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曾国藩日记节选

●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余今年已三十,资禀顽钝,精神亏损,此后岂复能有所成?但求勤俭有恒,无纵逸欲,以丧先人元气,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无失词臣体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如种树然,斧斤纵寻之后,牛羊又从而牧之;如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庶几稍稍培养精神,不至自速死。诚能日日用功有常,则可以保身体,可以自立,可以仰事俯畜,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积累自我一人事用而尽,可以无愧词臣,尚能以文章报国。

—(庚子十月)

●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余言皆已所未能而责人者。陈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余于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分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此三立者,皆药石也。直哉岱云!克敦友谊。

—(壬寅正月)

●小姗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苟我素能礼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

—(壬寅正月)

●凡《睽》起于相疑,相疑由于自以矜明察。我之于小姗,其如上九之于六三乎?吴氏谓合《睽》之道,在于推诚守症,委曲含宏,而无私意猜疑之蔽,戒之勉之!此我之要药也。

—(壬寅正月)

●会客时,有一语极失检,由"忿"字伏根甚深,故有触即发耳。

●戊戌同年团拜,余为值年,承办诸事,早至文昌馆,至四更方归。凡办公事,须视如己事,将来为国为民,亦宜处处视为一家一身之图方能亲切。余今日愧无此见,致用费稍浮,又办事有要誉妁意思。此两者,皆他日大病根,当时时猛省。

—(癸卯正月)

●余对客有怠慢之容,对此良友,不能生严惮之心,何以取人之益,是将拒人于千里之外矣。况见宾如此,遑问闲居?火灭修容之谓何?小人哉!

—(癸卯二月)

●是日因早间闻人言,刑部同堂诸君子疑我去年所上摺有参劾刑部之言,心不怡者一日,以平日不见信于人,遂招此群疑众谤也。

—(壬予正月)

●捐忿之心,蓄于方寸。自咎局量太小,不足任天下之大事。

—(戊午十一月)

●寸衷微有郁积,总由中无所得,下学而不克上达。故世俗之见,尚不免胶拔于怀中耳。

—(庚申正月)

●作梅言:"见得天下皆是坏人,不如见得天下都是好人。存一番熏陶玉成之心,使人乐于为善"云云。盖讽余近日好言人之短,见得人多不是也。

—(庚申九月)

●见罗、瞿、江三县令,固语言不合理,余怒之甚厉,颇失为人上者泰而不骄,威而猛之义。

—(庚申九月)

●见隋观察时,词色大厉,令人难堪,退而悔之。

—(壬戌九月)

●古人办事掣肘之处,指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已者,权臣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无敌国处患而亡为虑者,圣贤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靡厉我之德生,其庶几乎!

—(壬戌九月)

●观人有钞册,钞余文颇多。自以无实而享盛名,忸怩不宁。

—(癸女五月)

●自古高位重权,盖无日不在忧患之中,其成败祸福则天也。

—(甲子三月)

●余生平于酬酢之际,好察人性之顺逆厚薄。京师势利之薮,处处皆有冷暖向背之分。余老矣,余存于心而不能化。甚矣余之鄙也!

—(己已正月)

●竹如言交情有天有人。凡事皆然,然人定亦可胜天,不可以适然者,委之于数。如知人之哲,友朋之投契,君臣之遇合,本有定分,然亦可以积诚而致之,故曰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伞也。

—(癸卯二月)

●是夜思人之见信于朋友,见信于君父,见信于外人,皆丝毫不可勉强。犹四时之运,渐推渐移,而成岁功。自是不可欲速,不可助长。

—(辛亥十一月)

●处逆境之道,惟《西铭》"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于从而顺命者,伯奇也"等句最为亲切。

—(壬子)

●念不知礼、不知命、不知言三者,《论语》以殿前篇之末,良有深意。若知斯三者而益之以《孟子》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之义,则庶几可谓完人矣。

—(己未三月)

●思夫人皆为名所驱,为利所驱,而尤为势所驱,当孟子之时,苏秦、张仪、公孙衍辈,有排山倒海、飞沙走石之势,而孟子能不为所摇,真豪杰之士,足以振厉百世矣。

—(己未五月)

●为人之道,有四知,天道有三恶,三恶之目,曰天道恶巧,天道恶盈,天道恶贰。贰者多猜疑也,不忠诚也,无恒心也。四知之目,即《论语》末章之知命、知礼、知言,而吾更加以知仁。仁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道也。立者,足以自立也。达者,四达不悖,远近信之,人心归之。《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礼》云:"推而放诸四海而准。"达之谓也。我欲足以自立,则不可使人无以自立;我欲四达不悖,则不可使人一步不行。此立人达人之义也。孔子所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皆恕也,仁也。知此则识大量大,不知此则识小量小。故吾于三知之外,更加知仁,愿与沅弟共勉之。沅弟亦深领此言,谓欲培植家运,须从此七者致力也。

—(己未五月)

●李申甫自黄州归来,稍论时事。余谓当竖起骨头,竭力撑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联云: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用自警也。余生平作自箴联句颇多,惜皆未写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联云: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静;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曾用木板刻出,与此联意相近,因附识之。

—(己未十月)

●日来心绪,颇觉不自在,殆孔子所谓"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也。"军中乃争权势之场,又实非处约者所能济事,求其贞白不移,淡泊自守,而又足以驱使群力者,颇难其道耳。

—(己未十二月)

●天下事,一一责报,则必有大失所望之时。佛氏因果之说,不可尽信,亦有有因而无果者。忆苏子瞻诗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吾更为添数句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中含不尽意,欲辨已忘然。

—(己未十二月)

●此身无论处休境遇,而"敬恕勤"字无片刻可弛。苟能守此数字,则无入不自得,又何必斤斤计较,得君与不得君,气谊孤与不孤哉!

—(庚申正月)

●与作梅鬯谈当今之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风俗,或可补救于万一。所谓正心者,曰厚,曰实。厚者,恕也,仁也。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浇薄之风。实者,不说大话,不求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因引顾亭林所称"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者以勉之。

—(庚申九月)

●东坡"守骏莫如跛"五字,凡技皆当知之。若一味骏快奔放,必有颠踬之时;一向贪美名,必有大污辱之事。余以求阙名斋,即求自有缺陷不满之处,亦"守骏莫如跛"之意也。

—(庚申九月)

●与九弟言与人为善、取人为善之道,如大河水盛足以浸灌小河,小河水盛亦足以浸灌大河。无论为上为下,为师为弟,为长为幼,彼此以善相浸灌,则日见其益,而不自知矣。九弟深以为善。

—(辛酉八月)

●阅王而农所注《张子正蒙》,于尽性知命之旨略有所会。盖尽其所可知者于己,性也;听其不可知者于天,命也。《易·系辞》"尺蠖之屈"八句,尽性也;"过此以往"四句,知命也。农夫之服田力穑,勤者有秋,惰者歉收,性也,为稼汤世,终归糕烂,命也。爱人、治人、礼人,性也;爱之而不亲,治人而不洽,礼人而不答,命也。圣人之不可及处,在尽性以至于命。尽性犹下学之事,至于命则上达矣。当尽性之时,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验或有应有不应。圣人于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难体认。若于性分当尽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学,则以淡如泊如为宗,庶几其近道乎!

—(壬戌十月)

●古圣人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以言诲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熏人,是以善养人也。皆与人为善之事也。然徒与人,则我之、善有限,故又贵取诸人以为善。人有善则取以益我,我有善则与以益人,连环相生,故善端无穷,彼此挹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师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学无常师,即取人为善也。无行不与,即与人为善也。为之不厌,即取人为善也。诲人不倦,即与人为善也。念忝窃高位,剧寇方张,大难莫平,惟有就吾之所见,多教数人,因取人之所长,还攻吾短,或者鼓荡斯世之善机,因以挽回天地之生机乎。

—(癸亥正月)

●处人、处世之所以不当者,以其知之不明也。若巨细周知,表里洞彻,则处之自有方术矣。吾之所以不能周知者,以不好问、不善问耳。

—(癸亥二月)

●前以八德自勉,曰勤俭刚明,孝信谦浑。近日于"勤"字不能实践,于"谦浑"二字尤觉相违,悚愧无已。"勤俭则明"四字,皆求诸己之事,"孝信谦浑"四字,皆施诸人之事。孝以施于上,信以施于同列,谦以施于下,浑则无往不宜。大约与人忿争,不可自求万全处,白人是非,不可过于武断,此浑字之最切于实用者耳。

—(甲子十二月)

●苏诗有二语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余为广之云:修德不求报,能文不求名。兼此四者,则胸次广大,含天下之至乐矣。

—(戊辰四月)

●偶作一联云: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

—(庚午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