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姬传

    ——侯方域

    【读前须知】

    侯方域(1618—1666),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齐名,称“四公子”。入清后曾应河南乡试,中副榜;并向清总督献策,企图消灭农民军。有《壮悔堂文集》等。

    【原文】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亟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注释】

    贞丽:姓李,字淡如,秦淮名妓,李香之假母。博:古代一种棋戏,后来泛指赌博。阳羡:今江苏宜兴。陈贞慧(1604-1656):字定生,江苏宜兴人。明万历间廪生,复社重要成员。崇祯时,阮大铖谋复用,贞慧与复社成员吴应箕等草《留都防乱揭贴》,给予揭露和抨击。南明弘光朝,阮大铖任兵部尚书,借故陷害贞慧。下狱,旋得释。明亡,隐居不出。著有《雪岑集》、《皇明语林》、《八大家文选》等。张溥(1602—1641):字天如,号西铭,江苏太仓人。崇祯元年组织复社,“以嗣东林”;四年成进士,故尊称学士。溥诗文敏捷,著有《七录斋集》等。夏允彝:字彝仲,江苏松江人(今属上海市),夏完淳之父。祟祯进士,组织几社,与复社相呼应。明亡,投水死。因他曾在吏部做过官,故称夏吏部。风调:有风度、有风采。皎爽不群:磊落、开朗,不同流俗。吴人周如松:艺名苏昆生,原籍河南固始,寄居江南无锡,故称“吴人”。明末清初著名歌唱家,通晓音律。吴伟业有《口占赠苏昆生》诗。玉茗堂四传奇:指明代杰出戏曲家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亦称“临川四梦”,包括《紫钗记》、《牡丹亭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四部传奇作品。琵琶词:即《琵琶记》,明初高则诚作。不轻发:不轻易歌唱。雪苑侯生:雪苑,即“雪满梁苑”之意。梁苑,指西汉时梁孝王兴建的东苑,在河南商丘东。侯方域是商丘人,别号雪苑。己卯:明崇祯十二年(1639)。偿:酬谢、回敬。皖人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安徽怀宁(今安庆)人。生年不详,卒于清顺治三年(1646)。明万历进士,天启时依附太监魏忠贤。崇祯时,名列逆案,被废为民,避居南京。弘光时,任兵部尚书,与马士英勾结,专翻逆宰,陷害正人。后降清兵,从攻福建暴死。著有《燕子笺》、《春灯谜》等传奇,诗文有《咏怀堂全集》。阿附:阿谀献媚地依靠他人。阮大铖曾拜魏忠贤为义父。魏忠贤:原名进忠,河北肃宁人。少无赖,自阉入宫为太监。天启时,与熹宗乳媪客氏勾结,迁至司礼乘笔太监,结党专权,横行无忌,残害忠良,杀戮人民。崇祯即位,魏忠贤被贬,自杀。城旦:秦汉时徒刑名。犯罪者,罚作苦工,白日防寇,夜间筑城。这里指阮大铖因依附魏忠贤,被废为民,受到惩罚。屏居:避人而居。清议:社会舆论。贵池吴应箕:字次尾,安徽贵池人,复社重要成员。明亡,在贵池起兵抗清,兵败被俘,不屈而死。持之力:坚持而不放。解:调解。假:请托。盍叩之:何不问问他。盍,何不。叩,询问。屏人:命旁人退出。铮铮:刚直的样子。世望:世家望族。安事阮公:怎么能够替阮大铖办事。不复通:不再来往。下第:考试不中。侯方域曾应“南闱”乡试(江南乡试),落第。桃叶渡:地名,在今秦淮河和青溪合流处。桃叶是晋代王献之的爱妾的名字。传说王献之曾在此处送桃叶过河,后人因此称其地为桃叶渡。雅不减中郎:平日不比蔡中郎差。雅,平素。中郎学不补行:东汉蔡邕(133—192),字伯喈。好辞章、数术和天文,妙解音律,又善鼓琴。建宁间,召拜郎中。后董卓专权,邕被迫官左中郎将,故称中郎。卓被诛,邕为之感叹,为王允所逮捕,死于狱中。学不补行,意即学问虽好,而不能弥补其品行的缺点。《琵琶记》写蔡伯喈入京登第,赘于牛丞相府,抛弃父母和妻子赵五娘,父母最终饿死,赵五娘千里寻夫等,与历史上蔡邕(伯喈)的事迹不符。固妄:固然不真实。昵:亲近。掩:掩饰、掩盖。未可期:未可定相见之期。开府田仰:明清时代,各省巡抚称开府。田仰,是马士英的亲戚,弘光时奉命巡抚淮扬。锾:古时以六两为锾。三百锾:即指三百金。固却:坚决拒绝。利:贪。卖公子:有负于公子。卒:终。

    【鉴赏】

    清初,侯方域、魏禧、汪琬有“散文三大家”之称。虽然他们的成就各有不同,但他们都不满明代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拟古文风,也不满晚期公安、竟陵那种轻佻虚浮的文风,而是“讲唐宋以来之矩矱”,继承和发展了明代唐宋派散文的风格。他们大都以人物传记见长,如侯方域的《李姬传》、《马伶传》,魏禧的《大铁椎传》、《许秀才传》等。这类人物传记,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富有传奇色彩,真切感人。

    《李姬传》,描写明末秦淮歌伎李香,不仅写了她擅长歌唱的艺术才能和不同流俗的风度,更突出写了她的见识和品格。她及时识破了阉党余孽的诡计,劝说侯方域拒绝阮大铖的利诱;她忠实于真挚的爱情,勉励侯方域保持气节;她坚持不肯与与阮大铖同流合污的开府田仰接近,敢于抗拒权贵的诱惑和威胁。李香虽出身低微,是个被人歧视的“小人物”,但她却能辨别是非,明察贤恶,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高尚的品格。她有别于当时一般歌伎,也高出于复社文人侯方域。简言之,《李姬传》就是生动地描绘了李香的生活和斗争,热情地赞美了李香的才能、智慧和品德。

    侯方域写《李姬传》,并非事事兼收,平铺直叙,而是选其二三典型事件,重在表现其高尚品格,因此,才能塑造出生动的艺术形象,突出鲜明的性格特征,此其一。《李姬传》,短小精悍,结构严谨。从“定情”到“分别”再到“别后”,三个阶段,紧密相联,层层推进,步步发展,融成有机整体。这就使得对李香性格的刻画,越来越深化,此其二。作者在《李姬传》里,把明末政治斗争的变化与侯、李两人爱情的发展结合在一起,互相影响。所以,不难看出,侯、李两人爱情并非一般个人爱情问题,而是与当时政治斗争息息相关,此其三。在《李姬传》里,李香与侯方域形成对比,更与阮大铖、田仰形成对比。当然,这是两种不同的对比,对比之下,李香形象的光彩,愈益引人注目,此其四。《李姬传》虽为古文,但简洁流畅,明白如话,绘声绘色,娓娓动听,此其五。由此可见,《李姬传》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有可取之处,所以,它成为侯方域的散文代表作之一,也可算是清初散文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