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晦堂记

    ——曾国藩

    【读前须知】

    曾国藩(1811—1872),清末湘军首领。字伯涵,号涤生,湘乡(今属湖南)人。道光进士,后入礼部、兵部任侍郎。咸丰初在湘乡办团练,扩充为湘军,成为镇压太平军的主力,为清政府所赏识,任两江总督,并节制浙、苏、皖、赣四省军务,主张“借洋兵助剿”,攻陷天京(今南京)后,调任钦差大臣,对捻军作战,战败去职。卒谥“文正”。善为古文。自谓文章之事,由姚鼐所启导,然平日持论,并不拘于桐城矩镬。曾选编《经史百家杂钞》行世。

    【原文】

    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末世,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汨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扬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知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焜耀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观省焉。

    【注释】

    养晦:取其晦昧,舍其显赫。用《诗·周颂·酌》:“于铄王师,遵养时晦”意。“养晦堂”是其友刘孟容所居的堂名。翘然:鸟类高举羽翼的样子。这里用以喻志气高昂。觊(jì记):通“冀”。希望。恒情:常情。幽默:深静。驷:四马一车。饿莩:饿死者的尸首。首阳饿莩:指武王伐纣,殷人伯夷、叔齐以“非人臣之道”叩马而谏。及周统一天下,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后饿死。挈论:评论。厮役:供人驱使的奴仆。污行:恶行。行为卑污的人。贾竖:对商人的辱称。竖,儿童。澌尽:消尽。刘孟容:名蓉,孟容其字。官至陕西巡抚。著有《养晦堂集》。与曾国藩订交较早,故挽国藩诗,有“海内论交我最先”之句。湛默:同“沉默”。董梧:人名。《庄子》:“吴王谓颜不疑曰:‘戒之哉,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三年而国人称之。”宜僚:或作“宜辽”。复姓,名熊。或谓宜僚其名,姓熊。《淮南子·主术洲》:楚“市南宜僚弄丸,两家之难,无所关其辞。”壶子:即“壶丘子”,名林,战国时郑人,列子之师。事畜:仰事父母,俯畜妻子。语出《孟子》。烜(xuǎn选)赫:声威很盛的样子。焜(hùn混)耀:明照。

    【鉴赏】

    这是一篇以议论而兼抒情、叙事的文章。作为主要部分的议论,阐发的是这样一个人生哲理: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有生前的一时之荣,往往不一定有没世的永恒之名;有没世的永恒之名,又往往不一定有生前的一时之荣。孰得孰失?何去何从?

    文章开头,便使用其开阖之笔。“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这是合写,也是总论。“思有以上人”之心,乃源于“血气之性”,原无可议,问题在于:如何“上人”?“世人之恒情”,在“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而“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这是分论,也就是对写。这里摊开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在见地上,有远近之分;在气量上,有大小之分;在认识程度上,有深浅之分;而在品格上,则有高卑之分。故作者于“君子人者”之所选择,谓为“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并非与人异其“血气之性”。

    晦与显,也就是寂寂与赫赫,与其相联的卑与高、贫与富,正是两个对立的极端。作者抓住这两端,来发抒议论,爱恶之情即寓于其中。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这就揭开了论题的核心!齐景公与首阳饿莩,代表站立在两个极端的人物。就其生前拥有的政治权利和物质财富来看,确是相去万万;就其身后的声名与影响来看,亦相去万万,正如战国齐处士颜触所谓“宣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真正的人生价值在哪里?作者进而“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时间是很长的;“达官贵人,何可胜数”,人数是很多的。或“高据势要,雍容进止”;或以“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自以为材智加入万万”,而“及夫身没观之”,乃“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均“无以异也”。权势地位不足贵,功业文学不足贵,那么,足贵者何在?在品格。纵观往古,推论现实,作者笔锋转到“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说他们“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且“毫毛无以少异”。这是符合实际的。因为那些“处高位而获浮名者”,却仍满足于眼前的享受而丝毫不知愧悔,所以作者说:“岂不哀哉!”文章议论宏大,宣扬的尽管是封建士大夫的人生观,但字里行间,对当时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不无讥刺、鞭挞。

    走笔至此,才叙及刘蓉及其请记的事。刘蓉,作者说他“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意谓他和秦汉以来的“达官贵人”,与以“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与“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明显不同。

    作者又就作记的目的,也就是立言之旨,发了一段议论。他首先提到:“昔周之束世”,隐约地指出了他自己所处时代的特点,然后说:“庄生闵(悯)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汨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而于“董梧、宜僚、壶子之伦”,则“三致意焉”。这个“闵”字,与上文“岂不哀哉”一语相呼应。可见他隐然以庄生自喻。作者还借扬雄的话,点明了“湛于势利,汨于毁誉”的后果。作者又紧承庄生之书与扬雄之言把他的议论推进到另一个阶段。就文论文,可说波澜颇为壮阔。“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不但能自外乎富贵与名誉,而且“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知而无闷。”这应是勉励刘蓉进一步力求达到的目标。

    曾国藩为文主张骈散结合,不但讲求义理、气势,而且讲求音调。此文许多关要处都使用排偶句,但又非严格的骈俪语。语言上有参差错落、高古谐畅之美,这是本文的一个特色,可以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