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古战场文

    ——李华

    【读前须知】

    李华,字遐叔,唐朝赵州赞皇县(今河北省赞皇县)人,生于唐玄宗开元三年(715年)。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进士擢第,历任监察御史、右补阙等职。安史之乱时,李华被叛军俘获,被迫任凤阁舍人伪职。乱平之后,他被贬为杭州司户参军。后来托病隐居,信奉佛法。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病故。

    李华留有《李遐叔文集》。但原集宋朝时已佚,今集为后人取《唐文粹》、《文苑英华》等书编辑而成,存文一百三十余篇,由四库馆臣析为四卷。

    《吊古战场文》存于《李遐叔文集》卷四,又收于《全唐文》卷三二一以及《唐文粹》、《文苑英华》等书中,但文字略异。这篇文章写于安史之乱前。当时,唐玄宗骄侈昏庸,看不到隐伏在社会中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又好大喜功,对四方不断用兵,却屡战屡败,致使国力损耗,灾荒频起,给人民带来了极大痛苦。李华作此吊文,竭力描写战争的残酷和令人悲哀的后果,虽以秦汉、匈奴为话题,实际上是在谴责唐玄宗的穷兵黩武政策。这篇文章采用骈体形式,对仗精工,音韵和谐,但又不同于南朝时期浮艳的文风,主题鲜明,文字流畅,骈俪之辞不多。李华写成本文以后,故意将它熏污成旧,夹藏在佛书之间,又有意让与他同年擢为进士的萧颖士看到。萧颖士看后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可以。李华不免得意,又追问当今何人能及。萧颖士说道:“您认真思索,就能写出此文。”李华惊讶叹服。于此也可见当时李华文章已自成风格。萧颖士也擅长写作,与李华齐名,二人都主张恢复先秦两汉时期散文传统,为后来韩愈提倡的古文运动起了开先河的作用。

    【原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水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舷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注释】

    垠:音yín,边际。夐:音xiòng,遥远。曛:音xūn,日落之时昏暗的余光。铤:音tǐng,快跑的样子。亭长:秦汉制度,十里一事,每亭设亭长一人,掌管地方治安。唐代,在尚书省各衙门设置亭长,负责门房传达事务,是不入流的小官吏。此处以亭长代称地方小吏。徭:服劳役。戍:守卫边疆。暴:音pù,同“曝”,太阳晒。腷臆:抑郁的心情。腷,音bì。四夷:泛指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部落。中州:上古划分中国为九州,将位于中部的豫州称为中州。后来以中州泛指中原或中国。斁:音dù,败坏。期门:军营的大门。组练:以绦带缀甲称组,为车战之士的战服;以帛缀甲称练,为步兵战服。二者合为战服的意思,此处代指军队。海:瀚海,唐朝对蒙古大沙漠的泛称。胫:音jìng,小腿。鸷鸟:凶猛的鸟。鸷,音zhì。踟蹰:音chíchù,迟疑不前。此处形容战马畏寒不进。缯纩:丝棉织品的总称。缯,音zēng,帛。纩,音kuàng,絮。辎重:行军时由运输部队携带的军需物资。辎,音zī,运输用的车辆。都尉:职位低于将军的武官。港:河湾。蹙:音cù,迫近。砾:音lì碎石。淅淅:轻微的风声。淅,音xī。幂幂:云雾迷漫的样子。幂,音mì。牧:李牧,战国时期赵国良将。林胡:匈奴族的一支。殚:音dān,竭尽。痡:音pū,病。此处为疲乏的意思。猃狁:音xiǎn yǔn,周朝时期游牧在北方草原上的民族,为匈奴族的前身。太原:地名,位于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一带。朔方:地名,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境。饮至:军队胜利还师后在宗庙中饮酒庆贺。策勋:将功劳记录在简策上。穆穆:和睦恭敬的样子。棣棣:雍容娴雅的样子。棣,音dì。荼毒:荼是苦菜,毒是害虫,合起来是残害的意思。荼,音tú。生灵:民众。朱殷:朱是红色,殷是红黑色,合起来代指血液。殷,音yān。阴山:山脉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苍苍:浩茫的上天。蒸:众多。悁悁:忧闷的样子。悁,音juān。寝:音qǐn,睡下。寐:音mèi,睡着。此句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三○章。原句为“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意思是,大量用兵必然严重影响农业生产的收成,因而会出现饥荒。此句出自《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原句为“古者,天子守在四夷”,意思是,古代圣明的天子用仁义教化外族,使他们心服,不来侵扰汉族,这样就如同在四方边境上设置了守卫力量一样。

    【译文】

    浩浩然啊,平展展无边无际的沙漠,放眼远望却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黄河如衣带环绕,四周是群山起伏重叠交错。天际暗淡无光啊,真是凄凉悲惨;日色昏黄,但闻阴风阵阵呼号。蓬草折断,野草枯萎,寒气凛冽,如同霜降的清晨。飞鸟在空中盘旋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在惊恐地奔窜。亭长告诉我道:“此处就是古代的战场,从前常有军队在此覆没,所以往往有鬼哭的声音,每逢阴天就可以听到。”令人伤心啊!不知这是秦代的战场,还是汉代的战场?或许竟是近代的战场?

    我听说齐国、魏国征集丁壮服役,戍守边疆;楚国、韩国招募兵员备战,对付敌国。士兵们在边境长途跋涉,接连数年经受风吹日晒。清晨在沙漠寻草牧马,夜晚渡过冰冻的黄河。地是这样空旷,天是那么高远,不知道哪里是回家的道路。既然已将性命寄托在锋利的刀锋剑刃之间,心中的愁闷还用得着向谁去诉说?秦汉以后,四方边境战争不断,中原衰败,没有一代不受毁损。古代宣称,无论外族还是华夏,都不与帝王之师抗衡;后来不再宣扬礼乐教化,武将就用奇诡兵法发动战争。奇诡兵法不合仁义却被采用,王道不切实际而被舍弃。唉,实在可悲可叹!

    我想象,北风震撼沙漠之际,正是胡兵乘机来犯之时。主将骄傲轻敌,敌兵来到营门才仓促应战。荒野中竖起了各式战旗,河床里奔跑着车士步卒。军法残酷,战士心惊胆战;将帅威严,士兵性命微贱。锋利的箭头穿透骨髓,飞扬的黄沙扑打人脸。敌我展开搏斗,震得地动山摇;喊杀之声似江河崩裂,奋击之势如雷电轰鸣。酣战之际,天气转为阴沉,乌云凝聚,瀚海边地寒风凛冽;转瞬之间。积雪已没小腿.气温骤降,呵气成冰胡须冻结。鸷鸟飞归伏身巢中,战马畏寒不肯前进;棉絮薄衣难以保暖,皮肤开裂手指冻断。如此痛苦不堪的严寒,是上天给予强胡的机会;凭借冰冷肃杀的天气,他们相率前来抢劫屠戮;恣意地截取我军辎重,横行疆场攻我饥寒士卒。都尉才投降,将军已战死,尸体填塞黄河湾的沿岸,鲜血流满长城下的洞穴。不管生前高贵还是低贱,一同化为枯朽的白骨,悲惨的情景实在难以道尽啊!鼓声寥落啦,力量已经用完;箭头射光了,弓弦已经断绝;白刃拼杀吧,宝刀已经砍折;敌军迫近呵,快作生死抉择。投降吧,终身沦落外族;战死呢,尸骨曝晒沙滩。飞鸟无声啊,群山沉寂;黑夜漫长啊,悲风萧瑟。魂魄不散啊,天色阴暗;鬼神聚集啊,云雾迷漫。目光惨淡啊,河岸微映荒草;月色凄凉啊,群山笼罩白霜。悲哀心碎,目不忍睹,人间还有这样的惨景吗!

    我听说,李牧统率赵国士兵,大破入侵的林胡,开辟了千里的疆域,使匈奴望风远逃;汉朝动用全国力量进攻匈奴,反而财尽力乏。这只是用将得当与否罢了,难道在于兵士的多少吗?当年周朝驱逐猃狁,向北一直攻到太原。在朔方筑好防御之城,就率领全军凯旋而回。在宗庙饮酒庆贺,将功劳记在简策,将军们全都欢快,士兵们也都安闲。君臣之间,和睦相处,以礼相敬。秦朝兴建长城,瀚海作为关隘,残害多少民众,鲜血流淌万里。汉朝进击匈奴,虽然取得阴山,遍野尸体相枕,其实得不偿失。

    茫茫上天,降生众民,谁人没有父母?从小拉扯,前抱后背,惟恐夭折。谁人没有兄弟?相互亲近,如同手足配合。谁人没有夫妇,敬重如宾,爱护如友。生在世间,受过国家什么恩惠?惨遭杀戮,可曾犯过何种罪行?他们是死是活,家人不得而知。有人带来凶信,也还将信将疑。忧愁在心,耳目呆滞,睡梦之中,恍惚相见。摆上祭品,倾洒酒觞,望着天边痛哭,不知亲人死在何方。上天大地忧愁,花草树木凄凉。吊祭方位不明,死者难以感知,灵魂何处依托?何况大战之后必有灾荒,活人也只好流离失所,哪能顾上北疆孤魂。唉,实在可悲可叹!时代如此吗?命运如此吗?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只盼君王推行仁义,能使四方安宁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