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鲁亮侪

    ——袁枚

    【读前须知】

    袁枚(1716—1798),清诗人,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间进士,曾任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县知县。中年即辞官定居江宁,在小仓山下筑随园,以文自娱。不复出仕,又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论诗主张抒写性情,创“性灵说”,不满儒家“诗教”。其《随园诗话》在诗坛影响很大。为文不拘义法,笔力横逸,纵横跌宕,自成一家。袁枚散文比较突出的一点是,描写中带有感情,与当时桐城派古文迥然异趣。所作骈体,偶中兼散,舒卷自如,具见功力。《小仓山房集》诗文兼收,其中诗三十七卷,收诗四千二百多首,文三十五卷;外集八卷,专收骈文,通行有《四部备要》本。

    【原文】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事。”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口析水利数万言。心异之,不能忘。后二十午,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至于鲁,坐客葛闻侨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鲁效力麾下。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鲁谩曰:“若问云何?”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又数里,见儒衣冠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或摇手曰:“咄!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合己从人耶?”鲁心敬之而无言。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毕,泣。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曰:“之省。”与之印,不受;强之,曰:“毋累公!”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竟怒马驰去。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皆曰:“汝病丧心耶?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可,况田公耶?”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余人。睨鲁曰:“汝不理县事而来,何也?”曰:“有所启。”曰:“印何在?”曰:“在中牟。”曰:“交何人?”曰:“李令。”田公干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皆曰:“无之。”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余官。”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连夜排衙视事。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不然,公辕外官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两司目之退。鲁不谢,走出,至屋溜外。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鲁入跪。又招曰:“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几误劾贤员。但疏去矣,奈何?”鲁曰:“几日?”曰:“五日。快马不能追也。”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公果若追疏,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公许之,遂行。五日而疏还,中牟令竟无恙。以此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吴王坐朝,亮侪黄衤夹衫,戴貂蝉侍侧。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注释】

    己未:乾隆四年(1739)。孙文定:名嘉淦,字锡公,号懿斋,山西太原人。清康熙年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谥文定。保定制府:即直隶总督衙门。旧称总督为制军、制台,故称总督衙门为制府。保定,今河北省保定市,清直隶总督驻此。阍(hūn昏):守门人。清河道:即清河道员,辖正定、保定、易州、冀州等地,兼管这一地区的河道。白事:报告公务。大颡(sǎng):广额。彪彪然:光彩焕发的样子。奠:祭。此指吊丧。白下:故城在江苏南京西北,后为南京的别称。葛闻侨:名祖亮,南京人,乾隆进士,曾官礼部主事。田文镜(1662-1732):汉军正黄旗人,曾任长乐县丞,雍正间官至河南、山东总督,加太子太保,为政严厉苛刻。提:提督。统率全省水陆诸军的最高军事长官。镇:镇守一地的总兵官,军阶仅次于提督。司:省级官署名,一省设有布政司、按察司、提学司。布政司掌财政、民政;按察司掌刑狱;提学司掌学政。下文“两司”指布政司和按察司。道:三司之下有分巡道,位在知府之上。受署惟谨:接受命令都十分小心谨慎。游目视:东张西望。中牟:今河南省中牟县。令:县令。摄:代理。微行:穿便服前往。大布:粗布。扶而道苦之:互相搀扶着,并且慰问他路上的辛苦。谩:随便,含糊。若问云何:你们为什么问这个。簇簇然:聚集在一起的样子。盍:何不。被服:穿戴。被,通“披”。豪纵:奢侈放纵。甫下车:才到任。库亏:亏欠了官库的银两。暍(yē椰):中暑,受暑热。依凡而行:按一般见识行事。非夫也:算不上大丈夫。毋累公:不要连累您。病丧心:失去理智,发疯。督抚:指总督、巡抚。巡抚掌管全省民政、军政,职权甚重。总督则为朝廷派住外省的最高长官,位在巡抚之上。辕:辕门,这里指总督衙署。名纸:名帖、名片。睨(nì逆):斜视,表示藐视。教饬亡素:平时没有教诫。饬,诫。狂悖(bèi背):狂妄背理。免冠:脱下帽子。排衙:官员陈设仪仗,使僚属依次谒见,称排衙。亏帑(tàng躺):亏欠公款。明公:古时对有名位者的尊称。屋溜(1iù六):屋檐。微汝:如果没有你。契箭:令箭。三藩:明末降清将领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分别被封为平西王、平南王、靖南王,镇守云南、广东和福建,称“三藩”。要盟:被迫结盟。质:人质。吴:即吴王,指吴三桂。黄衤夹衫:黄马褂。貂蝉:武官帽上的装饰物。嬴越勾卒:秦国与越国作战时的阵形。赢,是秦王的姓,指秦国。勾卒,古作“句卒”,军阵名,把部队分为左右两翼。《左传·哀公十七年》:“越子为左右句卒”。掷涂:投抛泥块,比谁投得远。赌跳:比赛跳得高。

    【鉴赏】

    文章主要写了鲁亮侪摘印一事,他在河南总督田文镜手下候补县令,被派去摘中牟李令印,并代替他接任县令的职位,但当他得知李令是个贤明的好官,便毅然改变了主意,决定舍去自己补缺的机会而保全李令,于是他冒着遭劾被责的危险,说服了田文镜。

    记事之文要达到预期的效果,首先就要在材料的取舍上下功夫。特别是记人,人的一生事情很多,但如何选取最有代表性、最能反映人物个性的事件,就需要作者有独道的慧眼。前人说“常事不书”(方苞语),就是要求写出人物独特的生活经历,表现出他的精神风貌。袁枚此文的选材是很得当的,他着眼于鲁亮侪摘印一事,虽然在文章的第一段与最后一段中都写了摘印以外的一些事,其实都可以视作是摘印的铺垫与宕笔,其中又无疑是以摘印为主干的。而在摘印事件中仅详写了三个片断,其他的事只是一笔带过,这三个片断是:私行察访,与李令见面,说服田文镜。这样详略分明的处理使得全文的重点很突出,并使作者在不太长的篇幅中可以腾出笔墨来将某些细节写得具体形象,且不失整体把握。这犹如在粗犷淋漓的写意画卷上点染着几个笔致极工细的人物或虫鸟,既有总体的浑成,也有局部的精细。

    文中写鲁亮侪的奇特是通过对他各方面的描写来表达的。首先是外貌描写,作者所见到的鲁亮侪是“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口析水利数万言”,给人以一个气度不凡、老当益壮的奇士形象;最后一段中写他年轻时:“吴王坐朝,亮侪黄衤夹衫,戴貂蝉侍侧。”虽然仅写了他的装束,然而一个豪爽倜傥的少年形象便跃然纸上了。其次是通过言行的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奇特,如李令硬要他接受印时,“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竟怒马驰去。”这种举动与言辞都是出人意外的,然将一个奇伟正直的壮士形象写得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本文中人物心理的描写也颇为成功,它写出了人物思想的变化过程。如写鲁亮侪对李令的看法,在听到人们对他的称赞之后,作者便说:“鲁心敬之而无言。”见到李令温良文雅的外貌与得知他亏欠官库只是为了迎养母亲时,他便“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将他不顾自己安危而为李令辩解的决心和盘托出。又如辕门对答一段中写田文镜的心理:他本来是“面铁色,盛气迎之”,听了鲁亮侪的一席话便“默然”,即由盛怒转为沉思,然后又从沉思转为“变色”,即脸色缓和下来了,最后由缓和变为激动和赞叹:“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这种人物的心理活动过程,在本文中是写得极为精细而形象。

    此文的气氛描绘也很有特色,它在表现鲁亮侪的奇行异志上起了重要作用。文章开头写田文镜的威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鲁亮侪的上级官员都如此怕田文镜,在他面前连向旁看一跟都不敢,而在这种气氛下,一个小小的候补县令竟敢违抗他的命令,就显得格外奇特了。最精彩的是辕门对答一段,先写“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次写“田公干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遂令堂上的气氛极为紧张,预示着一个严酷的考验等待着鲁亮侪。至“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余官。’”堂上的紧张气氛达到高潮,鲁亮侪眼看要被惩罚,然后才让他说出一番道理,使整个局面转危为安,这就更体现了他大义凛然、特立独行的气节。

    总之,本文在塑造鲁亮侪这个人物上是很成功的,体现了人物奇特的个性,这种奇特个性其实是一种高超的人生境界,它是正义感与无私无畏的体现,这在当时官场中充斥着趋炎附势之辈的情况下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文不仅是一篇写人的杰作,而且还是一首赞扬人生崇高精神品格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