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骆宾王

【读前须知】

骆宾王，唐朝婺（音wù）州义乌县（今浙江省义乌县）人。他自幼聪明，七岁就能赋诗，有“神童”之誉；成年后以诗文著称，为“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在政治上并不得志，先任长安县主簿，唐高宗永徽年间官至侍御史，但因上书谈论政事而被捕入狱，后被贬为临海（今浙江省天台县）县丞。他为此闷闷不乐，终于弃官而去。后来，骆宾王投奔徐敬业，助徐敬业反武则天。

武则天，自名为曌（音zhào），并州文水（今山西省文水县）人，生于唐武德七年（624年）。她十四岁时被选入宫中为唐太宗才人。唐太宗死后，武则天削发为尼，但不久又被唐高宗召入宫中，立为昭仪，永徽六年（655年）册立为皇后。弘道元年（683年），高宗去世，中宗即位，武则天就临朝称制。第二年，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并大肆杀戮李唐王朝子孙及旧臣，从而引发了徐敬业的反抗。

徐敬业是唐朝开国功臣徐世勣（音jī）的长孙，袭爵英国公，因徐家被赐为李姓，因而又称李敬业。光宅元年（684年），徐敬业在扬州建立匡复府，自任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讨伐武则天。骆宾王就在此时被徐敬业召入幕府，任为艺文令。徐敬业起兵之际，骆宾王为他撰写了这篇檄文。

檄文是用于征召、申讨的文书，主要用在军事上。这篇檄文笔锋犀利，先声夺人，很具有鼓动性。武则天始读此文时言笑自若，并不在意。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她不禁惊问何人所作，叹息这样的人才竟被冷落。

徐敬业不久失败身死，骆宾王从此下落不明，或说投水而死，或说出家为僧。武则天又陆续镇压了其他反抗势力，进一步巩固中央集权，于690年改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天授，自称圣神皇帝。直到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去世的当年，才让唐中宗复位。

后人将骆宾王的诗文搜采结集，约有一百余篇，明人胡应麟名之为《临海集》。清人陈熙晋为之笺注，题为《骆临海集》。本文收于该集卷一○中，原标题“徐敬业”作“李敬业”。

【原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扰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届，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于，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山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注释】

伪：在李唐王朝旧臣的眼里，武则天的政权是非法的，所以称之为“伪”。地：通“第”，门第。下陈：下列。宫中侍女都站在堂下，所以统称下陈。武则天曾被唐太宗召为才人，属下陈之列。更衣：上厕所的婉辞。西汉时，歌女卫子夫因侍候汉武帝更衣而得到宠幸，后来成了皇后，此处用这则典故比喻武则天向唐太宗邀宠。洎：音jì，到。晚节：原为晚年的意思，此处是指年龄稍大。春宫：太子居住的宫称为春宫。此处指太子李治宫。李治即后来的唐高宗，650年至683年在位。先帝之私：唐太宗死后，武则天削发为尼。经此转折后，又人宫成为高宗妃子。娥眉：眉毛弯曲的形状如蚕娥的触须一样，据说是最美的眉毛。掩袖：楚怀王宠姬郑袖担心魏国送来的一名美女可能夺去自己的宠爱，就欺骗她说：“大王爱你的美貌，却厌恶你的鼻子。你最好用袖子掩住鼻子去见大王。”那名美女信以为真，就照办了。楚怀王纳闷，问郑袖这是什么缘故。郑袖却告诉怀王，美女讨厌他的臭味。怀王听后大怒，就割掉了美女的鼻子。此处用这个典故比喻武则天惯会设计害人。惑主：指陷害王皇后事。武则天进宫后生一女孩，王皇后前来看望。待王皇后离去后，武则天就将女孩弄死，盖在被子下。随后高宗来到，掀被见女孩已死。高宗惊问左右，左右说王皇后曾来过。高宗十分生气，不再宠信王皇后。武则天又不断进谗言，促使高宗下决心废掉王皇后，改立武则天为皇后。元后：皇后。翚翟：音huí dí，唐代皇后的车服上绘有翚翟图形，因而以翚翟代指皇后的车服。翚，有彩色羽毛的野鸡。翟，有长尾的野鸡。聚麀：两头公鹿同与一头母鹿交配。指武则天先为唐太宗才人，后为唐高宗皇后。与父子先后相配，属乱伦行为。麀，音yōu，母鹿。虺：音huǐ，一种毒蛇。蜴：音yì，蜥蜴。狎：音xiá，亲昵。邪僻：奸邪之徒，指曾赞同唐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忠良：指反对唐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的褚遂良、长孙无忌、上官仪等人，后来三人都被逼死。杀姊：武则天并未杀姊，但曾杀其姊韩国夫人之女贺兰氏。据说，贺兰氏在宫中也受到了皇帝宠爱，武则天怕影响自己．就将贺兰氏毒死了。屠兄：武则天的异母兄武元庆与武元爽分别任职宗正少卿和少府少监，由于武则天生母的唆使，武则天将他们调到边远的州去任刺史，二人不久就先后去世了。弑君：唐高宗是病死的，并非被武则天谋害致死。但为了增加宣传效果，骆宾王故意要这样编造。鸩母：武则天并未毒死母亲，这也是强加的罪状。鸩，音zhèn，一种羽毛有毒的鸟，据说将它的羽毛浸在酒中，可以制成毒酒。君之爱子：指唐高宗之子中宗李显。光宅元年（684年）武则天将中宗废为庐陵王。贼之宗盟：贼指武则天。宗盟指武承嗣等武家亲属，武则天当政后，他们都被委以重任。霍子孟：即霍光，字子孟，西汉大臣。汉武帝去世后，他辅佐汉昭帝。汉昭帝死后，昌邑王嗣位，但荒淫无道。霍光废黜昌邑王，改立汉宣帝，使汉室安定下来。骆宾王以霍光事迹讽刺朝中没有捍卫唐室的大臣。朱虚侯：西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子，名章，封为朱虚侯。他曾与周勃、陈平等大臣一起消灭外戚吕氏，迎立汉文帝。骆宾王以朱虚侯事迹指责朝中缺乏捍卫唐室的李氏宗室。燕啄皇孙：西汉成帝以赵飞燕为皇后，其妹为昭仪。赵氏姐妹因自己不生子，就将皇子逐个杀死，使成帝没有继嗣。为此，当时传出歌谣，“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骆宾王以此影射武则天杀死和逼死太子李弘、李贤等。龙漦帝后：传说，夏朝快衰亡时，有两条龙落在夏朝宫廷中，夏帝将龙的涎沫收藏在盒中。这只盒子传到周朝。周厉王末年，盒子被打开，涎沫流了出来，化为玄鼋。与一宫女交配。宫女怀孕，生下一女，流落褒国，因而名叫褒姒。后来，周幽王因宠爱褒姒而荒淫无道，导致西周灭亡。漦，音lí，龙吐出的涎沫。冢子：嫡长子。冢，音zhǒng。微子：名启，商纣王庶兄。商朝灭亡后，微子被周武王封于宋地。后来，微子去朝见周王，路过殷商故都，看见荒凉的景象，十分伤感，就作了一首《麦秀之歌》，以寄托哀思。袁君山：一说认为是东汉和帝时任司徒的袁安。当时天子幼弱，外戚窦氏擅权，袁安每当与公卿谈论国事，就痛哭流涕。但是，袁安字邵公而非君山。所以，也有一说认为是东汉初年的议郎给事中桓谭，因为桓谭字君山。桓谭由于上疏反对光武帝迷信图谶而遭贬斥，后忧郁而死。比较而言，桓谭事迹不如袁安事迹与本文内容贴切。山河：一说作“三河”，为汉代设立的河南、河东、河内三郡，地域相当于今河南省西北部及山西省南部地区。其实文中只是泛指中原而言，作“山河”较妥。玉轴：坚固的战车。海陵：县名，在今江苏省泰州市。红粟：粟米因积藏日久而发酵变红。江浦：地名，在今江苏省江浦县境。黄旗：意指王者之旗。班声：战马的嘶鸣声。剑气：宝剑的精气。南斗：星宿名。暗呜：胸怀愤怒。喑，音yīn。叱咤：音chìzhà，怒喝声。公等：指朝廷和地方的文武官员。汉地：汉朝的封地。此处借指唐朝的封爵。叶：音xié，同“协”，合于。周亲：至亲。顾命：帝王临终的嘱托。宣室：汉朝未央宫前的正室。此处借指大臣受顾命的场所。一抔之土未干：指唐高宗刚死不久。一抔之土，即一小堆土，意指坟墓。抔，音póu，以手捧物。六尺之孤：指被武则天废黜的唐中宗。往：指已去世的唐高宗。居：指继位的唐中宗。勤王：天子有难，起兵救助，称“勤王”。大君：指唐高宗。坐：徒然地。昧：看不清楚。几：隐微的苗头。后至之诛：迟疑后到的人要受惩罚。相传大禹在会稽召集诸侯会盟，防风氏迟到，大禹就将他杀了。此处用这个典故警告各地官员。

【译文】

窃取皇帝大位的武氏，本性就不安分顺从，出身门第贫寒微贱。她最初充当太宗的才人，曾经利用侍候皇帝方便的机会得到宠幸。等到年纪稍长，又在太子宫中污秽淫乱。她偷偷隐瞒受过先帝垂爱的经历，暗中图谋高宗的宠幸。一入宫中她就心怀嫉妒，舒展蛾眉去压倒众人；专会巧施谗言设计害人，偏能做出狐仙那样的媚态迷惑君主。她终于穿上翚翟礼服，登上皇后之位，却将君主陷入父子同一配偶的乱伦地步。加上她怀着毒蛇与蜥蜴般心肠，豺狼般性情，亲近奸邪之徒，残害忠良之辈，屠戮姐妹，虐杀兄弟，谋害君主，毒死母亲，致使凡人与天神一齐痛恨，上天与大地都不容忍。可是她还包藏着祸害的心思，阴谋窃取皇帝大位。因此她将君主的爱子幽禁在冷落的宫中，将自己的亲属、党羽纷纷委派重要的职务。呵！可叹霍光那样的重臣不再出现，朱虚侯那样的宗室也已不存。真是，燕啄皇孙的民谣传出，应知道汉室的福祚将要结束；二龙在夏朝帝后面前吐涎，该明白这是王朝衰败的标志。

敬业乃是大唐的旧臣，公侯的嫡长子，继承了父、祖遗下的功业，蒙受过本朝丰厚的恩惠。想到宋微子为故国抒发哀思，这确实有道理；袁君山因外戚擅权而痛哭流泪，那难道徒劳无益吗？因此激于义愤要掀起一番政治风云，志向在于安定大唐的江山，凭仗天下对武氏的失望情绪，顺应四海对唐朝的人心所向，高举起正义的旗帜，去清除害人的妖孽。于是南与百越沟通，北向中原联络，聚集成千上万战马，集合接连不断战车。海陵粟米陈积日久已呈红色，仓库的储存无穷无尽；江浦已经遍布黄旗，匡复大唐伟业难道距今还远？战马嘶鸣如北风怒吼，剑气冲天与南斗齐平。愤怒爆发使山岳崩塌，放声怒吼就风云变色。凭这样的士气对付敌人，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打垮？用这样的部众建立功业，什么样的功业不能实现？

公等有的享有朝廷封爵，有的是皇室至亲，有的受过皇上面喻而寄托重大责任，有的受过先帝遗命理应辅佐皇室。先帝遗言还在耳边，怎么能忘却为朝廷尽忠？先帝陵墓上的土尚未干，年幼的孤君却已不知交托何人！公等倘若参与改变灾难为福祉的举动，送别去世的先帝，拥戴继位的幼主，共同建立扶助皇室的功勋，不再废弃先帝的遗命，那么一切应有的封爵赏赐都会兑现，这可以手指山河起誓为信。如果有人恋守孤穷的城池，在歧路上犹豫不决，认不清事先显示的吉利兆头而徒然地观望不前，就必然会招致迟疑之罪而自取灭亡。请看今日的大地，到底是谁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