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放开怀抱,看破世间,宛如一场戏剧,何有真实?这种迷惘的状态持续了许久,他甚至不能清醒地面对自己。直到有一日,他闻见了橘花的味道。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了,正如永宁大士所言:『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张惟孝自被囚入府狱以来,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之渊,虽未受到刑讯拷问,然其所受的“特殊待遇”堪比一场漫长的酷刑。典狱长崔映照将爱子崔明之死迁怒于他,令狱卒多方加以折辱。狱卒动不动便报称张惟孝有自杀企图,按照狱规,意图自杀囚犯需枷号一月,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其手脚用大枷禁锢住。张惟孝几乎每夜都被锁得动弹不得,饱受虫鼠之苦。他被拘押在洛阳蒙古军营几年,也曾受过许多磨难,但身体上所受苦楚远远不及在襄阳府狱的经历。

因手脚均被木枷拘束住,张惟孝连吃饭、方便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无法自理,狱卒不耐烦招呼他,便将隔离牢房的陈文杰移了过来,专门“伺候”张惟孝。陈文杰是吕文焕心腹文书,因受胁迫而替蒙古人做事,本该被处死,但吕太夫人喜欢他,出面说情,吕文焕便将他关押在府狱中。陈文杰虽勉强保了一条命,却也被狱卒欺负。他见张惟孝戴了手颈枷,双脚还套在脚枷中,既不能躺,也坐不直,人十分辛苦,便暗中将脚枷打开,好让张惟孝能够屈伸双腿,稍有活动余地。不想狱卒发现后,立即将陈文杰剥光衣衫,绑住四肢,吊在梁下。时值夏季,牢房阴暗潮湿,蚊虫成群结队,如黑烟一般飞来飞去,恨不得要将人抬走。陈文杰被咬得大声叫唤求饶,后来喊得嗓子哑了,依旧呻吟不止。次日狱卒才解开绳索,将衣服还给他,还警告道:“若再敢替张惟孝松开刑具,就让你跟他一样。”

陈文杰从此再也不敢同情他人,每每等张惟孝方便完,便飞快地催促他坐回原地,再用脚枷锁住其双脚。又见张惟孝始终不吭一声,神情冷漠,似根本不以为意,忍不住问道:“张公子,你日夜受这种苦,你怎么忍受得了?”见张惟孝不答,又叹息道:“我曾听永宁大士说法,报缘虚幻,不可强为;浮世几何,随家丰俭;苦乐逆顺,道在其中;动静寒温,自愧自悔。张公子如此泰然,修为非一般人所能有,当真称得上苦乐逆顺、动静寒温了。”

永宁是檀溪寺高僧,张惟孝居岘山时,亦常有来往,一时记忆及昔日山中岁月,叹道:“苦乐逆顺倒是事实,动静寒温却不敢当。”所谓“动静寒温”,是指内心清净,无动无静,无寒无暑。他这般回答,显是心中仍有波澜,只不过不表达出来罢了。又道:“身苦不为苦,心苦才真苦。”

忽有狱卒来到栅栏前,叫道:“张惟孝,有人要见你。”却是襄阳县尉唐珏。这是自郑虎臣以来的第一位访客,张惟孝不由一愣,道:“唐县尉,是你。”

唐珏见张惟孝披枷戴锁,移动一下都十分困难,愕然问道:“为何要这般对待张公子?”狱卒赔笑道:“犯人想撞墙自杀,不得不锁了他手脚。唐县尉也是吃这碗饭的,该知道狱中规矩,要犯若是自残或是自杀死在了牢里,小的也要流放充军。小的可不想因一时大意,担下这个责任。”

唐珏毕竟是襄阳府治下的县尉,无权插手府狱之事,便请狱卒开了牢门,先带陈文杰出去,道:“张公子,你受苦了。”张惟孝道:“比起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我已算是十分幸运了。”

唐珏道:“张公子便是因为这个,有心想要自杀的吗?”张惟孝不愿意回答,道:“唐县尉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寒暄叙旧吧。”唐珏道:“不错,我收到蒙古人一封信,说是老龙堤的蒋大、刘大娘并不是王五所杀,而邹燕的父亲老邹也不是被贼人杀害。信中还称张公子早已查明真相,我是特地来向张公子请教,好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

张惟孝道:“蒙古人居然专门写信给唐县尉,只为提及这几桩旧案?”唐珏道:“是,本来我也觉得奇怪,但细想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张公子射死了他们的元帅夫人,蒙古人当然要想尽办法让你身败名裂。”

张惟孝道:“既然唐县尉早知道竹枝娘子身份,当已猜到蒋、邹两家遭祸,都是她派人下的手,只为占一处靠近梅香别院的宅子,方便出入。”

唐珏道:“这个现下已不难猜到,我只是想找张公子当面确认。”他的面色逐渐冷峻起来,又问道:“张公子,你既早已知道真相,为何当日还有意引我怀疑王五?就算你目无朝纲法纪,难道在你心目中,从来没有把我当朋友,你从始至终只是在利用我吗?”

张惟孝自知难以解释,只能默不作声。

唐珏不免失望之极,道:“那我明白了。我被利用不要紧,张公子可有想过,若是你早日揭破竹枝娘子的身份,许多祸事便能就此避免,包括武库爆炸,包括你不能释怀的钟三娘子之死。”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张公子的绝世才智,这些大概已反复思虑过了,不然你也不会心中愧疚,起意自杀。还是张公子自己说得对,比起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你而今还能活着,已算是十分幸运了。”

张惟孝见唐珏转身欲走,忙道:“邹燕……她可是已经知道?”唐珏道:“燕娘人就在监狱门口,要不要我叫她进来,张公子亲口告诉她,是你前妻派人杀了她父亲?”

张惟孝大为意外,问:“邹燕人在门口?”唐珏道:“听狱卒说,她经常来这里,一心想要进来探视张公子。可惜吕大帅下了严令,不准旁人跟张公子接近,狱卒不能放她进来。”

张惟孝道:“邹燕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典狱长崔映照匆匆进来,虎着脸道:“吕大帅有命,不准任何人探望张惟孝,唐县尉利用职权进来这里,可着实令下官难做。”唐珏忙赔礼道:“因为有几桩案子涉及张惟孝,我是来问取他的口供。事先未跟崔典狱招呼,实在抱歉。我已经问完了,这就走了。”

张惟孝道:“唐县尉,请你留步,关于钟三娘子一案,我还有话说。”欲转述郑虎臣讲出的真相。唐珏却已对他起了鄙夷轻视之心,不愿意再多滞留,抖了抖衣衫,朝崔映照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张惟孝叫道:“崔典狱,请你……请你准我见邹燕一面。”崔映照哈哈一笑,道:“咦,堂堂张惟孝张公子居然也会开口求人?张公子自进来这里,没有说过一句话,现下终于开口了,还真不容易。”

崔映照之子崔明是守卫武库的校官,在那次爆炸中受了重伤。张惟孝射死罪魁祸首竹枝娘子后,崔映照还上门探访过,送礼物表示谢意。然而后来真相大白,竹枝娘子原本是张惟孝的前妻,他早知道她在为蒙古人做事,却一直秘而不宣,等于间接帮助她炸毁了武库。人们既恨死去的竹枝娘子,更怨没有上告的张惟孝,尤其崔映照自爱子死后,将所有愤怒都发泄到张惟孝身上,若不是对方是众所瞩目的要犯,他早就亲手将其折磨死了。

张惟孝深明究竟,知道崔映照绝不会原谅自己,但还是不肯放弃见邹燕的机会,低声下气地道:“请崔典狱大人大量,让我见邹燕一面,她人就在外面。”

崔映照哈哈一笑,道:“张公子这是在求我吗?”张惟孝道:“是。无论崔典狱怎样待我,我都不敢有怨,但求你让我见邹燕一面。”

崔映照在他面前来回徘徊了几圈,似有所心动,忽又坚决地道:“决计不行。别人可以通融,唯独对你张惟孝,一定要严守吕大帅之命!来人,锁门,把这要犯给我看好了!”

这里是重囚区,牢房里没有窗户,粗木连成的栅栏是唯一的通道。每日只有在夕阳西下时,才有几缕阳光通过西面铁窗射入走廊。门“哗啦”一声关上了,张惟孝勉力抬起头来,凑巧可以看到光影中跳动的浮尘,他的心也随之上下飘浮起来。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狱中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对于张惟孝而言,他的悲剧遭遇是双重的,既有来自蒙古一方的中伤,又有宋方的误解。肉体上的禁锢固然令他感受到了现实世界残酷的真实,但内心的煎熬又常常令他陷入虚幻当中。不堪回首的过往,变幻莫测的未来,恰如午夜的迷雾。放开怀抱,看破世间,宛如一场戏剧,何有真实?无边无际的空虚中,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有的只是一片死寂。这种迷惘的状态持续了许久,他甚至不能清醒地面对自己。直到有一日,他闻见了橘花的味道,这是府署中的柑橘树开花了,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他甚至能想象细小洁白的花朵掩映在绿叶之下,似露还藏,满怀羞涩的样子。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了,正如永宁大士所言:“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身体上的磨难还在继续。张惟孝因为长期被大枷拘束,无法直立,背明显佝偻了起来。陈文杰时常劝他向典狱长磕头求饶,或是许狱卒以重金,便可从木枷的重压中解脱出来。但张惟孝甚是倔强,不但不肯说服软的话,连呻吟也不闻一声。狱卒见他如此强硬,不免愈加恼恨,无聊的时候,便时常变着法子来折辱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玄妙的是,张惟孝的待遇也随着战局而发生了明显变化。襄阳被困日久,虽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却是缺乏柴薪,就连襄阳府署也没有了升火烧饭的柴禾,不得不就地取材。先是伐树,所有的树木不分大小,一律砍掉,包括那些柑橘树,此后张惟孝再也没有闻到过橘花的香气。再到后来,树都烧光了,总不能拆衙门的房子,便打起了监狱的主意。狱卒奉命将所有木质刑具上交,包括枷具,张惟孝总算由此摆脱了重枷缠身、夜夜不能安睡的日子。虽然手脚依旧钉有重铐,但他至少可以起身,在一定范围内来回走动,对被禁锢已久的躯体而言,已是莫大的解脱,也不必再靠旁人帮助才能解决饮食、方便之类的日常生活琐事。

不久,狱卒又开始拆卸用作牢门和栏杆的木栅栏,只留下牢房入口的一道大门。为了防止囚犯在监牢中任意走动闹事,所有犯人都戴了颈钳,连以长铁链,铁链另一端钉死在墙上。监狱再与外界隔绝,人再木讷,也开始意识到宋方处在了下风和劣势,既然已经开始拆毁监狱牢门,只怕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张惟孝既已不再纠结于往事,便利用便利倚墙练习深蹲,以矫正体形,恢复强健。就算死,他也不愿意做个佝偻的病夫。

这一日,前面牢房中忽有惊呼骚动。陈文杰闻声欲去查看,却被铁链扯住,无法走近走廊,便暗自揣测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忽见走廊中走过来一名手提竹篮的女子,正探头探脑,不由一愣,问道:“你找谁?”那女子却一眼看到缩在墙角的张惟孝,呆了一呆,问道:“张公子,是你吗?”

张惟孝抬头一看,来者却是邹燕,大为意外,忙起身走出几步,问道:“燕娘是怎么进来的?”邹燕见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模样与野人无异,泪水登时流了出来,泣声道:“张公子,你……你受苦了。”

张惟孝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在这里其实挺好的。快些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邹燕抹了抹眼泪,先从竹篮中取出一件衣衫,为张惟孝披上,这才道:“今日终于有援军到达,大家都欢欣鼓舞,赶去城门迎接看热闹。奴家是趁狱卒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的。”

张惟孝道:“有援军到来吗?莫非朝廷已经派重兵冲破了蒙古人的包围圈?”邹燕道:“那倒没有。蒙古人将汉水两端和白河口都封得死死的,江上战舰、木筏密布,还横了铁链,一张竹排都漂不过去。听说是张顺、张贵两位将军率人乘轻舟从清泥河过来,在万山口用巨斧斩断铁链,又用火器烧了蒙古人大船,这才从缝隙中冲了进来。”又问道:“吕大帅下令不准任何人见你,张公子是如何知道蒙古人已经包围襄阳好几年了的?”

张惟孝道:“你瞧瞧这里,连牢门都拆去烧火了,如果不是被包围日久,会到拆毁栅栏的地步吗?”

邹燕道:“还真是。怪不得奴家一进来就觉得不对劲呢,原来是牢门没有了。”忙从竹篮中取出一张饼,道:“这是奴家亲手做的,张公子尝尝看。”张惟孝道:“多谢。”

一旁陈文杰叫道:“好香的饼,劳烦娘子也给我一张。”邹燕认得他,便送过去一张。

张惟孝问道:“燕娘还住在黑杨将军家吗?可还有柴禾烧火?”邹燕道:“嗯,还住在那里。我们先是砍了树,后来又拆了家具及房间的门板、窗户,再到后来,拆了后院几间房子。黑杨将军总不回来,只有奴家和孔雀二人,凑合也能过。我们还分了几根房梁给隔壁邻居呢。”见张惟孝吃得狼吞虎咽,甚是滑稽,不禁莞尔而笑,道:“公子慢点吃。若不是狱卒阻拦,奴家其实可以天天来为张公子送饭的。我求过孔雀许多次,央求她跟黑杨将军求个情,让我进来探访张公子。可孔雀说张公子跟那个坏女人是一路人,不肯帮忙。后来总算说服了她,黑杨将军却说他是军人,不能违背军令,一语就将孔雀挡了回来。他还说张公子落到今日下场,全是咎由自取。”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说的不错,这是我应得的。燕娘,关于你父亲……”邹燕道:“那件事奴家早几年就已经知道了。唐县尉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奴家,孔雀就是因为这个才恨张公子。不过奴家知道这不是张公子的错,全是那个女人。想想她也很可怜,那晚寿宴,奴家听到她讲述身世,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做那些坏事,其实也只是想为冤死的家人报仇,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大概也不是她的本意。”

张惟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漫应道:“燕娘真是善良的女子。”他知道邹燕如此关怀自己,无非是芳心暗许,又道:“燕娘,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所以有话就直说了。我身陷囹圄已久,料想不能再活着出去……”

邹燕惊道:“张公子何出此言?吕大帅不过是一时恼怒,等他想明白,自然会放了张公子。”张惟孝苦笑道:“吕大帅想放人早就放了。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四个寒暑,他却依旧严令看管,不准外人接近我,足见他早下了杀我的决心。只是目下大敌当前,他没有合适的时机而已。燕娘还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别在我身上空耗青春。”邹燕道:“不,张公子……”

狱卒韩唐忽急奔过来,指着邹燕喝道:“你这妇人好不懂事,来了那么多次,早告诉你不能进来,你还敢私下闯进牢房,是想劫囚吗?你这么喜欢监狱,干脆把你也关起来好了。”拖着邹燕就往外走。

张惟孝忙道:“这不关燕娘的事,还请狱卒大哥高抬贵手。若肯行个方便,我自有些许好处奉上。”

韩唐也不是当真要将邹燕关起来,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听张惟孝肯出贿赂,嘟囔道:“城都围成了铁桶一般,有钱也没地儿花呢。”然因对方极少屈服,还是放开邹燕,道:“这可是张公子自己说的啊。”

张惟孝道:“燕娘,我有一袋金砂放在黑杨将军家中,就在我原来住过的房间里。麻烦你取出来,交给这位大哥。”

韩唐本没有抱多大期望,听说居然有一袋金砂,那可是他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财,喜出望外,连声道:“好说,好说。日后燕娘再来探监,只要典狱长不在,我尽量给你行方便。”

邹燕道:“还请狱卒大哥先开了张公子身上的手铐脚镣,奴家好为他换身衣裳。”

韩唐不免踌躇,道:“这个……牢里有规定,像张公子这样的重犯,必须得时时戴着械具。况且牢房现下没有牢门,更是得时时防备。”邹燕道:“不过是暂时取下来。张公子脖子上锁着这么粗的铁链,他还能反抗逃走吗?”

韩唐这才勉强同意,出去取了钥匙,开了张惟孝手足镣铐。邹燕便欲如昔日一般,上前来服侍张惟孝穿衣。张惟孝慌忙退开几步,道:“我身上臭得很,别熏着燕娘,还是我自己来。”

邹燕因牢房还有旁人,也不勉强,便背转身去。等张惟孝换好衣服,又取出木梳,让他坐下,要为他梳理发髻。张惟孝道:“燕娘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已是重囚,不知还能活几日,燕娘还是别再为我费心了。”邹燕听了,当即掩面,泣出声来。

一旁陈文杰忍不住道:“张公子,不管你当年何等光彩,而今你身处险境,一文不名。燕娘真心实意待你,你却如此回应,未免太不近人情。”张惟孝道:“我自身难保,哪里还敢继续连累燕娘?”

陈文杰道:“女人如此全心全意地对待男人,固然想要和他长相厮守,更重要的是想要个名分。”

他有妻有妾,对此等人情世故自然了熟于心。张惟孝闻言一愣,转头去看邹燕,她早羞得满脸通红。

陈文杰道:“张公子聪明一世,到现下还不明白吗?”张惟孝问道:“燕娘当真愿意嫁给我这个废人?”他亦是果敢之人,见邹燕埋头不答,便道:“那好,我若能活着走出这座监狱,而那时燕娘还未嫁人的话,我张惟孝一定娶你做妻子。”

邹燕抬起头来,噙满泪珠的眼睛晶晶发亮,闪动着惊喜的光芒。她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怯生生地问道:“张公子说的可是真的?”张惟孝笑道:“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铁石心肠,燕娘的心意……”

狱卒韩唐忽闯进来,拿镣铐重新锁了张惟孝手足,催促邹燕快走,道:“吕大帅就快要回府署了,估计典狱长也会回来这里。你快走,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容邹燕多说,将她连拖带拉驱赶了出去。

陈文杰叹道:“张公子,你落到这般田地,还有女人对你念念不忘,也堪称幸运了。”张惟孝道:“是,这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我要好好珍惜。”

陈文杰道:“那么张公子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活着走出这里吗?”

张惟孝不答。他当然也想活下去,履行诺言娶邹燕为妻,但他心中很清楚,若是蒙古军撤围而去,他定会被当作奸细受到审讯,处以最严厉的极刑;若是蒙古人攻下襄阳,他曾射死竹枝娘子,活下去的希望更加渺茫。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沮丧,以前他不在意生死,而今是觉得老天爷已经待他足够好,让他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收获了一份最诚挚的真情。就算他死,亦死无憾。

邹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来过。等了半个月,张惟孝再也忍不住,等到狱卒韩唐来送饮食时,特意问起邹燕。韩唐已得了金砂,便实话告知道:“当日燕娘探完张公子出去,正好撞到吕大帅迎接援军回来。府署本襄阳重地,却突然有个女子慌里慌张跑了出来,吕大帅很是生气,当即命人拿下燕娘,审问得知她是来探监后,更是恼怒,本来要当场处罚。还是张贵将军说了情,才放了她离开。吕大帅还说她再敢进府署一步,就砍了张公子你的头。吕大帅动了真气,燕娘当然不敢再来了。”

张惟孝问道:“为什么是张贵将军求情?张顺将军人呢?”韩唐道:“唉,人人都说张公子聪明绝顶,今日听到你这一问,才知所传不虚。吕大帅本来不让张扬,不过张公子也不是外人,我便实话说了,张顺将军入援时中箭死了。”

张惟孝本有所预感,听了这话,心还是重重沉了下去。武将战死沙场、裹尸而还,本是正常之事,张惟孝与张顺相交不深,然其人烈日秋霜、忠肝义胆,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转念又想到那些熟悉或是认识的人,一个个都远去了,下一个不知该轮到谁,生命如此无常,一时不免思如潮涌,唏嘘万千。

韩唐左右望了一眼,道:“反正我也不打算再干了,就私下告诉张公子。这是我偷偷听来的,但绝对可靠。”

张惟孝道:“什么?”韩唐道:“这次张贵张将军能够入援成功,全靠厉害火器。于是有人又提起往事,说若不是当日武库被炸,襄阳守军早就能借助火器炸毁蒙古人所立堡垒,突破重围。还有人建议将张公子你斩首示众,以谢城中军民。听说吕大帅也有这个打算。”张惟孝道:“众人迁怒于我,这很正常。”

韩唐愕然道:“这可是关系生死的大事,张公子还能如此坦然吗?”张惟孝道:“嗯。”

韩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张公子自己多保重。”提了食盒自去了。

陈文杰忽问道:“张公子觉得两军对峙了这么久,谁取胜的希望更大些?或者说,蒙古人能够攻下襄阳吗?”他虽被迫为蒙古人做事,到底是士人出身,受传统儒家教育长大,要他公然承认期盼敌人占领家园,终究还是难以启齿。然要摆脱困境,能活着走出这里,非得蒙古人获胜不可。

张惟孝沉默了许久,才答非所问地道:“陈先生活命的希望很大。”陈文杰闻言,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然而事情并不完全如狱卒韩唐所言,张惟孝的生死危机并未即刻到来,或许是吕文焕忙于军务,顾不上杀他。

光阴荏苒,暑去寒来。某日外面忽传来阵阵巨响,持续了数日之久。在襄阳牢里的人已习惯了各种声音,金刃交接声、撞击城墙声、喊打喊杀声,不一而足,但这次的声响明显与以往不同,动静要大得多。后来更是隐隐传来哭叫声,虽然相距甚远,若有若无,但仍令人心中一阵阵揪紧。陈文杰向狱卒打探,才知蒙古人动用新式巨炮攻破了樊城,并屠杀了全城军民。又过了半月,襄阳也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连监狱也有所感应,牢房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似是炮石就落在东面不远的地方。很明显,蒙古人终于开始攻打襄阳了。但巨炮只持续了几发,很快又停了下来,必是蒙古人想以此为威慑,震撼人心,招降吕文焕。

没过几日,吕文焕心腹童明便被捆进牢房,戴了颈钳,锁在张惟孝对面的牢房里。询问之下,方知主帅吕文焕已决意投降,童明劝阻不成,意图联络在襄阳监军的兵部侍郎黎尚,以朝廷名义逮捕囚禁吕文焕,然后由黎尚领军继续抗战,结果事败。吕文焕被大大激怒,差点当场将童明斩首,但终念他跟随多年,下令拿下,先锁入大狱,容后发落。

张惟孝心道:“童明这个人冷峻得近乎木讷,他只是吕文焕的卫队长,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竟然如此有胆色,试图扭转大局。”又问道:“那么黎侍郎态度如何?”

童明道:“黎侍郎并不赞成投降,但也不反对。他说城内只剩下七千兵力,吕大帅身上背负着全城百姓的性命,决意投降是不得已为之,心中其实也苦得很。我说我知道不一定会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该放弃抵抗。黎侍郎正心有所动,吕大帅便亲自带人赶来捉拿了我。不过吕大帅并没有为难黎侍郎,只说黎公若不愿意仕敌,等城禁解除后,他可以暗中帮助黎公全家离开襄阳。”叹了一声,道:“而今大势已去,吕大帅派了黑杨将军出城与蒙古人谈判,怕是近日之内,蒙古军便会大举入城。”

陈文杰听说,自知将脱大难,不免喜形于色,对狱卒说话的语气也粗了起来。府狱已有好几名狱卒称病在家,数月不曾出现,包括典狱长崔映照和收过张惟孝好处的韩唐在内,剩下的人不过是胡乱混日子,挣那一口禄米罢了。他们倒也识趣,主动打开了限制陈文杰走动的铁钳,只等上头一声令下,便放他出去。

这一日,狱卒又送来好酒好菜,借以讨好陈文杰,顺带也给了童明、张惟孝一份。张惟孝没有心思,未动一下筷子。

陈文杰见状劝道:“古人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张公子时日已然无多,何不大醉一场?”话音刚落,便重重摔在地上。张惟孝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对面牢房,童明亦已倒在地上。

几名狱卒拥了进来,两人走近张惟孝。张惟孝道:“怎么,适才没能毒死我,现下是预备向我强灌毒酒吗?”狱卒也不答话,两人一左一右执住张惟孝臂膀,强迫他跪在地上。另两名狱卒将陈文杰拖到张惟孝身前,令其背对。执住张惟孝的狱卒忽将他手上镣铐往前套在陈文杰颈中,用力勒紧。

张惟孝这才明白——陈文杰并没有中毒,只是饮下了混有迷药的酒。狱卒担心他日后当上了蒙古的官吏,会报复虐待过他的人,所以要杀其灭口。重犯无端而死是大事,狱卒难以向上头交差,最好的法子,就是借助同牢犯人的手了。

张惟孝见陈文杰已然苏醒,竭力挣扎,便也想挣开掌握,不想后颈重重挨了一记,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已倚墙而坐,陈文杰正倒在他膝盖上,自己双腕间的铁链犹勒在其颈中。忙去探其鼻息,却早已没气了。

忽听得童明惊然问道:“张公子,你……你杀了陈文杰?”

张惟孝不及回答,便有狱卒闯了进来,高声喝骂,对他好一顿拳打脚踢,直将他揍得晕了过去,这才骂骂咧咧将陈文杰尸体抬了出去。

不知哪里飘来一阵浓郁的黄酒香,张惟孝鼻子动了几下,睁开双眼。正有一名男子坐在边上,大口地饮酒。那男子一身戎衣,赫然便是张弘范。

张惟孝一惊之下,起身坐了起来,问道:“蒙古人已经入据襄阳了?”张弘范道:“当然。我入城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到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张兄你。”

张惟孝正色道:“当日我已与张将军在汉水边上割袍断义,‘张兄’二字,切莫再用。”张弘范道:“好。张公子已成阶下囚,却还是不肯轻易低头,足见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又叫道:“来人,把所有囚犯都放了,除了张惟孝。我敢打包票,这里一大半囚犯都是冤枉的。”

狱卒早齐刷刷地跪在狱厅听令,闻言忙取钥匙开了颈钳镣铐,将众囚犯一一放出。童明手足一获自由,便走过来叫道:“张公子……”

张惟孝摇了摇头,示意他快走,万一被张弘范知道他的身份,可就走不脱了。童明微一迟疑,便掉头疾步离去。

张弘范又命狱卒开了张惟孝身上枷锁,道:“张公子,我今日要好好款待你。你不知道,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张惟孝道:“怎么会是张将军来‘招呼款待’我,难道不该是阿里海牙吗?”张弘范道:“阿里海牙元帅另有要事,人不在城里。我们走吧。”率先而出。

这是五年来张惟孝第一次走出牢房。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都是在监禁中度过,在蒙古军营中过了五年,又在襄阳府狱度过了五年,十年青春年华悄然逝去,再度仰望天空时,只觉得阳光刺眼,当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一行人刚出府署大门,便有女子自道旁冲了过来,叫道:“张公子!”却是邹燕。

张弘范挥手命人将她拦住,皱眉问道:“她是谁?”张惟孝道:“她是我妻子。劳烦张将军让我跟她说几句话。”张弘范虽然不大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张惟孝走过去,拉起邹燕的小手,柔声道:“燕娘,你清瘦多了。”邹燕道:“张公子,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他们……他们要带你去哪里?”张惟孝道:“去该去的地方。燕娘,你已经是我张惟孝的妻子,要坚强,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邹燕强忍眼泪道:“知道。公子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张惟孝道:“那我就放心了。”心中虽恋恋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手。

邹燕哭道:“张公子……”张惟孝狠下心,再也没有回过头去。

张弘范见状叹息道:“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逐转蓬。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汉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无穷。”倒是颇合张惟孝目下心境。

街道上不断有一队一队的蒙古骑兵呼啸而过,间或也能见到宋兵或是百姓。众人脸上均有浓重的倦色,却又有说不出的轻松。六年围城,旷日持久,不光耗尽了襄阳军民的活力,蒙古军亦是疲累之极。而今战事结束,对于双方都是巨大的解脱。

城中甚是平静,并未发生劫掠和动乱,这大概是经吕文焕与阿术谈判,对方刻意约束部下的结果。然襄阳城本身已然面目全非,昔日绿荫成行,百年老树随处可见,而今树被砍了,连树墩、树根都被挖出烧了。且很少能见到完整的房子,不是少了门窗,便是干脆连房梁都拆了。

张弘范带人押着张惟孝来到一处民宅前,拍了拍门,一名妇人应声开门,却是昔日在神女楼为妓的巧姐儿。她的疯傻病似已好转,忙上来奉承。张弘范道:“你去弄点热水,替张公子梳洗一下,再找身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张惟孝不由大为愕然,不知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张弘范道:“张公子,你身上味道实在太重,我怕败了兴致。”

张惟孝不明究竟,料想不能拒绝,便顺从地跟巧姐儿到房间。忙活一通后,再重新出来时,已是焕然一新,又有了昔日林下风采。

张弘范笑道:“好了,该去办正事了。”叮嘱了巧姐儿几句,这才引着张惟孝出来。

张惟孝道:“张将军说入城要找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应该就是巧姐儿吧。”张弘范道:“不错。不过事情并非如旁人所想象,我找到巧姐儿,不是要报复她曾经出卖我,而是要履行诺言,将她娶回北方。其实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我对她爱意已无,只是当日情浓时我曾许诺要照顾她一辈子,也不能因为世事变迁便抛弃她。”

张惟孝大为惊讶,道:“想不到张将军如此重信重义。换作旁人,怕是很难放得下被出卖背叛的恨意。”张弘范叹道:“巧姐儿不过是个弱女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当日我不也在酷刑之下招承罪名了吗?也是为了活命而已。生在这样的时代,人活着都挺不容易,能放手就放手,何必记挂他人的一点过错呢?”

张惟孝虽不作声,心中却颇受触动。

走不多远,便是双庙,祭祀的是先后壮烈殉国的张顺、张贵两位将领。张顺在入援襄阳时中箭身亡,张贵则是在离开襄阳、欲与宋将范文虎里应外合击破包围圈时被蒙古军包围俘虏,不屈遇害。张惟孝早已听童明提过这一节,便道:“我与张顺、张贵两位将军有过交往,可否容我进去稍作祭拜?”张弘范道:“虽然双方立场不同,张顺、张贵二位也是我衷心佩服的英雄。张公子请便,我在外面等你。”

张惟孝大踏步进来,却见庙里已有数人,除了吕文焕及心腹游华善等侍从外,还有蒙古一方的张宏及早已降蒙的唐永坚。众人乍然见到张惟孝出现,极为惊异。吕文焕更是流露出一丝愧色来。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囚禁了张惟孝,而是他举城降敌的缘故。张惟孝却没有丝毫鄙夷之意,还朝吕文焕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他并不知道吕文焕为个人私利谎报军功,以拒绝猛将高达入援之事。在他看来,吕文焕虽错失制敌先机,但过错并不完全在他本人,能以区区弹丸之地、两万守军抗拒二十万敌军近六年,内中之艰苦卓越,外人实难想象,换作其他任何人,亦不能做得更好。

吕文焕本想过来招呼,然看了身边的张宏一眼,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张惟孝自顾自地上香,行礼完毕,便转身出去。

游华善追了出来,叫道:“张惟孝,站住!”抬手便去拔刀。张弘范忙赶过来斥道:“做什么?张惟孝现下归我监管,谁敢擅自杀他?”

张弘范是宋蒙襄阳之战的最大功臣,以长垒围困襄阳及断开襄阳、樊城之间浮桥,先破樊城均出自其计,正是忽必烈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游华善当然不敢招惹他,被他一喝,便退了开去。

张弘范道:“张公子别怪他,他是竹枝娘子的心腹。”张惟孝道:“当日吕大帅要将我斩首,不许众人求情,是游华善救了我,这是为什么?”张弘范道:“你杀了竹枝娘子,阿里海牙岂能容你死于旁人之手。”

张惟孝这才明白,游华善不过是奉命行事,要留着他的性命,好让阿里海牙能亲手报杀妻之仇。

出来城门,便见到触目惊心的一幕——连接襄阳、樊城的浮桥已被斩断,汉江上除了许多战舰来回游弋外,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废弃物,堆积在水面上一漾一漾,间或还会出现一两具浮尸。这哪里还是“沧波荡漾浴明月,疑是弄珠游美人”的汉江灵动之水,分明成了垃圾之河。

更可怕的是,对岸的樊城完全消失了,化作废墟。唐代诗人孟浩然曾登樊城安养楼,有《登安阳城楼》一诗云:

县城南面汉江流,江涨开成南雍州。 才子乘春来骋望,群公暇日坐消忧。 楼台晚映青山郭,罗绮晴娇绿水洲。 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

楼台历历,士女熙熙;夕波动月,神女弄珠。昔日胜景,尽成白地。唐诗人韩偓有《襄阳旅道军后有感》云:

水自潺湲日自斜,昼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而眼前之樊城,流离殍死,气象萧然,实比战乱频繁的唐朝末年更加荒废凄凉。冷酷血腥的战争非但导致了许多人死去,而且留下了累累创伤,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抚平!

张惟孝早已听说蒙古人攻占樊城后便屠杀了所有人,连鸡犬也没有放过。他虽人未至其地,然已能想象当日撕心裂肺的惨状。而攻占樊城的蒙古军主帅便是史天泽和张弘范。一时义愤填膺,冷冷问道:“张将军带我来汉江边上,就是为了向我炫耀你屠尽樊城的战功吗?”

张弘范道:“当然不是。我与张公子虽交往不深,但以你之机敏颖悟,该知道我为人,我可没有那么浅薄。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屠城是蒙古惯例,凡遇抵抗,一律屠光烧光。樊城抵抗了近六年,城破之时,将士早已杀红了眼,连我也阻止不了。”又吟道:“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1]。可这就是战争,总会有伤亡。我是军人,只在尽自己的本分。算了,不说这个了,免得张公子又是激愤满怀。张公子,你看码头那边。”

张惟孝闻声望去,却见码头已有不少摊贩,多是售卖饮食小吃的。虽远远不及昔日商贸如烟之盛况,但在战火新熄之时,便有如此局面,已足令人惊叹了。

张弘范引着张惟孝来到卖窝子面的摊子,笑道:“张公子还记得这处摊子吗?”张惟孝道:“当然记得。当日张将军请我吃面,没吃两口,便被王五手下搅黄了。”

张弘范笑道:“我好不容易才派人找到摊主,让他放心在码头摆摊。怎么样,还不错吧。今日就再由我做东,请张公子吃碗窝子面,以偿五年前的心愿。”

张惟孝大为惊奇,道:“张将军带我来这里,只为请我吃面?”张弘范笑道:“还能是什么,张公子以为我要杀你吗?报仇是阿里海牙的事,趁他找上张公子之前,我得赶紧先请你吃碗面。”又道:“本来我还派人寻到了梅香楼掌柜牛千里,让他重新回来执掌酒楼,不过不巧的是,牛千里带着他侄子幺哥儿到军营的时候,凑巧遇到了来谈判的黑杨将军。黑杨将军不顾使者身份,二话不说,就拔刀杀了他二人。”

张惟孝心道:“当日是牛千里叔侄往丝垫注入猴笑天剧毒,钟清因此而死,黑杨将军是要报杀妹之仇。”挂念钟杨安危,又问道:“黑杨将军人呢?”张弘范道:“当然是被我方扣押了。不过张公子大可放心,就连阿术元帅也不敢对他怎样。黑杨将军是李璮之子、王文统之外孙,身份非同小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噢,就是公主给李璮生的儿子,目下正在大都为官,还是本国驸马,他很想见见这位兄长。我国皇帝忽必烈指名要将黑杨将军立即解赴大都。”

张惟孝道:“张将军是说钟杨真是李璮的儿子?”张弘范道:“不是李氏后人,如何能使一手出神入化的李杨铁枪?这是事实,就算他自己不愿意承认。”顿了顿,又道:“张公子,我带你来这里,除了请你吃面之外,还要向你道谢。谢谢你查明梅秋被杀的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张惟孝道:“张将军既已知道了真相,如何还找牛千里叔侄回来?他二人可是杀害梅秋的帮凶。”张弘范道:“牛千里叔侄又不是有意要陷害我,事实上,他们想栽赃的是王五,只不过种种机缘巧合,我才成了最大嫌犯。这件案子当真扑朔迷离,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做的,甚至包括竹枝娘子……啊,不说这个了,总之,谢谢张公子你找出了真凶。”

张惟孝道:“谢我做什么?若不是被别的事情绊住,我本来还想去追你的车子,半途杀了你,好为梅秋报仇。”张弘范摇头道:“你不会杀我的,你想杀我,不过是以为我是杀死梅秋的凶手。但动手前,你看到我的眼睛,便会知道我不是凶手。听说你还说将来灭大宋者必是我张弘范,我深感荣幸。”

张惟孝道:“我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促使吕大帅派兵追还你。”张弘范笑道:“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张公子。正是因为你这句话,我才得以被忽必烈皇帝重视,以一方主帅的身份派来襄阳前线。”

忽有人叫道:“让我过去,我有事找张惟孝。”转头一看,却是襄阳县尉唐珏。

张弘范认识唐珏,便命兵士放他过来,笑道:“当日将我和张公子从码头带走的正是唐县尉,想不到我今日请张公子吃面,唐县尉又寻来了。”唐珏冷冷道:“如此说来,张将军是相信因果报应了。”

张惟孝见其语气不善,忙起身问道:“唐县尉找我有什么事?”唐珏道:“我这个襄阳县尉是大宋封的,而今襄阳都被蒙古人占了,我也不是唐县尉了,张公子还是直接叫我名字的好。”

蓦地抽出一柄匕首,朝张弘范刺去。张弘范猝不及防,匕首正扎中要害,只是他身上穿着革甲,匕首虽然锐利,唐珏却只是文人出身的官员,并非武将,手上无力,利器只勉强穿透了甲衣,刚刚触及肌肤。唐珏见一刀未能奏效,便又举刀欲刺第二刀,却被蒙古兵士一拥而上制住。

张弘范也不问原因,喝令道:“就地斩了!”兵士将唐珏拖到一边,迫其跪下,便欲举刀行刑。

张惟孝道:“等一等!听说张氏有家训,非战场不得杀人。眼下战争已停,张将军不能再乱杀人。”张弘范不悦地道:“唐珏先动手行刺,我还能饶过他吗?”

张惟孝道:“那么张将军总该先问明究竟。”张弘范摇头道:“没什么可问的,多半是他有亲眷在樊城,城陷时被杀了。张公子,你自己尚是泥菩萨过河,还想为唐珏求情?我连全樊城的人都杀了,不差多杀他一个。”脸上杀气大盛。

张惟孝知张弘范性情果敢,不轻信人言,可如果不勉力一试,唐珏便会立即人头落地。他曾听童明讲过唐珏的故事,便道:“张将军,借一步说话。将军文武双全,该知道唐朝女道士鱼玄机[2]吧。”张弘范道:“当然,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听起来是个真性情的风流女子。”

张惟孝道:“当年鱼玄机热恋大唐状元李亿李子安,不惜从长安追至荆楚。她人在汉江的这一边,情郎却在汉江的那一边,幽怨浓烈,于是写下了《隔汉江寄子安》:‘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张弘范道:“这诗写得情致缠绵,情真意切。”

张惟孝道:“鱼玄机和李亿二人尚有相会之期,已是如此愁肠百结。唐珏娶妻庞玲珑,庞氏是樊城知县林锋外甥女。当日张将军被囚禁在王五密室时,曾见过一名新被掳掠的女子待在那里,她便是庞氏。”张弘范闻言大感意外,道:“居然是她!”

张惟孝道:“正是靠庞玲珑的证词,唐县尉才追踪到谷仓,将正在受刑的张将军你解脱出来。这一节略过不说。唐珏新婚不久,蒙古大军即至。彼时唐珏人在襄阳,妻子庞氏人在樊城。虽则两城之间仍有浮桥可通往来,然江上敌我战舰穿梭来往不止,不是武装兵士,谁不也会冒险穿越浮桥到对岸去。这五年来,唐珏夫妇二人近在咫尺,却只能相望,不能相守。不久前,张将军你下令斩断浮桥,先破樊城,并屠杀了所有人。因而,五年前唐珏送妻子回樊城省亲的那一天,便是永别。张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可有想过唐珏的感受?他对妻子的爱有多深,对你的恨便有多深。”

张弘范道:“原来是这样。”沉吟片刻,命兵士放开唐珏,道:“我今日暂且放你走。不过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唐珏见大事难成,只得恨恨离去。他明知得以保命是张惟孝居中说了情,却不肯道谢,甚至再未看其一眼。

忽有一队兵马奔了过来,领头的是位年轻将军。张弘范遂起身道:“这是阿里海牙元帅之子忽失海牙。”见张惟孝目露怪异之色,又忙解释道:“他是海牙元帅嫡妻所生,不是竹枝娘子的骨肉。”

忽失海牙走过来道:“他就是张惟孝吗?”张弘范点点头,道:“人归你了。”

忽失海牙挥了挥手,几名兵士奔过来,拿绳索反剪了张惟孝双手,将他带上大堤。一名兵士又用长索拴了张惟孝脖子,自己上马,将他拉行在马尾后。

一行人出南门往南,直朝岘山而来。张惟孝起初不明究竟,但入山后蓦然醒悟:“原来阿里海牙打算在我和晚晴同居过的地方将我杀死。”

山之巍巍,水之清清,林之森森,道之湾湾,千姿万态,千般风情。记忆如同岘山之坠泪碑,尽管风霜凛凛,依旧执拗地立于天地之间。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十年南北,空相忆,后会知何夕。这里是他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岁月的地方,亦是他和她反目为仇、缘分走到尽头的地方。世缘相挽又还思,风云满目任时宜。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这里,心中颇觉凄凉。只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法子?

到了那处故宅,门前站着一名蒙古将军。张惟孝认得他,他就是当年从城下抱走竹枝娘子的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先走到张惟孝面前,蓦然扬手,重重扇了他一记耳光,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这一下是为我妻子。”张惟孝挺了挺身子,道:“来吧,杀了我,为你妻子报仇。”

阿里海牙指着宅子问道:“你可还记得这里?”张惟孝点了点头。

阿里海牙道:“晚晴曾跟我说,这里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地方。”一面说着,一面拔出刀来。张惟孝道:“所以你特意选择在这里杀死我。”

阿里海牙不答,走到张惟孝身后。他已感觉得到对方举起了刀,便轻轻闭上了眼,想象那刀光划过后颈、人头落地的情形。不想弯刀落下,斩断的却是绑索。

张惟孝一时愕然,问道:“这是为什么?”阿里海牙道:“你跟我来。”领先朝宅内走去,张惟孝愣了一愣,也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院子里正有数名侍女在陪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玩捉迷藏的游戏。小女孩奔过来抱住了张惟孝,登时欢笑道:“抓到了。”伸手解开蒙眼巾,这才发现是个陌生男子,当即问道:“你是谁?”

阿里海牙叫道:“小佩,过来。”小佩问道:“阿爹,这个人是谁?”阿里海牙道:“他姓张,叫张惟孝,是你亲生的爹爹。”又对张惟孝正色道:“这是晚晴为你生下的女儿。”

张惟孝呆若木鸡,好半晌才道:“她……她怎么从来没提起过?”阿里海牙道:“当初你二人在岘山分手,你被解往洛阳后,晚晴才发现有了身孕,是你的孩子。我们本来打算利用这个孩子来对付你,但晚晴不同意,于是最终达成协议:我们不会利用这个孩子,但她也不能告诉你孩子的事。这些年来,我一直视小佩为己出,宠爱有加。本也想让她永远做我的女儿,可我知道晚晴放心不下你,她不想见到你孤零零地一个人,所以我决定将小佩还给你。”

一时恍然如梦,惆怅无语。

紫箫明月底,翠袖暮天寒,玉人何处倚阑干。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


[1]此诗为张弘范所作《述怀》。后元军主帅伯颜亦有《奉使收江南》诗道:“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长江江欲竭。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与张弘范情怀截然不同。又,彼时蒙古已建元“大元”,但因张惟孝主人公一直在狱中,并不了解,所以文中依然用“蒙古”称呼。

[2]鱼玄机故事见同系列图书《鱼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