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

    【读前须知】

    《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它是一部解说《春秋》的著作。

    在先秦时代,《春秋》是各国官修编年体史书的通称。秦始皇焚书之后,秦以外的诸侯国史书毁损殆尽。只有鲁国的《春秋》,由于孔子将它作为教授弟子的基本资料,此后又被儒家奉为六经之一,因而世代承习,得以流传至今。于是,《春秋》就成了鲁国史书的专用名词。

    《春秋》系由鲁国历代史官相继写成,不过我们今天所见并非原貌,而是经孔子及其后学删削、编辑过的。今本《春秋》全文一万六千余字,记载自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共二百四十余年之间史事。由于《春秋》记事过于简练,所以后来出现了一些讲解和诠释它的著作,《左传》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

    《左传》又被司马迁称为《左氏春秋》。它的作者众说纷纭,一说是与孔子同时代的鲁国史官左丘明,一说是西汉末年的刘歆,目前又有不少学者认为是战国前期人的作品。《左传》全文十九万六千余字,它保存了许多重要的历史文献,记录了春秋时期周王朝及各诸侯国兴衰存亡的史实。《左传》内容弘富,文字典雅,它将错综的历史事件、悲壮的战争场面以及复杂的人物关系等叙述得栩栩如生,是我国古代优秀的文学作品之一。

    《左传》的注释本很多。当代学者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由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集前代与当代的诠释成果,注解精当,是很好的读本。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记载了郑国的一段史事。郑国庄公担任周王朝的卿士,他利用这种有利条件,处心积虑地发展势力,图谋称霸。然而,恰在此时他的家族内部发生了一场尖锐的争权夺利斗争。郑庄公不动声色地观察形势,利用时机一举粉碎他的母亲和弟弟发动的政变。文中对郑庄公的阴险,其弟共叔段的贪婪,其母姜氏的拙识,都有绘声绘色的描写,政坛人物为了权位而不惜伤害亲人的阴暗面被作者穷形尽相地勾勒出来。本文最后一段母子地下相会的情节,将郑庄公虚伪卑鄙的面孔和姜氏委曲求全的心态表现得活灵活现,耐人寻味。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注释】

    初:当初。古代史书中追述一段往事时以“初”字起首。郑武公:春秋时期郑国国君,名掘突,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774年在位。郑,姬姓国,统治范围为今河南省新郑县及其周围地区。申:姜姓国,统治范围为今河南省南阳市及其周围地区。武姜:申国国君之女,“武”表示被郑武公所娶,“姜”表示母家申国姓姜。庄公:公元前743年至公元前701年在位。周王朝以五等爵位分封诸侯国,五等爵依次为公、侯、伯、子、男。郑国初封为伯爵,因而本文题目称庄公为郑伯。共叔段:庄公少弟,名段。叔,表示兄弟之间排行在三。共,音gōng,国名,统治范围为今河南省辉县市附近。段在所据城邑被庄公攻克之后被迫逃奔共国,所以被称为共叔段。寤:音wù,通“牾”,逆着。寤生,意为胎儿的脚先出产道,即难产。制:又名虎牢,位于今河南省巩县东,本是东虢国的领地。公元前767年,郑国灭东虢国,制归郑国。巖:险峻。虢叔:东虢国的君主。虢,姬姓国,始祖为周文王之弟,分为东虢、西虢和北虢。东虢在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北,西虢在今陕西省宝鸡市东,北虢在今山西省平陆县西。京:邑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南。大:音tái,通“太”。祭仲:郑国大夫。祭,音zhài。雉:计算城墙墙面面积的单位,一雉为长三丈,高一丈。参国之一:国都的三分之一。参,音sān,通“三”。国,国都。不度:不符合制度。按制度,伯爵之国国都城墙的面积为三百雉,则大都城墙的面积不得超过一百雉,中都城墙的面积不得超过六十雉,小都城墙的面积不得超过三十三雉。京的城墙面积超过了一百雉,不符合制度的规定。辟:同“避”。公子吕:郑国大夫,字子封。庸:用,这里是需要的意思。廪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北。乘:音shènɡ,战车。春秋时期,战车一辆配有四匹马、三名甲士、七十二名步卒。鄢:音yān,郑国邑名,在今河南省鄢陵县。五月辛丑:《春秋》以鲁国的纪元为编年,此处是鲁隐公元年五月辛丑。五月辛丑为五月二十三日。书:特指鲁国官修史书《春秋》。这句话是《春秋》经文的原句,见于隐公元年夏五月条下。郑伯,即郑庄公。由此句以下至“难之也”为解释这段经文的内容。郑志:郑庄公的用意。庄公对弟不施以教诲,却有意养成他叛逆之心,同时又暗作准备,等待共叔段公开起兵谋取政权时将他一举歼灭。因为庄公蓄谋已久,早就有除去其弟的意思,所以作者用“志”字以明庄公心机。难:责难。郑庄公志在杀弟,而结果段却逃奔共国去了。但《春秋》却不明说太叔段出奔之事,其用意是为了表示对郑庄公的责难。寘:同“置”,安顿。对姜氏而言,具有放逐的意义。城颍:郑国邑名,在今河南省临颍县西北。颍谷:郑国的边邑,在今河南省登封县西南。封人:管理疆界的吏。封,疆界。舍:同“捨”,这里是放起来的意思。遗:音wèi,赠送。繄:音yī,句首语气词。阙:音jué,通“掘”,挖的意思。泄泄:舒畅的样子。泄,音yì。君子:《左传》作者的假托。作者常常在文中用“君子曰”的方式发表议论。施:音yì,延伸,这里是推广的意思。诗:特指《诗经》。此句引自《诗经》的《大雅·既醉》。匮,音kuì,穷尽。锡,赐给。类,家族的意思。

    【译文】

    当初,郑武公娶了申国国君的女儿,这位女子被称为武姜。后来武姜生了郑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逆产,吓坏了姜氏,所以被取名为寤生。从此,武姜就一直厌恶庄公。相反,她却溺爱着共叔段,想要立共叔段为国君。为此,武姜多次向武公请求,却没能得到武公的许可。等到庄公即位以后,武姜就向庄公请求,将制作为共叔段的封邑。庄公说:“制是险恶的聚落,当年东虢国的国君就死在那里。换其他的地方我可以遵从。”武姜又为共叔段请求以京作为封邑。庄公就让共叔段据有京,共叔段因而被称为“京城太叔”。

    大夫祭仲对庄公说:“都的城墙面积超过百雉,就会成为国家的祸害。按照先王定下的制度,大都城墙的面积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都不能超过五分之一,小都不能超过九分之一。如今,京的城墙没有按照规定去建造,而是超过了国都城墙三百雉的三分之一,这是不符合制度的。这样任意发展,您将控制不住他。”庄公说:“姜氏想要这样,怎能避得开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的欲望怎能满足得了?还不如早作安排,不要让段的势力任意滋长蔓延,蔓延以后就难对付了。蔓延的野草尚且不能除尽,何况段是您得宠的弟弟呢?”庄公说:“多做不合道义的事情,必定自取灭亡。您就等着瞧吧!”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的边地两属于庄公和自己。公子吕就对庄公说:“国家是不能忍受国土两属于二主的状况的,对此您打算怎么办呢?如果想把国家交付太叔,我就请求去侍奉他;如果不想交付,那就请允许我除掉他:不要让百姓无所适从。”庄公回答说:“不需要这样,他将会自己招祸的。”

    太叔进一步收取了那两属的边地,作为自己的城邑,他的势力达到廪延。子封说:“这会儿可以收拾他了,他的地盘扩大,就会得到民心的。”庄公回答说:“对君王不义,对兄长不亲,地盘再大,也会崩溃。”

    太叔修筑城墙,聚集民众,整治铠甲,制造兵器,装备好步兵和战车,打算袭击郑国都城。夫人姜氏将为太叔做内应,去打开城门。庄公探听到太叔发动攻击的日期,于是才说:“现在可以收拾他了!”他命令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去讨伐京。京的臣民纷纷背叛太叔。太叔段只好逃到鄢。庄公又亲自到鄢讨伐太叔段。鲁隐公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太叔段逃亡到共国。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段不恪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称他为弟。庄公和太叔段之间如同两国的君主,因此《春秋》上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具有讥讽他没有教诲弟弟的含意。实际上,是要点明庄公本意在于纵容弟弟为恶,以便伺机杀他。《春秋》不写太叔段逃亡在外,是有意责难庄公逼弟之过啊!

    事后,庄公将姜氏软禁在城颍,并对她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必再见面了!”可是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颍考叔是颍谷地方管理疆界事务的官,他听说了这件事情,就来向庄公进献贡品。庄公赏赐给他食物。颍考叔进食时将肉羹放在一旁不吃。庄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颍考叔回答说:“小人我上有母亲,她吃遍了我孝敬给她的食物,却没有尝过君主您赐给的肉羹。我请求您允许我把肉羹转送给我的母亲。”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惟独我却没有!”颍考叔说:“我冒昧地请问,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庄公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颍考叔,而且告诉他自己的后悔心情。颍考叔听完说道:“您发愁什么呢?如果向下挖土达到黄泉,再修一条隧道,然后在隧道里和母亲相见,那么谁能说您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呢?”庄公听从颍考叔的建议。隧道掘成后,庄公走进隧道,他赋诗道:“在宽阔的隧道里面,天伦之乐真令人融融陶醉。”姜氏走出隧道,也赋诗道:“在宽阔的隧道外面,天伦之乐才真使人恋恋不舍。”于是俩人又像从前那样,恢复了母子关系。

    君子说道:“颍考叔实在是纯孝子啊!他不但热爱自己的母亲,而且又将他的孝道去影响庄公的行为。《诗经》中有这样的语句:‘孝子的德行是不会穷尽的,它永远能赐给家族以福分。’大概正是说的颍考叔这样的孝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