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记

    ——戴名世

    【读前须知】

    戴名世(1653-1713),清文学家。字田有,一字褐夫,号南山,别号忧庵。桐城(今属安徽)人。康熙进士,任翰林院编修。擅长古文,尝遇方苞于京师,相与论学,意见大洽,对方苞的散文创作和理论形成,颇有影响。名世主张为文应立诚有物,率其自然。提倡道、法、辞并重,精、气、神合一。其散文作品简洁朴实,长于史传杂文,游记也颇具特色,是清初重要散文作家之一,亦为桐城文派的先驱。尝著《南山集》,书中论及修《明史》应保留南明弘光诸帝年号,康熙五十年(1711)为左都御史赵申乔构陷,系狱两年,以“大逆”“狂悖”罪被诛。此案株连数十百人,为清代重大“文字狱”之一。著述尽被毁禁,《南山集》原刻本,流传已稀。

    【原文】

    昔余尝至一乡,辄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问之人:“是何乡也?”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呜呼!是为醉乡也欤?古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人,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已。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不必解也,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者欤?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注释】

    “是为”二句:唐王绩《醉乡记》云:“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唐皇甫松有轶事小说《醉乡日月》,叙唐人饮酒生活。刘伶:字伯伦,西晋沛国(今安徽宿县)人。纵酒放诞,蔑视封建礼法,曾作《酒德颂》。阮籍:(210-263),字嗣宗,三国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蔑视礼教,在当时复杂政治斗争中常以醉酒保全自己。诗文以《咏怀》、《大人先生传》、《达生论》等著名。

    【鉴赏】

    这篇《醉乡记》反映了作者深广的忧愤,而语多含蓄。戴名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自谓生当浊世,“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穷鬼传》)“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上下坑坎,前颠后踬,俯仰跼蹐,左右支吾,则穷于行;蒙尘垢,被刺讥,忧众口,则穷于辩;所为而拂乱,所往而刺谬,则穷于才;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挟其空匮,入其厌薄之世,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穷鬼传》)像戴名世这样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人,天地虽大,还是没有他立足之地的。那么,他能到哪里去呢?那只有逃往“醉乡”的一条路了。

    然而“醉乡”果然可乐,果然可以避世解忧吗?戴名世又以为未必然。“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不必解也”。李白是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沉饮逃世,想借酒浇愁,但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胱楼饯别校书叔云》)如此看来,“醉乡”是未必能解忧的。何况戴名世在此文中,其思想比李白还进了一步。李白要以酒浇愁而不能,他却认为“可以解者”不是“真忧”,而“果有其忧”“亦不必解”。那么他的忧,恐怕比李白还要深广。李白生当开元盛世,为权贵所抑,皇帝赐金令他还乡。戴名世生当清王朝统治时期,文中所说“神州陆沉”,已流露了对统治者的不满,他说:“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那不是在说清代醉乡之人亦多,因而当时除醉乡之外,也没有人才了吗?其讽世之意,是比较明显的。而且记中还说:“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者欤?”这就使讽世之意更加深入了一步。对于醉与醒,可以颠倒来看,入“醉乡”之人未必昏惑,“醉乡”以外的人未必清醒,这就把当世很多糊涂人一笔批倒了。

    要理解《醉乡记》,除了知人论世外,还应参阅有关作者的《睡乡记》、《忧庵记》、《意园记》、《穷鬼传》等。可以互相理解,深入阐发此文的题旨。

    戴名世又有《与神问对》,说这个神“颠倒豪杰,败坏世俗,徒以其臭熏蒸海内,气之所蒸,积而为迷惑之疾。”“充塞仁义,障蔽日月,使天下帐怅乎无所之而惟汝是从。”这些不正是影射当时封建统治者的气焰与腐恶吗?此篇文笔深入浅出,婉而多讽,有时作者不作过激之言,而又鞭辟入理,讽刺之意更为尖锐,这是值得我们玩味的。

    作者直到晚年五十七岁时“始中式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及第,授编修”(参《清史稿》),列入了统治阶层的行列。但其后为时只有二年,《南山集》文字狱作,作者惨遭杀戮,可见这也并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