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田兰芳给子书

当汝侯六丈之尚未来迎也，瓶中止有脱粟数升，及梁秫斗余。计我一家六口，不恐六日食。因为薄粥粝饼，日两餐，取半饱而已。每粥饼至，我一咽辄一呕，至三五下，则不能进矣。尔时顾汝与汝母，咽而呕且不能多进也，亦如之，未几，粥之薄者，饼之粝者行尽矣；中夜以思，辗转无计策。知汝侯六丈来迎，或未有期。然汝侯六丈待我素厚，生平第一相敬相恤，可以恃为缓急者；虽其转西江以活涸鲋，或属无补。然殊不得而咎之。欲鬻田数亩，且办一饱。我所分与自置之田，本自无多，念尽鬻之，亦不足为终岁计。不止非所以为汝谋长久，即来岁再乏，又将何取?欲假贷友朋以苟目前，我生平深耻求之一字，每见古人辞衣却食，辄两翼生风，不忍公违本愿以污行自玷。因念闭门待尽，得正而毙，犹不失以乾净还天地，廉白见祖宗。遂百营俱息，坚志以俟而已。适汝王丈过看我，叩我所蓄，我以实对。曰："可相通也。"虽然，吾犹难之；一日之间，再三审处；计兀坐守死，既为无名；鬻田，则来岁益以无望；朋友通财，于义固亦无害，且秋成即偿未晚也。于是定计往借。汝侯六丈之迎者亦踵至。故得无饿瘠之患。然回思借粮时，犹淫淫汗下，愧不能自行其志也。方我在困乏时，出入死生者五六日。然此五六日间，一意安命，念天地生我，本无缺欠，我乃自刘我德，自抑我才，至有今日之危，过岂在天?我生平交游虽众，皆未尝毫发得我气力，纵其闻有足以津润我者，然男子七尺，岂有专欲仰食于人之理?且彼亦有人事差徭，庸讵知其不丰于外而枯于中平?彼非承藉祖、父之遗，则节缩口体以致之，何得浪以供人无艺之求?此亦可以情恕者。于是方寸之中，愈觉宽然。虽于圣人所云"贫而乐"者，直不相反，其怨恨无聊，亦庶乎其无之矣。此盖我数十年尊师取友，读书学道之效。亦缘汝母无交谪之言；汝无啼号之苦；汝祖母以赡田之余，时资馑粥以饱我；汝仲季两父，念手足之谊，时出好语以慰我；我乃得以如是也。

今汝已及入大学之年，艰难困苦，身亲尝者如是，亦宜知行世非易，当勉力诗书，淬厉志气。即命值其究，亦当辨是非，守义理，必不可重性命，丧操履。苟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以贻羞妻妾，玷辱祖宗，求其如我今日之人，而犹不可得也。至于恤故旧，通有无，在予者固视为当然，而感德雠施，在我亦无容昧昧，此又汝所当知也。然此特一节耳，触类而长之，能不失我今日之意，于汝小子有厚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