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曾国藩家书》节选

致 诸 弟

四位老弟足下: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关才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扒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矣。

余生平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弟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廿一日)

致 诸 弟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蟊皇,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中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又患目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即心甚忧之。近闻还家后,亦复牢骚如常,或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得尽诿其咎于命运。吾尝见朋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如吴恬台、凌获舟之流,指不胜屈。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人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病,以吴恬台、凌获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稍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也。

王晓林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抚。余署刑部,恐须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殇其二。又丧其兄,又丧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穷翰林之难当也。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迥非昔日初中进士时气象,居然有经济才。王衡臣于闰月初九引见,以知县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庙中,竟于九月初二夜无故遽卒。先夕与同寓文任吾谈至二更,次早饭时,讶其不起,开门视之,则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报,竟不可解。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已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别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征包解,其实当征之时,则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手,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入己也。今年父亲大人议定粮饷之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之陋风,实为官民两利,所不利者,仅书吏耳。即见制台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诸弟皆宜极力助父大人办成此事。惟捐银弥亏,则不宜操之太急,须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别好义之事,反为厉民之举,将来或翻为书吏所藉口,必且串通劣绅,仍还包征包解之故智,万不可不预防也。梁侍御处银二百,月内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兑去。公车来,兑六七十金,为送亲族之用,亦必不可缓。但京寓近极艰窘。此外,不可再兑也。书不详尽,余俟续具。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致 四 弟

澄侯四弟左右:

顷接来缄,又得所寄吉安一缄,具悉一切。朱太守来我县,王、刘、蒋、唐往陪,而弟不往,宜其见怪。嗣后弟于县城省城均不宜多去。处兹大乱未平之际,惟当藏身匿迹,不可稍露圭角于外,至要至要。

吾年来饱阅世态,实畏宦途风波之险,常思及早抽身,以免咎戾。家中一切,有关系衙门者,以不与闻为妙。

—(咸丰六年九月初十日)

致 九 弟

沅浦九弟左右:

初三日刘福一等归,接来信,藉悉一切。城贼围困已久,计不久亦可攻克。惟严断文报是第一要义,弟当以身先之。

家中四宅平安。余身体不适。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温弟何日至吉安?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观也。历代名公巨卿,多以此;端败家丧身。余生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平嚣讼。静中默省我之愆尤,处处获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A,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很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乎面貌。以门第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洽。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

—(咸丰八年三月初六日)

致 九 弟

沅弟左右:

接来缄,知营墙及前后濠皆倒,良深焦灼,然亦恐是挖壕时不甚得法。若容土覆得极远,虽雨大,不至仍倒入濠内,庶稍易整理。至墙子则无不倒坍,不仅安庆耳。

徽州之贼,窜浙者十之六七,在府城及休宁者闻不过数千人,不知确否?连日雨大泥深,鲍、张不能进剿,深为可惜。季高尚在乐平,余深恐贼窜入江西腹地。商之季高,无遽入皖,季高亦以雨泥不能速进也。润帅谋皖已大半年,一切均有成竹,而临事复派人救援六安,与吾辈及希庵等之初议全不符合。枪法忙乱,而弟与希庵皆有骄矜之气,兹为可虑。希庵论事最为稳妥,如润帅有枪法稍乱之时,弟与希婉陈而切谏之。弟与希之矜气,则彼此互规之,北岸当安如泰山矣。

—(咸丰十年九月廿一日)

致 四 弟

澄侯四弟左右:

弟言家中子弟无不谦者,此却未然。凡畏人不敢妄议论者,谦谨者也;凡好讥评人短者,骄傲者也。谚云:"富家子弟多骄,贵家子弟多傲。"非必锦衣玉食、动手打人而后谓之骄傲也,但使志得意满,毫无畏忌,开口议人短长,即是极骄极傲耳。余正月初四日信中,言戒骄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塑弟常常猛省,并戒子弟也。

—(咸丰十一年二月初四日)

致 四 弟

澄弟左右:

沅弟金陵一军危险异常,伪忠王率悍贼十余万昼夜猛扑,洋枪极多,又有西洋之落地开花炮,幸沅弟小心坚守,应可保全无虞。鲍春霆至芜湖养病,宋国永代统宁国一军,分六营出剿,小挫一次,春霆力疾回营,凯章全军亦赶至宁国守城。虽病者极多,而鲍、张合力,此路或可保全。又闻贼于东坝抬船至宁郡诸湖之内,将图冲出大江,不知杨、彭能知之否。若水师安稳,则全局不至决裂耳。

来信言余于沅弟既爱其才,宜略其小节,甚是甚是。沅弟之才,不特吾族所少,即当世亦不多见。然为兄者,总宜奖其所长,而兼规其短。若明知其错,而一概不说,则又非特沅一人之错,而一家之错也。

吾家于本县父母官,不必力赞其贤,不可力诋其非,与之相处,宜在若远若近、不亲不疏之间。渠有庆吊,吾家必到;渠有公事,须绅士助力者,吾家不出头,亦不躲避。渠于前后任之交代,上司衙门之请托,则吾家丝毫不可与闻。弟既如此,并告子侄隼常常如此。子侄若与官相见,总以"谦谨"二字为主。

—(同治元年九月初四日)

致 九 弟

沅弟左右:

接李少帅信,知春霆因弟复奏之片,言省三系与任逆接仗,建军系与赖逆交锋,大为不平,自奏伤疾举发,请开缺调理。又以书告少帅,谓弟自占地步,弟当此百端佛逆之时,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相心绪益觉难堪。然事已如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朱子尝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茂盛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柘凋。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兄意贞字即硬字诀也。弟当此艰危之际,若能经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手?

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在汉口气象何如?弟曾闻其大略否?申甫阅历极深,若遇危难之际,与之深谈,渠尚能于恶性风骇浪之中默识把柁之道,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

—(同治六年三月初二日)

谕纪泽纪鸿

字谕纪泽、纪鸿儿:

十月二十九日,接尔母及澄叔信,又棉鞋、瓜子二包,得知家中各宅平安。泽儿在汉口阻风六日,此时当已抵家。举止要重,发言要切,尔终身须牢记此二语,无一刻可忽也。

余日内平安。鲍、张二军亦平安。左军二十二日在责溪获胜一次,二十九日在德兴小胜一次,然贼数甚众,尚属可虑。普军在建穗,贼以大股往扑,只要左、普二军站得住,则处处皆稳矣。

泽儿字天分甚高,但少刚劲之气,须用一番苦工夫,切莫把天分自弃了。家中大小,总以起早为第一义。澄叔处此次朱写信,尔等禀之。

—(咸丰十年十一月初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