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使人之畏不若使愧

●使人有所畏,不若使人有所愧。盖有所愧,则不忍欺;而有所畏,则不敢欺。人之情迫于畏而不敢欺者,不得已也。得已则复自若也。且法令以格其前,刑罚以督其后。此人君之所可畏也。然法令有时而穷,刑罚有时而不及。天下于其所穷、所不及之处要当保其无穷耶!故夫人君所恃以革天下者,惟曰愧其心可也。闾巷少年终日袒裼而奋呼,过衣冠揖逊之君子,则未有不逡巡而却退;猎夫之勇,弯弧挟矢以驰骋于山林,过浮屠老子之宫,败敛衽肃容而委蛇于其侧。孰谓士大夫风俗之弊,而独无愧之之术平!

[译文] 使人惧怕,不如使人感到惭愧。使人感到惭愧,别人就不忍心欺骗你;使人惧怕,别人就不敢欺骗你。人的感情为畏惧所迫而不敢欺骗别人的原因,是出于不得已。倘若出于得已,便又我行我素。先用法令规范人们的行为,然后再用刑罚进行监督。这是君王使人感到畏惧的原因所在。然而法令有不完备的时候,刑罚也有用不到的时候。国家在法令不完备、刑罚用不到的时候,还要应该保证它的长期存在和发展。因此,君主变革天下风俗所依赖的,只是使百姓有羞耻之心就可以了。民间少年整天在街市上袒胸露体、奋力疾呼,当他在衣冠整洁、彬彬有礼的君子面前走过时,不能不迟疑徘徊、退却而行;猎手勇悍,拉弓持箭,在山林中驰骋,当他路过佛主、老子寺观时,便提起衣襟,神态端庄而举止谦虚地在寺观侧面而行。谁说士大夫阶层风气的弊病,唯独没有使人感到羞耻的方法呢?

●今天下之所甚病者,在于士大夫大奔竞而官吏之贪墨也。吾以谓奔竞不必抑,要先于奖恬退;贪墨不必惩,要先于崇廉耻。夫仁义之性著在人心,末流之弊生于人欲。彼方冒昧乎利达之涂,颠冥平富贵之境,而吾惟恬退之是奖、廉耻之是崇。追巢许于上古,追夷齐于中古,则端静之余声、峻洁之末观皆足以激颓风而警流俗。岂必日抑之惩之而后可革平!入逊畔逊路之境,而虞芮之争以息。闻饿于首阳之风,而顽夫之贪以廉。名义之足以愧人心也如此。

[译文] 当今天下人比较忧虑的,在于士大夫追名逐利和官吏贪赃受贿。我认为士大夫追名逐利不必强行抑制,要先对淡泊名利、安于退让的人进行奖励;对贪赃受贿的官吏不必着眼于惩罚,要先崇尚廉洁知耻之风。仁义的本性附着在人的心里,没落时期的不良习俗产生在人的欲望中。当一些士大夫和官吏轻率地踏入追名逐利的歧途、或为富贵的环境迷惑心窍时,而我却奖励淡泊名利、安于退让的人,并崇尚廉洁知耻的风气。缅怀上古时代的巢父、许由,追念中古时代的伯夷、叔齐,那么,上古时代和中古时代的端直闲雅的余绪、峻峭清白的遗风都可以激荡当今颓败的社会风气和警惕流行的习俗。难道一定要天天去抑制士大夫的追名逐利的行为和惩罚贪赃受贿的官吏然后才可以革新国家政治吗?虞芮二国国君进入耕者让田界、行者让路的周境后,二国争田的行为很快停止。听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的高风亮节,贪婪的人也会变得清正廉洁。高名大义足以使人产生羞耻之心,作用竟如此之大。

●古之治天下者,有使其人不忍欺,有不敢欺,而又有不能欺。若汉之文帝是不忍欺者也,武帝不敢欺者也,宣帝不能欺者也。然不忍者,出于其诚,而不敢欺者与夫不能欺者,特其威与察而已。威与察之用,有时而穷,则不欺之心亦与之为有穷。诚之用,无时而尽,则不欺之心亦与之为无尽。

[译文] 古代治理天下的君主,有的能使别人不忍心欺骗他,有的能使别人不敢欺骗他,而有的能使别人不能欺骗他。象汉文帝这样的君主,是属于别人不忍心欺骗的;象汉武帝这样的君主,是属于别人不敢骗的;象汉宣帝这样的君主,是属于别人不能欺骗的。然而别人不忍心欺骗的,是出于诚意,而别人不敢欺骗和那别人不能欺骗的,仅仅是由于惧怕权威和担心考核而已。叔势和考核的效用,有中断的时候,那么,人们的不敢欺骗和不能欺骗之心也不能有始有终。诚意的效用是没有穷尽的,那么,人们的不忍欺骗之心也是没有穷尽的。

●吾观文帝天资长者,允恭渊默,见于躬行之际;不明不德,形于诏旨之辞。其所以尚忠厚、崇名义者,如护元气,如保赤子,卒能激流俗而起愧心。吏不深刻,俗不告讦,自爱重而恶犯法,务宽厚而耻过失。廉平醇谨之吏,彬彬然盛于当时。非其至诚不息,不忍欺之明效大验欤!

[译文] 我看汉文帝是天性宽厚的人,他为人诚信恭敬、深沉不语,这在他日常的立身行事中可以体现出来;他不显示自己的英明和品德,这在他所颁发的诏书和旨意中可以表现出来。他所以崇尚忠厚和名誉道义,以至于象保护人身的真气和婴儿一样,是因为忠厚之风和名誉道义终究能荡涤不良的社会习俗而使人们萌生羞耻之心。官吏治事不严峻刻薄,民间无揭人阴私之风,人们都自爱自重而厌恶犯法,行宽厚之风而以过错为耻。廉洁、公平、厚重、谨慎的官吏,文质彬彬,遍于当时朝野上下。这难道不是由于文帝以最诚挚的感情待人,以至于产生了臣下不忍欺骗他的效果的最好验证吗?

●若夫武宣则不然。杀戮非不惨,明察非不至,然宫闱之严,或者逆节犹露;宗庙之敬,或者包藏祸心。此非臣子之所忍为而为之,况其他乎!威有所不至,察有所不及,彼其欺者未尝不自若也。呜呼!武帝刑政满天下,而不能禁恶逆于庙堂之上。文帝至诚在方寸,而朴厚忠实之风,形见于一时之久。治天下者,亦何贵夫斯人之不敢欺与不能欺耶!

[译文] 至于汉武帝和汉宣帝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对犯法者的惩罚不是不严厉,对官吏的精确考核不是没有做到,然而后妃宫中尽管控制的很严密,有的后妃不守节操的丑闻仍泄露出来;在祭祀宗庙的时候,尽管皇亲大臣表现的很恭敬,有的人仍包藏祸心。这不是臣下所忍心做的,而他偏要这样做,何况其他人呢?权威有达不到的地方,考核有间断的时候,那些心怀欺诈的官吏未尝不安然自得。唉!汉武帝的刑法和政令充斥天下,然而不能在朝廷内杜绝叛逆行为。汉文帝的真情实意存在于心中,而朴实忠厚的风气却在社会上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如此看来,治理天下的,何必看重此人是否不敢欺骗自己和不能欺骗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