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辨证施治概论

    胡希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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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论《伤寒论》的独特理论体系

    辨证施治,是说明中医以药治病的方法,亦常被称为辨证论治,我以为辨证施治更朴实些。有是证即用是药,还要引经据典地议论一番干什么?因此乃采用辨证施治,作为本书讨论的专题。

    中医治病,之所以辨证而不辨病,是与它的发展历史分不开的,因为中医发展远在数千年前的古代,当时既没有进步的科学,又没有精良的器械,故不可能如近代西医能找到病变的实质和致病的因素,以求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而只有凭借人们的自然官能与患病人体的症状反应,探索治病的方法经验,经实践复实践,不但可以促进四诊的进步、药性的理解和方剂配制的发展,而且对于万变的疾病,亦终于发现了一般的规律反应,并于此一般规律反应的基础上,试验成功了通治一般疾病的种种验方,所谓《伊尹汤液经》即集验方的较早典籍,不过它亦和《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一样,本是难以数计的民众于长期不断的疾病斗争中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却记在帝王宰相们的功德簿上。《汤液经法》见于《汉书·艺文志》,晋·皇甫谧于《针灸甲乙经·序》中,谓:“仲景论广《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可见仲景著作大都取材于《汤液经法》,谓为论广者,当不外有其个人的学识经验,或间有博采增益之处,后人用之多验。《汤液经法》又已失传,遂多误为张氏独出心裁的创作,因此对他有方剂之祖、医中之圣等无稽、过誉的推崇。试问:在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于变化莫测的疾病证候反应上,探求疾病的一般发展规律和治疗准则,并制定出种种必验的治方,若不是在长久的年代里和众多的人体上,历经千百万次的反复试验、观察、实践,又如何可能得出这样百试百验的精确结论?故无论伊尹或张仲景都不会有这样奇迹的创作,而只能是广大劳动群众,在不断的疾病斗争实践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伟大成果。它有很长的历史发展过程,而绝不是,亦不可能是某一个时代,更不要说是某一个人便能把它创造出来。《汤液经法》的出世即标志了辨证施治的方法形成,但《汤液经法》亦不会出自于遥远的商代,更与伊尹拉不上关系,至于张仲景,不外是《汤液经法》的杰出传人,《汤液经法》已不可得,赖有仲景书,则辨证施治的规律法则和多种多样的证治验方,幸得流传下来,此又不能不说是仲景之功也。

    仲景书本与《内经》无关,只因仲景序言(《伤寒论·序》)中有“撰用《素问》九卷……”之文,遂使注家大多走向附会《内经》的迷途,影响后来甚大。其实细按其序文,绝非出自一人手笔,历来识者亦多疑是晋人作伪,近世杨绍伊辨之尤精,今择要介绍于下,以代说明。

    杨绍伊在其所著《伊尹汤液经》中写到:“知者以此篇序文,读其前半,韵虽不高而清,调虽不古而雅,非骈非散,的是建安。天布五行与省疾问病二段,则笔调句律,节款声响,均属晋音。试以《伤寒例》中辞句,滴血验之,即知其是一家骨肉……再以文律格之,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在文法中为浑说,撰用《素问》九卷等五句,在文法中为详举,凡浑说者不详举,详举者不浑说,原文当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仍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此本词自足,而体且简,若欲详举,则当云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不当浑说又后详举也……且《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三书,三阳三阴篇中无一语道及,《辨脉》《平脉》之答曰、师曰类,又非仲景自作,其《伤寒例》一篇,为叔和之作,篇中已有明文。而《伤寒例》,即首引《阴阳大论》,篇中之语,亦悉出此三书,是三书乃叔和撰用之书,非仲景博采之书也。再以叔和撰次者证之,叔和撰次之篇,有《平脉法》一篇,此撰用之书,有《平脉辨证》一种,此撰用之《平脉辨证》,即《平脉法》出处之注脚,《平脉法》既为出于《平脉辨证》,则《平脉辨证》必非仲景所博采。又三阳三阴篇中,叔和撰次之可考,见者,除问曰、答曰之《辨脉法》类,与问曰、师曰之《平脉法》类外,无第三类。此撰用之书,除《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三书,为撰用《伤寒例》之书外,亦惟《胎胪药录》《平脉辨证》二种。《平脉法》之问曰、师曰类,既为出于《平脉辨证》,则《辨脉法》之问曰、答曰类,必为出于《胎胪药录》无疑。由是言之,叔和之作伪,实欲自见其所撰用之书,下之二段为自述其渊源所自而已。”

    仲景书古文古奥,本来难读,向来读者又惑于叔和的伪序,大都戴上了《内经》的有色眼镜,因而不可能更客观地看待仲景书,惟其如此,也就不可能通过仲景书,以阐明辨证施治的方法体系和其精神实质了。中医的辨证施治,是广大劳动群众在与疾病斗争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而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创造出来的,关于这一点,是无人加以否认的吧?惟其是来自于实践,当然必有其客观的形式和真理,形式即以上所说的辨证施治的方法体系,真理即以上所说的辨证施治的精神实质。但此实践的总结,今只见之于仲景书,则对于辨证施治的研究,若舍仲景书,又于何处求之呢?本书即透视仲景书的证治精神,结合临证的实践而进行深入探讨。

    二、论六经与八纲

    中医辨证主要是六经八纲,中医施治亦主要是在六经八纲的基础上制定治疗的准则,所以对于中医辨证施治的研究,六经和八纲是首应探讨的核心问题,为便于说明,以下先从八纲谈起。

    八纲,是指表、里、阴、阳、寒、热、虚、实而言,其实表、里的中间还应有个半表半里,按数来讲本来是九纲,由于言表里,即含有半表半里在内的意思,故习惯常简称之为八纲,今依次述之于下。

    表、里和半表半里:表指体表,即由皮肤、肌肉、筋骨等所组成的机体外在躯壳,则谓为表,若病邪集中地反应于此体部,即称之为表证。

    里指机体的极里面,即由食道、胃、小肠、大肠等所组成的消化管道,则谓为里,若病邪集中地反应于此体部,即称之为里证。

    半表半里指表之内,里之外,即胸腹二大腔间,为诸脏器所在之地,则谓为半表半里,若病邪集中地反应于此体部,即称之为半表半里证。

    总之,表、里、半表半里三者,为固定的病位反应,或为表,或为里,或为半表半里,虽有时表与里,或表与半表半里,或半表半里与里,或表与半表半里、里同时出现,但绝不出此三者范围。

    按以上所谓病位,是指病邪所反应的病位,不是指病变所在的病位,虽病变在里,但病邪集中地反应于表位,中医称之为表证,抑或称之为邪在表、病在表。反之,虽病变在表,但病邪集中地反应于里位,中医称之为里证,抑或称之为邪在里、病在里,以下同此,不另说明。

    阴和阳:阴指阴性证,阳指阳性证。人如患了病,未有不影响机体的机能改变的,尤其是代谢机能的改变,而其改变不是较正常为太过,便是较正常为不及,如其太过,则患病机体亦必相应要有亢进的、发扬的、兴奋的等这类太过的病证反应,即称之为阳证。如其不及,则患病机体亦必相应要有衰退的、消沉的、抑制的等这类不及的病证反应,即称之为阴证。故疾病虽极复杂多变,但概言其为证,不为阴,便为阳。

    寒和热:寒指寒性证,热指热性证,若患病机体的反应为寒性证候者,即称之为寒证。若患病机体的反应为热性证候者,即称之为热证。基于以上阴阳的说明,则寒为不及,当亦阴之属,故寒者亦必阴,则热为太过,当亦阳之属,故热者亦必阳。不过寒与热,是具有特性的阴阳,若泛言阴,则不一定必寒,若泛言阳,则不一定必热,故病有不寒不热者,但绝无不阴不阳者。

    虚和实:虚指人虚,实指病实,病还未解,而人的精力已有所不支,机体的反应显示出一派虚衰的形象者,即称之为虚证。病势在进,而人的精力亦不虚,机体的反应显示出一派充实的病证者,即称之为实证。由于以上的说明,可见虚实亦和寒热一样,同属阴阳中的一种特性,不过寒热有常,而虚实无常。寒热有常者,即如上述,寒者必阴,热者必阳,在任何情况下永无变异之说。但虚实则不然,当其与寒交错互见时,而竟反其阴阳,故谓无常。即如虚而寒者,当然为阴,但虚而热者,反而为阳;实而热者,当然为阳,但实而寒者,反而为阴。以是则所谓阳证,可有或热,或实,或亦热亦实,或不热不实,或热而虚者,则所谓阴证,可有或寒,或虚,或亦虚亦寒,或不寒不虚,或寒而实者,此可以下表明之(见表1)。

    表1 证之阴、阳、寒、热、虚、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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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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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经是指太阳、阳明、少阳的三阳和太阴、少阴、厥阴的三阴而言,《伤寒论》虽称之为病,其实即是证,而且是来自于八纲,今先就其相互关系说明于下。

    基于以上八纲的说明,则所谓表、里、半表半里三者,均属病位,则所谓阴、阳、寒、热、虚、实六者,均属病情,不过病情势必反映于病位,而病位亦必因有病情的反映而反映,故无病情则亦无病位,无病位则亦无病情,以是则所谓表、里、半表半里等证,同时都必伴有或阴,或阳,或寒,或热,或虚,或实的为证反应,同理,则所谓阴、阳、寒、热、虚、实等证,同时亦都必伴有或表,或里,或半表半里的为证反应,由于寒、热、虚、实从属于阴、阳,故无论表、里还是半表半里,均有阴阳二类不同的证,三而二之为六,即病之见于证的六种基本类型,亦即所谓六经者是也,今示其相互关系如下表(见表2)。

    表2 病位病情与六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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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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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中医的发展原是先针灸而后汤液,以经络命名病习惯已久,《伤寒论》沿用以分篇,本不足怪,全书始终贯串着八纲辨证精神,大旨可见。惜大多注家执定经络名称不放,附会《内经》诸说,故终弄不清辨证施治的规律体系,更谈不上透视其精神实质了。其实六经即是八纲,经络名称本来可废,不过本书是通过仲景书来阐明,为便于读者对照研究,因并存之,《伤寒论》对于六经各有概括的提纲,今照录原文,并略加注语如下:

    “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

    注解:太阳病,即表阳证,意思是说,太阳病是以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即是说,无论什么病,若见有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者,即可确断为太阳病证,便不会错误的。

    “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

    注解:阳明病,即里阳证。胃家实,谓病邪充实于胃肠里面,按之硬满而有抵抗或压痛的意思。大意是说,凡病胃家实者,即可确断为阳明病。

    “问曰:阳明病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

    注解:胃家实,为阳明病的腹证,此外还有阳明病的外证,可供我们诊断。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这一系列证候,即其外证,凡病见此外证者,亦可确断为阳明病。

    “少阳之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

    注解:少阳病,即半表半里阳证,意思是说,少阳病是以口苦、咽干、目眩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凡病见此特征者,即可确断为少阳病。

    “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结硬。”

    注解:太阴病,即里阴证,意思是说,太阴病是以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凡病见此一系列证候者,即可确断为太阴病。太阴病的腹满为虚满,与阳明病胃家实的实满大异,若误以实满而下之,则必益其虚,将致胸下结硬之变。

    “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

    注解:少阴病,即表阴证,这是对照太阳病说的,意思即是说,若前之太阳病,脉见微细,并其人但欲寐者,即可确断为少阴病。

    “厥阴之为病,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下之,利不止。”

    注解:厥阴病,即半表半里阴证,大意是说,厥阴病常以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等一系列证候反映出来,凡病见此一系列证候者,即可确断为厥阴病。半表半里证不可下,尤其阴证更当严禁,若不慎而误下之,则必致下利不止之祸。

    按:以上只是说明一下大意,至于详解,均见于分论各章,故此从略。

    表里相传和阴阳转变:在疾病发展的过程中,病常自表传入于里,或自表传入于半表半里,或自半表半里传入于里,或自表传入于半表半里而再传入于里,此即谓表里相传。病本是阳证,而后转变为阴证,或病本是阴证,而后转变为阳证,此即谓阴阳转变。

    并病和合病:病当表里相传时,若前证未罢,而后证即作,有似前证并于后证一起而发病,因名之为并病,如太阳阳明并病、少阳阳明并病等均属之。若不因病表里相传,于发病之始,则表、里、半表半里中的二者或三者同时发病,即谓为合病,如太阳阳明合病、三阳合病等均属之。

    六经八纲的辨证顺序:关于六经和八纲,已述如上,兹顺便谈一下有关辨证的顺序问题。病之见于证,必有病位,复有病情,故八纲只是抽象,而六经乃具实形。八纲虽为辨证的基础(因六经亦来自八纲),但辨证宜从六经始(因其有实形)。《伤寒论》以六经分篇,就是这个道理。六经既辨,则表里分而阴阳判,然后再进行寒热虚实的分析,以明确阴阳为证的实质(见表1)。至此则六经八纲俱无隐情了,是自然而然的辨证顺序也。

    按:半表半里为诸脏器所在之地,病邪充斥于此体部,往往诱使某一脏器或某些脏器发病,以是证情复杂多变,不如表、里为证单纯和容易提出概括性的特征,如少阳病的口苦、咽干、目眩,虽可说明半表半里的阳热证,但阳证不热或少热时,不一定有此特征。至于厥阴病所述,亦只是对照少阳病的一些证候说的(参看分论),尤其不足以概括,以是少阳、厥阴之辨,便不可专凭上述的特征为依据,而不得不另想辨证之道了,其法亦很简单,因为表、里易知,阴、阳易辨。若病既不属表又不属里,当然属半表半里;其为阳证则属少阳,其为阴证则属厥阴。《伤寒论》三阳篇先太阳,次阳明而后少阳,三阴篇先太阴,次少阴而后厥阴,均将半表半里置于最后,即暗示人此意。有的后世注者以其排列与《内经》传经的次序同,因附会《内经》按日主气之说,谓病依次传递周而复始,不但仲景书中无此证治实例,而且实践证明亦没有阳明再传少阳之病,尤其是六经传遍又复回传太阳,真可称为怪病了。至于三阳先表而后里,三阴先里而后表,乃从外为阳,里为阴,故阳证之辨从表始,阴证之辨从里始,别无深意。

    三、论治则

    此所谓治则,即通过六经八纲辨证后的施治准则,今略述于下:

    太阳病,病在表宜发汗,不可吐下,如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等,均属太阳病的发汗剂。

    少阴病,虽与太阳病同属表证,亦宜汗解,但发汗须酌加附子、细辛等温性亢奋药,如桂枝加附子汤、麻黄附子甘草汤、麻黄细辛附子汤等,均属少阴病的发汗剂。

    阳明病,热结于里而胃家实者,宜下之,但热而不实者,宜清热。下剂如承气汤;清热剂如白虎汤。若胸中实,则宜吐,不宜下,吐剂如瓜蒂散。阳明病不宜汗。

    太阴病,虚寒在里只宜温补,汗、下、吐均当严禁。

    少阳病,病在半表半里,只宜和解,汗、下、吐均非所宜,如柴胡汤、黄芩汤等,皆少阳病的解热剂。

    厥阴病,虽与少阳病同属半表半里,法宜和解而禁汗、下、吐的攻伐,但和宜温性强壮药,如当归四逆汤、乌梅丸等均属之。

    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寒者热之者,谓寒证宜温热药以驱其寒,如干姜、附子、乌头等配剂属之。热者寒之者,谓热证宜寒凉药以除其热,如栀子、黄芩、石膏等配剂属之。

    虚者补之,实者攻之:虚者补之者,谓虚证宜强壮药以补益其不足,汗、下、吐均当禁用。实者攻之者,谓实证宜以汗、下、吐等法彻底攻除其病,强壮补益药大非所宜。例如理中汤、建中汤等皆补虚剂;麻黄汤、承气汤等皆攻实剂也。

    按:表、里、阴、阳之治已括于六经,故于八纲只出寒、热、虚、实四则。

    四、论方证

    六经和八纲虽然是辨证的基础,并且于此基础上亦确可制定施治的准则,有如上述。但是若说临证的实际应用,这还是远远不够的。例如太阳病依法当发汗,但发汗的方剂为数很多,是否任取一种发汗剂即可用之有效呢?我们的答复是不行、绝对不行,因为中医辨证不只是要辨六经八纲而已,更重要的是还必须通过它们辨出方药的适应证。太阳病当然须发汗,但发汗必须选用适应整体情况的方药。更具体地讲,即于太阳病的一般特征外,还要细审患者的其他一切情况,来选用全面适应的发汗药,这才可能取得预期的疗效。如太阳病,若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则宜与桂枝汤;若无汗出、身体疼痛、脉紧而喘者,则宜与麻黄汤;若项背强、无汗、恶风者,则宜与葛根汤;若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者,则宜与大青龙汤。以上诸方,虽均属太阳病的发汗法剂,但各有其固定的适应证,若用得不当适得其反,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方药的适应证,即简称之为方证,某方的适应证,即称之为某方证,如桂枝汤证、麻黄汤证、葛根汤证、大青龙汤证、柴胡汤证、白虎汤证等。方证是六经八纲辨证的继续,亦即辨证的尖端,中医治病有无疗效,其关键就在于方证是否辨得正确。不过方证之辨不似六经八纲简而易知,势须将各方的具体证治细玩而熟记之,详见分论各章,于此从略。

    五、论食水瘀血致病

    食、水、瘀血三者,均属人体自身中毒,为发病的根本原因,亦中医学的伟大发现,因特提出讨论于下。

    食毒:大都不善摄生,饮食无节,因致胃肠功能障碍,或宿食不消,或大便秘结而使废物不得及时排出,从而促使毒物的吸收,因成自身的一种中毒证,仲景书中谓为宿食者,即食毒为病,今择要述之。

    “脉紧如转索无常者,有宿食也。”

    注解:脉按之紧,而寻其内有如转索起落无常,实即滑急之脉,为有宿食的脉应。

    “脉紧,头痛,风寒,腹中有宿食不化也。”

    注解:脉紧、头痛,乃风寒表邪的常见症状,但腹中有宿食不化,亦每见之,不可不知。

    “问曰:人病有宿食,何以别之?师曰:寸口脉浮而大,按之反涩,尺中亦微而涩,故知有宿食,大承气汤主之。”

    注解:见大承气汤条。

    “脉数而滑者,实也,此有宿食,下之愈,宜大承气汤。”

    注解:见大承气汤条。

    “下利不欲食者,有宿食也,当下之,宜大承气汤。”

    注解:见大承气汤条。

    “宿食在上脘,当吐之,宜瓜蒂散。”

    注解:见瓜蒂散条。

    水毒:水毒大多是由于肾机能障碍而使液体废物蓄积的结果,其他如汗出当风、久伤取冷亦往往使欲自皮肤排出的废物滞留于体内,因成自身中毒证。仲景书中谓为湿、饮、水气者,皆水毒之属,今择述如下。

    “太阳病,关节疼痛而烦,脉沉而细者,此名湿痹,湿痹之候,小便不利,大便反快,但当利其小便。”

    注解:太阳病关节疼痛而烦,颇似伤寒表实证,但伤寒脉浮紧,今脉沉而细,乃湿着痹闭之应。小便不利,湿着不行,水谷不别,大便反快,此为湿痹之候,故但当利其小便则治。

    “湿家之为病,一身尽疼,发热,身色如熏黄也。”

    注解:一身尽疼,发热,为湿热俱盛之候,湿家病此,身必发黄。

    “湿家,其人但头汗出,背强,欲得被覆向火,若下之早则哕,或胸满,小便不利,舌上如胎者,以丹田有热,胸上有寒,渴欲得饮而不能饮,则口燥烦也”。

    注解:湿家系在太阴,若转属阳明,则湿散而热实者,原可议下,今其人但头汗出,里还不实,背强、欲得被覆向火,寒湿仍盛,此即下之,故责其过早。胃被攻伐遂虚,湿乘逆膈故哕,甚或水气逆而不下,则胸满小便不利,水逆于上,而热陷于下,因以丹田有热,胸上有寒明之。舌白滑如胎,即有热之候。热则渴欲得饮,水气逆于上,竟不能饮,以是则口燥烦也。

    “湿家身烦疼,可与麻黄加术汤发其汗为宜,慎不可以火攻之。”

    注解:见麻黄加术汤条。

    “病者一身尽疼,发热,日晡所剧者,名风湿,此病伤于汗出当风,或久伤取冷所致也,可与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

    注解:见麻黄薏苡甘草汤条。

    “风湿,脉浮,身重,汗出,恶风者,防己黄芪汤主之。”

    注解:见防己黄芪汤条。

    “伤寒八九日,风湿相搏,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浮虚而涩者,桂枝附子汤主之;若大便坚,小便自利者,去桂加白术汤主之。”

    注解:见桂枝附子汤条。

    “风湿相搏,骨节疼烦,掣痛不得屈伸,近之则痛剧,汗出短气,小便不利,恶风不欲去衣,或身微肿者,甘草附子汤主之。”

    注解:见甘草附子汤条。

    “问曰:四饮何以为异?师曰:其人素盛今瘦,水走肠间,沥沥有声,谓之痰饮;饮后水流在胁下,咳唾引痛,谓之悬饮;饮水流行,归于四肢,当汗出而不汗出,身体疼重,谓之溢饮;咳逆倚息,短气不得卧,其形如肿,谓之支饮。”

    注解:水不化气外充形体,而反下走肠间,故其人素盛今瘦,肠鸣沥沥有声,此为痰饮;其流于胁下,咳唾引痛者,则为悬饮;其归于四肢而身体疼重者,则为溢饮;其上迫于肺,咳逆倚息,短气不得卧者,则为支饮。

    “夫心下有留饮,其人背寒冷如手大。”

    注解:水性寒,故胃中有留饮,则当胃的背部寒冷如手大。

    “膈上病痰,满喘咳吐,发则寒热,背痛腰疼,目泣自出,其人振振身剧,必有伏饮。”

    注解:膈上病痰,则势必喘满咳吐,由于潜伏有水饮,往往因风寒而发作,发则寒热,背痛腰疼,有似外感,但喘满咳吐,目泣自出,其人振振身剧,皆饮之为状,故知其必有伏饮。

    “夫病人饮水多,必暴喘满,凡食少饮多,水停心下,甚者则悸,微者短气。”

    注解:病人胃气未复,若饮水过多,停而不消,上迫胸膈必暴喘满,食少者胃气多虚,故凡食少而饮多者,势必留饮不消而为水停心下证,其剧甚者则心悸,轻微者则短气。

    “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

    注解:胃须温而健,饮须温而行,故胃气虚而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

    “心下有痰饮,胸胁支满,目眩,苓桂术甘汤主之。”

    注解:见苓桂术甘汤条。

    “夫短气,有微饮,当从小便去之,苓桂术甘汤主之;肾气丸亦主之。”

    注解:见苓桂术甘汤条。

    “病者脉伏,其人欲自利,利反快,虽利,心下续坚满,此为留饮欲去故也,甘遂半夏汤主之。”

    注解:见甘遂半夏汤条。

    “脉沉而弦者,悬饮内痛。病悬饮者,十枣汤主之。”

    注解:见十枣汤条。

    “病溢饮者,当发其汗,大青龙汤主之;小青龙汤亦主之。”

    注解:见大青龙汤条。

    “膈间支饮,其人喘满,心下痞坚,面色黧黑,其脉沉紧,得之数十日,医吐下之不愈,木防己汤主之,虚者即愈,实者三日复发,复与不愈者,宜木防己汤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主之。”

    注解:见木防己汤条。

    “心下有支饮,其人苦冒眩,泽泻汤主之。”

    注解:见泽泻汤条。

    “支饮胸满者,厚朴大黄汤主之。”

    注解:见厚朴大黄汤条。

    “呕家本渴,渴者为欲解,今反不渴,心下有支饮故也,小半夏汤主之。”

    注解:见小半夏汤条。

    “腹满,口舌干燥,此肠间有水气,己椒苈黄丸主之。”

    注解:见己椒苈黄丸条。

    “卒呕吐,心下痞,膈间有水,眩悸者,半夏加茯苓汤主之。”

    注解:见小半夏汤加茯苓汤条。

    “假令瘦人,脐下有悸,吐涎沫而癫眩,此水也,五苓散主之。”

    注解:见五苓散条。

    “咳家,其脉弦,为有水,十枣汤主之。”

    注解:见十枣汤条。

    “久咳数岁,其脉弱者,可治;实大数者,死。其脉虚者,必苦冒,其人本有支饮在胸中故也,治属饮家。”

    注解:久咳脉弱,人虽虚而病不实,故为可治。若实大数,人虚则病实,故必死。其脉虚者,以本有支饮在胸中,则必苦冒眩,去其饮则咳与冒眩当均治,故谓治饮家。

    “咳逆,倚息不得卧,小青龙汤主之。”

    注解:见小青龙汤条。

    “师曰:病有风水,有皮水,有正水,有石水,有黄汗。风水,其脉自浮,外证骨节疼痛,恶风;皮水,其脉亦浮,外证胕肿,按之没指,不恶风,其腹如鼓,不渴,当发其汗;正水,其脉沉迟,外证自喘;石水,其脉自沉,外证腹满不喘;黄汗,其脉沉迟,身发热,胸满,四肢头面肿,久不愈,必致痈脓。”

    注解:水肿而兼外邪者为风水,故其脉浮、骨节疼痛而恶风。水行皮中为皮水,皮在外故脉亦浮,无外邪故不恶风,以水在皮故其腹如鼓,而内空无物,水在外而不渴者,当发其汗。正水在里,故脉沉迟,以水位于上,则外证自喘。石水亦在里,故脉自沉,以水位于下,则外证腹满而不喘。黄汗,汗出沾衣,色如柏汁,其脉沉迟为里虚,湿热外郁,故身热、胸满、四肢头面肿,久则伤及荣血必致痈脓。

    “脉得诸沉,当责有水,身体肿重,水病脉出者,死。”

    注解:凡脉得诸沉,当责有水,则身体肿重,水病而脉反暴露于外者,死。

    “夫水病人,目下有卧蚕,面目鲜泽,脉伏,其人消渴。病水腹大、小便不利、其脉沉绝者,有水,可下之。”

    注解:目下肿如卧蚕、面目鲜泽、脉伏,皆水病之为候。饮水则聚而不化,故其人消渴。若病水腹大、小便不利以至其脉沉绝者,此里有水,可下之。

    “问曰:病下利后,渴饮水,小便不利,腹满因肿者,何也?答曰:此法当病水,若小便自利及汗出者,自当愈。”

    注解:下利后,以体液亡失,故渴欲饮水,但胃气未复,多饮难消,若更小便不利、腹满因肿者,此为病水。若小便自利和汗出,则水有出路,而不至病水,病当自愈。

    “师曰:诸有水者,腰以下肿,当利小便,腰以上肿,当发汗乃愈。”

    注解:腰以下肿,水有趋下之势,故当顺势以利小便。腰以上肿,水有向外之机,故当适机以发汗。

    “问曰:病有血分、水分,何也?师曰:经水前断后病水,名曰血分,此病难治;先病水后经水断,名曰水分,此病易治。何以故?去水其经自下。”

    注解:经断后而病水,则水因经断而致,应责在血,因称之为血分;若先病水而后经断,则经断因病水所致,因称之为水分。血分病深故难治,水分病浅故易治。

    按:水病有血分、水分之别,并不限于妇人,男人亦同,以上设例述之,不过为了易于理解,今之肝硬化腹水即属血分。

    “风水,脉浮,身重,汗出,恶风者,防己黄芪汤主之。”

    注解:见防己黄芪汤条。

    “风水,恶风,一身悉肿,脉浮不渴,续自汗出,无大热,越婢汤主之。”

    注解:见越婢汤条。

    “皮水为病,四肢肿、水气在皮肤中、四肢聂聂动者,防己茯苓汤主之。”

    注解:见防己茯苓汤条。

    “里水,越婢加术汤主之;甘草麻黄汤亦主之。”

    注解:见越婢加术汤条。

    “水之为病,其脉沉小,属少阴,浮者为风,无水虚胀者为气。水,发其汗即已,脉沉者,宜麻黄附子汤;浮者,宜杏子汤。”

    注解:见麻黄附子汤条。

    “问曰:黄汗之为病,身体肿,发热,汗出而渴,状如风水,汗沾衣,色正黄如柏汁,脉自沉,何从得之?师曰:以汗出入水中浴,水从汗孔入得之,宜芪芍桂酒汤主之。”

    注解:见黄芪芍药桂枝苦酒汤条。

    “心下坚,大如盘,边如旋盘,水饮所作,枳术汤主之。”

    注解:见枳术汤条。

    瘀血:瘀血古人亦谓为恶血,它不但失去血液的功能,而反足以为害,故亦可称之为血毒。妇人由于月经障碍或产后恶露不尽,均可致恶血的蓄积。男人瘀血大都来自于遗传,其他如外伤、疮痈以及内脏炎症、出血等,亦均可促使瘀血的形成。仲景书中对瘀血的证治论述亦多,今略述如下。

    “病人胸满,唇痿,舌青,口燥,但欲漱水不欲咽,无寒热,脉微大来迟,腹不满,其人言我满,为有瘀血。”

    注解:此胸满与热入血室的胸胁下满同,此胸满和唇痿、舌青均为瘀的应症。热在血分,故但欲漱水不欲咽;不关乎风邪,故外无热。脉大来迟,为瘀血的脉应。以上皆瘀血之候,病人见此,故肯定为有瘀血。

    “病者如热状,烦满,口干燥而渴,其脉反无热,此为阴伏,是瘀血也,当下之。”

    注解:病人如热状,即指烦满、口干燥而渴等症言,但诊其脉反无热象,此为有热潜伏于阴血,肯定是瘀血也,当下其瘀血。

    “妇人宿有癥病,经断未及三月,而得漏下不止,胎动在脐上者,为癥痼害。妊娠六月动者,前三月经水利时胎也。下血者,后断三月,衃也。所以血不止者,其癥不去故也,当下其癥,桂枝茯苓丸主之。”

    注解:见桂枝茯苓丸条。

    “师曰:产妇腹痛,法当以枳实芍药散,假令不愈者,此为腹中有干血着脐下,宜下瘀血汤主之。”

    注解:见下瘀血汤条。

    “问曰:妇人年五十所,病下利,数十日不止,暮即发热,少腹里急,腹满,手掌烦热,唇口干燥,何也?师曰:此病属带下,何以故?曾经半产,瘀血在少腹不去,何以知之?其证唇口干燥,故知之,当以温经汤主之。”

    注解:见温经汤条。

    “五劳虚极羸瘦,腹满不能饮食,食伤、忧伤、饮伤、房室伤、饥伤、劳伤、经络荣卫气伤、内有干血、肌肤甲错、两目黯黑,缓中补虚,大黄虫丸主之。”

    注解:见大黄虫丸条。

    “太阳病不解,热结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下者愈,其外不解者,尚未可攻,当先解其外,外解已,但少腹急结者,乃可攻之,宜桃核承气汤。”

    注解:见桃核承气汤条。

    “阳明证,其人喜忘者,必有畜血,所以然者,本有久瘀血,故令喜忘,屎虽硬,大便反易,其色必黑者,宜抵当汤下之。”

    注解:见抵当汤条。

    关于食、水、瘀血的说明和其直接为病的证治已略介绍如上,兹再就其间接致病的作用,即如篇首谓其为发病的根本原因者,进行讨论。

    人体本有抗御疾病的良能,此在前已有说明,而人之所以发病,概由于患病的机体隐伏有食、水、瘀血三者中的一种、二种或三种的自中毒,减弱其抗病机能的结果,即今之所谓传染病,若机体无上述的自中毒,恐亦不能成立。任一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内部,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性,此为辩证法的普遍真理。疾病的发作亦不例外,主要不是由于病菌、病毒的作用,而是由于机体自中毒的内因。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病菌、病毒虽有作用于疾病,但于抗菌、抗毒旺盛的健康人体中,则病菌、病毒无从生存。若其人潜伏有食、水、瘀血等自中毒的存在,则不但减弱其机体抗菌、抗毒的能力,且由于中毒的机体反适于病菌、病毒的繁衍生息,以是传染病乃得发生。总之,凡病的发作,概由于患者的机体隐伏有食、水、瘀血的自中毒,其他所谓为病因者,不外是诱因或近因而已。

    古人于经久的临证实践中,不但深知食、水、瘀血的毒害,并且有精细的辨之之道和治之之方,这不是极可珍视的伟大发明吗?

    六、论经方脉诊

    脉象虽亦和症状一样,同是患病机体有异于健康时的一种反应,不过由于它比一般症状尤富于敏感性,举凡表、里、阴、阳、寒、热、虚、实无不应之于脉,故于辨证亦有其一定的指导作用,这就自然而然地促进了中医诊脉的研究和发展。诊脉原有《内经》《难经》二法,《内经》讲的是遍诊法,《难经》则独取寸口,前法不行已久,于此不拟讨论,今只就后者述之于下。

    脉的部位:寸口即指桡骨动脉言,诊时以中指端向桡骨动脉处按之,即为关位,然后下食指和无名指,前指所按即寸位,后指(无名指)所按即尺位。

    平脉与病脉:在《伤寒论》中,把无病健康人之脉称为平脉。平,即平正无偏之谓,故不以象名。人若有病,则脉失其平,就其不平者名之以象,即为病脉,我们平常所称的浮、沉、数、迟、大、细等,皆病脉的象名。

    脉象两大类别:人体之病千变万化,如以阴阳属性来分,则不外阴阳两类。同理,脉象虽极复杂多变,但概言之,则不外太过和不及两类。太过者,谓较平脉为太过也;不及者,谓较平脉为不及也。如浮、数、滑、大等即属太过这一类脉;沉、迟、细、涩等即属不及这一类脉。

    脉象的三个方面:脉有来自脉动方面者,如数、迟是也;脉有来自脉体方面者,如大、细是也;脉有来自血行方面者,如滑、涩是也。脉象来自脉动、脉体、血行这三个方面,与上述之脉象两大类别合之则为脉象生成的根源,对于脉象的识别甚关重要,今依次释之如下。

    (一)来自脉动方面的脉象

    浮和沉:这是来自脉动位置的浅深。若脉动的位置,较平脉浅浮于外者,即谓为浮;若脉动的位置,较平脉深沉于内者,即谓为沉。故浮属太过,沉属不及。

    数和迟:这是来自脉动次数的多少。若脉动的次数,较平脉多者,即谓为数;若脉动的次数,较平脉少者,即谓为迟。故数属太过,迟属不及。

    实和虚:这是来自脉动力量的强弱。若按之脉动,较平脉强实有力者,即谓为实;若按之脉动,较平脉虚弱无力者,即谓为虚。故实属太过,虚属不及。

    结和代:这是来自脉动的间歇。若脉动时止,而且止即复来,则谓为结。结者,如绳中间有结,前后仍相连属,间歇极暂之意。若脉动中止,良久而始再动,则谓为代。代者,更代之意,脉动止后,良久始动,有似另来之脉,因以代名。平脉永续无间,故结、代均属不及。

    动和促:这是来自脉动的不整。动为静之反,若脉动跳实而摇摇者,即谓为动;促为迫或逼之谓,若脉动迫逼于上、于外,即关以下沉,寸脉独浮之象,即谓为促。平脉来去安静,三部匀调,故动、促均属太过。

    按:《脉经》谓促为数中一止,后世论者虽有异议,但仍以促为数极,亦非。《伤寒论》中论促共有4条,如曰:“伤寒,脉促,手足厥逆,可灸之。”此为外邪里寒,故应之促(寸脉浮以应外邪,关以下沉以应里寒),灸之,亦先救里而后救表之意。又曰:“太阳病,下之后,脉促,胸满者,桂枝去芍药汤主之。”太阳病,下之后,其气上冲者,可与桂枝汤,今胸满亦气上冲为候,但由于下伤中气,虽气冲胸满,而腹气已虚,故脉应之促,芍药非腹虚所宜,故去之。又曰:“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于此明文提出促脉为表未解,其为寸脉浮又何疑之有!关以下沉,正是下利不止之应。又曰:“太阳病,下之,其脉促,不结胸者,此为欲解也。”结胸证则寸脉浮关脉沉,即促之象,今误下太阳病,虽脉促,但未结胸,又无别证,亦足表明表邪还不了了而已,故谓为欲解也。由于以上所论,促为寸脉独浮之象甚明。

    (二)来自脉体方面的脉象

    长和短:这是来自脉体的长度。平脉则上至寸而下至尺,若脉上出于寸,而下出于尺者,即谓为长;反之,若脉上不及于寸,而下不及于尺者,即谓为短。故长属太过,短属不及。

    大和细:这是来自脉体内宽度。若脉管较平脉粗大者,即谓为大;反之,若脉管较平脉细小者,即谓为细。故大属太过,细属不及。

    弦和弱:这是来自脉体直的强度。若脉管上下,较之平脉强直有力者,如琴弦新张,即谓为弦;反之,若脉管上下,较之平脉松弛无力者,如琴弦松弛未张紧,即谓为弱。故弦属太过,弱属不及。

    紧和缓:这是来自脉体横的强度。若脉管按之,较平脉紧张有力者,即谓为紧;反之,若脉管按之,较平脉缓纵无力者,即谓为缓。故紧属太过,缓属不及。

    (三)来自血行方面的脉象

    滑和涩:这是来自血行的利滞。寻按脉内血行,若较平脉应指滑利者,即谓为滑;反之,若较平脉应指涩滞者,即谓为涩。故滑属太过,涩属不及。

    以上是人体的平脉和病脉的基本脉象,可列表于下。

    表3 基本脉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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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复合脉(兼脉)

    在临床上,脉现单纯一象者甚少,而常数脉同时互见,如脉浮而数、脉沉而迟、脉浮数而大、脉沉而细等。习惯上亦有为复合脉另立专名者,如洪,即大而实的脉;微,即细而虚的脉;浮大其外,按之虚涩其内者,则名为芤;芤而复弦者,又名为革。

    按:芤为浮大中空之象,所谓中空,即按之则动微,且不感血行应指也,实不外浮大虚涩的兼象。世有谓浮沉候之均有脉,惟中候之则无脉,亦有谓按之脉管的两侧见,而中间不见者,均属臆说,不可信。

    另有微甚脉,病脉既为平脉的差象,故不论太过与不及,均当有微或甚程度上的不同。例如:微浮,甚浮;微沉,甚沉;微数,甚数;微迟,甚迟等。习惯上亦有为微甚脉另立专名者,如甚数的脉,常称之为急;甚沉的脉,常称之为伏。常见的复合脉可见表4。

    表4 复合(兼)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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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芤、革二脉,本为外太过而内不及,但就主证言之,故列入不及,表4合表3共二十六脉,均见于仲景书,后世还有一些脉名,大都为微甚或兼象之属,兹不赘述。

    诊脉和辨脉:诊脉指诊查脉象言,辨脉指据脉辨证言,今分述于下。

    由于病脉为平脉的差象,故平脉当为诊察病的准绳,若医者心中没有个不浮不沉的平脉,又何以知或浮或沉的病脉!同理,若医者心中没有不数不迟、不大不细、不滑不涩等平脉,当亦无从以知或数或迟、或大或细、或滑或涩等病脉。可见欲求诊脉正确,则势须先对平脉的各个方面有足够的认识才行。不过此事,并非容易,同样是健康无病的人,老壮儿童,男女肥瘦,脉亦互异,况又有春夏生发,脉常有余,秋冬收藏,脉恒不足。为了丰富关于平脉的标准知识,就必须对多种多样的人体,平时不断进行实践,才能达到心中有数、指下明了的境界,此为学习脉诊必须下的首要工夫。

    诊脉时,要就脉动、脉体、血行等各方面的内容逐一细审,尤其是初学者更宜专心于一,不可二用。例如诊察脉动位置的深浅时,不要旁及次数的多少;诊察脉动次数的多少时,亦不要旁及位置的深浅。若这样依次推敲,一一默记,岂有脉难知之患?当然熟能生巧,已有多年经验的中医,指下非常敏感,异常所在,伸手可得,但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任何科技,都从锻炼中来,诊脉亦不例外也。

    三部九候:寸、关、尺为脉之三部,浮、中、沉为脉之三候,三部各有浮、中、沉,三而三之为九,因谓为三部九候。寸、关、尺三部,以应病之上、下、左、右部位。寸以候胸以上至头诸病。关以候膈以下至脐诸病。尺以候脐以下至足诸病。病在左见于左,病在右见于右,病在中见于两手。浮、中、沉以应病之表、里、内、外,浮即浮脉,沉即沉脉,中即不浮不沉的平脉。浮以候表,沉以候里,中以候半表半里。例如数脉主热,若浮取而数者,为表有热;若沉取而数者,为里有热;若中取而数者,为半表半里有热,余可依此类推。以上即三部九候诊法的概要,至于三部分配脏腑的说法,出之臆测,不可信。

    太过与不及:太过脉主有余,不及脉主不足。太过脉主有余者,谓浮、数、实、大、滑等太过一类脉,则主阳、热、实等有余之证;不及脉主不足者,谓沉、迟、虚、细、涩等不及的一类脉,则主阴、寒、虚等不足之证。不过此为脉应于病的一般规则,在个别的情况下,太过脉亦有主不足者,而不及脉亦有主有余者。惟其如此,论治者必须脉证互参,综合分析,不可偏执一端也。仲景书于每一篇首,均冠以“脉证并治”字样,即示人以此意,具体论述,书中条文尤多,学者细玩,自易理解,于此不拟赘述。脉主病概要,则列表述之如下(见表5)。

    表5 病脉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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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论辨证施治的实质

    辨六经,析八纲,再辨方证,以至施行适方治疗,此即辨证施治一整套的方法体系,有如以上所述。不过这种治病方法的精神实质是什么?还有待进一步探讨。

    基于前之六经八纲的说明,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不论什么病,患病人体的反应,在病位上不出表、里、半表半里,在病情上不出阴、阳、寒、热、虚、实,在类型上不出三阴三阳。验之于临床实践,这都是屡经屡见的事实。以是可知,则所谓六经八纲者,实不外是患病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中医经方辨证即以它们为纲,中医施治,也是通过它们而制定施治的准则。故可肯定地说,中医的辨证施治,其主要精神,是于患病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的基础上,讲求疾病的通治方法。为了便于读者理解,兹以太阳病为例释之如下。

    如前所述,大阳病并不是一种个别的病,而是以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等一系列症状为特征的一般的证。如感冒、流感、伤寒、麻疹等,于初发病时,经常产生这样的太阳病之症状,中医即依治太阳病的发汗方法治之,则不论原发的是什么病,均可彻底治愈。试想,各种基本不同的病,而竟都发作太阳病这样相同的证,这不是患病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又是什么?依治太阳病证的同一发汗方法,而能治愈各种基本不同的病,这不是于患病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的基础上,而讲求疾病的通治方法又是什么呢?再就方证的说明来看,对于六经八纲治则的执行,势必遵循适应整体用药的严格要求,显而易见,中医的辨证施治,还具有适应整体治疗的另一精神,也就是说,中医辨证施治,虽然是于患病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的基础上,讲求疾病的通治方法,但同时必须在适应整体的情况下施行之。若为中医辨证施治下一个简明的定义,那就是:于患病人体一般的规律反应的基础上适应整体,讲求疾病的通治方法。众所周知,中医以一方常治多种病,而一种病常需多方治疗,即这种治疗精神的有力证明。

    对于辨证施治的精神,虽如上述,但它治疗疾病的实质究竟是什么?这一本质的问题还未明确,因而也就无从知其所以有效的道理。解答这个问题,只有弄清患病人体何以会有六经八纲这样一般的规律反应才行。基于唯物辩证法所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依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这一普遍真理,则患病人体之所以有六经八纲这样一般的规律反应,其主要原因,当亦不是由于疾病的外在刺激,而是由于人体抗御疾病机制的内在作用。众所周知,冬时天寒则多溺,夏时天热则多汗。假如反其道而行之,人于夏时当不胜其热,而于冬时将不胜其寒,此皆人体抗御外来刺激的妙机。若论疾病的侵害,则远非天时的寒热所能比,人体自可抗御之,又何待言!中医谓为正邪交争者,意即指此,屡有不治即愈的病,均不外于正胜邪却的结果。不过往往由于自然良能有限,人体虽不断斗争,而病终不得解,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于是正邪相拒的情况,亦随时以证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所谓表证,即是人体欲借发汗的转机,自体表以解除其病的反应。如所谓里证,即是人体欲借排便或涌吐的转机,自消化管道以解除其病的反应。如所谓半表半里证,即是人体欲借诸脏器的功能协力,自呼吸、大小便、出汗等方面以解除其病的反应。此为基于人体的自然结构,势必是与病斗争的有限方式,以是表、里、半表半里便规定了凡病不逾的病位反应。若人体的机能旺盛,则就有阳性的一类证反应于病位;若人体的机能沉衰,则就有阴性的一类证反应于病位。一句话,疾病侵入人体,人体即应之以斗争,疾病不除,斗争不已,以是则六经八纲便永续无间而见于疾病的全过程,成为凡病不逾的一般的规律反应。古人于此早就有明确的认识,以下介绍有关论说,以供参考。

    《素问·评热病论篇》曰:“今邪气交争于骨肉而得汗者,是邪却而精胜也。精胜则当能食而不复热。复热者,邪气也。汗者,精气也。今汗出而辄复热者,是邪胜也,不能食者,精无俾也。病而留者,其寿可立而倾也。”

    此段大意是说,今邪气与精气、正气交争于体表的骨肉间,此原是人体欲借发汗的转机而解除病邪,故一般来说能得汗出者,大都是病邪却而精气胜。精气来自谷气,化生于胃,如果精气真胜,则其人当能食。邪气使人发热,如果邪气真却,则必不复热,若复热,为邪气还在。汗出,为精气外越。今汗出而还发热,显系邪胜而精亡,而不得谓为邪却而精胜也。若更不能食,则精气断绝而邪气独留,故不免于死。

    《伤寒论》第97条曰:“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分争,往来寒热,休作有时,嘿嘿不欲饮食,脏腑相连,其痛必下,邪高痛下,故使呕也,小柴胡汤主之。”

    这一条是说,伤寒初作,则邪气与精气交争于骨肉,即太阳病在表的一般病理过程。若精气已不足以拒邪于外,则退而卫于内。以是体表血弱气尽,腠理遂不密守而开,邪乃乘虚而入于半表半里,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因而胸胁苦满,这就进入少阳病的病理阶段了。正邪分争,即正邪相拒的意思。正进邪退,病近于表则恶寒,邪进正退,病近于里则恶热,故往来寒热。分争时则寒热作,否则寒热亦暂息,故休作有时。热邪郁集于胸胁,故嘿嘿不欲食。胸胁之处,上有心肺,旁及肝脾,下接胃肠,故谓脏腑相连。邪热激动胃肠中的水气,则腹痛。邪高于胸胁之上,而痛在胃肠之下,故使其人欲呕,此宜小柴胡汤主之。

    按:以上《素问·评热病论篇第三十三》一段虽是论阴阳交的死证,但与表证时人体欲汗的抗病机制同理,尤其对或精胜或邪胜的阐述均颇精详。《伤寒论》一段,是说太阳病自表传入半表半里,亦由于人体抗病机制的改变所致。古人对于疾病的体验,达到如此精深境界,正所谓实践出真知也。

    六经八纲的来历既明,对照前述的治则,显而易见,则其所以有效自非偶然。为证明所言非虚,再以太阳病证为例释之。

    如前所述,太阳病是以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等一系列证候为特征的,今就这些证候分析如下。

    脉浮:这是由于浅在动脉的血液充盈所致。

    头项强痛:因为上体部血液充盈的程度为甚,故在上的头项体部,更感有充胀和凝滞性的疼痛。

    恶寒:体表的温度升高,加大了与外界气温的差距,故觉风寒来袭的可憎。

    以上的证候分析,正足以说明人体已把大量体液和邪热,驱集于上半身机体的表面,是欲汗出而不得汗出的一种情况。太阳病的治则是发汗,这不正是适应人体欲汗出的病机,而使其达到汗出的原因疗法吗?由以上可看出,适应人体抗病机制的治疗,可以说是最理想的一种原因疗法,即使号称进步的近代西医,恐亦不免以为这是一种理想而已。但中医的辨证施治,其实质不是别的,而恰是这种最理想的治疗方法,难道这在治疗学上,不是极可珍视的一大发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