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柑者言

——刘基

【读前须知】

刘基，字伯温，处州青田县（今浙江省文成县）人，生于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年）。元文宗至顺年间中进士，历任江西高安县丞、江浙儒学副提举、浙江元帅府都事等职。但屡受排挤，被迫归隐山林，著寓言体散文集《郁离子》以明心志。朱元璋起兵反元，聘刘基为佐臣。刘基出山以后，为朱元璋建立帝业和制定明初典章制度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明朝开国功臣之一，官至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受封诚意伯。但是，后来他受到朱元璋的猜忌和左丞相胡惟庸的构陷，因而辞官返乡。明太祖洪武八年（1375年），刘基忧愤暴卒。

刘基的诗文在明初很有影响，他的文笔生动形象，富于哲理。后人将刘基的作品编辑为《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该集有清雍正八年（1730年）续刊本，其中有不少哀时愤世的佳篇。

本文收于《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六中，但第一段落略有删节。本文对元末腐败的吏治作了无情的揭露与讥讽。可是，这样一个很严肃的大题目，却没有采用冠冕堂皇的庄重语气口诛笔伐，而是借卖柑子的小贩以滑稽的口吻诙谐地道出。其效果不但辛辣、尖锐，而且反映人心的向背。人们会很自然地想到，由这样一帮“坐縻廪粟而不知耻”的武将、文臣从中危害，元朝不亡何待。文中不乏生动、犀利的语言，特别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语，已成为揭露欺世盗名者的十分形象的成语。

【原文】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业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恍恍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趾。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释】

杭：杭州府，今浙江省杭州市。烨：音yè，光彩鲜艳。笾：音biān，举行宴会和祭祀时盛食品的竹制器具。豆：举行宴会和祭祀时盛食品的器具，形状似高脚盘，木质、陶质或铜质。炫：炫耀。瞽：音gǔ，瞎子。虎符：虎形的兵符，用以调兵遣将的凭信。皋比：虎皮。比，音pí，此处意为虎皮铺垫的交椅。恍恍：威武的样子。恍：音guāng。干城：盾牌与城墙，捍卫国家的意思。干，盾牌。孙：孙武，春秋时期齐国人，军事家。吴：吴起，战国时期卫国人，著名将领。峨：高耸。绅：系在腰上的大带。拕：音tuō，同“拖”。庙堂：指朝廷。伊：伊尹，商汤时的大臣，曾辅佐商汤灭亡夏桀。皋：皋陶，虞舜时的贤臣。陶，音yáo。斁：音dù，败坏。醇醴：音chǔn lǐ味道厚美的酒。饫：音yù，饱食。东方生：东方朔，西汉武帝近臣，性格诙谐，善于讽喻。

【译文】

杭州府有个卖水果的人，他很会贮藏柑子，他的柑子经过严冬酷夏也不腐烂。将柑子拿出来看，光彩鲜艳，玉石般的质地，金黄的色泽。从中剖开，干枯得如同破棉絮一样。我奇怪地问他道：“你出售给人的柑子，是打算装在笾豆里，去供奉祭祀，或招待宾客的吗？还是炫耀它的外表，用来迷惑愚人或瞎子呢？你的这种欺骗手段真是太过分了！”

卖柑的人笑着说：“我干这行业有年头了！我靠干这行业来喂饱我肚子。我卖柑子，别人买柑子，没听人提过什么意见，却惟独不能满足你的需要吗？世上行骗的人可不算少了，难道惟独我一人吗？先生你没有考虑过这种现象啊。如今那些佩戴虎符而坐在虎皮交椅上的人，他们那种威武的样子，仿佛是捍卫国家的人才，果真能拿出孙武、吴起那样的韬略吗？那些头戴高冠、身拖长绅的人，他们那种气宇轩昂的样子，仿佛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果真能建立伊尹、皋陶那样的功业吗？盗贼兴起了，不知道去防御；民众困苦了，不知道去救济；官吏奸邪了，不知道去制止；法制败坏了，不知道去整顿；端坐在那里白白浪费国家仓库里的钱粮，却不知道羞耻。看他们坐在高高的厅堂上，骑着大马，醉饮着美酒，饱食着肥肉鲜鱼的那副样子，谁不感到形象高大得令人可怕，身份显赫得令人敬仰呢？可是，哪一个不是外表似金如玉，而内里却是破絮呀！如今先生你不去分析那些人，却考察起我的柑子来了！”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回来以后想起他的话，觉得他很像东方朔一类的诙谐人物。莫非他是一位不满现状而憎恶邪恶势力的人吗？难道他是要假托柑子来讽刺世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