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友情的益处

“喜欢独居的人不是野兽就是神仙。”亚里斯多德说出这样有失真假辨别的话。生来就不喜欢与人交往的人,说他有几分兽性,倒也是真的;可是,说他有几许神仙特质,倒也未必,除非是这个人比较希望或爱好做个曲高和寡的人,就像某些不信宗教的人,如克利特诗人埃匹门尼迪斯、传奇性的罗马皇帝奴马,和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亚波洛尼厄斯,以及古代的隐士和神父。然而人们并不了解孤独的真义和范酬。群众并非友伴,各人的面目只不过是画廊上的肖像,没有友情,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共鸣的铙钹。有句拉丁谚语说得好:“一个大城镇就是一个孤寂的大地方。”因为在大城镇里,朋友是分散的,大都没有像较偏僻的地方那样敦亲睦邻。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没有真正的朋友,世界只是广漠的荒野。就孤独本身来说,凡是天生不会交友的人,便带兽性,而非自人性出发。

友情主要的益处,是能将心头萦绕的种种心事向朋友充分表露或和盘托出。我们知道阻塞和窒息是身体上最危险的病症,在精神上也一样。你可以用肝精养肝,用富含铁的东西养脾,用杏仁养肺、用海狸香精养脑;但是除了真正的朋友之外,没有良方可以医治你的心灵。对朋友你可以用真切的忏悔或自白来表达你的忧愁、快乐、希望、疑虑、忠告,以及压在心头的任何事物。

说也奇怪,君王或独裁者也非常重视友情,他们不顾本身的安全与尊严,常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争取友情。就君臣这方面来说,除非臣仆都很能干,君王会罗致几个和他们相等智慧的人来做朋友,但常因地位的距离并不能产生友情。这种人用现在的语言称的为亲信或宠臣,意思似乎是恩宠或谈话的对象。但是,罗马人称他们为“患难与共的人”,这说明一种关系和友情的妙用。显然,不仅是软弱而多愁善感的国君会这样,就是最精明能干的统治者也常会不耻下问,向臣仆询问事情而互通私谊。

当西拉统治罗马时,起用庞培(后来替位称帝),因庞培权势过高而成为西拉的对手,他对西拉的规劝,常使西拉听从,因为人们多半是赞美朝阳而无视落日。就凯撒来说,布鲁塔斯也是享有这样的特权,凯撒在他的遗言中明定布鲁塔斯是他自己侄儿以下的继承人,这种大权旁落的结果,终置凯撒于死地。凯撒曾因几次不祥的预兆,特别是凯撒的妻子卡璞妮亚的不祥的梦,使他想解散元老院,布鲁塔斯便轻轻把他从座椅上拉到一旁,劝他等卡璞妮亚再做一次较好的梦时再说。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确很得宠,所以在西塞罗的演讲词中一字不改地引用安东尼的话,称布鲁塔斯为妖冶的女人,把凯撒迷住了。奥古斯都起用出身卑微的亚格里巴(后来娶奥古斯都的侄女为妻却将她遗弃);有一次,奥古斯都与有文学修养的大臣表西纳斯谈到他的女儿茱丽亚的婚事,便贸然说只有把她嫁给刚离婚的亚格里巴,否则他只有丧命而无第三条路可行,因为奥古斯都已把他提升得太高了。在提比留当罗马皇帝正鼎盛时,与他的护卫统领梭简纳相交甚笃。在提比留的一封信里说:“就我们的友谊来说,这些事情我没有瞒你。”甚至元老院全体为他们的友谊作祭坛,把友谊当作女神,以表对他们二人的崇敬。另一位罗马皇帝西维拉斯与他的护卫统领普洛汀纳之间的友谊更是密切,比起提比留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西维拉斯强迫他的长子娶普洛汀纳的女儿为妻,又常庇护普洛汀纳而辱骂他的儿子,且致函给元老院说:“我要推崇这个人,愿他长生不老,后我而终。”如果在这些帝王中有一位象明君罗马皇帝屈简或另一位罗马皇帝倭利留斯那样伟大的人,我们也许就要大为赞叹那是他们的智慧,确实得天独厚。他们虽这般贤明,且又意志坚定,热爱生命,却仍觉得自己的幸福是残缺的(其实他们是极幸福的人),必得有一个朋友,他们才认为幸福是完整的。虽然他们都是有妻室儿女的国君,但那些人却不能给予他朋友那样的情谊。

一位法国历史学家兼政治家科明牛对哈迪公爵作了深一层的观察,他说哈迪公爵从不把心事告诉别人,尤其是极为困难的事。后来他认为哈迪公爵这样缄默,的确也对他的智力有损。科明牛如果愿意的话,他也大可以批评第二任君主路易十一,他缄默不语,简直是在折磨自己。希腊哲学家毕沙哥拉斯曾说了一句隐晦的话:“不要吃掉你自己的良心。”的确,将这句话说得明白而刻薄些,就是那些没有朋友安慰的人,就是吃掉自己心肝的人,不过,有件事是值得一提的(我就用这件事来把友情的第一种益处作个结语),向朋友倾诉心事会产生两种相反的效果:可以使快乐加倍,也可以使忧愁减半。凡是把自己愉快的事告诉别人的,无不更感快乐;凡是把自己不愉快的事告诉朋友的,无不忧愁顿减。这的确是一种医治心灵的手术,有如炼丹者的药石,有时以毒攻毒,对人却是有利的。然而,我们不必求助于炼丹者,也可以在自然现象中找出明显的例证,因为就自然界的物体来说,二物合并可以增强力量,也可以产生自然的活力;从另一方面来说,二物结合可以减少或消除异性;对心灵来说,也是这样。

友情的第二种益处就是使我们的理智健全而优异,正如第一种益处对于感情一样。在感情方面,友情能从暴风雨中拨云见天;在理智方面,友情能从黑暗昏眩中把思想理出头绪来。这不仅是朋友的忠告使然,而且在一个人心烦意乱时,与朋友聊聊天,也可使纷乱的思绪理出条理来,而变得聪明些。也就是说,谈话一小时的收获,比思索一天的收获来得大。雅典政治家塞米斯克里斯对波斯王曾说过这样精辟的话:“语言好比缀锦的花毡,把它摊开来展示,花样鲜明夺目,思想却像是包扎起来的东西。”就启迪理智而言,友情的第二个好处不限于忠告(当然良友的忠告是最好的),即使没有忠告,也可互相切磋琢磨。总之,我们宁可把心事向一具雕像或一幅肖像倾诉,也不要闷在心里。

现在再为友情的第二种益处作一补充说明,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塔斯有句隐语说得好;“正直的见解永远是最好的。”的确,从朋友那儿得来的忠告,其中见解总是比我们自己的高明,因为我们自己的见解常为感情或习俗所影响。朋友的忠告与自己对自己的忠告,这之间的差别有如忠言与谀词。世间善于阿谀的人莫过于我们自己;补救阿谀的办法莫过于朋友的忠告。忠告有两种:一是关于态度的,一是关于事业的。首先能使心灵健全的是朋友的忠告,唤起对自我严格的检讨,就像是一种药剂不过有的会因过份刺激而有侵蚀性。阅读伦理之类的书则稍嫌单调死板。观察别人的过失,借别人的过错警惕自己,但有时也未必适合自己的处境。最好的药方就是朋友的规劝。许多人因缺乏朋友的规劝,而铸成大错,做出非常荒唐的事来,损害了名誉和财产,正如圣·杰姆斯所说,他们好像照镜子的人,顷刻之间就忘了自己的形象和别人的恩典。谈到事业,一个人或许自以为是,常常是两只眼睛所看到的不见得比一只眼睛所看到的多,而认为当局者比旁观者看得清,或说发怒的人一样是很聪明的,或说射击也可以从枪柄上开枪,像这一类愚顽的言论,以为把自己看得很高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是,能使事业顺利的是忠告。接受忠告的方式可以来自各方,以集思广益,然而这样做也可能遭遇两种危险,一是除忠实的朋友外,他或许得不到忠告,因为给人以忠告的毕竟是少数,且要诚恳去征询。另外一种危险是他所得到的忠告立意虽好,但也许有害或不安全;换句话说,一部分是恶作剧,另一部分则是药剂,就像你请了一位医生,你以为他能医治你的病症,而他对你的身体却不明察;这位医生一方面把你的病暂时医好,另一方面则损害你的健康,结果他既医了病,也杀害了病人。但是,熟悉你职务状况的朋友,会注意到如何使你的事业顺利进行。因此,不要听散漫而无整个看法的忠告,他们无异是在使你分心,使你迷惑,非但不能指导你,反而使问题越变复杂而不能解决。

友情的益处除了这两种(感情方面的宁静与理智方面的支持)外,还有另外一种。这各种好像石榴似地,里面全是果核。这是说,朋友可以在一切活动或任何场合中帮助我们,他们也可参与其事。想要明白友情的多种功能,不妨一一列举出来,看着有许多事无法亲自处理,而后我们才会明白古人所说的“朋友就是另一个自我”并非完全对,因为朋友不止是另一个自我。世上有许多人已经撒手人寰,却仍留下许多热切的愿望未能实现,诸如希望得到子嗣或完成某种工作。如果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就可以安心瞑目,因为这些事情在他死后会有人为他继续办到。所以,在我们的愿望方面似有两种生命。我们有一个躯壳,可这躯壳只限于一个地方;然而我们有朋友,人间的一切职权无不可以借朋友之手而行使。有许多事我们自己不好说出口的,且不便去做的,可请朋友代行;对于自己的功劳不便自夸,也不肯随便叫别人去说,这时朋友则可行,这类的事还有许多呢#再就是如果我们有了许多正当的关系,别人就不能抹杀它的存在。对于儿子,只能以父亲的身份说话;对于妻子,只能以丈夫的身份说话;对于仇人,也不能丧失身份来说话。但是,朋友会代替我们,他可以不论刚才所说的那些关系而能因时因地制宜。这类琐碎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提供了原则,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不能很适当地去担任一个角色、同时又没有朋友的话,他就可以下台不必再演这个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