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赋

    ——杜牧

    【读前须知】

    杜牧,字牧之,唐朝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人,生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他出身官僚家庭,二十六岁中进士,先为弘文馆校书郎,后来逐渐升到中书舍人。杜牧擅长诗文,与李商隐齐名,二人被人誉为“小李杜”。杜牧在政治上也颇有抱负,虽生活在晚唐衰败之际,却想力挽狂澜,改革时弊,但终因无可奈何而在晚年趋于保守消极。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年),杜牧去世。

    杜牧的外甥裴延翰为杜牧编辑文集,因杜家别墅坐落在樊川,因而取名《樊川文集》。后人又编外集、别集,形成现在见到的规模,有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陈允吉点校本。本文选自该集卷一中,是杜牧二十三岁时的作品。阿房宫又名阿城,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阿房村。最初由秦惠文王建造,宫未成而王死。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在旧宫基础上大兴土木,将它扩建成一处大规模的宫殿群落。公元前206年,项羽入咸阳,放火焚毁了阿房宫。据说大火烧了三个月才熄灭。一千年以后的杜牧当然不可能亲眼见到阿房宫,所以他的赋全凭空想,文中没有一处楼阁的名称和具体的型制。不过,靠着他瑰丽的神笔,却写得有声有色,读者不知不觉已入殿堂,但仔细一想,尽是空中楼阁,似见非见。

    赋,作为一种文体形成于汉代。这种文体讲究文采和韵节,兼具诗歌与散文的性质,发展到唐代,形成了即景抒情与议论发挥紧密结合的新特点,本文即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杜牧虽极力夸张阿房宫的瑰丽,却并不是羡慕其奢华。真正的主题,在“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之后,目的在于向当朝皇帝唐敬宗发出警告。原来,唐敬宗也在大造宫室,广收声色。

    【原文】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困困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六王:战国时期的韩、魏、赵、燕、楚、齐六国诸侯。兀:音wù,山顶光秃,因为树都被砍光了。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咸阳: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二川:渭川和樊川。渭川即今渭水,自甘肃省发源,东流至陕西省入黄河。樊川为渭水支流灞水。溶溶:水流充沛的样子。廊腰:游廊转折处。缦:音màn,没有花纹的丝织品。囷囷:曲折回旋。囷,音qūn,原意为圆仓。复道:架设在空中连接楼阁的通道。妃:音fēi,帝王之妾或太子、王侯之妻。嫔:音pín,帝王之妾或宫中女官。媵:音yìng,陪嫁之女,此处即宫女。嫱:音qiáng,宫中女官。梳晓鬟:早晨梳理的环形发髻。鬟,音huán,发髻。缦立:长久地站立。缦,音màn,同“慢”。三十六年:秦始皇自公元前246年至公元前209年在位,不算去世的那年,共计三十六年。此处是说有的妃嫔终身未能受到秦始皇的宠幸。铛:音chēng,铁锅。逦迤:音lǐ yǐ,接连不断。锱铢:音zī zhū,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都是很轻微的重量单位。此处比喻很细小的东西。南亩:泛指田地。磷磷:原意为玉石光耀。此处指钉头闪亮。庾:音yǔ,露天积谷的地方。此处泛指谷仓。九土:九州的土地,即全国的土地。呕哑:音ōu yā,嘈杂的声响。戍卒叫:戍边士卒呼叫呐喊。此处指秦末戍卒出身的陈胜领导的农民大起义。函谷举:函谷关被攻克。此处指刘邦率义军首先攻入函谷关,灭亡秦朝。楚人一炬:楚国人放了一把大火。继刘邦之后,项羽率领反秦军来到咸阳,焚毁了阿房宫。

    【译文】

    六国相继灭亡,四海归于一统。蜀地山林砍净,阿房宫殿建成。覆盖大地三百余里,楼阁耸立遮蔽阳光。从骊山往北兴建,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通达到咸阳。渭川与樊川荡漾,穿流进入宫墙。五步建一楼台,十步筑一殿阁。游廊折转如腰,好像丝带曲折萦回;房檐排列如牙,仿佛群鸟俯首下啄。或楼或阁,各因地势怀抱其间;屋心聚处如钩,屋角相凑若斗。盘旋而上,曲折而下,天井像蜂房排布,瓦沟如漩涡相绕,层层叠叠矗立而起,真不知有几千万处院落。长桥飞渡水面,天上万里无云,为何长龙横卧?复道高架空中,并非雨过放晴,怎么彩虹辉映?身处宫中,只觉此高彼低;扑朔迷离,不辨东西南北。台上歌声悠扬,温暖如春光融融;殿中舞袖舒展,清凉似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竟会有不同气候。

    诸侯妃嫔媵嫱,六国王子皇孙,告别故宫楼阁,乘车来到秦国。早晨献歌,晚上奏乐,成为秦国宫人。明亮的星光在闪烁,那是嫔妃早起打开了梳妆的镜子;绿色的轻云在缭绕,这是宫女清晨整理着乌黑的发髻。渭水面上泛起层层油腻,那是嫔妃倒下了残脂剩粉;骊山坡上笼罩迷漫烟雾,这是宫女焚烧着椒兰香料。忽然晴空雷声隆隆,原来是皇上宫车经过;车声辘辘,渐渐远去,不知消失在何处。每一处肌肤尽显娇态,每一分容颜精心修饰,久久地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远方,只盼着皇上驾临。竟有人白等三十六年,未能得到皇上宠幸。燕国和赵国搜刮的财宝,韩国和魏国聚敛的金玉,齐国和楚国收藏的珍奇,经过世世代代,从人民手中掠夺得来,堆积得如山一般。一旦国家灭亡,再也不能占有;全都送到秦国,放在阿房宫中。宝鼎视为铁锅,美玉看作石头,黄金当成土块,珍珠以为沙砾,随意丢弃,遍地可见。秦人见此情景,并不觉得可惜。

    哎,可叹呀!一个人的心,应当体谅千万人的心啊。秦皇喜爱繁华奢侈,人民也顾念自己家庭。怎么可以锱铢分量的东西都要搜刮干净,使用起来却像对待泥沙一样毫不爱惜!结果,使支撑栋梁的柱子,比田地里的农夫还多;使架在梁上的椽子,比织布机上的妇女还多;使闪亮的钉头,比谷仓中的粟粒还多;使参差不齐的瓦缝,比全身上下的线缕还多;使纵横交错的栏杆,比全国土地上的城郭还多;使嘈杂的乐器声音,比市场上讨价还价的争吵还乱。结果是天下的人民,嘴上不敢讲话,心中却充满愤怒。那独裁者的野心,一天比一天骄横固执。谁知陈胜高声呐喊,刘邦攻克函谷关,项羽一把大火,阿房宫化作焦土。

    呜呼!攻破六国的是六国贵族,不是秦国;灭亡秦朝的是秦始皇自己,不是天下人民。唉!假使六国贵族各自爱护自己的人民,就完全可以抵抗秦国的进攻;又假使秦始皇能够爱护六国的人民,那么不但可以传位三世,甚至可以传到万世,永做皇帝,有谁能够灭亡秦朝呢?秦人是来不及为自己哀痛了,可是后人在为秦人哀痛;后人如果仅仅哀痛却不引以为借鉴,那也会使后人的后人再来哀痛后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