酷吏周兴推鞫,定郝象贤族诛之罪。郝象贤临刑大骂太后,揭露宫中隐恶,并夺市人木柴击刑者。武则天大怒,令肢解其尸,毁其父祖棺坟。自是讫后世,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