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体立则不恤小弊

●合抱之木,不能无数寸之朽;径寸之珠,不能无微颓之嫌。良法之在天下,吾固知其不能无小弊也。惟其大体既正,则小弊有所不足虑矣。是故夏(道)[人]尊命,商人尊神,周人尊礼,而当时不文之弊,三代卒不以是而废其所尊,夏政尚忠,商政尚质,周政尚文,而当时以野以鬼以僿之弊,三代亦不以是而变其所尚。诚以其大体既正,则微疵小害虽时有之,亦势之所不免也。

[译文] 粗壮高大的树木,不能没有一点腐朽的地方;一寸直径大的宝珠,不能没有存在小斑点的疑惑。一部好的法律颁布于天下,我固然知道它不能没有小小的失误。只要它在根本原则上已经正确,有一点小的失误,也不值得忧虑。因此,夏代的百姓敬重天命,商代的百姓敬重鬼神,周代的百姓敬重礼仪,而这三个朝代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朴拙之风有余和文雅之风不足的倾向,但这三个朝代终究没有因此而舍弃自己的信仰;夏代的政治崇尚忠诚,商代的政治崇尚质朴,周代的政治崇尚文雅,而这三个朝代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文雅之风不足、迷信鬼神、人际关系缺乏真情实意的弊病,但这三个朝代也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习尚。如果确实认为立国的关键之处已经正确,小的缺点和失误即使时常出现,也是不可避免的。

●汉文帝除肉刑,定笞法,而或者议其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是不知文帝之大体也。宣帝枢机周密,综合名实,而或者议其王成之赏、赵盖杨韩之诛。是不知宣帝之大体也。天之春温而秋凛。春岂无一日之寒,秋岂无一日之热哉!亦不失四时之体而已。传曰:"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管仲曰:"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韩子曰:"纪纲者,脉也。脉不病,虽瘠不害;脉病而肥者死矣。"左氏之所谓本,管仲之所谓维,韩氏之所谓脉,吾之所谓体也。固其本,张其维,寿其脉,大有立矣。区区之小弊,不足深虑也。

[译文] 汉文帝废除残害肉体的刑罚,制定了笞法,而有的人认为这种做法在形式上有减轻刑罚之名,而在本质上有杀人之实(如笞数过多,人也致死)。这种人是不知道汉文帝这种做法的实质所在。汉宣帝对国家的大政方针考虑得很周密,并能综合考察名分与实际的统一,而有的人议论汉宣帝赏赐王成以及杀赵广汉、盖宽饶;杨恽、韩延寿四人,也有背于名分与实际的统一。自然界的规律是春季温暖而秋季凉爽。但是春季难道没有一天凉爽的天气、秋季难道没有一天炎热的天气吗?[尽管有时出现春凉秋热的反常现象,]但也没有违背自然界的根本规律。《左传》说:"树木的根基必先倾倒,然后枝叶才随之落地。"管仲说:"礼、仪、廉、耻之风得不到发扬,国家就会灭亡。"韩非说:"国家的根本大法,是国家的命脉。一个人血脉畅通无阻,即使消瘦,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妨害;血脉滞涩不通而身体肥胖,必死无疑。"左丘明所说的根本,管仲所说的纲维,韩非所说的命脉,这就是我所说的基本原则。巩固国家的根基,发扬礼、义、廉、耻之风,使国家的命脉运行不止,治国的根本原则就确立了。即使在某些环节上有一点失误,也不值得过于忧虑。

●唐世之法,大抵严于治人臣,而简于人主之身;遍于四境,而不及乎其家。州、闾、乡、井断断然施之实政,而宗庙朝廷之上所谓礼乐者,皆虚文也。当是时坊团有伍,而闺门无政。古人制度,宜不如此。上下以相维,而父子夫妇不足保。古人纪纲,宜不如此。

[译文] 唐代的法律,一般说来,对人臣惩治的较严,而对皇帝就比较松弛;法律实施到边远地区,却没有实施于皇帝的家族。州里、乡里坚决施行务实的政治,而宗庙朝廷里所鼓吹的礼乐、都为具文。当时的街坊和军队中都有部伍、行列,而皇后宫中却没有一定的行政措施。根据古代的制度,不应该这样。朝廷上下应该用法制相维系,[而由于皇族内没有法律相约束,]结果出现了皇族内父子夫妇很难保全的现象。古代的治国方略,该不是这样。

●周人之大,不若邾、莒,存于战国相吞噬之间,殆数百年。独立于既弱之后,虽秦、楚、三晋之强,犹有所畏而不敢动。秦之强加于吴、越,不二世而匹夫荷梃夺之,曾不若周人既弱之后。

[译文] 东周的地盘,不如春秋时邾、莒等小国大,然而存在于战国务诸侯相互吞并之间,几乎达数百年之久。它独立存在于国势已经衰落之后,虽然韩、赵、魏三国的势力较强,但对它仍有所畏惧而丝毫不敢轻举妄动。秦国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侵陵吴、越等国。但是第二任皇帝还没有坐稳宝座,政权就被手持木棒的平民百姓夺去了,竟然不如衰落以后的东周政权维持的时间长。

●唐赞曰:"高祖之兴亦何异?因时而起者欤!虽其有治有乱,或绝或微,然其有天下,年几三百。可谓盛哉!岂非人厌隋乱而蒙德泽?继之以太宗之治。制度纪纲之法,后世有以凭借扶持,而能永其天命欤!"

[译文] 《新唐书·高祖本纪》赞语说:"高祖兴功立业,与他人比较有什么不同呢?他是凭借有利时机而起事的吧!虽然唐王朝政治上有清明安定时期,也有黑暗动荡时期;有时后继无人,有时衰微不振;然而它享有天下近三百年的时间。可以说,唐朝的国运够兴旺的了!难道不是人民厌恶隋朝政治的黑暗动荡而承受了李唐王朝的好处吗?[唐高祖以后,]接下来就是唐太宗的贞观之治。这个时期所创立的制度和根本大法,后代的统治者作为安邦定国的依据而加以扶持,所以唐王朝的国统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啊!"

●汉承秦后,民始息肩。萧何作画一之法。曹参载清净之说。后之议者,谓参幸当与民更始之际,不能立法度、兴礼乐、为汉建长久之计。不知秦鼎沸乱,息薪为策;秦病烦热,安形为务。

[译文] 汉朝取代秦朝政权后,百姓才如释重负。丞相萧何制定了统一的、使人容易理解的法令条文。曹参继任后,继承道家清净无为之说[,完全遵照萧何制定的法令办事)。后来有人议论这段历史时,说曹参有幸与百姓一样正值除旧布新之际,而他却不能创立法制、振兴礼乐、为汉朝建立长治久安之计。议事者不晓得正是由于秦朝政治形势的动荡,曹参才采取了与民休的政策;秦朝政治的主要弊病在于使人感到烦躁,因此应以稳定形势为当务之急。

●汉治之大体,正在于清净不扰。抚摩其痛痒,劳来其呻吟,与之相生养之具,假其岁月,以极其涵养之功,而返忠厚浑朴之气。如斯而已。必欲从事于区区之弊,如汉儒所谓改正朔、易服色、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书》、建封禅,果足以救当时之疮痍凋瘵、轻浮锲薄之习平?

[译文] 汉代治国的大政方针,正是在于使国家清净而百姓不受到侵扰。安抚百姓的伤痛,慰劳百姓的疾苦,教给他们养育自己的方法,并给他们安排一定的时间,以尽其滋润养育之功,使上古时代的忠厚纯朴的社会风气重新发扬光大。汉代治国的大政方针,不过如此而已。有些人一定要去做那些有损于大政方针的小事,如汉代儒者所称道的更改历法、变换服饰的颜色、协调五音六律、为《诗》《书》等儒家经典作传注、创建祭祀天地的礼仪等等,这些做法果真能补救当时的社会创伤和轻浮刻薄的陋习吗?

●以文帝之圣,岂不足于建立?奏更法令,循于苟且;请兴礼乐,谦逊未遑。方且镇之以渊默,示之以敦朴,守之以木强敦厚之吏。虽稽古礼文之事缺然,亦略不以为意。岂不曰汉家制度?虽云未具,而大体不可乱耶!

[译文] 凭汉文帝的圣明,难道还缺少创建吗?[大臣]上疏修改法令,文帝却安于得过且过;[大臣]请求振兴礼乐,文帝谦虚礼让怕来不及。而文帝正要用深沉不语的态度来淡化大臣的兴功好事之心,用敦厚朴实的作风给臣下作出榜样,用质朴倔强宽厚的官吏固守国家的基业。虽然在研习古事和礼仪等方面存在不足,也不把它放在心上。难道这不是汉朝的制度吗?虽然说还不够完善,而它的大政方针是不可动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