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颜氏家训

—颜之准

●《礼》曰:"见似目瞿,闻名心瞿。"有所感触,恻怆心眼;若在从容平常之地,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益知闻名,须有消息,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梁世谢举,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竞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还,此并过事也。

[译文] 《礼》载"见似目瞿,闻名心瞿",这是指看到与自己死去的长辈相貌相似的人,或者听到其名字的读音时,就会生出许多悲伤之感,所以要避讳。如果是在平常之地,太平之世,还是应当尽量避讳,使他们不必为此而感伤;但如果为时势所迫,一定无法避讳,也应当容忍一下,这就象伯叔兄弟,长得与其死去的父亲非常相象,难道能一辈子一见到他们就伤心欲绝、直至与他们断绝往来吗?另外,"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更可以知道对于避父母之讳也要斟酌一下,没有必要一听到其名字就很狼狈张皇地逃开。梁朝的谢举,名气很大,一听到其父祖长辈的名字就哭,为此而为世人所讥笑。梁元帝为江州刺史,到建昌督办公事时,当地许多百姓都争着向他写报告,公文也非常多,但凡是公文中有"严寒"二字的,他就对着文件痛哭流涕,不再看文件的内容,因此而耽误了许多公事,人们对此很不满意,最后他也没有完成任务,空手而归。这些都是为避讳而做得非常过分的例子。

●凡避讳者,皆须得其同训以代换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呼肾肠为肾修也。梁武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绢;乃谓销炼物为销绢物,恐乖其义。或有讳云者,呼纷纭为纷烟;有讳桐者,呼梧桐树为白铁树,便似戏笑耳。

[译文] 凡是"避讳",都应找一个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字宋代替所避讳的字,比如,桓公名'白',将博有五白之"白"改为"皓";厉王名"长",琴有长短之"长"改为"修"但没有听说过将"布帛"改为"布皓",把"肾肠"称作"贤修"的。梁武帝小名叫"阿练",其子孙都将"练"改作"绢","以至于把"销练"称作"销绢",这恐怕就失去其原义了。有的避讳"云"字,就把"纷纭"称作"纷烟";有的避讳"桐"字,就把"梧桐树"叫作"白铁树"这就更近于玩笑了。

●今人避讳,更急于古,凡一名子者,当为孙地,吾亲识中有讳襄、讳友、讳同、讳清、讳和、讳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闻者辛苦,无憀赖焉。

[译文] 现在人们的避讳,比古人更严格,所以在为儿子取名时,就应当为孙子留下点余地。我认识的人中有避讳襄、友、同、清、和、禹等字的,交情疏远的人因不知道他们会避讳这些极为常见的字而弄得很狼狈、尴尬,满座的人张口就会触讳。避讳的字过多,弄得人们苦不堪言,不知所措了!

●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旧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在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

[译文] 我近来在议曹时参加了商讨官员的级别及俸禄之事,有位显贵,是当代的名臣,他嫌我们商量的俸禄定得太多,过于优厚了,原齐朝的一两个很有文学才能的士族人士对这位显贵说:"现在天下统一了,应当为后代树立一个可供遵奉的典范,怎么还能像从前只有关中一隅时那样呢?您一定是陶朱公的大儿子啊!"说罢,彼此大笑,并不以此而憎恶他。

●昔侯霸之子孙,称其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风俗,言其祖及二亲,无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与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称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则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察邕书集,呼其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书集,亦云家孙:今并不行也。

[译文] 从前,侯霸的子孙称其祖父为"家公",陈思王(指曹植)称其父为"家父"称其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父为"家祖'。古代人对自己父祖的这些称呼为现代人所讥笑。据现在南北方的风俗,称其祖父及其父母,没有用"家"来称呼的,只有种地的下里巴人才这么称呼。凡与人谈话,谈及自己伯父时,就以他们的排行去称呼,之所以不称"家",是为了尊重自己的父亲;谈及姑姊妹时,已经出嫁的,就以其丈夫的姓氏来称她们,未嫁的,就以其排行来称呼,这是因为从礼上来看,他们已经成了别人的家族的成员,所以不能再以"家"来称呼了。子孙不能称其祖父为"家",是因为用"家"是对他们女祖的轻视。在蔡邕的文集中,称他姑姨为"家姑姊",在班固的文集中,也有"家孙"的叫法,但这些叫法在现在已都不再使用了。

●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书,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不去尊字,今所非也。

[译文] 凡与人交谈,称呼对方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及长姑时,都要在称呼前加上一个"尊"字,自叔父母以下,则要加上"贤"字,这是表明他们之间有尊卑的差别。王羲之在书信中,对对方母亲的称呼与对自己的母亲的称呼相同,并不加一"尊"字,现在已认为这是不合礼法之事了。

●南人冬至岁首,不诣丧家;若不修书,则过节束带以申慰。北人至岁之日,重行吊礼;礼无明文,则吾不取。南人宾至不迎,相见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门,相见则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译文] 江南人的风俗,是在冬至和年初都不能到有丧事之家,如果不写信去问候,则在过后再衣冠整齐地到丧家去慰问。而北方的风俗则正相反,特别要在冬至、年初时到丧家去吊唁,关于这一点,在有关礼的书上都有明确记载,我也不赞同这么做。江南的风俗是客人采时,主人不必出迎,见了面互相握手而不作揖,送客时下席即可;北方人则要到门口迎客,见了面要作揖,这些都是古代的礼节,我认为这种礼节还是很好的。

●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谷,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具诸《书仪》;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

[译文] 从前,王侯自称为"孤"、"寡"、"不谷",从此之后,虽然圣师孔子,与其弟子们谈话自称时,也只能称名,后来虽然有自称"臣"、"仆"的,但这样自称的人并不多。在江南,人们根据自己的尊卑身份都各有不同的称呼,这在《书仪》中都有详细的说明。北方人则大多自称其名,这是古人的遗风,我觉得自称其名是比较合适的。

●言及先人,理当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难。江南人事不获已,须言阀阅,必以文翰,罕有面论者。北人无何便尔话说,及相访问。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诸己,则当避之。名位未高,如为勋贵所逼,隐忍方便,速报取了;勿使烦重,感辱祖父。若没,言须及者,则敛容肃坐,称大门中,世父、叔父则称从兄弟门,兄弟则称亡者于某门中,各以其尊卑轻重为容色之节,皆变于常。若与君言,虽变于色,犹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见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为兄子弟子门中者,亦未为安贴也。北土风俗,都不行此。太山羊儡,梁初入南;吾近至邺,其兄子肃访侃委曲,吾答之云:卿从门中在梁,如此如此。"肃曰:"是我亲第七亡叔,非从也。"祖孝徵在坐,先知江南风俗,乃谓之云:"贤从弟门中,何故不解?"

[译文] 当谈到自己已死去的先辈时,照理应当有感伤爱慕的感情,这在古代表达这种感情是比较简单、容易的,可到现在,则变成很难的事了。在江南,由于环境所致,在谈话时都要先叙述自己的门第、家世,因此他们很少当面论事而代之以书信。北方人则不必如此,所以视登门拜访、当面论事为常事。我们不必把北方人的这种方式强加于人,如果别人以此强加于己,那么应当尽量避开。自己我名声、地位不高时,如果被勋贵所逼,则要忍气吞声,赶快说完了事,不能用很麻烦、很费时的礼节来拖延时间,辱没自己的祖父。如果谈到自己已死的祖父,则要正襟危坐,称他们为"大门中",言及死去的伯父、叔父则称为"从兄弟门中",言及死去的兄弟则称死者之子为"门中"都以死者不同的尊卑来决定言及他们时容貌的庄严程度,这些神色都是与平常不同的。如果与君主谈话,虽然神色有变化,但还是只能称作"亡祖"、亡母"、"亡伯'、"亡叔"。我曾亲自看到有位名士,称其死去的兄弟为"兄子弟子门中"的,我以为这种称呼不太妥当。北方则都不这样来称呼,太山羊儡在梁朝初年到了南方,我近来到邺都以后,羊儡哥哥的儿子羊肃来,来向我问起羊的情况,我回答说:"您的从门中在梁朝的情况怎样怎样。"羊肃一听,便说:"他是我亲亲的第七亡叔,并非'从'。"当时祖孝征正坐在傍边,他以就前知道江南的风俗,就对羊肃解释说:"这是指贤从弟门中,您怎么不明白?'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单称伯叔。从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对其前,呼其母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与他人言,对孤者前,呼为兄子弟子,颇为不忍;北土人多呼为蛭。案:《尔雅》、《丧服经》、《左传》,蛭虽名通男女,并是对姑之称。晋世已来,始呼叔蛭;今呼为蛭,于理胜也。

[译文] 古人都叫"伯父'、"叔父",而现在则大多只叫"伯"或"叔",如果伯叔父已死,当着死父亲的堂兄弟姐妹,称他们的母亲为"伯叔母",这是无法避讳的,如果自己的兄弟已死,在同他人交谈时,当着已死去的兄弟之子,叫他们为"兄子'或"弟子",是很不忍心的事。北方人大多称他们为"蛭",按:《尔雅》、《丧服经》、《左传》中的"蛭"虽然可以指男,也可以指女,但都是相对于"姑"来称的,即指"姑蛭"。晋代以后,才开始称"叔蛭",现在称为"蛭",从情理上说是比较合适的。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飘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译文] 离别虽易,相逢实难,所以人们都很注重分别。江南的风俗,在送别时要哭着说分别。梁武帝的弟弟,被封为侯,将到建康东面的某郡去,与武帝告别时,武帝说:"我已经老了,还要与你分别,实在是太悲伤了!"说着,几行眼泪顺腮而下,这位侯却未能哭出,于是红着脸走了出去。他为此事而受到人们的责难,他乘船飘荡了一百多天,最终也未能去成东边的某郡。北方的风俗则不屑于斤斤计较离别时的这些礼仪,在路口告别后便高高兴兴地分了手。然而有些人生来就很少流泪,即使悲伤到肝肠寸 断时,眼睛中仍然没有泪水,象这样的人,也不必强求他们一定要流下眼泪。

●凡亲属名称,皆须粉墨,不可滥也。无风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与祖父母同,使人为其不喜闻也。虽质于面,皆当加外以别之,父母之世叔父,皆当加其次第以别之;父母之世叔母,皆当加其姓以别之;父母之群从世叔父母及从祖父母,皆当加其爵位若姓以别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为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间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识。

[译文] 凡是对亲戚的称呼,都应当十分讲究,不能太过随便,那些没有教养的人,当其祖父已死,而他对外祖父母与对祖父母的称呼仍然一样,即使让外人听起来,也觉得这种叫法不舒服,虽然是亲亲的外祖父母,也应当在称呼前加上一"外"字以示区别,父母的伯叔父,也都应当在其称呼前加上他们的排行次第;父母的伯父母,都要在其称呼前加上他们的姓氏以示区别;父母的从伯叔父母和从祖父母,都要在其称呼前加上他们的爵位和姓氏以示区别。河北的士大夫都把外祖父母称为"家公"'家母"、以"家"字代替"外"字,我觉得不尽妥当。

●凡宗亲世数,有从父,有从祖,有族祖。江南风俗,自兹以往,高秩者,通呼为尊,同昭穆者,虽百世犹称兄弟;若对他人称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虽三二十世,犹呼为从伯从叔。梁武帝尝问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当时虽为敏对,于礼未通。

[译文] 同宗的世系辈数,有从父、从祖、族祖。按江南的风俗,从这往上数,对官职高的通常称为"尊",同辈份的人,即使是过了百代也还要互称"兄弟",如果当着他人之面,都要互称为"族人"。河北的风俗,其士大夫的称呼,即使过了三二十代,还要称为"从伯"、"从叔"。梁武帝曾经问一位中原人说:"你是北方人,怎么能不知道有'族'呢?"他回答说:"亲戚本来就很容易疏远,所以不忍心说'族'。"在当时,虽然人们都认为他回答得又快又好,但从礼法上是讲不通的。

●吾尝问周弘让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称之?"周曰:"亦呼为丈人。"自古未见丈人之称施于妇人也。吾亲表所行,若父属者,为某姓姑;母属者,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妇,猥俗呼为丈母,士大夫谓之王母、谢母云。而《陆机集》有《与长沙顾母书》,乃其从叔母也,今所不行。

[译文] 我曾问周弘让说:"对父母的中表姊妹该怎么来称呼呢?"周氏回答说:"应称作'丈人'。"但自古以来,我从未见过把妇人叫作"丈人"的。对父母的姐妹的称呼,如果是父亲的姐妹,即称她为"某姓姑"母亲的姐妹,则称她为"某姓姨"。中表丈人之妇,俗称为"丈母",比如士大夫们所称的"谢母"、"王母"等,而《陆机集》中有"与长沙顾母书",顾母是他的从叔母,现在已没有这种叫法了。

●齐朝士子,皆呼祖仆射为祖父,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对面以相伐者。

[译文] 齐朝的士大夫都把仆射祖砜称作"祖公",全然不顾这样的称呼会有所误解,甚至还有人当面以此来开玩笑。

●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吕后微时,尝字高祖为季;至汉爰种,字其叔父日丝;王丹与侯霸子语,字霸为君房;江南至今不讳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为字,字固呼为字。尚书王元景兄弟,皆号名人,其父名云,字罗汉,一皆讳之,其余不足怪也。

[译文] 古代的人有名有字,名用来表示此人之本质,字用来表示此人之德行。"名"在其死后,后人要加以避讳,"字"则可以作为其孙的姓氏。孔子的弟子们在记述其事迹时都称之为"仲尼",吕后在微贱时,曾称汉高祖的字为"季",汉爰仲在称呼其叔叔时,就直接以其字"丝"来称呼,王丹与侯霸的儿子说话时,就曾当面以侯霸的字(君房)来称呼,直到现在,江南也不避讳某人的"字"。河北的士大夫则根本不分辨名与字的这种区别,固然把字叫成宇,但也把字叫作名,尚书王元景兄弟都号称是名人,他们的父亲名云,字罗汉,但名与字都要避讳,名人尚且如此,其余就不足为怪了。

●《礼·间传》云:"斩缘之哭,若往而不反;齐壤之哭,若往而反;在功之哭,三曲而锿;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此哀之发于声音也。"《孝经》云:"哭不哀。"皆论哭有轻重质文之声也。礼以哭有言者为号,然则哭亦有辞也。江南丧哭,时有哀诉之言耳;山东重丧,则唯呼苍天,期功以下,则唯呼痛深,便是号而不哭。

[译文] 《礼·间传》云"服斩衰之丧的,一哭便似缓不过气来,服齐衰之丧的,痛哭时要连续着哭,服大功之丧的哭声缭绕,似有余音,服小功之丧的,脸上表现出悲伤之表情就可以了。这些都是将不同的悲痛在哭声上的表示。"《孝经》说"哭不哀"、,这些都是说哭丧时哭的声音有轻重、质朴与铺张等区别,根据丧礼,边哭边说称之为"号",据此可知,哭也有说话的。江南哭丧时,有时会边哭边诉;河北在哭丧时,只呼叫"苍天",期功以下,则只呼叫"痛深",由此可知北方也有只"号"不"哭"的"。

●江南凡遭重丧,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则绝之;除丧,虽相遇则避之。怨其不己悯也,有故及道遥者,致书可也;天书亦如之。此俗则不尔。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识者不执手;识轻服而不识主人,则不于会所而吊,他日修名诣其家。

[译文] 在江南,凡是遭到重丧的,如果有与自己关系至密的人又住在同一个地方,听到丧信而三天之内不来吊丧,丧家即要与之断绝关系,丧事办完后,即使在路上遇到此人,也要避开他,这表示怨恨他在自己遭到重伤时不对自己表示怜悯;有事情不能来或路途遥远的,写来封信就可以了,如果不写信,丧家对他的态度也与对同住一地而不登门吊丧者一样。北方的风俗则与此不同。在江南,来吊丧者除主人外,吊丧之人不与不认识者握手。如果认识轻丧者而不认识丧主,吊丧者也不到停丧处去吊丧,日后拿着名片到主人家去拜访一下即可。

●阴阳说云:"辰为水墓,又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论衡》云:"辰日不哭,哭则重丧。"今无教者,辰日有丧,不问轻重,举家清谧,不敢发声,以辞吊客。道书又曰:"晦歌朔哭,皆当有罪,天夺其算。"丧家朔望,哀感弥深,宁当惜寿,又不哭也?亦不谕。

[译文] 阴阳家认为"辰日死的人,既是水墓,又为土墓,所以丧家不能哭丧。"王充的《论衡》载"辰日死去的人,丧这不得哭丧,只有至亲的人死去才能哭丧。"现在,一些没有教养、不懂规矩的人,在辰日死人,不管是轻丧还是重丧,全家都不敢哭丧,并且不接待前来吊丧的人。道书上载有"在晦日唱歌,朔日哭泣都会折寿",如果在朔望日死了人,丧家又非常悲痛,难道应当为了惜寿而不哭丧吗?这也很让人困惑。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遂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

[译文] 旁门左道的书中记载死者有煞日,在这天,其子孙都要到外面去避凶,没有人肯在家,并且还要画上各种符颐以镇压恶鬼,出殡那天,要在门前燃火,在窗下要撒上灰烬,送葬归来后,要举行一种仪式,使鬼魂不能再附着在活人身上而回来,而且要上章以求断绝死者殃及活人。象这样一些讲究,有些是很荒唐的,倘着如此,那些他们根本就不是有修养的读书人,朝廷上也应当对他们进行弹劾。

●江左朝臣,子孙初释服,朝见二宫,皆当泣涕;二宫为之改容。颇有肤色充泽,无哀感者,梁武簿其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问讯武帝,贬瘦枯搞,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礼不死也。"

[译文] 江东的朝廷在臣,子孙在刚刚服丧期满、脱去丧服时,如果朝见天子和太子,都要流泪,天子和太子也要为此而变得端庄、严肃,并表示同情。也有的人在丧期结束后、拜见天子和太子时,脸上丝毫没有悲戚之色,梁武帝非常看不起这种人,在仕途上也不重用他们。裴政在服丧期满后,向梁武帝问候,他面容憔悴,泪流满面,梁武帝目送他出去,说:"斐子野没有死啊!"

●二亲既没,所居斋寝,子与妇弗忍入焉。北朝顿丘李构,母刘氏,夫人亡后,所住之堂,终身锁闭,弗忍开入也。夫人,宋广州刺史纂之孙女,故构犹染江南风教。其父奖,为扬州刺史,镇寿春,遇害。构尝与王松年、祖孝徵数人同集谈谯。孝徵善画,遇有纸笔,图写为人。顷之,因割鹿尾,戏截画人以示构,而无他意,构怆然动色,便起就马而去。举坐惊骇,莫测其情。祖君寻悟,方深反侧,当时罕有能感此者。吴郡陆襄,父闲被刑,襄终身布衣蔬饭,虽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以惟以掐摘供厨。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敢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为奴所杀,终身不复尝酒。然礼缘人情,恩由义断,亲以噎死,亦当不可绝食也。

[译文] 父母死后,他们生前所住过的斋屋和寝室,儿子与媳妇都不忍心进去,北朝顿丘人李构,其母刘氏,刘夫人死后,她生前所住的堂屋,李构一辈子都锁着他,不忍心打开进去。刘夫人是宋广州刺史刘纂的孙女,所以李构虽在北方却还知道江南的这一风俗,他的父亲李奖是扬州刺史,在出镇寿春时遇害而死。李构曾经与王松年、祖孝征等几个人聚会宴饮,祖孝征擅长绘画,正好有纸笔,就随手画了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在割鹿尾时,就把画的人割截开给李构看。这本是游戏,并无别的什么意思,不料李构看后,脸色陡变,悲伤不已立刻起身骑马而去,在座的人都非常惊骇,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片刻祖孝征才省悟过来,很是自责。当时几乎没有人对亡父能有这种感情,吴郡人陆襄,其父陆闲被杀后,他终身都只穿粗布衣服,吃粗茶淡饭,即使是姜和菜被切割过也不忍心吃,在家只吃那些用手摘下来的菜吃。江宁人姚子笃,他的母亲是被烧死的,他一生都不忍心吃烤肉。豫章人熊康的父亲由于喝醉了酒而被奴仆杀死,他终身都不再喝酒。然而礼法不应不尽人情,思情也应当以大义来决断,否则,如果亲人是被噎死的,难道子孙也应当不再吃饭吗?!

●刘绶、缓、绥、兄弟并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为照字,惟依《尔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与正讳相犯,当自可避;其有同音异字,不可悉然。刘字之下,即有昭音。吕尚之儿,如不为上;赵壹之子,傥不作一:便是下笔即妨,是书皆触也。

[译文] 刘绶、刘缓、刘绥兄弟三人都是有名的人物,由于其父名刘昭,他们一生都不写"照"字,只根据《尔雅》写成"火"字旁"熠"字。如果在写字时遇上需避讳的字,就都要加以避讳,但是同音异字本不应避讳,如刘字的下半部是"钊"(刘的繁体写作割),钊与照同音,吕尚之子并不因尚音而避讳"上"字,赵壹之子也未因壹音而避讳"一"字,否则一动笔就会遇到需避讳的字,每次书写都要触讳了。

●尝有甲设谯席,请乙为宾,而旦于公庭见乙之子,问之曰"尊候早晚顾宅?"乙子称其父已往,时以为笑。如此比例,触类慎之,不可陷于轻脱。

[译文] 曾有某甲摆宴席,请某乙赴宴,早晨在公庭上某甲遇见了某乙的儿子,问他"您父亲什么时候光临?"某乙主子说他父亲已去了,当时人把这当作笑柄,这件事不过是一个例子,你们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遇到类似的情况,一定要谨慎,不能太随便、轻薄。

●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致宴享焉。自兹已后,二亲若在,每至此日,尝有酒食之事耳。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梁孝元年少之时,每八月六日载诞之辰,常设斋讲,自阮修容薨殁之后,此事亦绝。

[译文] 江南的风俗,孩子出生一周年时,要给孩子作新衣服,给他洗澡后,给他穿戴打扮整齐,男孩,就用弓箭、纸笔,女孩就用刀、尺、针、线,另外再拿一些吃的东西和珍宝玩物,把这些东西放在小孩面前,看他(她)想拿什么,以此来看这个孩子是贪心还是廉洁,是聪明还是愚笨,这称之为"试儿"。在这一天,亲戚们都要来看,并且要举办宴会。从这以后,父母如健在,每到这一天,都要宴集亲戚。那些没有教养、不懂道理的孩子,即使在双亲死后,仍然要在这一天宴集宾客,尽情玩乐,丝毫也没有悼念亡亲的想法。梁元帝在年幼时,每到八月六日他生日这天,都要吃素食、讲佛经,到阮修容死后,梁元帝也不再在他生日这天吃斋讲经了。

●人有忧疾,则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讳避,触途急切。而江东士庶,痛则称祢。祢是父之庙号,父在无容称庙,父殁何容辄呼?《仓颉篇》有侑字,《训诂》云:"痛而洗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则呼之。《声类》音于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随其乡俗,并可行也。

[译文] 人们在忧虑疾痛时,总会大叫天地父母,这在古代就这样。现在则认为这样的大呼小叫是犯了忌讳,所以现在江东人在痛苦时就大叫"祢"。"祢"是父亲的庙号,父亲如果健在,则不能称庙号,父亲已死,怎么能随便称动辄叫其庙号呢?《仓颉篇)中有"畅"这个字,《训诂》认为它的意思是"在痛苦时的呼口叫",读音是羽罪的反切音,现在北方人在痛苦时呼叫的就是这个字。《声类》将此字的读音注为"于耒"二字的反切音,现在南方人在痛苦时所呼叫的就是这种读音。这两种读音,随着各地风俗的不同,读哪一种都可以。

●梁世被系劾者,子孙弟侄,皆诣阙日,露跣陈谢;子孙有官,自陈解职。子则草屏粗衣,蓬头垢面,周章道路,要候执事,叩头流血,申诉冤枉。若酽徒隶,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门,不敢宁宅,动经旬日,官司驱遣,然后始退。江南诸宪司弹人事,事虽不重,而以教义见辱者,或被轻系而身死狱户者,皆为怨仇,子孙三世不交通矣。到洽为御史中丞,初欲弹刘孝绰,其兄溉先与刘善,苦谏不得,乃诣刘涕泣告别而去。

[译文] 在梁朝,大臣被人弹劾,他的子孙弟侄都要披头散发;光着赤脚到朝廷上呆三天,请求皇帝宽宥;子孙中如果有作官的,要自动请求辞职,他的儿子要穿上草鞋和粗布衣服,蓬头垢面,到处奔波,寻找当权者,向他叩头流血,申诉其父的冤情;如果他的父亲被判处去官府服苦役,他们的儿子都要在其父服役的官府门前盖座草棚,表示他们不敢安居家中,这样过上十多天,才在官府的驱赶下回家。在江南,如果被御史台弹劾,即使事情不大,只要是因违反了教义道德而受到弹劾,或者他犯的罪虽然较轻,却在囚禁狱中死去,那么他的子孙就会与弹劾者成为仇人。到洽任御史中丞时,起初想弹劾刘孝绰,他哥哥到溉一直与刘孝绰关系至密,因此苦苦劝阻到洽,请他不要弹劾刘氏,其弟拒不听从,他就到刘氏处流泪告别而去,表示从此再无颜相见。

●兵凶战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丧服以临师,将军凿凶门而出。父祖伯叔,若在军阵,贬损自居,不宜奏乐诞会及婚冠吉庆事也。若居围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饰玩,常为临深履薄之状焉。父母疾笃,医虽贱虽少,则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尝有不豫;世子方等亲拜中兵参军李猷焉。

[译文] 战争都是很危险的亭,古代,天子率兵出征时要穿上丧服,大将率兵出征时要经丧门出发。如果父祖伯叔随军出征打仗,其子孙就不能住在平常所居住的房屋中,不能奏乐,不能举办宴会,不能办结婚、加冠等喜庆之事。如果父祖伯父们被围困在城中,子孙们就要去掉平时装饰之物、玩好之器,经常要象面临深渊、踏着薄冰那样惊慌失措。父母病重,医生即使是贫贱而年龄较小,孩子们也要流着泪去拜请他,以表示自己的哀痛。梁元帝在江州时曾得过一场病,太子方等就亲自拜请中书参军李猷来给元帝诊视。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终如始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

[译文] 五湖四海的人能走到一起、结拜为兄弟,是很不容易的事,他们一定是志同道合、气类相通、始终如一者才能做到。一旦结拜为兄弟后,就要让自己的孩子拜见,并尊称之为"丈人",表示对父亲朋友的尊敬,事奉对方的亲人也应当遵守礼节。我每每见到北方的人结拜兄弟,并不重视这些,走路相遇,就拜为兄弟,这只是从外表上看一下年龄、相貌即可,而不管其实际情况如何,于是,就有与其父辈结为兄长,将子辈拜为小弟的。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见者七十余人。晋文公以沐辞竖头须,致有图反之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失教之家,阍寺之礼,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为耻。黄门侍郎裴之礼,号善为士大夫,有如此辈,对宾杖之;其门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与主无别也。

[译文] 从前,周公为了能及时接见来访的低贱之士,连完整地洗一次澡、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随到随见,从不耽延,这样一天要会见七十多人。晋文公以洗澡为辞拒见头须,以致招来图反的讥嘲。可见及时会见来客,在古人看来,是为人非常可贵之处。没有教养的家庭,看门人就很无礼,他们经常以主人正在吃饭、睡觉、发怒为由,不为客人通报,江南的士大耒都以为此为耻,黄门侍郎裴子礼,在当时人看来是最有士大夫风范的一个人,他如果发现这种情况,就要当着客人的面杖打守门人,所以他家的仆人在接待客人时,往返俯仰的态度、对答的辞色、都很庄重而有礼貌,几乎与主人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