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奇的暑期日记

1953年7月14日 晴

昨天早晨,在发过成绩报告之后,张老师把我留下了。

她笑着问我:“陶奇,你对于你自己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本来自己觉得还满意。我的算术、历史、地理、美术、体育,都是五分,语文、自然和音乐,都是四分;就没有三分的。但是我一想,我还有三种科目是四分的,到底还不算顶好,就说:“我不满意,我下学期还要努力,决心消灭‘四分’。”

张老师问说:“你知道我对你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抬头看看她的脸,说:“我不知道……”

张老师说:“我不大满意!特别是你的作文,你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可是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头也抬不起来。

张老师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看着我,很严肃又很温和地说:“陶奇,你是能写的,但是你不好好地写。你的条件比谁都好,你家里有那么多的书。我知道你看的书很多,你姐姐说你把《吕梁英雄传》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看完了。”

我低着头说:“我看书尽是瞎看。我就是看故事,快快地看完就完了。许多字我都不认得,有的时候连人名和故事都记不清。”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形容词倒是用得恰当,‘瞎看’,看完了和不看一样!看书一定要细细地、慢慢地看。你这种‘瞎看’的习惯,一定要改。不过你有一件长处,你很会说故事,同学们不是都爱听你说故事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和写就不一样,说就容易,写就写不出来。”

张老师说:“那怎么会呢?话怎么说,就怎么写。”

我说:“我有许多字不会写。还有,我的形容词太少了!有的时候,我的话很多,就是形容不出来,我就索性不写。”

张老师笑了说:“所以我说你看书要慢慢地看,看每一个字是怎么写的;要细细地看,看人家形容一件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形容的。你说你不会形容,可是我知道你很会学人,我看见过你学郑校长。”

我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是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学给大家看的,张老师怎么会看见了呢?!

我笑着没有话说。

张老师追问我说:“你学得像极了,你是怎么形容她的呢?”

我没有法子,就说:“郑校长不是长得很矮吗,所以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踮起脚尖,端起肩膀,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扶一扶眼镜,然后就咳嗽一声,抬高嗓子,说:‘孩—子—们!’”说到这里,我看见张老师不笑了,就赶紧停住,说:“我知道我不应该……”

张老师笑了一笑,说:“我还看见你学过李春生。”

我也笑了,说:“李春生刚来的时候,总是不擤鼻涕,因为鼻子不通,说话总是呜囔呜囊地……”

张老师说:“你是班里的‘卫生干事’,你应该好好地劝他,不应该学他,嘲笑他。你还喜欢给同学起外号,比方说你管范祖谋叫‘四眼狗’,因为他戴眼镜……”

我心里难过极了!张老师对于我淘气的事情,知道得真多真清楚呀!我赶紧说:“就为这一件事,范祖谋和我大吵了一顿,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再给同学起过外号了。本来我说‘四眼狗’也没有什么坏意思,我爷爷给我讲过太平天国的故事,说太平天国有一位勇敢的将军,名叫陈玉成,他的外号就叫‘四眼狗’……”我说不下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老师又笑了,说:“我们都知道你淘气,可是我们中国古语说,‘淘气的小子是好的,淘气的姑娘是巧的。’从前所谓淘气的孩子,都是心思很活泼的。比方说你会学人,会给人起外号,都是你眼睛尖锐的地方。你会看出每一个人形象的特点,把他突出的地方夸大了。不过我愿意你把你的尖锐的观察力,放在帮助你描写的一方面,不用它作寻找人家身体上,或是别方面的缺点的工具。”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

张老师又笑说:“你还会编歌,听说你们跳猴皮筋时候唱的歌,差不多都是你编的。”

我摇了摇头,说:“那是我们大伙编的——编歌很容易,说顺了口就行。从小我爷爷就教给我背古诗,都是很顺口的,像‘床前明月光’……”

张老师就笑问:“这首诗是谁作的?”

我说:“是唐朝的李白。”

张老师笑说:“对!好!你爷爷旧文学的根底很深,所以我说你的条件好得很,你爸爸不也是一个作家?你看你姐姐,她就会写文章,她不是一向都是班里的黑板报编辑吗?”

我说:“我爸爸前几天又到鞍山体验生活去了。”

张老师说:“话说回来吧,拿你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你对你作文方面,想怎样来‘消灭四分’?”

我想了一想,说:“我从下学期起,一定好好地做作文……不,我趁着暑假里没有什么事,就开始练习做几篇。”

张老师说:“你在暑假里好好地写日记好不好?每天写它一千字左右,就是很好的练习。”

我吐了一下舌头,笑说:“一千字左右!那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多话说!”

张老师笑说:“你忘了你写过一千多字的文章!像《西郊公园的一天》、《我的母亲》和《我们的队日》这几篇作文,你都写了一千二三百字。”

我说:“西郊公园太好玩了,动物又多,猴子啦,大象啦,写起来就没个完!还有我的母亲,我对她熟极了,我就有许多话说。我们过队日的时候,节目也多,也有意思。别的题目,我就写不出来,每次我只能写二三百字!”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写日记就不同了,都是你身边熟悉的事情,也好玩得很。”

我说:“暑期生活,只不过是做暑期作业,找同学玩,吃饭,睡觉……多么单调!”

张老师说:“你试试看。你不要尽写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像排课程表似的,就没有意思了。你要写每天突出的一件事:你看见了什么人,玩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事,听了什么故事,详细地,生动地,把它叙述描写了下来。就是这一天什么可记的事都没有,你还可以抄下你所看过的书里面的,你最喜欢的一段,或是什么人说的一段话,什么人来信里写的一段话……反正一天都不让它空着,长短倒无所谓。我相信你一定会写长的……”她一面说着,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牛皮纸面,红格稿纸订成的本子。张老师说:“这稿纸每页是五百字,这里有一百页光景。这是我从前自己订的日记本,现在送给你吧。你看,这么厚厚的一本!等你暑假过完了,这本子也写满了,那时候你该多么高兴!”

我双手把这厚厚的本子抱在胸前,连心带脸都热起来了!我说:“张老师,谢谢您!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

张老师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不过是我对你的建议,你不要把它当做一个负担!你只好好地注意每天在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把它写得自然、生动就行。不会写的字问姐姐,不会用的形容词请教你爷爷——先试几天看看,觉得有意思呢,就接着写下去。我们就这样定规好不好?”

我又谢了张老师,紧紧地抱着那本子,飞快地跑了回来。爷爷、奶奶和姐姐都在家。我气喘吁吁地把成绩报告和本子都给爷爷他们看了,又把张老师对我说的话,大概说了一遍。爷爷很高兴,说:“张老师一定觉得你还能写,你要好好地写下去。”奶奶就忙着替我擦汗,又递给我一杯凉开水,一面说:“你看你热得这样!还不好好地走路,总是跑!”姐姐一面细细地看我的成绩报告,一面笑对爷爷说:“小奇也许会写得好,就是她有一个毛病,‘虎头蛇尾’。”

我看了她一眼——姐姐总是挑人的短处!不过她对我的批评常常是对的,这句形容词也值得记下来,“虎头蛇尾”!那么大的一个脑袋,那么细小的一条尾巴,多难看,多可笑!

以上是昨天的事。今天我没做什么,就是在家休息。

我真高兴,我已经写了六页半,三千多字了。照这样写下去,这个本子就不够用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我一定不要“虎头蛇尾”,我要多多地写,不间断,坚——持——下——去!

胳臂都酸了,明天再写。

7月15日 晴

今天一早我爬起来,就往上屋跑,再晚一会儿妈妈就上班去了!

堂屋饭桌上摆着妈妈用过的碗筷。我一面叫妈妈,一面跑进里屋去。妈妈低声摇手说:“你别嚷,对面屋里你爷爷和奶奶还没醒呢。”我看见妈妈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上面是一件浅黄底印小绿花的短袖衬衫,脚下是一双擦得雪白的帆布凉鞋,显得又好看又凉快。我说:“妈妈,你从前总是穿灰布制服,现在也打扮起来了。”妈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病人喜欢明朗的颜色,总穿灰色制服,会给病人一种阴郁的感觉。现在我要去了,上班以前,我们还要学习外文。你在家好好休息,好好温习功课,今晚若没有别的事,我七点钟就回来的。”妈妈说着拿起公事包就向外走,我赶紧跟上拉着妈妈的手,送她到门口。

早饭后我订了生活计划:早起,做广播体操,帮姐姐收拾屋子,帮爷爷浇花、泼街。早饭后帮奶奶洗碗,以后做“暑假作业”。午饭后睡午觉。下午是自由活动。晚上记日记。此外每星期二上午八点到十点,帮曾雪姣补习语文。这工作是我自动要做的,我一定要有恒心,坚持下去!

八点半了,妈妈还不回来,我要洗澡睡觉了。

7月16日 晴

今天王瑞芬来了,叫我找王瑞萱玩去,我真是不想去!

王瑞芬和姐姐同班,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家去年才从天津搬来,就住在我们胡同西头的一个红漆大门里。她的妹妹王瑞萱和我同班。王瑞萱刚来的时候,天天坐着三轮车上学,李春生最爱逗她,天天带着几个淘气的男同学,远远地看见她来了,就排队站在门边,把手一伸,把腰一躬,齐声说:“小姐!请您下车。”放学的时候,也是大伙抢先走出门外,站在车边,鞠躬说:“小姐,请您上车。”把王瑞萱气哭了好几次。林宜就劝告了李春生,说帮助同学应该说服,不应该讥笑,又把这情况反映给张老师。有一次张老师在我们家里和王瑞芬谈起,王瑞芬很难过地说:“就是我母亲的主意嘛!她对于我们从前那种腐化的生活习惯,总是舍不得放弃!我对我母亲说别让我妹妹坐车上学,我母亲还生气呢,她说:‘你妹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小的时候,还是坐汽车上学呢!’就是我自己骑车上学,我母亲也不愿意,说是怕我撞着碰着。架不住我一定要骑,她也没有法子。其实我妹妹也不愿意坐车,也不要人送,怕同学们笑话。就是我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路……”我在旁边听着,就说:“我每天上学就从你们门口经过,以后由我来带她好不好?”王瑞芬高兴得拉住我的手说:“那太好了!瑞萱在各方面都需要向你学习,你多带带她吧。”张老师也说很好,姐姐提醒我要坚持到她习惯了走路为止,我也答应了。

从那时起,我天天和她一块上学,一块回家。下雨下雪的日子,我们都穿胶鞋打伞,也不坐车。起先她母亲很不放心,后来也高兴了。有一天她对我说:“瑞萱走路上学倒走胖了,现在饭量也大多了。”

瑞萱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她很有礼貌,同学们借给她东西,她总说“谢谢”;若是踩了人脚一下,她也总说“对不起”。学习也很努力,衣服穿得也整齐清洁。张老师若是夸她一句,她就兴奋得红着脸笑。她的缺点就是不爱劳动。她最怕“扫除”,人家在课室扫地,她拿着扫帚站在门口,用手绢捂着鼻子。同学都不赞成她这种不爱劳动的态度;尤其是李春生,每次看见她这样子,他就向她鞠躬,说:“小姐,您上一边歇着去吧,小心尘土迷了您的眼睛。”

她在学校里不大说话,也不和人打架;可是在家里脾气就大啦。衣服没有熨平不穿,鞋没有擦亮不穿,每天都得保姆给她把手绢掖在袋里,把书包给她背上,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那保姆还嘱咐我说:“陶小姐,你好好地照应妹妹呀!”

我真不喜欢人家叫我“陶小姐”!!!而且王瑞萱也不是我“妹妹”,她比我还大十个月!

但是慢慢地她就好了,晚上放学回来,常到我们家里来做功课——她本来有一位家庭教师,后来这位教师到一个机关就业去了——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做什么劳动,她都参加,还觉得很有趣。有一天我们家里包饺子,她问奶奶要了一张饺子皮,也学着包。她越包越高兴,那天她吃饺子吃得比谁都多!

我可不喜欢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很闹。她母亲现在不打牌了,就每天开留声机,吵得我们看书也看不下去。我们做功课的时候,她还常常叫人送些糖果饼干来给我们吃,像开“茶话会”似的。我回家就吃不下饭,姐姐就不让我去了。姐姐自己也很少去,总是王瑞芬到我们家来。姐姐很喜欢王瑞芬,说她是一个好团员。我仿佛听见姐姐对妈妈说过,王瑞芬的父亲是天津的大资本家,去年“五反”的时候,王瑞芬的表现非常之好。

写得不少了,今天又写了两页半!

7月17日 晴

今天我们接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爸爸的,他写得真好,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在去鞍山之前,我从沈阳曾坐火车穿过内蒙古草原,在郑家屯与辽阳之间,看到了一幅奇丽的景色!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太阳正落到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金光,笼罩住这无边无际的深绿色的草原。一个穿着红上衣的牧马的小姑娘,站在水池边,用鞭子轻轻地打着水玩。夕阳照在水面上,把这小池变成一面橙黄色的镜子。一群棕色的马,自由自在地在吃草,夕阳照在马背上,又成了深紫色的。这些颜色涂抹在一起,就是一幅极其和谐极其美丽的图画!

火车穿过鞍山市,烟囱密得像树林一样。从这树林般的烟囱里,吐出漫天的白茫茫的烟,把太阳都衬成淡黄色的。鞍山车站却很冷静,站房不大,柏油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工人们都上班去了。

我很兴奋,明天起便开始投入这伟大的建设,以后也许不常写信,你们放心吧……

第二封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写给姐姐的:

亲爱的陶真同志: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今天特意代表我们单位写信感谢你对我们的鼓励和关怀。由于你们的鼓励,使我们的工作与学习大有提高。我时刻在想,你们在百忙的学习中为什么匀出了宝贵的时间给我们写信呢?你们写信的目的是为什么呢?为了我们在共同的反侵略战线上取得胜利,为了实现我们的美好理想——共产主义社会。

陶真同志,请你转告高一乙第四团小组:王瑞芬、高玉敏……等同志,她们的来信都收到了,我们单位上也有人分别回信了。祝贺全组同志身体健康,学习顺利!

你的朋友周少元7月2日

7月18日 晴

今天早晨,姐姐告诉我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在七月二号,从日本来的第一只换侨的轮船——兴安丸上,有妈妈的表妹陈姨带着她的女儿,和五百多华侨一起到了天津。她们在回广东以前,要到北京来玩。妈妈曾写信请她们来我们家里住。昨天晚上,妈妈从医院里把陈姨的回信带来了,信里说:……我们定规坐二十号晚七点钟的直达车到你们那里去。我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是我知道你们的住址。你们很忙,不必来接吧。

十年不见,我多么想你!小真一定是个大姑娘了,小奇也不小了吧?我们的小秋,不但急切地盼望看见伟大的新中国的首都,更急切地盼望看见两个可爱的姐姐……

奶奶听着姐姐念到这里,就笑说:“听见没有?‘两个可爱的姐姐’,小奇,你可得做出姐姐的样子!”姐姐说:“小奇会的,她最爱当姐姐了。”回头又笑对我说:“你可得到处树立榜样,你可能是她回国以后的第一个小朋友,又是她所接触的第一个少先队员……”我赶紧说:“那是自然的!”姐姐真是心细呀,她的思想总是跑在我的前头!

奶奶说准备把陈姨她们安置在西厢房住。我把我的床让给小秋,姐姐把她的床让给陈姨,都铺上干净的床单和席子,换上干净的枕套和毛巾被。我们俩就在外屋搭上两张帆布床,把我们的铺盖挪了过来。收拾完大家都是汗淋淋的!奶奶一边扇扇子,一边说:“今天是‘初伏’,怪不得这样热!”姐姐说:“现在就这样吧,到那一天我们再把这屋子打扮一下,买点花什么的。”

晚饭吃的是汤面。饭后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疏疏落落的星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奶奶说:“今年的‘爱国卫生运动’真是做得好,一个蚊子都没有。要是从前呀,坐在院子里,光打蚊子都来不及。”

奶奶说话,总爱提到从前。我可永远想到将来。明天的事总比昨天的事更有意思。后天就有客人来住了,我最喜欢有客人来家里住!小秋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八九岁的小女孩总应该是好玩的。

7月19日 晴

今天是妈妈在家的日子。奶奶不让我上妈妈屋去,她说:“你妈妈昨天夜里多晚才回来,星期天你还不让她多歇一会儿!”她要带我上大菜市,说今天要吃点好的。

奶奶从前总不爱上大菜市,她不能多走路,坐三轮车嫌贵,坐电车又怕挤。解放以后,她不怕坐电车了,因为人家不但不推她不挤她,还扶她上下车,让座位给她坐,把她乐得什么似的。她总说:“真是毛主席教管得好,人心都变了,要是从前呀……”底下又是没完没了地,做起比较来了。

她虽然不怕坐电车了,但是她一个人去大菜市还是麻烦。

她爱买许多零碎的东西,什么黄花呀,木耳呀,干笋呀,蘑菇呀,满满地装了一篮;她一个人提不动,因此我还是她必要的助手。

我也喜欢去大菜市,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多。许许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货员,站在摊架中间,忙忙碌碌地秤这个,包那个。摊上的鸡蛋堆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摊上更是好看,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画。猪肉、牛肉什么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还有兔子、火鸡什么的。鱼摊上可腥气啦,可是那一条条,黄黄花花的鳝鱼,挤在大木盆里,粘滑滑地穿来穿去地扭缠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边看鳝鱼,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丝袜和镂空白高跟皮鞋的脚,我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水气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女外宾,在指指点点地说笑。一个灰白头发的,翘着大拇指对售货员说:“苍蝇,一个没有,很好!很好!”这时奶奶从后面推我一把说:“走吧,今天人挤,你看起来就没完啦!”

我们跟着人流,挤出门来,穿过阳光照得热烘烘的大街。上了电车,车上还是挤。一位解放军叔叔站起来,让奶奶坐下,我紧靠她站着,菜篮放在我们的脚边。奶奶一面替我擦脸上的汗,一面说:“今天来晚了,没买着猪肝,现在买肉买肝的人可多了,从前就不同啦!”

到家我把菜篮往厨房里一放,就往妈妈屋里跑。妈妈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头就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笑着摸我的脸说:“乖孩子,先去擦擦脸洗洗手再来罢,你脸上都是粘的!”

我洗完回来,妈妈已经把卡片理起。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说:“这是英文生字,星期天没事拿出来温习温习。”我帮妈妈把卡片装在匣里,一面说:“明天陈姨她们就到了,您去接的时候,也带我去吧?”妈妈说:“时间太晚了,你不能去,你是照旧洗澡睡觉。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若是你还没有睡着,可以起来招呼一下……”

我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妈妈说话是“说一不二”的!

午饭后孙家英的母亲孙大娘来了。她是我们胡同的妇女代表,来找妈妈谈街道托儿站的事,我听着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回屋去睡午觉。

明天客人就来了!今晚我们都睡得早。

7月20日 晴

今天一早,我们就准备接待客人。

姐姐把屋里桌子的抽屉都腾空了,准备给陈姨她们放东西,又在桌上放了几本画报和小说。我本来想把我的那只小黄玻璃母鸡和四只小鸡,也摆在桌上;可是后来一想,这玻璃玩意儿很脆,万一让小秋摔破了,怪可惜的。我犹豫了一下,又收起来了。

姐姐说她有事要上学校去,顺便也去买花,就匆匆地推着车子走了。

姐姐刚走了一会儿,张老师就来找她。听说姐姐出去了,张老师就要走,奶奶和我一定拉她到屋里歇一会儿。

张老师笑着问我:“你这两天都做些什么?”我说:“除了做暑期作业,就帮奶奶、姐姐做点家事,自己也洗点小衣服,学着缝纽扣,补袜子……”奶奶笑说:“你听她的!仿佛她什么都会,其实呀,她做什么事都慌慌张张的,洗衣服又费水又费胰子!她补了一双袜子,已经丢了我两根针了!”我脸红了起来。我最怕奶奶和张老师谈话,她老人家总是给人泄底!

张老师笑说:“陶奇倒是喜欢劳动,她在学校里‘卫生干事’的工作做得不错,又干净又细心……”奶奶仿佛很高兴,嘴里却说:“老师说得好,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嘛,在家里就比姐姐差多啦。”我怕奶奶再说下去,就赶紧问:“张老师,您暑假里不到哪儿去吗?”张老师说:“这月底我大概到北戴河‘教师之家’去休息十天……”奶奶接过来问:“什么是‘教师之家’呀?我怎么没听说过?”张老师说:“这是一件新事情。政府为着照顾教师们的健康,在青岛、北戴河和颐和园都给我们预备了休息站,每个教师都可以去休息十天半个月的。”奶奶叹息说:“人民政府多好,什么都想到了。本来是嘛,小学教师多烦呵,整天和这一群猴子打交道!”张老师看着我笑了,说:“休息也许是需要的,秋天上课的时候,精神可以更好一点。要说‘烦’那是没有的。我就喜欢这一群猴子!”

过了十一点钟,姐姐还不回来,张老师就走了。我送她到门外。张老师站住问我:“是你帮曾雪姣温习语文不是?她有时候会写错字,你要注意帮助她分别字义和字形,也要她练习作句子。她平时就非常努力,你做事也很负责,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温习得好。”我表示我一定要好好地帮助曾雪姣。我本来也想告诉张老师,我这几天的日记都写得很多,但是张老师没有问,我也就不提,万一……

我真爱张老师!我们一班同学都爱她,这一年上她的课,我们都感到快乐。她从来不发脾气,连对最淘气的,不守纪律的李春生也不发脾气。不过在上张老师的课的时候,李春生也没有捣乱过。因为张老师讲得太好太有意思了,我们都使劲地听,李春生也顾不得扔纸条、叠飞机了!可惜下半年张老师就不教我们了。听六年级的同学说,六年级主任郭老师也好极了。可是我想张老师是最好的了!

我们都吃过午饭,姐姐才回来,还带了一把花。奶奶说她暑假里比上学时候还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一点休息都没有。姐姐笑着没有言语,把花插在瓶里,装上水,放在客人屋里,又出来用凉开水泡了一碗饭。我赶紧帮她温了一碗菜,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她真是积极呀,总是把团的工作放在前面,怪不得妈妈常说我应当向姐姐学习!

我洗完澡,记完日记,妈妈和客人还没有回来!

7月21日 晴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妈妈带着客人回来了。

姐姐提着两个大提箱进来,对我说:“妈妈叫你过去看看陈姨和妹妹呢。”我赶紧起来跑到上屋去。

陈姨很年轻,胖胖的,卷着头发,穿着白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小秋是短头发,白白瘦瘦的脸,穿一身粉红衣服。陈姨看见我就笑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一面又推小秋说:“小秋,这是二姐。”小秋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妈妈又叫我先去睡觉,我只好出来。我躺在床上等着,只听见上屋她们在慢慢地吃,慢慢地谈……不知怎样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里屋灯光很暗,听见妈妈和陈姨还在轻轻地说话,仿佛陈姨在哭,又擤鼻涕,妈妈在轻轻地劝她,我只听出一句:“化悲痛为力量。”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今天清早起来,妈妈已经走了。陈姨还在睡,姐姐正在里屋和小秋轻轻地说话,看见我就说:“你带小秋洗脸去吧。”

小秋笑嘻嘻地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同到上屋去。

陈姨起来后,我们一同吃过早饭,姐姐提议今天上午去逛街,看看书铺,给小秋买几本连环画什么的。陈姨也赞成。我正帮忙给小秋换衣服换鞋子,忽然想起,不好了,今天是我帮助曾雪姣补习的日子,怎好脱课呢。我同小秋说我不能去了,她就噘起嘴来说:“不,我要你去。你去跟同学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她真是好玩,一会儿的工夫,就和我那么亲!我好容易把她说服了,拿起书包出门,小秋还送我到门口,一连招手说:“再见!”

曾雪姣是新加坡的华侨,她的父母没有回来。她住在孙家英家里,因为孙家英的父亲(一位模范火车司机),是她的舅舅。曾雪姣的腿有毛病,不能多走路,所以我到她那里去给她补习。孙家英的家就住在我们胡同的东头,是一个大院。和她同院住的还有李春生,他们那里可热闹啦。

我一进门,李春生和他的三四个弟弟妹妹,就把我围起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不来玩,我说我们家来了客人啦,一面说一面往西厢房曾雪姣住的屋里走。曾雪姣已经把桌子整理好,书本铅笔也都放好了。她和孙家英正在看一本连环画呢,看见我来了,才把书合上。我问:“你看什么呢?”曾雪姣说:“是李春生租来看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这时在门口站着的李春生也进来了,孙家英就说:“她们要温习功课了,我们都出去吧。”说着她自己也出去了。

我记着张老师的话,在替她详细讲了几课书之后,就让她默写几个形状相像的字,如同“阅、间、问、闻”。我又告诉她怎样分辨这几个字形,又让她把这个字分别地写了几遍。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李春生双手搭着凉篷,盖在眉上,扒在玻璃窗上往里看呢。他把鼻子都压扁了!我们看钟已经十点过十分了,就把书收拾起出来了。

我们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树下。李春生站在当中,连说带表演,就给我们讲起美猴王来了。他缩着肩膀,拳着胳臂,耷拉着手,眼睛一眨一眨地左右乱张,嘴也一瘪一瘪地左右乱动;忽然一跳就跳起多高,随手拿起地下的一根破伞柄,把眼一瞪,鼻子一皱,嘴里大喝一声:“泼魔休走,吃老孙一棒!”他旋风似的转了一个身,使劲一甩,“金箍棒”滑了手,正甩在曾雪姣屋子的窗户上,玻璃哗啷一声就碎了。我们本来正笑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都愣住了。李大娘从南屋,孙大娘从北屋,同时都出来了。李春生站在院子当中,还勉强地搓着手笑呢。我赶紧到曾雪姣屋里,拿出书包,低着头穿过院子,就回家来了。

姐姐她们还没有回来。我对爷爷奶奶说了李春生的事,我说:“李春生是太淘气了,孙家英说李春生常把李大娘急得掉眼泪。”奶奶说:“李大娘掉眼泪,还是因为李大爷刚死不久的缘故。她孩子多,一天洗洗弄弄做不完,还得做活计养家,天气又热,李春生再一淘气,怪不得她要急的。”爷爷说:“李春生的爸爸在的时候还好一点,他摆个小摊,家里还能维持,李春生也不敢淘气。”我说:“他表演的孙猴子可真像,哪天在广场或者草地上,请他来好好表演一回倒不错。”

下午在家和小秋玩,晚饭后早睡。

7月22日 晴

今天一早,爷爷带陈姨、姐姐、我和小秋一块去逛中山公园。

我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小秋高兴得拉着我说:“我们中国的皇宫怎么这么大,墙怎么这么高呀!又是红的金的,太好看了!日本的皇宫就是灰色的,也没有这么高大的门楼!”姐姐说:“现在我们皇宫变成博物院了。这门楼就是每年五一节和国庆节,毛主席检阅我们游行队伍的地方。那天才热闹呢,数不清的旗子,过不尽的人……”我说:“可不是吗!最好看的是我们少先队的队伍了。我们小学的少先队员们还不能参加游行,可是我们有的就参加了天安门对面广场上少先队的观礼队伍。等到游行的队伍刚刚过完,我们就一下子拥到桥边来,抬头拍手使劲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我们招手,我们高兴得跳起多高,把花都甩丢了,喉咙也喊哑了!”爷爷笑说:“毛主席看着你们也高兴呀,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子孙嘛!”

我们进了公园。公园里真热闹呀!四五位阿姨带着一大群穿着雪白的围裙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在做游戏。树荫底下,还有小朋友们在看书。石桌上有工人叔叔们在下棋。长椅上有七八个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围着两位解放军叔叔在谈话。我们边走边看,走到耀眼的玉石牌楼,往西一拐,到了一所房子前面,上面写着“唐花坞”。小秋拉着爷爷问:“什么叫做‘唐花坞’呀?”爷爷笑说:“小秋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不懂的就问。我们中国在一千多年以前,唐朝的时候,就懂得用暖室来藏花了。‘坞’就是花房的意思……”爷爷还没有讲完,小秋又往前跑了,陈姨和姐姐就跟了去。爷爷说他要在台阶上坐下歇一歇,我就站在一边。

我说:“爷爷,您说怎样才算一个聪明的孩子呀?”爷爷笑了,说:“‘聪’是耳朵听得真,‘明’是眼睛看得清楚……”说到这里,爷爷站了起来,指着前面问:“前面那些花和树都是什么颜色呀?”我说:“松树、柳树和草都是绿的。花也有红的,也有黄的。水的颜色我说不上来了。”爷爷说:“绿和绿又不同,你看松树的绿色多暗呀,这种绿叫做‘苍’;草的绿色浅多了,和那边卷着的美人蕉叶子差不多,这种绿叫做‘碧’;柳树的绿色,又比草深些,比松树浅些,这种绿叫做‘翠’……”我笑说:“爷爷,您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多的字眼儿呀?”爷爷也笑说:“我是书上学来的。关于颜色,会画画,会绣花的人,都知道得很多。就像你奶奶,她年轻的时候常绣花。她针线匣里的花线,就有几十种颜色,她都叫得上名字来。她从前绣的鸳鸯莲枕套,颜色配得才漂亮呢!”我想起一件事,就说:“怪不得去年我们那一小队,给志愿军叔叔寄慰问袋的时候,奶奶说她可以给我们绣花。林宜提议请奶奶绣个和平鸽,范祖谋给画出来了。奶奶在白线里还搀点灰线和蓝线,绣出来显得更白了;配上红的眼睛,真是好看。”爷爷点头说:“无论哪种手艺都是学问——还有,‘学问’这两个字,就是包含‘学习’和‘发问’。肯学习的人,一定不怕发问。”我笑说:“爷爷,连我们的张老师都夸您的学问好。”爷爷很高兴地说:“你们的张老师是一位很好很可爱的老师。”我笑说:“您就是一位很可爱、很有学问的老爷爷!”爷爷笑问:“你呢?”我说:“我是一个很淘气、很笨、很不可爱的小姑娘!”爷爷笑说:“不对!你是很淘气,却很可爱;一点不笨,却也不爱发问的一个小姑娘!”我不好意思地过去使劲抱着爷爷的胳臂,轻轻地说:“我以后一定多发问,您可得都告诉我呀!”

出园回家的路上,我们五个人慢慢地走。我一声不响,仔细地看,仔细地听。我从前就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周围是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呀!

7月23日 雨

今天下雨。姐姐一早就和王瑞芬一块到学校去了。奶奶和陈姨在上屋包饺子;我和小秋在旁边玩她的娃娃。

这个小日本娃娃,穿着红花长袖子的衣服,系着宽宽的腰带,穿着夹脚指头的厚底鞋;大襟里还插着一把金红色的小折扇;黑黑的头发,小小的嘴,圆圆大大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

我们轮流地抱着她,摸她的脸,给她理理头发。我说:“日本人倒是和我们一样,头发都是黑的。”小秋说:“那可不一定。从前我们住的那座山上,有一所养育院,里面就都是黄头发的日本孩子,还有黑皮肤鬈头发的……”陈姨说:“那是‘混血儿’,是日本女人和美国占领军的白种或是黑种的军人们生的孩子,所以他们的头发有黄的,皮肤也有黑的。”回头又对奶奶说:“这些孩子才可怜呢,走到街上,街上的孩子们都拍手笑他们,羞他们。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和黑皮肤鬈头发的孩子,看见自己的头发眼睛和别的日本孩子不一样,就想把头发弄黑了,皮肤弄白了;但是他们把眼睛揉红了,也黑不起来,把皮肤都擦破了,也白不起来,他们就气得大哭……”我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呢?”陈姨说:“他们的爸爸不要他们,妈妈又养不起他们,他们就只好都住在养育院里……”我刚要说话,奶奶赶紧就问:“听说日本人民生活很苦,是吗?”陈姨说:“可不是,失业的人多着呢,享受的就是美国的军官们,战争胜利以后,美帝国主义就把日本‘军事占领’了,到处占用房子,占用田地做军事基地,满街上横冲直撞,您要看见他们那种凶横的样子,真会把您气死。苦的还是日本的老百姓。”奶奶叹口气说:“我们中国人总算熬过去了!从前我们街上还不尽是那些可恨的日本兵、美国兵……感谢毛主席领导得好,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如今我们这里也有外国人,他们客客气气的,都是我们的朋友。”

今天下午睡午觉的时候,我心里尽在想日本的“混血儿”的事情,我真是替他们难过又生气。我若是一个“混血儿”,我长大了一定要打倒美帝国主义!!!

小秋真是不自私,今天她把她的玩意儿都拿出来和大家玩了。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把我的玻璃小鸡藏起来了。在晚饭以前,我也把小玻璃鸡和别的玩意儿,都拿了出来,我们玩得很高兴。

7月24日 晴

今天下午我带小秋去看曾雪姣,恰巧林宜和范祖谋都来了,他们乱纷纷地正在议论呢。一看见我进来,林宜就说:“我们本来要去找你,你来了就更好了。后天夜里不是月食吗?我们这一小队,暑假里只剩了我们五个人了。如今又不过队日。后天晚上我们在一块看月食,听月食讲话好不好?”我们都说:“好!”孙家英说:“听月食讲话,就得有收音机……”我说:“我家就有收音机,你们到时候就到我们家来吧。”这时李春生抱着小弟弟也走了过来。我说:“李春生,你也来玩吧。”李春生摇头说:“我不去,你们女孩子在一块就是跳猴皮筋,穿珠子,玩小布人,没意思极了。”范祖谋抢着说:“谁说是穿珠子,玩小布人呀!我们说的是一块看月食,我和林宜也去。这本来是我们小队的事,你不去也没什么!”李春生瞪起眼来,正要说话,林宜赶紧拦住说:“去,去,大家都去,我们后天晚上见吧。”回头又对范祖谋说:“走,我们到什刹海游泳去吧。”范祖谋皱起眉头说:“我今天没有空,还得到‘少年之家’去学画呢。”林宜说:“你不是答应教给我游泳的吗?我这一暑假就想把游泳学好……”李春生向前说:“我教给你,那有什么?我游得也不赖!”范祖谋说:“好,你教给他吧,本来我游得也不怎么样。”说完,就推自行车走了。

孙家英看他出了门,就说:“范祖谋这人就是自私!”曾雪姣扶着门框站着,说:“人家学习得可好,你看他哪一样不是第一呀!”李春生扭过头去,说:“他就是自私,太自私了!‘第一’有什么用处?人家若有什么难题问他,他就说不会;等到张老师在课堂上一问,他就都会了!人若问他为什么不帮助别人,他会瞪眼骂你,什么‘依赖性太重’啦!‘自己不努力’啦!我呀,宁肯得个大鸡蛋,也不去请教这位自私鬼!”林宜笑说:“他也是太自私,你也是不努力,我们都得团结互助才好。好,你就教给我游泳去吧。”李春生高兴得就把小弟弟往台阶上一放,大声说:“妈,我跟林宜游泳去啦。”李大娘还没有答应,他已经和林宜走出去了。

我们都进到曾雪姣屋里去。我就问那天李春生打破玻璃的事,是怎样了结的。曾雪姣笑说:“李春生还不是挨了李大娘一顿打,可是那块玻璃孙大娘不让赔,也就完了。”孙家英说:“底下还有呢。那天下午张老师来了,李大娘把李春生告下来了。张老师提议李大娘三个星期不给李春生租小人书的钱,把这钱给我妈作为赔偿费。后来张老师进屋去又和李大娘谈了半天,李大娘答应以后不打李春生了。张老师还说李春生喜欢看书,她可以带他到儿童图书馆去借。从那天起,李春生已经去了两次图书馆了。”

我们又一起玩了一会儿,小秋和她们一会儿就熟了。孙家英给小秋讲黄继光的连环画,小秋听得眼睛都睁圆了。她问说:“黄继光为什么不怕死呀?我在日本的时候,看见那些美国兵上船开到朝鲜去的,都怕极了。他们哭,送的人也哭。听说有的美国兵还吓得自杀了呢!”我们三个人都抢着回答说:“那自然啦,美国人打到人家家里去啦,他们打的是侵略别人的仗呀。他们人民谁愿意到几千里外的朝鲜,去替他们的头子们当炮灰呢?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就不同了,我们打的是保家卫国的战争,我们在家门口挡住敌人的进攻,那怎么会怕死呢?”小秋点头说:“对了!”

我们玩得很晚才回来。

7月25日 晴

今天早上,爷爷提议今夜去逛北海公园,划船,看月亮,吃野餐。我们各个拍手赞成,爷爷真会玩呀!

这一天过得真慢!奶奶和陈姨忙着做吃的。姐姐忙着包装吃的。我就教给小秋唱歌。

下午刚过六点,陈姨、姐姐、小秋和我,就先到了北海。我们好容易等到了两只船,我跟着陈姨,姐姐带着小秋,就划开了。水上好热呵,太阳直晒着!陈姨撑着小伞,小秋戴着草帽,姐姐也带了一把大蒲扇。她看见我晒得直流汗,就把扇子递过来给我。我不要。我晒一会儿不要紧,她晒多了会头痛的。

我们不敢走远,只在漪澜堂旁边盘旋。果然过不一会儿,爷爷和奶奶带着野餐篮子也来了。爷爷上了我们的船,奶奶上了姐姐的船。小秋看见爷爷来了,便也要上我们这边来,陈姨就和她换了。

小秋和我并排坐在船中间。爷爷坐在船尾,笑着问小秋:“你说北海美不美?”小秋笑说:“美!”姐姐在那边船上伸手一指说:“你看那岛上高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就盖起的‘西藏式’的塔……”我们两个人就抢着问:“什么是‘西藏式’的呀?”姐姐说:“我们中国不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么?我们有汉族、回族、蒙族、满族……和许许多多的兄弟民族。每个民族盖起房子来都有自己特别的形式,藏族同胞盖的塔就是这样的……”我说:“我们的兄弟民族,还有他们自己的服装呢。在五一节游行的时候,他们的队伍最好看了,花花绿绿的。女人们还带着一串一串的叮叮当当的首饰呢。”姐姐说:“他们的唱歌才好听呢,舞蹈才好看呢!”我就对小秋说:“今天早上我教给你唱的那支《西藏舞曲》,就是藏族同胞跳舞时候唱的歌。还有那支《歌唱二郎山》,就是解放军叔叔在修筑到西藏去的公路的时候唱的。”小秋说:“二姐,等那条公路修好了,我们一块到西藏去,好不好?”我问:“去做什么?去玩呀?”小秋想了一想,说:“不,去为西藏同胞服务!”她进步得真是快呀!

太阳落下去了,水面上一片红光。妈妈还没有来,我就站起来东张西望。果然不久从那边长廊上,许多人中间,看见妈妈很快地走来了。我高兴得大声喊“妈妈”,小秋也跟着我喊,一面赶紧把船划了过去。妈妈上了船,就笑向我说:“你大声嚷什么?人人都像你这样嚷,那北海有多乱呀!”

奶奶忙着给我们分盘子,分吃的。我们用湿手巾擦过手,就吃起来。小秋忽然站起来,向东指着说:“二姐,快看!”我回头一望,原来月亮上来了,亮晶晶的像一面大金镜似的,在树梢头挂着。大家都说:“好月亮!”水面上起了凉风。人影船影都模糊了,模糊的影里听见许多船上有人唱歌。

妈妈默默地坐在船头上,手里托着茶杯,仿佛在想什么。我过去轻轻地问她:“妈妈,你累了吧?”妈妈惊醒过来,笑说:“我一点不累。我想起上次你爸爸来信提到鞍山厂区,夜里到处是电灯,再加上炼钢厂的火光,半个天都照红了。像今天晚上,他们那边一定更亮了,又有月亮,又有火光,灯光……”这时小秋也挨过来了,说:“二姐,你猜现在北海像什么?就像我从前在日本看的电影里,公主和王子们住的宫殿一样,又亮,又美。”妈妈笑说:“北海本来就是宫殿,七八百年一直是公主王子游玩的地方,如今才属于我们人民的。”

四围水边的灯光,越来越密了。月亮快要升到天空的当中。那座“西藏式”的白塔,在月光下就像是雪堆成的,好看极了。

奶奶说时间不早,该准备回去了。大家忙着把手巾杯盘什么的都装了起来。小秋端起一盘子果皮,就要往水里倒。我连忙拦住她,把果皮用纸包起来,放在篮里。我告诉小秋,若是人人都往水里扔果皮什么的,北海不久就要成了脏水池了。

我们到家已经九点半钟。今天我们玩得真快乐!

7月26日 晴

今天早晨,我们还没起来,就听见有人敲门,又喊:“陶奇,小淘气!”是李春生的声音。姐姐赶紧爬起出去开门,一会儿,我听见李春生在院子里说:“我妈病了,昨天半夜里,直吐直泻。孙大娘说请陶大娘去给瞧一瞧。”姐姐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就在上屋说:“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就来。”等到我起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提着小药箱,走到门外了。

早饭后,王瑞芬带着王瑞萱来了,说是来看小秋。王瑞萱说:“你有了小表妹,就不找我玩去了。”我说:“没有的事!”我们就一块玩小秋的日本娃娃。

妈妈回来了,姐姐忙着给妈妈端早饭。奶奶就问:“李大嫂怎么啦?”妈妈说:“没有什么,就是累着了,又受了热;打了一针,现在好多了。”奶奶说:“李大嫂就是孩子多。你们的托儿站若是搞成了,她把小孩子往站里一送,自己就能上被服厂去了,又少受累,工资也多。”妈妈说:“托儿站就是房子太困难了。我们连保育员都训练好了,光找房子就找了半年。”我听到这里就问瑞萱:“你家一进门西边那个小院子,不是空着吗?租给托儿站就很合适。”瑞萱说:“孙大娘她们和我妈妈说过了。妈妈还没有答应……”王瑞芬说:“我妈妈还好,她是怕吵,又怕孩子们毁房子,她只说‘我不等那两个钱用。’我爸爸却冷笑说:‘据说这托儿站是街道互助性的组织,帮助劳动妇女的。我也不是劳动人民,我也没有和他们互助的义务。’他说着还把祖宗牌位都搬到那屋去,供了起来。他对我母亲说:‘下次她们再来要,你就说我们这屋子供了祖宗了。反正人民政府也不能禁止人供祖宗的。’您看我爸爸……”王瑞芬说到这里,脸上显着十分难过的样子。妈妈说:“你们要慢慢地好好地说服他……”王瑞芬说:“我平常总是耐心地对爸爸讲,我们都是工人阶级养活的,爸爸还是听不进去。这都怪我们说服力不够,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她们玩到吃午饭的时候就走了。王瑞芬和姐姐晚上有她们团小组的聚会,我就约王瑞萱来和我们一块儿看月食。

下午六点钟以后,林宜和范祖谋就来了。接着孙家英和李春生也搀着曾雪姣来了。我们都在院子里坐着。王瑞萱来得最晚。奶奶端出自己熬的酸梅汤来,请大家喝。

李春生坐不住,他又不爱理范祖谋和王瑞萱,就在这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又抢着搬收音机。结果是林宜和我搬出来的,放在窗台上。李春生不时去捻开收音机的钮子,说:“听听月食讲话开始了没有?”林宜跑过去拦住他,说:“还早呢,你尽拧开关,把机器弄坏了!”范祖谋站起来拍拍手说:“大家安静!我就会讲月食的道理……”这时收音机里忽然放出沉稳而又清朗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新闻……开城消息……朝鲜停战协定,已经由谈判双方完全达成协议……”大家先是一下子愣住了,听到这里猛然醒悟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大声拍手欢呼起来,“朝鲜停战啦!”爷爷、奶奶和陈姨,都兴奋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奶奶笑说:“好了!好了!朝鲜人民可以不再流血牺牲了。”陈姨说:“朝鲜的妈妈们,夜里可以睡好觉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笑嚷成一片。在忙乱里,李春生又拿起爷爷的手杖,扛在肩上,开步走着,一面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小秋也赶紧去扛起她的小伞,跟在李春生后面跑。正乱着,姐姐和王瑞芬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了,我们立刻围了上去,嚷“朝鲜停战啦”,“志愿军叔叔要回来啦”,姐姐也笑着说:“这真是可喜的消息呀!不过我们还得警惕,美国鬼子虽然打得大败亏输,迫得非停战不可,他们可绝不肯就此罢手的,我们可是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呀!”王瑞芬也说:“我想志愿军叔叔也不会立刻就回来的,朝鲜被侵略战争毁得那么惨,志愿军叔叔们一定要帮着朝鲜人民,把他们的祖国重新建设起来的。”

我们正听姐姐们讲得入神,回头一看,原来太阳已经下去了。天上从深红变成深蓝。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特别的多,特别的大,特别的亮!一会儿,月亮从东边屋脊上,像一面蒙着薄薄的黑纱的通红的圆镜,慢慢地升了上来。月已经全食了!

慢慢地,慢慢地,在月亮的一边,出现了弯弯的一牙光影,光影越来越大,一个小时之后,黑影完全消灭了。月光照遍大地,星星都看不见了!

同学们走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

7月27日 晴

今天小秋很不乖,因为陈姨晚上要和爷爷奶奶去听戏,她就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定要跟去。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听!

小秋有时候很使我生气,她不听话,又很皮。她常常冷不防地推我,打我,胳肢我。她又爱撒娇,穿衣服叫别人扣扣子,穿鞋叫别人系带子,吃果子叫别人削皮。姐姐总不让我替她做。姐姐说:“她从小惯的一点事情都不肯做,你不要再惯她了!”其实我并不想惯她,我就是喜欢有一个妹妹,我好照应她,带着她玩。慢慢地小秋就和我皮起来了。可是她从来也不敢逗姐姐,姐姐总对她说理,所以姐姐常说:“她为什么不欺负我呀?你就是平时太随着她了。”我也真是不中用,我这个脸就是绷不起来嘛!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小秋还在跟陈姨麻烦,她说:“我在日本的时候,多晚我都出去!日本的电影院和戏院里都有小孩子,抱在手里背在背上的还有呢,她们都是半夜才睡!”陈姨就说:“别闹了,带你去吧,你去了可不许吵。”妈妈就过来把小秋拉到一边,笑对她说:“小秋,乖孩子,我们不是不让你听戏,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早起早睡身体好’,你看二姐比你还大,她都不去。你知道比你矮小的三尺以下的孩子,连白天都不能进戏院、电影院呢。”

小秋低着头噘着嘴说:“我们中国的大人为什么不让小孩子看戏看电影呀?”妈妈笑了说:“我们中国的大人,到处总要照顾到小孩子的身体的。因为孩子们长大了,就要接替我们大人,做许许多多很大很好的事情,让大家过更好更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们,好叫你们长得结结实实的,将来你们才能做比我们更多更重要的工作。你不是常说,你长大了要替我们大家做许多工作吗?那么今天晚上,你就在家里乖乖地睡觉,等哪一天我们有工夫,一定带你去看一次小演员演的京戏,可好看啦!”小秋低头想了一想,就笑着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二姐,我们洗澡去吧。”她还高高兴兴地回头向爷爷、奶奶和陈姨招手说:“再见!”

最高兴的是姐姐了,她本来很紧张!在小秋吵着要去的时候,她就跟奶奶说:“你们走了就得了,等我们慢慢地劝她。”在看见陈姨动摇的时候,她就想劝陈姨不要答应。等到妈妈回来,一篇道理把小秋说服了,她才松了一口气,用一种佩服的眼光,看着妈妈,又回头看着我微笑。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在说:“我们都得向妈妈学习呀!”

7月28日 晴—雨

今天早晨,去给曾雪姣补了课。

睡过午觉起来,天有一点阴。我们都在上屋玩。姐姐自己在屋里看书;奶奶叫她,她只答应着,可总不出来。

奶奶对陈姨说:“大宝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小秋立刻问:“谁是大宝呀?”奶奶说:“大宝就是你大姐。”回头又对陈姨说:“她从小就跟着我,那时候他爹妈都在念书呢。学名也是我起的,叫‘陶珍’,珍宝的‘珍’。后来她爷爷嫌‘珍’呀‘宝’的太俗气,就改成真假的‘真’了。”小秋问:“二姐的名字是谁起的呀?”奶奶说:“也是我。她生下来以后,她爹妈又跑到解放区去了。你二姐从小就淘气,三个月就会咯咯儿地笑,冲着人挤眼睛。我说就叫她‘淘气’吧!她爷爷就给她起了名字叫‘陶奇’,奇怪的‘奇’……”小秋就笑着过来拧我的脸,叫:“淘气,淘气!”我把她推开,就问陈姨:“小秋的名字是谁起的?”陈姨说:“是她爸爸起的,因为她是立秋那天生的。”我问:“小秋的爸爸在哪儿呢?”陈姨还没有回答,小秋就说:“我刚生下几天,爸爸就死了,我没有看见过爸爸。”陈姨很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奶奶说:“我听到小奇的妈妈说过一点你们的事,小秋的爸爸真是死得太惨了!年纪轻轻的……”陈姨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日本对中国刚刚开始侵略战争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学生呢。小秋的爸爸就是因为和许多中国在日本的爱国学生在一起,发起反对侵略战争的运动,被日本的宪兵队捉了去,严刑拷打,以后就……”说到这里,陈姨的眼圈红了,拿出手绢来擤鼻子。小秋连忙过去挨着陈姨站着,轻轻地推着她。

奶奶的眼圈也红了,说:“日本人怎么都是这样狠心呀……”

陈姨说:“那倒不,一般日本老百姓也是反对战争的。我们房东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小学教员。也是因为反对战争,被宪兵队抓了去就没有下落了。这老太太帮助我收殓小秋爸爸的时候,她哭得比我还痛,她说:‘我比你还苦,我连我儿子的尸首都找不到……’”陈姨说着就哭了。怪不得陈姨刚到的那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哭,原来她有这么一段惨痛的经历!

这一天过得很沉闷,幸亏下午下了一阵雨。

7月29日 晴

今天中午,姐姐去买来了四张电影票。奶奶请我们看《龙须沟》。小秋乐得拍手直跳!

午饭以后,我们只躺了半个钟头,奶奶、陈姨、我和小秋就出发了。

奶奶是第二次看《龙须沟》了,第一次就哭得什么似的,可是她又哭又爱看!这次她还同陈姨说:“多带块手绢去吧,这故事可惨啦!”我真希望她老人家别在电影院里哭出声来!奶奶就是爱掉眼泪,“惨”的事她也掉泪,“乐”的事她也掉泪,一来二去眼圈就红了,多不好意思呀!这个电影院很小,人也不太多。我们到得早——奶奶出门永远是“提早”。(姐姐常说如果赴会的人,个个都像奶奶,不知要节省多少时间。)

《龙须沟》这故事上半段真惨!在下大雨的时候,又穷又病的赵大爷,屋里哗啦哗啦地直流水。老老实实的程疯子,让恶霸的狗腿子打得满嘴流血。在那个可爱的,会帮妈妈做活的,满院子人都喜欢的二妞子掉在水沟里淹死的时候,电影里她的妈妈和街坊们都大哭起来,看电影的人也忍不住都掉眼泪了,有的老太太抽搭的声音比奶奶的还大!我偷眼看陈姨也在用手绢擦眼泪。小秋是用手背擦的。我一直忍住没有动,让眼泪流在我脸上。忽然幕换了,一幅大五星红旗哗啦啦地飘了起来。大家高兴极了,都使劲地拍手。趁大家在拍手,我赶紧拿出手绢来把脸擦干了。

看完电影出来,门外太阳好大,天气好热呵!我看见小秋的眼睛还红着,就过去搂着她,劝她说:“你知道吧?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后来不是龙须沟都修好了,人民日子也好过了?我们永远不会再过那种苦日子了。”

小秋点了点头,说:“可是二妞子已经死了,她什么好事情都没有看见!”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我们走到胡同口,碰见王瑞萱,她一定要拉我们到她家去玩。我答应她明天和小秋一块去。

7月30日 晴

今天一早做过暑期作业,就带小秋到王家去玩。陈姨还替小秋加意修饰了一番。

到了她家,瑞萱把我们带到她的屋里。小秋看见她书架上层,摆着大大小小七八个很好看的洋娃娃,高兴得伸手就要去拿。瑞萱赶紧说:“你别动!你要哪一个,我拿下来你看。”小秋说:“我要那一个顶大的。”瑞萱说:“我拿着你看。你要把她抱得太紧了,她的衣服会弄折了的……”

这时瑞芬也进来了,听见就说:“一件东西大伙玩才有意思,一个娃娃要你也抱她也抱的,才算是大家的宝贝。”她一面说就把那个大娃娃抱下来递给小秋。小秋欢喜得轻轻地把娃娃托在臂上,细细地看她的脸。

瑞芬又问我:“你姐姐在家吗?”我说:“在家,你去找她玩吧。”瑞萱就说:“姐姐,那你就跟陶家说一声,我请陶奇和小秋在我们家吃饭了。”我正要推辞,看见小秋仿佛愿意似的,就对瑞芬说:“那么你就在我们家吃我们那一份吧。”

瑞萱又把她的故事书和连环画什么的都拿了出来。我们正在看,瑞萱的母亲就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保姆,端着一盘切好了的西瓜。瑞萱的母亲画着眉,雪白的脸,嘴唇搽得鲜红。(夏天看着怪热的!)她一面让我们吃西瓜,又拉着小秋,上下地看她,说:“多漂亮的衣服,是在日本买的吧?日本女孩子的衣服样子就是好!”小秋说:“不是,是我妈妈自己做的。”瑞萱的母亲又对我说:“你妈妈什么时候有空,再请她过来给我看看吧,我的胃还是不大好。你妈妈上次没给我药吃,只叫我多运动……”瑞萱就说:“姐姐不是叫您早点起来,跟我们一块做广播体操吗?”她母亲把头一扭,说:“你姐姐就是瞎闹!我又不是学生,做什么广播体操!”我说:“我妈妈忙极了,有时候晚上都不回来。您要是难受得厉害,先到医院去看一看也好。”她母亲说:“医院我懒得去。人多,气味不好,等的工夫又大,不病也等病了。告诉你妈妈星期日来也不晚……还有上次我叫人给你妈妈送去那块衣料,她为什么又退回来了?大概是嫌礼轻……”我因为不知道这件事,就没有说话。她母亲一边说着就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看见瑞萱的父亲了。他是个大胖子,穿一身白绸子裤褂,手上还戴着戒指。饭桌上摆着满满的菜,大家都低着头吃饭,没有一个说话,只听见头上大电风扇呼呼地响。我吃完本来想添饭,一个保姆过来,要拿我的碗,替我添饭。我觉得不习惯,又不好意思,就说我吃饱了,不吃了。

吃完了饭,我就拉着小秋告辞。路上我说:“我不大喜欢到瑞萱家去。瑞萱倒没有什么,就是她家里的‘空气’使人觉得很别扭。她母亲娇贵得很,自己总以为有病,总要拉妈妈去替她看病!你知道我妈妈多忙呀。还有她父亲那样子我也看不惯……”小秋说:“瑞萱也不好!她就很自私,娃娃不让人抱,吃西瓜也是自己尽挑大块的,一点也不让客人!”

我想这是她母亲惯的。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不也是尽挑着好鱼好肉,往瑞萱碗里送!

回到家里,姐姐和瑞芬正在厨房里洗碗。上屋有一位年轻的客人正和大家说着话。陈姨说他是小秋的叔叔,在西郊一个大学里教书,他是来接她们在八月里去西郊住几天。小秋的叔叔看见小秋很高兴,他拉着小秋问长问短。又说西郊好玩极了,有万寿山,西郊公园什么的。她们到了城外,他就带小秋天天玩去。他和陈姨定好了八月九号早晨来接她们。

7月31日 晴

今天早晨爷爷对陈姨说:“西郊的名胜有小秋的叔叔带你们去玩了,但是在北京你们还必须去参观天坛,因为天坛是北京最伟大最美丽的一所建筑。”

下午四点钟,爷爷和陈姨就带着我和小秋到天坛去。

天坛里面真大呀!大路旁边和广场上排立着数不清的苍翠的柏树,树干粗极了。爷爷说天坛和这些古柏都有五百多岁了,它们比我大四十多倍呢。

我们走进西门,上了高大的白石大道,往北一直走到祈年殿的层阶底下。抬头一看,这祈年殿真是雄伟美丽呀!它是圆形的,上面有三层深蓝色的琉璃瓦顶,中间有五色的彩画。我们上了台阶,进到殿里,抬头看见屋顶上每一个方框里都画着云彩的图案。爷爷说:“这祈年殿是从前的封建帝王来祈祷五谷丰登的地方。这方框叫做‘藻井’,里面画的是四季气候不同的云彩,所以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我们出了祈年殿,就往南走。到了一个圆形的围墙前面,爷爷说:“这是‘回音壁’,你们去站在两边,轻轻地问答,彼此就都能听见。”我和小秋就赶紧分头跑去,把耳朵贴在墙上。我听见小秋轻轻地说:“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笑说:“我在这儿呢……”我们正说着,看见后面来了一大群人。男的穿着西装,女的身上披着极其美丽的轻纱,手臂上戴着许多耀眼的镯子,额上点着红点,耳朵上戴着大耳环。我们就站开,让他们也来听。陈姨低声说:“这是印度朋友,到北京来玩的。”

我们又走上“圜丘”,爷爷说这是从前帝王祭天的地方。这是一个三层汉白玉砌成的圆的平坛,每层也都有白石的栏杆。顶上一层台面,当中是一块整的圆石板。爷爷叫我们站在正中间,又叫我们喊一句话。我们两个人就并排朝南站着,齐声喊:“毛主席万岁!”就听见四面八方有隆隆的回声:“毛主席万岁!”这时印度朋友们正走到台下,就抬头来看。有两个年轻的女人便走上来,摸摸我们的头问:“你好?”我们笑着说:“好,你好?”那两位印度女人便也笑着喊:“和平万岁!”我们拉着她们的手也跟着她们喊。我又喊:“印度人民万岁!”底下一大群印度朋友都笑着向我们拍手,他们又拥上前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一同喊:“和平万岁!” “印度人民万岁!” “毛主席万岁!”在我们笑着喊着的时候,有一位印度朋友给我们照了相。照完了相,他们就走了。我们彼此笑着挥手说了“再见”。

陈姨望着她们的后影说:“印度女人的衣服多好看多凉快呀,走起路来飘飘扬扬的。”小秋问:“印度国在哪里呀?离我们远不远?”爷爷说:“印度在我们的西南边,和我们隔着一座大山呢,可是我们两国在两千年以前就有交往了。《西游记》上唐僧取经的‘西天’,就是现在的印度。”小秋想了一想,说:“那么在有天坛的一千五百年前,我们和印度人就是朋友了。”爷爷笑着说:“对!”

圜丘上太阳很大,我们就到下面茶桌上去坐了一会儿,喝了橘子水。爷爷要了一壶茶,他说凉水喝了不解渴。

我们坐到黄昏才回来。今天我们真快乐。我们看了天坛,又和印度的朋友们一块照了相,我想他们会把我们的相片带回印度去的!

8月1日 晴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一早起来,姐姐就对我和小秋讲建军节的故事,还把她给她们黑板报写的稿子给我看,上面说:“在一九二七年的春天,在祖国革命势力发展得十分强大的时候,伪装革命的蒋介石,转过头来向革命者进攻。那年的四月十二日,蒋匪帮在上海屠杀了大批的共产党员、革命的工农和学生,使革命战争受了挫折。为了挽救革命,同年的八月一日,朱德、周恩来、贺龙和其他的同志在江西南昌,率领革命军三万多人,武装起义。不久这支军队就在井冈山和毛主席领导的革命军会合,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从那时起,中国人民就有了自己的武装。就是这支越来越强大的人民解放军,二十六年来,艰苦的斗争,终于把蒋匪和帝国主义势力赶走,解放了我们,使我们今天能过这样和平快乐的日子。我们应该感谢他们,热爱他们,向他们学习‘爱祖国’、‘爱人民’和克服困难的勇敢顽强的精神,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而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我正在抄这段稿子——因为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有姐姐的几个同学来了,大家都兴高采烈的,说学校里分了入场券,晚上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去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纪念日的跳舞,还看些文艺节目,赴会的有解放军叔叔、工人和学生,可热闹啦!

陈姨问:“你们都打扮了去呀?”姐姐说:“不一定,就穿平常的短衫长裤也可以。”陈姨不赞成,说:“过节高兴嘛,为什么穿得灰耗子似的!”说着就进屋去打开箱子,拿出几条裙子和花衬衣来,说:“这都是我自己从前穿的,颜色都不太花,你们不嫌旧,就挑去穿吧。”姐姐的同学们就围上来,一面拿起看,一面夸奖。陈姨很高兴说:“这都是我自己裁做的。来,我替你们分配吧。脸色好的人,就可以穿蓝色绿色的;脸色白的人,就穿红一点的。发结最好和衣裙一样的颜色,脚上穿白鞋白袜就很好看。”于是大家纷纷试穿起来,姐姐的脸色最白,陈姨就给她穿上红底小白花的衣裙,两条辫子上打个大红结。奶奶过来看了称赞说:“你看大宝穿上颜色衣服多么好看。平常我劝她穿得花哨一点,她总不听!”我说:“到了将来,大家都穿得花花绿绿的时候,你就肯穿了吧?”姐姐一面换衣服一面笑说:“到了大家都穿的时候,就不显得别扭了。”

下午,爷爷从外面回来,满面笑容地叫小秋和我到屋里去,我们知道一定有什么好事,就争着给他倒茶打扇。爷爷说:“你妈妈不是答应过请小秋听戏吗?明天戏曲学校的戏可好啦,我已经买好了票了,连你妈妈都去。”这时大家都进来了。爷爷对陈姨说:“戏曲学校的戏最好看。明天的戏码上有《小放牛》和《闹天宫》,小秋和小奇一定爱看的。”回头又对我说:“这些小演员里面,还有许多少先队员呢!”

还没有听戏呢,我们已经高兴得跳起来了!我们正围着爷爷听讲《小放牛》和《闹天宫》的故事,看见王瑞芬来了,脸上很难过的样子。姐姐赶紧出去,拉她到西屋里去。过了半天,姐姐打扮好,和王瑞芬一块说笑着出来,王瑞芬好像又高兴了。

夜里姐姐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躺在床上了。

8月2日 晴

吃早饭的时候,姐姐告诉我们昨天晚上的联欢会热闹极了,她们跳了集体舞,文艺表演的节目也不错。我就问:“王瑞芬为什么不高兴了?”姐姐说:“就是因为她父亲又和她别扭了!从前她给志愿军写信,她父亲就不高兴。昨晚大家都去联欢,她父亲也不让她去,说什么‘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去跟大兵跳舞’。王瑞芬就急了,说:‘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救星,和从前国民党的匪军,怎么能比?’后来她母亲也帮她说,说同学们都去,也不是她一个人。她父亲才没说什么。”妈妈就说:“她母亲比她父亲好一些;上次孙大娘为托儿站房子的事情,又去找她帮忙,她口气很活,说是等她父亲到天津去以后再说。”我说:“那就是王瑞芬对她母亲动员过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她母亲还说要请您去给她看病,可是王瑞萱说她母亲没有病。”妈妈说:“我今天没事,去和她谈谈也好。”妈妈吃过早饭就到王家去了。

下午,爷爷、妈妈、陈姨、我和小秋去看戏。因为爷爷只买到五张票,奶奶说她怕热,姐姐要在家陪奶奶,结果我们五个人去了。

我们到的时候,剧场里面人差不多坐满了。屋顶上的四个大风扇,转得呼呼地响。台后响起了锣鼓,深绿色的台幕慢慢地向两边拉开,音乐又响了一会儿,从浅绿色的幕后,就走出来一个牧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头上戴着斗笠,右手拿着牛鞭,左手拿着笛子,他出来就一边舞一边唱。过了一会儿,幕后有人唱歌,又出来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我从来没有看过打扮得这么好看的人!她头上也戴着斗笠,上面钉着许多红红绿绿的发亮的玩意儿,身上穿的是大红绣花的衣服,腰上系着两幅裙子似的绸片,绸片的一头系在两手上,走起路来,好像蝴蝶的翅膀一般。她和牧童两个一问一答地唱着,又在台上穿来穿去地舞着,真是好看极了!她唱了一段就停住问牧童说:“牧童哥,你说我唱得好不好呀?”(这几句我和小秋都听得懂,我们都非常高兴。)后来他们定好明天还在一块玩,就分别了。那姑娘先走了,牧童送了她好远,又赶紧跑回来找牛。大家都笑了。幕闭上的时候,全场的人都使劲地拍手。

底下一出是什么《二进宫》。妈妈说这出戏我们听不懂,就带我们出来凉快。我们在场外台阶上站着,吃着冰棒,一边还谈着《小放牛》的事。

休息的时间,爷爷和陈姨也出来了。一会儿铃声响了,我们赶紧都回到位上去,《闹天宫》就开始了。先出来些非常可笑的虾兵蟹将和海龙王,以后一个穿着黄袍的猴子就出来了。他真是活泼呀!一会儿纵到椅背上去,一个跟头又折了下来;他偷桃子吃的时候,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东张西望,他跳上跳下,挠耳抓腮,就像一只真的猴子一般。后来就上来了几十个天兵天将,男女老少都有,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密密层层地围攻他一个。他使一根金箍棒,使得呼呼地响,把这些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他打得越起劲,锣鼓的声音也越响。小秋兴奋得又笑又跳,又拍着椅背,那时大家都注意台上,也没有人管她了。最后美猴王胜利了,就闭幕了。

我们大家都站起来,又使劲地拍手,妈妈拉着我们就往外走,忽然台前电灯又亮了,幕又打开了,一大群天兵天将站成一行,美猴王站在当中,向我们笑着鞠躬。小秋又高兴得直跳,直到他们谢了三次,幕闭上不再开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来。

回来我们抢着向奶奶和姐姐报告我们看的好戏。小秋说她大了就去考戏曲学校,因为她最喜欢唱歌和跳舞。姐姐说学演戏可得下苦功啦。这些小演员们天天练武学唱,此外还得和我们一样地学习,星期六和星期日下午还得公演。真是不容易呀!

今天我们真是兴奋,但是小秋和我都准备早睡,因为我们要躺在床上,把我们看过的那两出戏,细细地回想一番。

8月3日 晴

今天一早,我们就赶忙起来。这些日子我们总是起得很早,在路上还没有行人的时候,我们就赶着泼街。

我和小秋把水桶装满了清水,抬到大门外。她用喷壶,我用水勺,就泼起街来了。我们两个人也学《小放牛》上的牧童和村姑,在门前穿来穿去地快快地走,地上都洒出“8”字形的湿痕。小秋嘴里还唱着歌,唱完一段就站住问我说:“牧童哥,你说我唱得好不好呀?”胡同里走路和骑车的人都回头向着她笑,她就不好意思地大声笑了起来。

下午,陈姨替我和姐姐裁衣服。她送给我和姐姐每人一件白府绸短袖衬衫,和红花绸的裙子,说准备我们今年国庆节穿的。奶奶叫姐姐好好地在旁边看着学。陈姨用布尺给我们量了身材,姐姐把尺寸记了下来。陈姨在一张大纸上画了样子,姐姐就照着裁了下来。桌上堆着许多碎布。我和小秋两个人就赶紧去把小秋的日本娃娃抱出来,把她的日本衣服脱下,也用布尺给量了尺寸,画了纸样,我们就用那些碎布给娃娃裁了衣裙,裁好就缝了起来。我们因为省得常常穿针,就都使很长很长的线,结果拉来拉去的,就挽起结来了,怎么解也解不开!奶奶就走过来说:“你们真是懒!我们老人眼花怕穿针,还不使长线呢。使长线不但糟蹋线,还浪费时间。”我们听奶奶的话,把线剪短了,果然不打结了,做起来也快。一会儿工夫,我就做好了一件小衬衫,小秋也做好了一条小裙子。奶奶又给娃娃剪了小鞋样子,连最小块的碎布,我们也利用上了!大点的红绸做了鞋面,小点的白绸做了鞋底。我们越做越觉得有意思。时间过得真快,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们站起来的时候,脖子都有点酸!

我们今天真觉得快乐,小娃娃也穿上新的衣服,我们也学了本事!

8月4日 晴—雨

今天早上去给曾雪姣补课的时候,听说林宜和孙家英已经在昨天到西郊的少先队夏令营去了,要六号下午才回来。

我们补完了课,李春生走来。我对李春生讲我们看的《闹天宫》的戏,那个扮美猴王的小演员演得好极了。李春生笑说:“真的孙猴子也比不过我,他水里不行,还不如猪八戒呢!我现在能在水底下捡东西了。”曾雪姣说:“可是范祖谋比你游得好得多!”李春生说:“他游得倒不错,林宜说他姿势也好。不过他游泳也是‘留一手’,不肯教给别人。林宜还求他呢,我就不向他请教!他在班里口口声声说‘互助’、‘团结’,我就看不上这种‘心口不如一’的少先队员!”曾雪姣就说:“你批评范祖谋,不要把少先队员说在里面!”李春生说:“谁把所有的少先队员都说在里面啦?”曾雪姣没有理他,只自己一瘸一瘸地走到院子里去。李春生也不开口,却走过来替曾雪姣搬出了她的小凳子。

我们都坐在大槐树底下。李大娘正坐在她门口挑枕头花呢,李春生的小弟弟秋生,爬在她身边地上玩。这孩子可有趣啦,乌黑的眼睛,红红的脸,小小的嘴,长得和李大娘一个样子。曾雪姣说:“秋生话说得不少啦,他什么都知道。”说着就叫李春生到她屋里拿出一本画报来,指着封面问:“秋生,你说这是谁?”他一下子摇摇晃晃地就站了起来,张着两只小胳臂,抬着头笑说:“……席……”李大娘高兴地说:“毛主席的像,墙上贴的,书里的,月份牌上的,他都认得。”曾雪姣又笑说:“秋生,你给陶姐姐唱一个《东方红》吧!”他就看着我们,把嘴张得大大地,唱“东——光——红”,唱到这里,忽然害起臊来,把手指头放在嘴里,一回头就扑到李大娘的怀里去。李大娘赶紧把活计放在一边,说:“快起来,给姐姐唱呀……”这时李春生的三个大的弟弟妹妹,忽然从门外笑着嚷着地追着进来,小的就往屋里跑,大的就追,一下子把李大娘挂在门边的、雪白的枕头套碰到地下,还踩了几个大脚印。李春生就嚷:“你们又欠打啦,都给我出来!”李大娘脸都气红了,恨恨地过去把枕头套拾起,拍了几下,说:“这个月返了几次工了,这些小东西们,多会把我磨死才算!”

我就把秋生抱起,和曾雪姣一同进到屋里。曾雪姣说:“多会儿街道托儿站办起来就好了,李大娘整天让这些孩子都快闹糊涂啦。”

孩子多了,妈妈真苦真累呀!

8月5日 晴

今天下午王瑞萱请我和小秋去看“八一运动会”的电影。

这电影是五彩的,颜色美极了!解放军叔叔阿姨们的体育队伍,非常雄壮。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在检阅台上,都笑嘻嘻地向他们拍手。他们的表演也都非常的精彩:像全副武装的赛马啦,骑马从火圈里跳过去啦,摩托车从火上开过去啦,空军叔叔阿姨们的跳伞表演啦,海军叔叔阿姨的游泳比赛啦……最好的还是在赛马表演里面,有两个蒙族的少年,他们骑马飞跑,比大人骑得还好,真是草原上的小英雄呀!

看完电影,我们正要往外走,忽然发现前排一张椅背上,搭着一件黄色的雨衣。我们记得是一个梳着小辫、穿着蓝花格衬衣的大姐姐的。我们赶紧把雨衣拿起,挤出人群,在大门口左右张望。这时看电影的人们正往大街两边纷纷散步,就看不见有穿蓝花格衬衣的姑娘。小秋说:“她一定走远了。”瑞萱说:“要不然我们把这雨衣交给电影院的人,我们先回去吧。她自己发现丢了雨衣,一定会回来找的。”我想了一想,就说:“昨天这时候,不就下了雨?这种天气雨衣就是需要的。我看这样好不好?小秋拿着雨衣在门口等着,我和你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沿街走着找她,要真找不到再说。”瑞萱和小秋同意了。我和瑞萱急急忙忙地分头跑去。我在人群里一面跑一面喊:“同志们!有丢雨衣的没有?”这时前面人堆里出来一位穿蓝花格衬衫的大姐姐,向着我走来,问:“我的雨衣忘了带出来了,你捡的是黄色的不是?”我说:“是黄色的,你掉在你的位子上了,我妹妹拿着在电影院门口等你呢!”她十分高兴地拉我的手说:“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红领巾!”我们就一同往回走,这时瑞萱也从那一头回来了。这个大姐姐从小秋手里接过那件雨衣,又再三谢了我们。我们看着她走远了,才转身回家。回来的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心里很痛快。快进胡同口的时候,天上又起了乌云,就是现在忽然下起雨来,那位大姐姐也不会淋着了!

8月6日 晴

今天没有什么事,天气很热,我们就在家里玩。

姐姐又接到志愿军周少元叔叔的一封信,抄在下面:

亲爱的陶真同志:

我日夜盼望着能早日接到祖国的来信,这个盼望终于实现了。你们的信是多么的珍贵,意义是多么的深长,使我们心底感到兴奋和温暖。没有什么更恰当的话,能够形容出来我们对祖国的热爱,我只能把千万句话并作一句:“伟大可爱的祖国,时刻在关心我们。”

祖国对我们的热爱和关怀,鼓励我们又打了大胜仗。大约在十天以前,我军在朝鲜中线,北汉江以西,金化以东的地方,向李承晚伪军展开强大的反击战。仅仅三十多分钟的战斗,就把敌军阵线全部突破。我军又冒雨乘胜追赶,敌人逃跑得狼狈万分,坦克、枪支丢得满地,连他们可耻的太极旗也扔在烂泥里了!这次战役我军阵地又向南推进了十公里,歼灭敌军两万六千多名。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可惜我们不在那边,不能描写得更详细。

我没有什么更宝贵的东西可写的,我把中朝军民关系的事情写一下吧。我们守护在极险要的海岸线上,随时都可能受到敌机和敌炮的袭击,随时都有激烈的战斗发生的可能。这里叫长发里,有一位贫穷的姓郑的阿妈妮,她对待我们比她的亲生儿女还关心,每天我们还没有起床就给烧热了洗脸水,经常给我们的参谋同志洗衣服和被单,逢过节日就给我们做一些好吃的东西。她经常嘱咐我们说:“你们好好地保护身体,才能杀敌立功,才能保护我阿妈妮。美国强盗要叫我们死,我们还是要活下去!”我们全体同志同样亲切地关心她,得空就上山给她拉柴火,又给她挖了七八公尺长的一个洞子,把她全家的日常生活用品搬进洞内。遇到敌机袭击的时候,也保护她进洞内去。我们也送给她一些我们祖国的水果糖,阿妈妮喜欢极了。我们要调走的时候,我们又赠送她全家一些香烟、手巾、日记本、钢笔和衣服,并且相互交换了相片。我们早不敢告诉她,只在行动的时候才对她说:“亲爱的阿妈妮,我们要分别了。”一句还没有说完,她的热泪就滚下来了。她停顿了一时,说:“同志们你们走吧!去吧,狠狠地打那些万恶的敌人,为中朝人民报仇吧!”她说的很多,我们听得又不很清楚,但是我们的脑海里一股一股地一直冒火!

你们的来信我们全体同志都看得懂,我们爱听祖国的建设情况,政治运动,文化进军,还有人民生活和学习的近况,恰巧你们就是写的这些东西。朋友,前进吧!

最后,希望你们常来信。

此致

敬礼!

你的朋友周少元 7月24日

8月7日 阴

今天早晨,我在奶奶屋里扫地的时候,听见奶奶问爷爷说:“你看看历书,明天是什么时候立秋呀?”爷爷说:“是早晨四点十五分。”奶奶说:“好!‘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早立秋就早凉快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说:“小秋不是立秋生日吗?”奶奶高兴地说:“这是她在国内的第一个生日,我们给她吃面吧。”我说:“我想给小秋买点礼物,最好不让她预先知道。”

这时陈姨和小秋走了进来。陈姨说她们要走了,想抓紧时间,去逛逛故宫,问爷爷趁今早阴天不热,能不能带她们去一趟。爷爷说:“好,故宫是一定要看的。”陈姨说:“还是我们四个人去吧?”我赶紧说:“我今天……有点要紧事,不去了,姐姐陪你们一块去吧。”小秋拉着我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呀?”我笑着说:“不能告诉你,反正你明天就知道了。”小秋还一定要问,我坚持没有说。

等她们出发了以后,奶奶就带我到了市场。市场里东西真多呀,五光十色的,什么都好。挑来挑去,最后奶奶决定给小秋买一双红花布面的“北京鞋”,好让她带到南方去穿。我给她买了一本红皮的学习日记,让她上学的时候,可以写字。我们到家,把这两件东西都用红纸包起,由奶奶收好。她们还没有回来!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回来了。小秋一进门就嚷:“二姐,故宫可大可好看啦,里面的好东西多极啦!”爷爷笑说:“小秋还说呢,‘从前的皇帝多自私呀,一家就住那么大的一所房子!’”陈姨笑说:“从前尽听说北京的宫殿多好多大,今天总算看见了。我们还只看了一路呢,上台阶下台阶地我的腿都走酸了,就是小秋一点不累……”小秋又拉着我说:“你还没有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钟呢,都是金的,上面镶着珠宝,还有小人小鸟什么的。皇帝一个人要这么多架钟作什么呀?”姐姐说:“就因为他一个人的东西太多了,人民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人民当了家,皇帝住的用的就都归人民了,要不然你怎么能进去看呢!”

晚上睡觉以前,小秋还问我那件“要紧事”办了没有?我一直没有说!

8月8日 晴—雨

今天我心里有事,一早就醒了,轻轻地走进里屋,小秋还睡得香着呢。我就在她耳朵旁边,轻轻地说:“过生日的孩子,醒来吧!”我说了两遍,小秋一下子就爬起来了,叫:“妈妈,今天是我生日吗?”陈姨也醒了,就说:“是吧?我倒忘了。”我笑说:“是的,今天不是立秋吗。我昨天说的那件要紧事,就是给你买礼物去了。奶奶和我都有礼物送你!”小秋高兴极了,说:“礼物在哪里?拿来我看看。”陈姨笑说:“你还不谢谢大家呀,真是太费心了。”

我把两个红纸包拿来摆在小秋面前。她打开了包,高兴得立刻把红鞋穿上,把那个本子抱在怀里。我说:“本子上还有我写的祝词呢。”陈姨把本子打开念:“送给小秋妹妹——希望你好好学习,多多劳动,争取做一个光荣的少先队员!”陈姨说:“小秋听见了没有?二姐希望你做一个少先队员呢!”小秋笑说:“听见了!”

中饭我们吃了汤面。小秋的碗里有两个煮熟了剥了壳的鸡蛋,上面还印着两个红色的“寿”字。这都是奶奶做的。就是把红纸剪个“寿”字,往鸡蛋上一贴,过一会儿再揭下来,上面就有红印了。

下午睡醒了午觉,小秋说陈姨给了她些钱,允许我们两个人自己出去玩玩。我们两个很高兴地就出来了。

我们先说去吃冰激凌和点心,直到吃饱了为止。等到我们吃到半饱,小秋又想吃西瓜。我提议买一个小小的,割开了把冰激凌装在里面吃。我们吃起来果然很好,可是小秋只吃到一半就说吃不下去了。我觉得非常可惜,于是我吃完了我的一份,又把她剩下的全吃了下去!

吃完冰激凌,我们又想去看电影,走了两处电影院,都是“客满”。我们就到市场,逛了一会儿,外面下起雨来了。我拉着小秋赶紧就往回跑。离家还有好远,就下起大雨来了。路上水多极了,因为小秋穿着新鞋,我就抱起她走。我们跑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淋透了!

奶奶抱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带小秋回家。姐姐就赶紧给我们洗热水澡。小秋先洗的。我在等着洗澡的时候,冷得直打战!姐姐就把一条大毛巾,紧紧地给我裹在身上。

今天晚上妈妈回来得早,晚饭我又吃了许多,吃完却有点想吐。

8月9日 晴

昨天晚上,我起来泻了三次。

今早陈姨和小秋到西郊去了,小秋的叔叔来接的。

今天一上午,我又泻了四次。妈妈给我试了温度,是三十九度。妈妈给我吃了四片磺胺胍,四片苏打。

我搬到妈妈的大床上来睡,没有吃午饭。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九度六分,又吃了药,这次每种只吃两片。

妈妈坐在床边,一面陪我,一面给爸爸写信。幸亏今天是星期日,不然妈妈就不能在家了。

下午到晚上,我只泻了两次,不过头觉得很昏。

今天晚上跟妈妈睡,我真是快乐。

8月10日 大雨

今早妈妈又上班了,叫姐姐看着我。我今早的热度是三十八度,又吃了药。

姐姐坐在床边陪我,先给我讲几个故事,后来慢慢地就说我不该乱吃,知道要下雨就该早点回来。我惭愧得脸朝里躺着,没有说话。姐姐就比我好,她的身体不如我,可是她就很少生病。她从来是有节制的!

中午下了一场极大的雨,哗啦哗啦的,屋里说话都听不见。我想小秋她们今天也不能到西郊公园去了。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八度二分,继续吃药。

8月11日 雨—阴

今早妈妈替我试了热度,是三十七度八分。继续吃药。

我请妈妈上班的时候,路过孙家去说一声,今天我不能去给曾雪姣补课了。

中午姐姐回来了,原来她们是到车站去接彭德怀司令员的,多么光荣的任务呀!我赶紧叫姐姐到屋里来,问她彭德怀司令员什么样子?脸上显不显得辛苦?胸前挂多少勋章?和他一块回来的有多少志愿军叔叔?姐姐说彭德怀司令员气色很好,讲话的声音很洪亮,穿的是灰绿色军服,一个勋章也没有戴,她没看见有志愿军叔叔跟他回来。

姐姐也许没有看清楚。彭司令员得了那么多的勋章,哪能一个都不戴呢?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七度六分,继续吃药。我今天只泻了两次。

8月12日 阴

今早我的热度完全退了。妈妈说下午可能还有热度,叫我仍旧继续吃药。

奶奶问我这两天尽吃米汤和干馒头片,吃腻了没有?想不想换个样子?我说不要,妈妈没有说我可以吃别的东西,我就不吃吧。

我病了,大家都受累。姐姐给我吃药,说故事。奶奶给我熬米汤,烤馒头片。连爷爷都跟着忙,我心里很难过。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七度二分,继续吃药。我今天没有泻。

8月13日 阴—晴—阴

今早没有热度,继续吃药。

上午孙家英来看我,她说曾雪姣托她看看我,曾雪姣也不大舒服了,一阴天下雨她就犯关节炎。

孙家英坐在我床边,跟我讲了许多夏令营的事情。她们是六号下午回来的。夏令营可好玩啦,她们早起有早操,听演讲,或者自由活动。午饭后也睡午觉,以后是参观西郊的大学,或是游园。晚上有晚会,或是看电影,或是和解放军叔叔联欢,或是自己表演。我问她夏令营每一期去多少人?她说大概有四五百人,都是北京市、郊各区学校的少先队员。每区都有一大间屋子,女生住楼上,男生住楼下。她们都睡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席子。刚到的那一夜,太兴奋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天不亮就醒了,看见满地都睡的是人,可有趣啦。以后就习惯了,一倒下就睡着,可是刚一习惯了,又该忙着回来了,时间真是太短啦!

她坐一会儿就走了。我精神很好,很闷。

在妈妈床边的书堆里,找到了一本《白求恩大夫》,就看了起来。

下午没有热度,也没有泻,继续吃药。

8月14日 阴—晴

今天一天没有热度,也不吃药。

妈妈叫我再躺一天,我也不想起来。

今天看了一天《白求恩大夫》——真是一本好书!!

8月15日 晴

我已经完全好了。我起床走走,只觉得腿有点软。

今天我开始吃平常的饭了,但还没有吃水果和生菜。

早晨补做了这几天的暑期作业。下午接着看《白求恩大夫》。

晚上瑞萱来看我,说张老师已经从北戴河回来了,她在路上碰见的。张老师胖多了也晒黑了,又说她父亲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到天津去了,他们的工厂大概已经整理好,又要复业了。我问:“那么你们又要搬回天津去了?”她摇头说:“不一定,至少我姐姐和我都不想去,我们还是喜欢北京。”

今晚妈妈回来得早。她说我好了,从明天起就该回到我自己屋里睡去了。她还笑着问我:“这次的病给了你什么教训?”我知道妈妈早晚会问这一句话,我上去抱着她,笑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乱吃了!”

妈妈就是好,在我发烧生病的时候,她就没有说我,因为她知道我已经够难过够后悔的了!

8月16日 晴

昨天晚上,我正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就是白求恩大夫病重了,他动情地拿起那把曾经帮助他救活了许多伤员的刀子来,难过地说:

“哎哟……哎哟……我的小刀子……我的小刀子哟……”

妈妈进来了,我赶紧把书藏在枕头底下,假装睡着了。

今早天刚亮我就醒了,赶紧拿出那本书来,接着往下看。我轻轻地翻着书页——看到“在安静的黎明中,加拿大人民优秀的儿子,中国人民的战友,在中国的小村里,吐出了他最后的一口气……”我忍不住哭了。

可爱的白求恩大夫死了!

我轻轻地把书放下,使劲地咬住枕头的一角,忍住我的哭声。妈妈一翻身就醒了,吃惊地问:“你怎么啦?”我索性伏在妈妈的臂腕里,哭了起来。

妈妈拿起我枕边的书,看了封面,就放下了。她没有说什么,只紧紧地搂住我,拿手绢轻轻地替我擦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我安静下来了,我问:“妈妈,你在解放区看见过白求恩大夫没有?”妈妈说:“没有,我们去的时候,白求恩大夫已经死了。”我又问:“白求恩大夫的妈妈还在吗?”妈妈说:“不知道,大概还在吧——你醒得太早了,再好好地睡一会儿吧。”

但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坐了起来,俯在妈妈脸上说:“妈妈,我大了一定当一个医生,和白求恩大夫一样,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妈妈微笑着,注视着我,轻轻地摸着我的脸,说:“好,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医生的。”

我又躺了下去,高兴得抱着妈妈的胳臂,说:“妈妈,我很喜欢做我的‘卫生干事’的工作。我会给同学们上红药水,绑绷带,我也会给人试温度。张老师还夸过我,说我做事又干净又细心……”

妈妈说:“这都是很好的准备,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毛主席要我们都学习白求恩大夫这种‘国际主义’精神。毛主席说:‘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望着妈妈微笑的脸。我觉得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气真是美极了!

我说:“妈妈,你说一点你去年参加‘抗美援朝医疗队’的事情,给我听听吧?”

这时太阳已经照到窗户上了。奶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站在床前说:“小奇,你又吵妈妈了,你一睡到这屋里来,你妈妈就不能好好地休息!”

妈妈笑说:“她没有吵我,我早起惯了,早上不大睡得着。”说着就坐了起来。

奶奶来的真不是时候,她把我们最亲密的谈话打断了。

晚上我们都坐在院里乘凉。爷爷说今夜是旧历七月七夕,是每年牛郎星和织女星相会的日子,说着就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奶奶指着天上那条光雾蒙蒙的星河说:“河西边那一颗很亮的星星,就是织女。河东边那一颗大星就是牛郎,两边的两颗小星,就是他们的两个孩子。”

我问:“那两个孩子怎么不跟着他妈妈呢?”奶奶说:“王母娘娘把织女叫走了,牛郎带着两个孩子来追,没有追上,一下子就被拦在天河的东边了,所以这两个孩子就永远跟着他爸爸了。”

我说:“王母娘娘真可恶,她把这么快乐的家庭拆散了!我若是一辈子只跟着爸爸,一年只能看见一次妈妈,我永远不会快乐的。”

姐姐说:“这只是一个神话故事呗!从前的人,看见一年之中,这两颗星星只在这一天走得最近,就给编出这个故事来,你又把它当真了。”

妈妈笑了,说:“你若是一辈子跟着妈妈,一年只看见一次爸爸,你也不会十分快乐吧?”

今夜我回到自己屋里睡了。我好久也睡不着!

8月17日 阴—晴

今天是返校日,我吃过早饭,带着暑期作业,到学校去了。

同学们都来了,乱哄哄地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我都笑说:“淘气瘦了,暑假里玩得太过了吧?”我说:“没有的事,我刚生了几天病。”

可是别人也仿佛都有一点改变,女同学们的小辫儿,似乎都长了些,有的人还长高了,排队的时候,最看得出。

张老师真是胖了些,也黑了些。同学们把她围得风雨不透!她笑嘻嘻地回答了许多问题,什么北戴河好玩不好玩啦?她学会了游泳没有啦?“教师之家”人多吗?她也问了我们许多问题。

张老师看了我们的暑期作业,又报告了开学日期和别的事情,我们就散会了。我是最后一个离开课堂的,我向张老师报告了曾雪姣补课的情况。我又说我每天都写日记,就是生病的那几天,也没有间断,不过写得短一点。张老师很高兴,说:“我知道你会有恒心的。暑假只剩两个星期了,要好好地坚持下去呀!”

我到家的时候,陈姨和小秋从西郊回来了。原来她们要乘今天的晚车南下了,我忽然心里十分难过……

小秋拉着我说着说不完的话,告诉我西郊公园的大象、小熊、猴子怎么好玩啦,又告诉我颐和园里山多么高啦,湖多么大啦……我只再三地嘱咐她说:“你到了广州,进了学校,别忘了给我写信呀!”

下午姐姐陪陈姨出去买东西。我在家帮助小秋收拾,把她在北京买的那些玩意儿,都收在一只小箱子里。

今天妈妈回来得早。吃过晚饭,奶奶就忙着吩咐姐姐把陈姨她们的提箱什么的,都放在一边。又说雨伞草帽什么的,也别拉下。奶奶又拿出一个手提袋,里面装了满满的点心糖果什么的,说是给小秋路上吃。

刚过八点,奶奶就催说:“你们该慢慢地走了,早点到车站,不心慌。”姐姐就出去叫车。陈姨站了起来,眼圈有点红了,却勉强笑着推小秋说:“你快给爷爷奶奶鞠躬说再见呀!”奶奶眼圈也红了。爷爷笑着摸着小秋的头说:“你回到广州也有爷爷奶奶呀,他们看见你才喜欢呢。”

妈妈和姐姐送她们上车站。小秋一点也没有舍不得,她的心大概早飞到广州去了!

奶奶帮我搬回原屋子去。我收拾好睡下,妈妈她们还没有回来。

8月18日 阴

今天去给曾雪姣补课。她的腿还在痛,在床上躺着呢,我们就在床边一张小桌上做功课。我看曾雪姣坐起来实在太累,做了一个钟头,我就劝她休息,她一定不肯,一直支持到十点钟。

我就是佩服曾雪姣,就像张老师常常夸她的话,她的意志真是坚强呀!她从新加坡回来就不容易。她的父母只有她和她哥哥这么两个孩子,而且曾雪姣一生下来,腿就有毛病。她哥哥回国的时候,她一定要跟着回来。新加坡的英国政府是不发给回国华侨护照的,离开新加坡就不许再回去了。她妈妈哭得什么似的,但是曾雪姣终于回到她所热爱的祖国来了!她刚回来的时候,功课赶不上。虽然北京的天气比新加坡干爽多了,她还有时会犯关节炎。但这些困难她都咬着牙克服了。她入校不到一年,就参加了少先队,学习更有惊人的成绩。我们全班同学都佩服她,都爱她。侨委会的干部们常常来看她的,也都夸她。她每天坐三轮车上学。我们都在门口等她,搀她下车。放学的时候,她的车若是来晚了,我们就在门口陪她等着。过队日的时候,若在户外,我们都抢着替她拿小凳子。

孙家英待她最好了。孙家英的外号,本来就叫“姥姥”。她对谁都是又温柔,又慈爱,她对曾雪姣更像待她自己的小外孙女似的。她和曾雪姣住一屋,曾雪姣生病的时候,她就夜里起来给曾雪姣灌热水袋,揉腿。她常常背地里对我们说:“曾雪姣真坚强呀,她有时半夜里腿痛得流泪,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想家想妈妈的话……”说着说着地自己的眼圈就红了。

孙大爷经常在铁路上跑车,很少回家,孙大娘又常常忙街道上的工作,孙家英会把家事做得停停当当的,一点不让孙大娘操心。张老师就常常夸她。

曾雪姣有坚强的意志,她热爱祖国。孙家英爱劳动,又有温柔的性格,她能使曾雪姣深深地觉得祖国是个温暖的大家庭。这些高尚的品质,都是我应当向她们学习的!

明天姐姐要到西郊去赴夏令营了,她还是“营委”呢,管黑板报的——她是“黑板报专家”,她办了好几年黑板报了。

一下午她就忙着整理书,写笔记本子。晚上我帮她收拾东西,毯子啦,蚊帐啦,脸盆啦……都是我抢着替她去拿的,铺盖卷也是我帮她捆起来的。她高兴得直向我道谢。我忍不住要笑!我也不是整天淘气,我也会做点事呀。

8月19日 晴

今天姐姐一早就走了。王瑞芬也去,她也是“营委”,管文体活动的。王瑞萱本来说今天来找我玩,我等了一上午,她也没有来。

中午吃饭,只有爷爷、奶奶和我三个人。奶奶说小秋走了,显得冷静多了。又说她们该到广州了吧。爷爷说还没有呢,她们在汉口要换车的。我说过两年长江大桥造成了,从北京到广州就近多了。爷爷笑着叹一口气说:“你们这一代就是幸福,我们几十年不敢梦想的事,你们都遇见了!”

睡醒午觉起来,觉得屋子里空得很!我又不想看书,走到上屋,爷爷正在给爸爸写信。我跟爷爷要了一张信纸,就坐在爷爷旁边写:

亲爱的爸爸:

好久没有给您写信了,这些日子我实在忙得很,您要原谅我呀!

您走后不久,我们家里就来了客人(陈姨和她的女儿小秋),小秋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新从日本回来,觉得祖国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她看见我们戴着红领巾,真是羡慕得了不得。我相信她上学以后,学习好,努力争取,她一定可以入队的。我曾陪她逛了北京的古迹,也看了一次戏和两次电影。她们真喜欢北京。陈姨说我们是有福气的孩子,因为我们能够在毛主席身边学习。昨天她们已经回到广州老家去了,姐姐今天也到夏令营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就抽出工夫来写信。

爸爸,您真是幸福,在“人民的钢都”呆了这么久!您搜集了多少写作的材料?您到过那些工人叔叔家里去过没有?鞍山有几所小学校呢?

家里都好,爷爷和奶奶身体很好,妈妈和姐姐还是那样忙。有工夫请您多来信吧。祝您

健康!

您的小女儿奇 8月19日

晚上大家都睡得很早。我本来想等妈妈,但是过了九点妈妈还没有来!

8月20日 晴

今天天气好,早晨我帮助奶奶晒了两箱子的衣服。下午六点钟的时候,王瑞萱家的保姆来了,说王瑞萱的母亲叫我立刻就去。

到了王家,他们把我一直带到瑞萱的卧房里,她正在床上坐着呢,她母亲坐在床边,她父亲也在一旁站着。我一进去,他们就告诉我,原来昨天下午王瑞萱跟她父母到北海去玩,掉在水里了,是李春生把她救起来的。李春生把瑞萱交给她母亲之后,自己就跑了。瑞萱的母亲想去看看李春生,谢谢他。

这件事太意外了,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我问瑞萱到底是怎么回事,瑞萱说:“昨天我本来是去找你玩的,后来我父亲说要去北海,我们三个人就去了。在五龙亭旁边,我碰见了林宜、范祖谋和李春生,他们都站在水边台阶上。我跟我爸爸妈妈要坐大船到漪澜堂去,他们坐在船里,我抱着船柱子站在船边上……”说到这里,她看了她母亲一眼,说:“你知道我妈妈总是啰啰唆唆的,当着船上许多人,她大声叫:‘宝贝,进来坐下吧,掉下去不是玩的!’她越叫我越不好意思进来,她急了,站起来拉我,我使劲地往后一蹬,一下子就滑下去了……你知道我又不会游泳!当时我又吓昏了,就在水里乱扑腾一气,越扑腾越往下沉。只听见船上岸上嚷成一片。后来我嘴里鼻了里都进了水了,我都糊涂了,只觉得忽然有人把我的衣服领子揪住了,他拉着我往岸上游,几下子就到台阶边上了。我母亲又哭又笑地把我抱过来,我睁开眼睛,就看见林宜和李春生水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后面还有范祖谋和许多别的人。李春生一下子就钻出人圈子走了。林宜说他自己也跳下去了,但是他游得太慢,是李春生把我救出来的……”

我都听傻了!我问:“范祖谋不是游得最好吗?他怎么没有下去呀?”瑞萱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大概他也吓糊涂了。”

瑞萱的母亲说:“昨天真是把我们吓坏了,昨天半夜里,我还吓醒了呢。瑞萱这孩子,总是不听话,这次吃了大亏,下次就得听妈妈的话了!”瑞萱把头一扭,说:“您昨天若是不那样使劲地喊我拉我,我好好地在外面站着,绝不会掉下去的!您总是把人当做三岁的孩子,下次我绝不再跟您一块出去玩……”瑞萱的父亲就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回头就对我说:“听说李春生是你们的同学,这孩子真是‘见义勇为’!昨天我见他提着一只鞋,水淋淋地光着脚就跑了,我听说他家里很穷,我想送他一点钱,作为谢礼……”瑞萱看着她爸爸,把眉头一皱,说:“您总是说钱,多么难为情!不信您问陶奇,李春生会不会要钱?他一直就看不起我……”她母亲说:“不给钱就送点别的。他不是为救你丢了一只鞋吗?我们就送他一双皮鞋,再加上别的东西。”瑞萱说:“人家李春生从来就不穿皮鞋……依我看算了吧……”她母亲说:“那怎么可以!‘有恩不报’还成个人吗?你不用管了,我们去商量商量吧。”说着她母亲和她父亲就走了出去。

瑞萱拉我坐在她旁边,说:“你看我爸爸妈妈可笑不可笑!昨天一回来,一死儿问我李春生住在哪里,要叫保姆给他送钱去。我说我从来没到他家去过,也劝他们别给他送钱去,他们也不听,今天到底又把你找来了!你想,李春生本来就看不起我们,我们再给他送钱送东西去,不是讨没意思吗?”我说:“你的想法就不对,李春生从来也没有看不起你。我们一块去看看他们,好不好?”瑞萱想了想,说:“那么你带我一块去吧。”

瑞萱的母亲同意了我们的决定,还说明天她也同我们一块去。

我回到家来,奶奶就问我王家叫我去有什么要紧事?我把李春生救王瑞萱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爷爷和奶奶都称赞李春生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又问我李春生是少先队员不是?他们也觉得王家不应当给李春生送钱,因为友谊不是金钱买得到的。

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上学期李春生申请入队,一直没有被批准,因为他不遵守纪律。这次他的表现很好,今年上学以后,我们一定要鼓励他好好地争取入队。

我对范祖谋很不满意,和李春生比起来,他就不配做一个少先队员!!

8月21日 晴

今天早晨,我带着王瑞萱和她的母亲到李家去。

李春生不在家,连曾雪姣和孙家英都不在,李大娘说刚才林宜和范祖谋来了,他们几个人谈了一会儿,都到学校去看张老师去了。

李大娘看见王瑞萱的母亲来了,似乎很惊讶,连忙让我们到屋里去。她一边抱着秋生,一边给我们张罗茶水。孙大娘便走过来帮忙。王瑞萱的母亲把来意说了。她谢了又谢,又递过一个纸匣,说:“这是送你们春生的一双皮鞋。他为着救我们孩子,丢了一只鞋子,我们真是过意不去!”李大娘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说:“我们那孩子回家来,一个字也没有提。我还当他是又到窑坑里游泳去了呢,身上又是水又是泥的,鞋也丢了一只。我要早知道他是救了你们家的姑娘,我也不会说他了……”说着她又把那纸匣推过来,笑说:“都是街坊、同学嘛,春生这样做是应该的。这双鞋我们一定不能收,就是我收下了,他也不会答应的。”王瑞萱的母亲还一个劲地推过去,王瑞萱却按住她母亲的手,把鞋匣子抱了过来。

这时李春生的弟弟妹妹们围了上来。王瑞萱的母亲说:“您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多的学生姑娘的!”李大娘笑说:“还福气呢,一天到晚乱死了,什么事也做不了。”孙大娘说:“李大嫂真是能干的,又管孩子,又做女工,又做家务,弄得整整齐齐的,不过累也是真累。”王瑞萱的母亲满屋子看了一看,仿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坐了一会儿,瑞萱就说要走,她母亲向李大娘又再三地道谢,我们就一齐出来。

在李家门口,我就和她们分手,一直跑到学校去。

果然他们都在张老师那里,围着张老师七嘴八舌地说着呢!看见我进来,都说:“陶奇,你知道……”我说:“我知道了。我刚同着王瑞萱和她母亲到李春生家里去了。”李春生就问:“她们到我家去做什么?”我说:“她们去给你道谢去了。你不在家,就和李大娘谈了一会儿……”李春生把头一扭说:“真没意思,这有什么可谢的!这件事我就没告诉我妈……”张老师笑说:“李春生,你这件事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告诉你妈妈呢?王瑞萱去谢谢你也是应该的,这不能说是‘没意思’。”林宜说:“昨天我同李春生从什刹海游过水,走进北海公园。正好范祖谋从‘少年之家’出来,我们站在水边正说着话,看见王瑞萱她们上了船。船刚离岸不久,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王瑞萱就掉到水里去了!那时候真把我们吓坏了,范祖谋拼命地喊‘救人’,李春生没有喊,一下子就钻到水里去了,这才提醒了我,我赶紧也跳下去……”我向范祖谋说:“你不是最会游泳吗,你为什么不跳下去呀?”这时大家都看着他,范祖谋的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上话来。我说:“王瑞萱还说大概你是吓糊涂了。”范祖谋说:“我没有糊涂……”曾雪姣说:“那你就是害怕!你只是会游水,你没有从水里救过人,你怕把你也拉了下去!范祖谋,我总想告诉你一句话,总没有机会说。我是最佩服你的,我觉得同班里就是你功课好,又会办事,又会说话。同学们批评你自私,我总不大相信,现在我看出来了。我希望你从今起要争取做一个爱护红领巾的好队员,你不要使我们对你失望……”曾雪姣说得沉重极了,眼里还闪着泪光,屋子里静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李春生很不安,就轻轻地想走出去。

张老师轻轻地把李春生拉住了。范祖谋这时才抬起头来,颤声地说:“你们以为我就不难过吗?昨天我同林宜一起从北海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水淋淋的,我心里难受极了,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今天早晨是我提议约大家来报告张老师的。我本来就想在大家面前承认我的错误,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你们说我‘心口不如一’,我怕你们不相信……”说着他就取下眼镜来,用手背擦着眼泪。

我们都觉得替他难过。张老师说:“我们相信你的,经过这一次考验,你以后就有勇气了。你知道同学们对你有多大的希望呀!”我们也齐声说:“我们相信你的。”

张老师还拉着李春生的手。我就笑问李春生说:“你不是看不起王瑞萱吗?那你为什么要救她呀?”李春生就瞪着眼说:“谁说我看不起王瑞萱呀!”他看见连张老师都看着他笑,他就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说:“就是我看不起王瑞萱,也不能看着她淹死呀!”我笑说:“李春生,我总想告诉你一句话,总没有机会说。我是最佩服你的,我觉得同班里就是你最勇敢,最诚实,可是你不用功,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我希望你努力改正这些缺点,争取做一个光荣的少先队员!”我说完,大家都笑着拍手。张老师笑说:“陶奇说得对,他们都希望你能参加他们的中队呢!”这时李春生更不好意思了,脸也红了起来,低着头笑说:“好吧,我努力试试看。”说完就赶紧跑了出去。

我们也笑着向张老师告辞,跟了出来。李春生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

今天我们都十分兴奋,十分快乐,我们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地接近过!

我们的同学们多么可爱呀!

8月22日 晴

今天早起,我做完了暑期作业,就到王瑞萱家里去。

我到王家,刚走到瑞萱窗户底下,就听见王瑞萱在屋里大声地说:“人家李春生的妈妈,就和她的孩子一条心,你们就是永远不了解我……”我正要往回走,她妈妈从里面看见我了,就叫:“陶奇,快进来吧!”我进去了,瑞萱拉我坐在她身边,一面仍朝着她父亲说:“陶奇是我最好的朋友,让她听听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您从前说把天津的房子给姐姐,北京的房子给我,姐姐说她不要,现在我要把我的房子的一部分,借给托儿站,您又不让;若是我前天在水里淹死了,看您把房子给谁?”她气忿忿地说着,她父亲一点没有生气,倒笑起来了。王瑞萱又说:“从前姐姐对您说过多少次,说我们都是工人阶级养活的,您总不听,还说劳动人民没有‘助’过您,可是这次我就是让劳动人民的儿子给救起来的,您到底要怎样‘助’人家吧?”她父亲笑着站起来说:“罢了,罢了,就算我白给你们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啦。反正这房子将来也是你的,你不怕毁,我还怕什么。”王瑞萱高兴起来,说:“那您就算答应了,呵?您放心,这房子绝毁不了,而且我将来也不会住在这里,我们住公共宿舍去,多热闹呀……”她说着就看着我笑。她父亲对她母亲说:“那你一会儿叫他们把祖宗牌位请到上屋里来吧。”一面说着就出去了。

王瑞萱的母亲对我笑着说:“这一下子她高兴了。昨天从李家回来,她就和我吵了一路,怪我不该把那双皮鞋带了去。她又说人家李大娘都知道看重街坊同学的情谊,偏我们连把空房子借给街道上办托儿站都不肯。办了托儿站,李大娘就少受累了,这不比送李春生一双皮鞋强?回来她又跟她父亲吵了一天,你刚才不都听见啦?”王瑞萱笑着说:“好了,这一段算了结啦!”

等她母亲出去了,我就把昨天在张老师那里聚会的事情,对王瑞萱说了。王瑞萱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她就拉着我的手说:“你看我能够参加少先队不能?”我说:“怎么不能呀,只要你好好地努力争取。”王瑞萱说:“你告诉我应当怎样努力吧?”我说:“你的学习很好,这一部分你不难。你就是不爱劳动,还有就是‘脱离群众’。你看在我们班里,除了我以外,你还同谁接近啦?你不知道我们一班的同学多么可爱,就像曾雪姣,孙家英,还有李春生……”王瑞萱:“我不是要‘脱离群众’,我总觉得人家不爱理我,像我从前坐车上学,李春生他们就挖苦我!这些人里头,我还最怕李春生,没想到前天倒是他把我救起来的。”我说:“这就是李春生最可爱的地方!他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问题也不是在坐车。就因为你可以走路上学,可偏偏要坐车,他就看着不顺眼。后来你不坐车了,他不是就不说什么了?你看曾雪姣也是坐车上学,李春生就常常扶她上车下车的,因为曾雪姣实在不能多走路,你明白了吧?”

王瑞萱想了一想,说:“那么下午你再带我到李家,去告诉孙大娘这托儿站房子的事,再去找曾雪姣她们玩玩。”我高兴地答应了。

晚半天我们一块去看孙大娘,说借给托儿站房子的事。孙大娘高兴得很,还再三地叫王瑞萱谢谢她妈妈。

王瑞萱和孙大娘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李春生从他屋里悄悄地走了出来,一下子就溜出门去。

孙家英拉着王瑞萱的手,到她们屋里去。曾雪姣正在写信,看见王瑞萱进来,也很高兴。我们四个人就谈起来,谈得热闹极啦。

回家的路上,王瑞萱高兴地说:“怪不得你常爱到她们那里去,原来她们那里真是好玩呀!”

8月23日 晴

今天早晨,我正和妈妈谈着李春生救王瑞萱的事情,孙大娘就来了,约妈妈一块到王家,去商量布置托儿站的事情。

姐姐是中午从西郊回来的,晒得黑极啦!奶奶问她都玩了什么地方啦?她说没玩什么地方,只去了一次颐和园。奶奶说:“你们去了这么几天,只玩了一个地方呀?”姐姐说别人都去参观了几个大学,还玩了几处名胜。她忙着编黑板报,守营,还帮忙给营里包包子什么的,就出不去了。奶奶说:“包包子还得你们帮忙呀?”她笑说:“可不是!我们男女同学在一起,有四五百人吃饭呢!”

姐姐忙着温水洗澡洗头发,我就帮着奶奶把她的铺盖卷打开了。姐姐从屋里大声说:“小奇!你替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心别把我的笔记弄乱了!”姐姐的笔记本真整齐,笔记是用蓝笔写的,“总结”是用红笔写的,清楚极了。我真应当向姐姐学习!

晚半天王瑞芬和王瑞萱来了,我们一起谈着托儿站房子的事情,姐姐和王瑞芬都很高兴。

王瑞芬又说她们在夏令营里和男生们合作得好极了,她们包包子的时候,男生还拉手风琴给她们听呢。姐姐笑说:“我们熟是熟了,可是那一次我们女生们在颐和园坐船的时候,我们坐在船边,刚要把脚放在水里,看见男生们来了,又赶紧收了回去……”我说:“那你们太不大方了!”姐姐笑说:“我们总比你们强些。听说你们小学的男女同学们,还常常闹不团结呢!”我说:“我们这一班就好。不相信你问问张老师!”

姐姐回来了,夜里睡觉也有伴了,我很高兴。

8月24日 雨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很闷!

下午爷爷在给姐姐讲古诗,我也坐在一边听。

爷爷讲的是《木兰辞》,他讲得好极了,生动极了!

听了这首诗,我真觉得生在“毛泽东的时代”是幸福的。从前的女孩子连“保家卫国”的权利都没有,要去到前线,还得改扮男装!可是现在,我们在抗美援朝前线上做卫生员接线员的大姐姐们,不还都是梳着两个小辫吗?

还有我听到:……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我想花木兰一定是很淘气的!她出征了十二年,刚从前线回来,话也顾不得说,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就去看她的老战友了。她一定对他们笑说:“你们看我是谁?我是一个女孩子呀!”她的战友们一定都吓了一大跳,吐着舌头说:“原来这位勇敢的战士,是个女孩子呀!这个女孩子比我们还行呢。打了十年的、无数次的、艰苦的仗,她回来还不休息,还有工夫来找我们开玩笑呢!”

爷爷说这首诗虽然长一点,可是故事很简单,声韵也好,很容易背。我也想把它背下来,好念给同学们听。可是我分段背了半天,总是连不起来。晚上躺在床上背的时候,背来背去地不觉就睡着了,还是姐姐把我叫醒的。我又起来写了日记才睡觉。

8月25日 雨

今天早晨我去给曾雪姣补了课,这是末一次了。我们把该温习的语文都温习完了,此外她还作了几篇作文。她语文考得并不坏,是她自己一定要在暑假里加工补习一遍,她这人真是苦干呀!

我们温完了功课,孙家英和李春生都进来加入谈话,我就问李春生:“上次我同王瑞萱来了,你为什么躲开啦?”李春生笑着说:“我怕她又提起那件事,又谢我嘛!”孙家英说:“王瑞萱很想进步,我们都应当帮助她。”我说:“她上次在这里玩了半天,回去高兴得了不得。我们也应该去找她玩,省得她总觉得大家看不起她。”李春生说:“你们去吧,我就怕进那两扇红漆大门!”曾雪姣说:“你又来了!等天晴了,在上学以前,我们几个人到外面去玩一次好不好?我在屋里也呆腻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地拍手说好,孙家英提议明天让李春生去找林宜他们来商量商量。

回到家来,爷爷正念陈姨的信给奶奶听呢。另外有一小张纸,上面是铅笔写的整整齐齐的大字,是小秋写给我的。我赶紧拿起来看:

最亲爱的二姐:

你好呀!爷爷、奶奶、阿姨和大姐都好吗?

我们是昨天到广州的。我们老家里有我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位姑姑。她是小学教师。她正在安排叫我进她们的那个学校去。

广州很热,也常下雨,可是水果很多。

我很想你,你快来信呀!

我信写得不好,请你不要见笑!

祝你

进步!

最爱你的妹妹小秋 8月21日

我赶紧回屋去,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8月26日 雨——晴

今天上午十点的时候,正下着雨呢,外面有人敲门。

我出去开门一看,是一位解放军叔叔,背着一个挂包。他问我:“你们这里住着一位陶真同志没有?”我说:“有,就是我的姐姐,您找她有什么事呀?”他说:“我姓周,从朝鲜回来的……”我忽然知道了,他就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呀!我赶紧拉着他的手往里走,一面喊:“姐姐!周少元叔叔从朝鲜回来看我们啦!”这时姐姐和爷爷、奶奶,都跑出来了。姐姐高兴得跟周少元叔叔使劲地拉手。爷爷和奶奶就把他往上屋里让。

周少元叔叔坐下了,我站在一边细细地看他。他不像我所想的那样高大,瘦长的脸,红红黑黑的,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细牙,军衣胸前戴着三颗勋章,还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标志,刚才我就没有看清!

爷爷一定请他脱帽宽衣,他本来不肯,爷爷笑说:“这里就和你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拘束啦。”他才勉强地摘下帽子,脱了上衣。奶奶给他递过一把大扇子,姐姐就给他倒茶,大家高兴得乱成一片。

周少元叔叔说他是出差到北京来的。姐姐问:“您在北京能住几天呀?”他说:“昨天晚上到的,后天就走……”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得非常好看。他说:“在前线总是梦想看天安门,毛主席在上面站着……我想这次回来,一定要看看天安门,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北京啊……”他说着就从挂包里取出一个小包来,递给姐姐,说:“陶真同志,这里面是我送给你的一个小本子,和些别的东西。我们单位上真是感谢你们那个团小组,常常给我们写鼓励的信。我还要特别感谢你给我寄的书报,希望我们以后还保持联系。这个小包,本来是准备托人带给你的,后来我要回来,就自己带来了。里面大概还有一封信。现在我要走了,还有几个同志在中山公园等我呢。”他说着就站起来去拿衣服,我赶紧上前拉住他,恳求说:“您好容易回来了,再坐两分钟好不好?再告诉我们一点朝鲜的事情吧。”爷爷、奶奶和姐姐也再三地留他。他就笑着又坐下了。我问:“你们在朝鲜好吗?”他笑说:“好,吃得好,穿得好,什么都有。”奶奶问:“你们打仗的时候辛苦吧?”他笑说:“不辛苦!有祖国人民支援我们,朝鲜人民帮助我们,一切都很顺利!”我问:“您还回到朝鲜去担任什么工作呀?”他把眉毛一扬,双手按在膝上,微笑着说:“我们要做的工作多得很。你根本想象不到朝鲜让美国鬼子毁得多惨!两年来我们和朝鲜人民并肩作战,把美国鬼子打了出去,现在我们也要和他们并肩把这个美丽的国家重新建设起来……”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他左腕上的手表,原来短短的两分钟已经过去了。周少元叔叔又站了起来,我只好把帽子递了过去。

我们四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在雨中走去的矫健的背影,看他转过街角,才恋恋不舍地进来。

一回到屋里,姐姐就把那小包打开了,里面是一个蓝皮金字的小纪念册,上面印着 “庆祝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二周年”,下面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敬赠”。纪念册里还夹着一块白绸子大手帕,手帕的角上印着红星和毛主席的侧面像,还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字样,也是慰问团赠送的。此外还有一封短短的信,我们都站在姐姐旁边看,上面写着:

亲爱的陶真同志:

很早以前就把这点有留念意义的物品包好了,可是几次没有寄走。今天机会到了,本单位有人回国去,让他们给你捎去吧。

这个小本子是祖国人民的血汗结晶,是高尚的纪念品,祖国人民把它赠给我,我非常地喜爱,我又把它奉赠给你,使你在学习的道路上,把得来的大小成绩登上去,作为不忘的纪念。

这个手帕也是祖国人民的血汗结晶,我也把它奉赠给你。使你在学习时,擦掉罩眼的热汗。学习再学习,前进再前进!

此致

敬礼!

你的朋友周少元于朝鲜前线

1953年8月10日

我真是羡慕姐姐呀,她得了那么多的宝贵的纪念品,而且是“最可爱的人”送给她的!

我拿起那块手帕看了又看,真是又大又美!姐姐平常就很少出汗,若是送给了我,倒是很合适的!

晚上天就晴了,希望明天可以出去玩。

8月27日 晴

今天早上,果然曾雪姣、孙家英、李春生、林宜和范祖谋都来了,我们要在一块商量到哪里玩去的事情。

范祖谋提议到颐和园去。我们都说好,走得远一点,也新鲜一点。孙家英就说颐和园里面要走许多的路,而且上上下下地,恐怕曾雪姣累不了。她提议到什刹海去,在那里划船,然后在湖里小岛上野餐。她又提议我们明天去。她说昨天刚下的雨,地上太潮湿了,今天去对曾雪姣不合适。我们都高兴地同意了。曾雪姣一再地说,不要因为她一个人不方便,就扫了大家的兴。大家都说没什么,若没有她一块玩,我们更扫兴了。

我们又到王家去。曾雪姣坐着车,我们都跟着走。还没有到王家大门,就看见她家街上通小院的旁门开着,有几个工人在进进出出。我们进去一看,原来他们正在小厢房里修灶呢。王瑞芬和王瑞萱都在院子里,和街道上几个代表们指指点点地说话。王瑞萱看见我们来了,高兴得脸都红了。她赶紧出来,把曾雪姣扶下车,就拉我们到她家去。林宜他们都不很自然地笑着说:“我们不来啦。我们就是来问你,明天下午到什刹海划船野餐,你去不去?”王瑞萱高兴地说:“我去!你们先进来玩一会儿吧!”他们三个人一定不肯,赶紧出门就跑了。

王瑞萱搀着曾雪姣,我们一同慢慢地走到王瑞萱屋里去。这时王瑞芬也进来了。她很高兴的样子,对我们说:“你们以后要常常来玩,瑞萱也要常常去找你们,你们要多多帮助她才好。”

玩了一会儿,孙家英和曾雪姣就走了。王瑞萱留我吃饭再走,她说她父亲和母亲都到天津去了,她父亲就长住在天津,她母亲过几天才会回来,家里没有人。

吃过饭,我们就到托儿站那边去。那个灶已经砌好了,是给孩子们做饭用的。过两天,桌子板凳什么的,也可以搬来了。九月一日就可以开始收孩子了。王瑞萱说将来这扇通她们家的门,就堵上了,要进去就从前边走。

我在王家玩到下午才回来。

8月28日 晴

今天天气真好,几场雨以后,风吹在脸上,都有点凉丝丝的。我们本来说好下午四点在什刹海船码头聚齐。

下午三点钟,我和王瑞萱带着野餐就去了。到了那里,看见林宜和范祖谋已经先到了。他们把两只船也租好了。一会儿,曾雪姣、孙家英和李春生也来了。林宜就问大家愿意怎样坐法,结果我们还是愿意男生和女生分开两只船。孙家英还解释说:“反正一会儿到岛上去,我们还是在一块吃野餐的。”

男生们并不反对,高兴地坐上一只船,三划两划,钻过往后海去的桥洞,就不见了。我们就在什刹海里慢慢地划着。曾雪姣和王瑞萱在船中间,我和孙家英两个划船。曾雪姣望着天空,深深地呼吸着,说秋天的空气,真是新鲜!王瑞萱不时地爬下去拿手拨水玩,曾雪姣很小心地拉着她的另一只手。

这时湖上的游船渐渐多了。晚霞照在天边的树梢上,十分好看。我们都唱起歌来,远远地听见有人和着我们唱,原来林宜他们的船又划回来了。范祖谋伸手拉住我们的船,林宜和李春生两个使劲地划,把我们都带到岛边去。到了岛上,孙家英把带来的一块大油布,铺在地下,旁边又放一个小草垫子,让曾雪姣先坐下去,然后我们都坐在油布上,把自己带来的野餐,放在一起,大家一块吃。

范祖谋吃完先站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口琴,吹起《红领巾之歌》,我们都随着琴声唱了起来。范祖谋会吹许多曲子,我们就一个跟一个地唱。后来我们又请曾雪姣独唱一支马来亚的民歌。她的声音清脆得很,唱得好听极了,我们都使劲地拍手。我忽然想起要请李春生表演美猴王,大家都笑着拍手赞成。李春生先是不肯,后来孙家英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递给他说:“这是你的金箍棒,这岛上什么也没有,不会出乱子的,你就由性跳吧!”李春生笑着接过“金箍棒”,做个鬼脸,就转过身去站了一会儿,再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都皱在一起,活猴子就上场了!

今晚李春生表演得特别出色,他把那根棒子耍得像风车一样,我们都不住地欢呼拍手,引得湖上许多划船的人,都往岛上看,有的人还把船划了过来。李春生不好意思了,把树枝一丢,就坐下了。

我们玩到七点半钟,才走上岸来,公园里已经灯火通明了。

曾雪姣坐三轮车回去,范祖谋和林宜骑车送她到家。我们都是坐电车回来的。

今天我们都觉得十分快乐。曾雪姣和王瑞萱尤其高兴,因为曾雪姣不常出来,王瑞萱也没有跟这么多的同学一块玩过,她们都表示非常满意!

8月29日 晴

昨天晚上,我写日记的时候,发现这个厚厚的本子,已经写到末一页了!还有三天的工夫呢,我不但“完成”了“任务”,还可以“超额完成任务”呢。我多么高兴呀!!

今早我拿出这本日记,正在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姐姐进来看见了,她问:“你看的这一个厚本子是什么呀?”我笑了说:“是我的日记。”姐姐惊讶地伸出手来说:“真的?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把日记递给她,就自己跑出去了。

可是我很不放心!我过一会儿就悄悄地从窗户外面往里望,看见姐姐两臂支在桌上,两只手托着脸,含笑地、聚集凝神地看呢,我又悄悄地走开。

她一直看到中午时候,才从屋里连声地叫我:“小奇,小奇,你快进来!”我走进去,她张开两臂,一下子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小奇!好长的日记呀,你都是什么时候写的?”我说:“就是每天晚上写的嘛,有时候早上起来又补上一段。其实有时我就坐在你旁边写,你看起书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姐姐笑说:“真是对不起呀!从前张老师说你能写,也会有恒心,我还不信呢!现在证明张老师对你的了解,比我深多了!”我忍不住高兴地笑了说:“谢谢你的夸奖!”

姐姐仿佛很高兴,她也没听见我说什么,她笑着拉着我的手说:“小奇,你写得不错,我送给你一件纪念品吧。”我想了一想,忽然高兴地笑起来,我看着她说:“我只想要你的一件现成的纪念品,你把那个给我吧。”姐姐问:“什么东西呀?”我说:“就是志愿军叔叔送你的那块手帕……他不是让你拿那块手帕擦汗么?你是很少出汗的。我写这本日记的时候,就出过许多汗。这么热的天,我每天坚持写一两千字,多不容易呀!”姐姐笑了说:“你又敲诈了,哪有坐着写字会出汗的?”她嘴里这样说,却一面打开抽屉,拿出那块手帕来,笑着递给我。我真是喜欢极了,忍不住过去抱住姐姐的脖子,使劲地亲了她一口。

我的姐姐是真喜欢我的,真是一个好姐姐呀!

8月30日 晴

今天早起,是万里无云的天。院子里充满了初秋和暖的阳光。成群的鸽子,在蔚蓝的天空中,自在地飞翔。

爷爷蹲在花台旁边,整理着花叶子。奶奶坐在台阶上,剥着毛豆。妈妈刚洗好头,披散着头发坐在树底下。我在旁边拿一把大蒲扇,替她扇着。姐姐在屋里替我改那日记上的错字呢。(她答应替我守秘密,不到全部写完,是不给爷爷和妈妈看的!)奶奶不时地叫她:“大宝,星期天也该歇歇啦,你在屋里做什么呢?”姐姐就笑着大声说:“我正在看一部好书呢。”我不觉脸红了,幸亏大家没有问下去!

姐姐从屋里叫我进去,拉我坐在她的旁边,说:“你的日记我又重看了一遍,从你的日记里,我对于你的同学们了解多得多了。原来李春生还没有被批准入队,为什么呢?我觉得这孩子正直、勇敢,有社会主义新人的品质。说起来,比你和你的那些队员同学还强呢!”我说:“是呀,我们也都喜欢李春生。他就是性子急,爱打架,又不守纪律;可是他讲理,把理说通了,他就服输。上学期,他写入队申请书的时候,是林宜和我帮他写的。我说:‘李春生,你做了队员,戴了红领巾,就不能总和人打架了!’他笑说:‘那可不一定!谁要把我惹急了,我还是要打,我把红领巾摘下来,打完架再戴上!’因此,在开会讨论的时候,中队委都不支持他……”姐姐注视着我说:“他说得对,难道入了队,戴上红领巾,就变成了驯良、规矩的小大人,人家没有理由地招你惹你,你也不反抗了么?你说李春生讲理,我觉得如果大家都不无缘无故地招惹他,在他不守纪律的时候,大家都好好地劝说他,他入了队,一定不会摘下红领巾打架的。”我很惭愧地说:“那时我们想,我们这一班的队员,都是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把李春生加进去,恐怕就不能保持我们的名誉了……”姐姐笑了,说:“看你们这些好学生!比如范祖谋……就说你,李春生太值得你学习了!你就是太温情,太驯良了,你连任性的小秋都不敢反抗!陈姨在我们家里做客,她又是从很苦的环境中回到祖国来,我们自然应该好好地招待她,安慰她;可是这不等于说,我们就应该迁就她们。像小秋生日的那一天,你就听她的话,带小秋去乱吃一顿,结果把自己也吃病了……”我听了姐姐这些话,难过得低下头去。姐姐笑着站起来,拍着我的肩头说:“你知道了自己的缺点,努力地去改就是了……再说李春生,你看他这一学期一定能被批准入队了吧?”我抬头笑说:“那还用说?我看不但李春生,我们班里还有几个像李春生那样的同学,都可以入队呢。”

下午我得到了爸爸的回信,他写着:

亲爱的小奇:

接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这一暑假里,你姐姐给我写了三四封信了,只有你没有给我寄过一个字,我以为我的小女儿把我忘了呢!

小奇,你说我能在人民的钢都待着是幸福的。真的,我常常感到幸福!在这里,我似乎能听到祖国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在烟囱的树林里,沙堆、碎石、钢筋和木材堆成的小山之间,有成千成万的工人,日夜不停地紧张地劳动着。他们说:“从鞍山的建设中,我看见了我们祖国光辉灿烂的明天。”小奇,就是这些工人们,以忘我的劳动热情和惊人的智慧,把一个荒芜混乱的废墟,改造成祖国重工业的基地!看着他们紧张劳动的情形,使我永远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肩负起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任务。比方说,我就要在作品里努力表现出工人光辉灿烂的新品格,作为我们的模范和仿效的对象。你就要努力学习,准备做他们的优秀的接班人,你说是不是?

你问我鞍山有几个小学?鞍山有好几个小学,惭愧得很,可是我没有去访问过。工人叔叔家里我倒是去过了,还在他们家里住过呢。过些日子,我也许会回北京一趟,那时再和你细谈吧。

问你爷爷,奶奶,妈妈,姐姐好!

爱你的爸爸 8月26日

爸爸快回来了,他可以详细地给我讲鞍钢的事情了,我真高兴!

8月31日 晴

今天我把我的日记整理了一下,后面又添订上最后的八页。我把姐姐替我勾出来的错字改正了(她还替我改了好几个句子)。我真是感谢我的姐姐!她不但替我改句子改错字,她还从日记里了解到我的思想情况,对我提出宝贵的意见。我一定要克服我的“太温情、太驯良”的缺点,努力做一个正直、勇敢的社会主义新人!

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想起刚放暑假的那一天,抱着一个空本子,往家里跑,如今这个厚厚的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填上字了!

我感谢张老师,因为她送给我这个宝贵的厚本子!

我还感谢张老师,因为她鼓励我做事要有恒心,要有坚强的意志。现在我认识到,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做什么事都不困难。

我还感谢张老师,因为她告诉我:日常生活是不单调的。我写完这一本日记以后,从头看了一遍,就觉得这一暑假的生活,实在是很丰富。

我希望张老师给我批评,给我提意见。我写得不好的地方,明年再改正,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明年暑假再写一本暑期日记。

(选自《陶奇的暑期日记》,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56年5月版)

好妈妈

今天一早,小弟和小妹就把我吵醒了,小弟说小妹拿了他的袜子,小妹说小弟穿了她的衣服,两个人站在床上,乱拉乱扯的,把衣服都甩在地下了。我急得直喊:“妈妈,您快来吧,他们又吵呢,星期日早上也不让人多睡一会儿!”

爸爸从外屋进来了,轻轻地说:“别吵了,妈妈做着饭呢,你们总不让妈妈安静一会儿。”爸爸一面说一面就帮他们穿衣服,又把他们带了出去。

我又往被窝里一缩,使劲闭上眼,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想起我今天下午还要过队日呢,不知道妈妈把我的那件衣服洗好了没有?我的功课还拉下了许多,今天上午一定做不完。星期日总是我最忙的日子!

我越想越睡不着,赶紧穿衣服起来,把被窝往后一推,忙忙地出去梳头洗脸,从桌上拿起早饭就吃,一边问妈妈:“昨天我脱下来的那件制服,您给我洗了没有?我今天下午过队日要穿。”

妈妈正在收拾屋子,听我这末一问就愣了一下,说:“你那件衣服不是刚换的么?怎么又弄脏了?”

我急了,说:“换倒是刚换了的,可是袖子上让同学给弄上了些墨水,昨天晚上我脱下来,忘了告诉您了。反正我今天不能穿它去,多难看呀!”

妈妈叹口气说:“好吧,等我完了事,赶着给你洗,可是不一定干得了——你怎么又过队日了?我今天下午有事,还指着你给我看小弟小妹呢。”

我瞪着眼摇着头说:“不行,过队日不能不去!每星期日您总是有事,可是我也有我的事呀。您做事就是没有计划,老师说了,我们应该懂得怎样分配时间,凡是按着计划安排好,就不会忙了,我劝您以后也得订一下计划!”

爸爸走过来说:“你叫妈妈怎么订计划呀?你的衣服刚穿上就弄脏了,早也不告诉妈妈,今天过队日也不早告诉妈妈!”

我没有答话,丢下饭碗就到里屋去了,我必须得抓紧时间做点功课,下午就没有工夫了。

进屋一看,小弟和小妹正在翻我的书包呢,他们把我的书本呀,铅笔盒儿什么的,都拉出来了。我连忙把他们推开,把书本整理一下,发现我那本算术不见了,我急得又喊:“妈妈您看他们多讨厌,尽动我的东西,把我的那本算术也弄没啦!”妈妈走进来说:“你那本算术是你自己放在桌上的,我给收在抽屉里了。你自个的书总不归着好,书包也不挂起来,还老说小弟小妹动你的东西!”

这时候小弟和小妹已经溜到外屋,爸爸把他们带到外面玩去了。

我气呼呼地从抽屉里翻出那本算术来,想坐下来做几道习题,可是桌上堆得满满的,什么茶杯啦,热水瓶啦,书啦,一点地方都没有!

乱,乱,真是乱死了!妈妈整天抓起这个,扔下那个,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我就是佩服隔壁的李大娘,她家里总是整整齐齐的,李永珍身上的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他们家的孩子比我们家还多呢,人家李大娘怎么一点也不乱呢。

我想:我到李家做功课去吧,她们那里总是清静的,孩子们也不闹,李大爷喜欢我们,总和我们大说大笑的,永珍也会帮助我。我一边想着,一边就拿起书本往李家跑。

我一走进李家门,看见他们屋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永珍的姐姐永瑛是个中学生,今天也在家,正在抹桌子,永珍带着她的小弟小妹正在书桌上画画呢。李大爷和李大娘在里屋换着衣服,仿佛要出门去。李大娘看见我就笑着说:“早呀,小琴真是个好学生,星期日还用功。你妈妈做什么呢?”我说:“我妈妈忙着收拾屋子呢,您这么早就出门呀?”李大娘说:“可不是,永珍她们说今天早场的电影好,你李大爷一早去买了票,说陪我去看。我说星期日家里人多事多,我就不去吧,可是他们一定要让我去。”李大爷笑着说:“人多就应该事少。本来星期日都应该休息嘛,我们工人星期日不上班,学生们星期日也不上课,只有你们家庭妇女,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息。”李大爷回头又对永瑛笑着说:“你平常还总写信回家说:‘亲爱的妈妈,那双新鞋子做好了没有?星期日我要带走,我的鞋子又破了。’要不然就说:‘亲爱的妈妈,我想吃饺子,这个星期日您给我预备点饺子吧。’好像在星期日我们都休息的时候,你们亲爱的妈妈就得加班似的,对不对?”

永瑛笑着说:“不对,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让妈妈给我做鞋子了,我自己会做了!”永珍也笑着说:“不对,现在每天我们总是帮妈妈做事了!”李小弟和李小妹也跟着笑嚷嚷地说:“不对,不对,我们都乖了,都不闹了,都不要跟妈妈出门了。”李大爷说:“这就对了,你们不但在学校里要做好学生、好队员,在家里也要做个好孩子,这样才……”李大娘赶紧接着说:“她们现在可真都会帮忙啦,你也不必尽着说了。”永瑛和永珍都笑了说:“好了,亲爱的妈妈,你们快走吧,回头把电影也误了!”李大娘站起来说:“那我们就走啦,今天中午就吃炸酱面吧,肉和酱都在柜里呢。”永瑛笑说:“知道了,我们一定误不了,您中午回来准有面吃。”李大爷笑着就跟在李大娘后面出去了,李小弟和李小妹追出门外,笑着喊:“妈妈,再见!”

他们刚走出去,永瑛就问永珍:“昨晚上换下的那一堆脏衣服,妈都藏在哪儿去啦!趁早上没事拿给我洗了吧。”永珍说:“妈洗啦,你每星期才回来一天半天的,叫你休息休息,或者做上一点功课,那些衣服她明天有空洗,不让你洗呢。”永瑛说:“我的功课都做完了,替妈妈劳动,本是在我的计划里面的,一点也不耽误我的事。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和你们谈话,也就是休息了。”永珍就进屋去,抱出一堆衣服来,永瑛就坐在屋角那边去洗。

这时候,永珍拉我在书桌边坐下,问我要温习什么。我说我要做算术习题,问她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做。永珍说:“我的算术习题都做完了,不过我可以帮助你。”说着她又从炉子上拿下烧着的烙铁来,一面熨着她自己下午过队日穿的衣服,一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低着头做算术习题,心里却翻腾得厉害,耳朵里只听见永瑛洗衣服嚓嚓的声音,和永珍熨衣服嗤嗤的声音,这时屋里安静极了。我心里想:“我平常总是拿大娘和妈妈比,觉得李大娘比妈妈能干得多,今天才知道,永珍和永瑛还替她们的妈妈做了这么多的事!现在永珍的妈妈出去看电影去了,而我的妈妈还在给我赶着洗衣服呢!”

我越想越坐不住,站起来就要走。永瑛叫住我说:“今天下午在你们家里开家属委员会,你又不在家,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请陈大娘告诉我一声吧。”

我说:“我妈妈只说下午有事,并没有告诉我是家属委员会在家里开会,她本来叫我替她看着小弟和小妹,这样您就替我们看着吧。”

永瑛说:“陈大娘刚选上家属委员会的副主席,你不知道吗?她可积极啦!这些日子为着反对使用原子武器的签名运动啦,爱国卫生运动啦,一天到晚地忙,我妈妈说我们都得帮她点忙,别让她累坏了。”

我拿起书就往家跑,妈妈正要替我洗那件衣服呢,我连忙把衣服拿过来说:“您不用洗了,这件衣服我还可以穿。还有,您下午开会忙,我已经托了李永瑛替我看小弟小妹了,您放心吧!”说着我就跑进里屋去,急急忙忙地把床上的被窝都好好地叠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都归着好了,正要出来拿扫帚扫地,抬头看见妈妈正站在门口看着我呢,她满脸是惊讶高兴的笑容,说:“小琴,你今天怎么这样勤快呀?”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我红着脸低着头说:“从今起我要天天帮您做事了,好——妈——妈。”

(原载《儿童时代》1955年第13期)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地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地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栏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地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地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地傲然地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地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地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适。’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地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地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地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地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地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着花低头不顾地走开去。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上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家里的花摘完了,那天见着她,她说:‘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上,多么好看!’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便赶忙说:‘放心,由我去找。’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实在没有。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忆起校园里似乎还有,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跳过篱笆,绕过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心跳得厉害。连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双手奉上。我还看着她梳掠,换衣裳,戴花出去。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的黑发上照耀,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传到先生耳朵里,就把我传了去。那时,我正在球场里,吓得脸都青了,动弹不得,最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先生连问都不问,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的帽子上,拉我到花台边去。我哭着,不住地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学们都围聚了过来。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我那天没有吃饭,眼睛也哭肿了。幸而那天哥哥没在,还好一点。至终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顿责罚。

“从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宠爱一落千丈。自从春天起,又往往言语无心,在班里眼看着书,心里却描拟着她。和先生对话,所答非所问。先生猜疑,同学也哄笑。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查问成绩的时候,先生老实地这么一说,父亲气得要叫我停学,站柜台学徒去。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亲才又回过心来。”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的半年,我也没好好地念书,不过处处提防,不肯有太露出废学的样子。可恨她也和我疏远起来了。她拿我当做一个挨过罚,品学不端的人看待。至于我为何挨罚,她却全不想到!我也认命了,见了她便低头走开去。

“今年的春天,一个礼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风筝,偏又遇见她和她侄儿,还有一个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里。我正要低头回去,她已看见我了,远远地叫着,我只得过去。我介绍了我哥哥,她也介绍了那个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她叫我叫他叔叔。这叔叔是北京城里念书的。我那时觉得他伟大得很。他却很巴结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却有点不在意的,也许是不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却让叔叔,她侄儿,我哥哥在一块儿玩。她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总不上她家里去。那时杨柳刚青着,燕子飞来,在水上成群地轻轻掠过。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一刻!

“到了黄昏,大家站起走开,那叔叔似乎有点不悦意。我暗暗欢喜。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说:‘你那位姑姑真俏皮!’我不言语。

“从那时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总在那里,但一遇见我来了,她总丢了叔叔来同我玩。叔叔却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开。

“一月之前,也是一个黄昏,我正从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儿,和姑姑一齐送出来。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说:‘明天请你来吃酒。’侄儿也笑道:‘是的,请你来吃喜酒。’姑姑脸都红了,笑着推她侄儿,一面说:‘没有什么,你若是忙,不来也使得。’我看着他们三人的脸,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细一想,忽然心里慢慢凉起来……

“第二天哥哥却要同我去放风筝,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我走到她家,门口挂着彩结,我进去看了。见酒席的担子,一担一担地挑进来,叔叔和侄儿迎了出来,不见姑姑,我问是什么事,侄儿拍手说:‘你来迟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儿又指着叔叔说:‘别叫叔叔走了,这是我们将来的姑夫,——今天是他们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窍,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苦笑着道了一声喜,也不知怎样便离了她家。道上还遇着许多来道喜的男女客人,车上都带着红礼盒子。

“怪不得她总同我玩呢,原来怕我和她取闹。我却是从头就闷在鼓里。我那时只觉得满心悲凉,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风筝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见我来了,便说:‘你那里玩够了,又来找我!’我不答,他又问了一句。我说:‘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我不找你找谁?’我说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儿哭了,把他弄得愕然无措。

“自此,我就决定不去了,赌气也便离开家到北京来念书。那位叔叔也在我们学校里。但是,我可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原来在学校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学问比谁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地拉着我,叫我叫他姑夫,说他在这暑假便回去娶亲了,把我又气得……”

我听到这里,一欠伸,笑道:“人家娶亲,用得着你生气!”

他说:“我不气别的,我气的十八岁的女孩子出什么阁!”我噗嗤一笑,说:“你呢,十九岁的年纪,认什么姑姑!”

他又皱眉一笑,呆呆地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写字。一会儿抬起头来,却看见他不住地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练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节,惠波车中戏作

(原载《睿湖》1929年第1期)

骰子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对着站在床前的媳妇说道:“聪如!你看我病的不过半个月,指甲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聪如正端着药碗,一手撩着帐子,听了老太太的话,连忙笑着说:“不过今天的天气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发得又厉害一点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摇头道:“也不见得怎样瘥减,夜里还是不住地咳嗽,且看这一服药吃下去再说。”一面挣扎着坐起来,就聪如手里吃了药。聪如又扶着她慢慢地躺下,自己放下了药碗,便坐在床沿,轻轻地拍着。一会儿老太太似乎蒙眬睡去,聪如便悄悄地站起来,开了一线的窗户,放进空气来,又回来坐在床前。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小女孩子,口里叫道:“妈妈!祖母今天……”聪如连忙对她摆手,她便轻轻地走近前来问道:“祖母今天好一点了么?”聪如一面抚着她的头,一面也悄悄地说:“也不见得怎样。”她又问说:“爹爹回来了么?”聪如说:“还没有回来呢,你先出去玩罢,回头把祖母搅醒了。”她蹑足走到床前揭开帐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刚出了屋门,恰好她父亲则荪陪着大夫,一同走了进来。看见她便问道:“雯儿!祖母醒着么?”雯儿正要答应,这时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咳嗽,聪如便唤道:“母亲醒了,请进来罢。”他们便一同进去,这位冯大夫手里拿着旱烟袋,向着聪如略一点头,便坐在床前桌边。吃过了茶,就替老太太诊脉。雯儿也站在旁边,看见冯大夫指甲很长,手上也不洁净,暗想他做大夫的人,为何还不懂得卫生。一会儿冯大夫诊完了脉,略问了几句病情,拿起笔来,龙蛇飞舞地开了药方,便告辞回去。则荪送到门口回来,又进到里屋,只见帐子放着,聪如皱眉对则荪说:“母亲今天仍不见好,我看冯大夫的药,不很见效,还是换个大夫来看看罢。”则荪点一点头。雯儿道:“冯大夫手上脸上都很污秽,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会给人家治病。”则荪不禁笑了,一面对聪如说:“我想明天请个西医来看看,只怕母亲不肯吃外国药。”聪如刚要说话,老太太在帐里又咳嗽起来。他们便一齐走到床前去。

过了两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见瘥减,似乎反沉重了。则荪和聪如都着急得了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换一个西医来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语,过一会子才说:“外国药我吃不惯,姑且试试看罢。”又说:“昨儿晚上,我梦见你父亲来了,似乎和我说他如今在一个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我想我的病……”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则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母亲的脸,心中不觉难过,便勉强笑道:“这都是母亲病着精神不好,所以才做这无稽的梦。”老太太摇头道:“我梦里如同是真的一样,你父亲穿的还是装殓时穿的那一身衣服。”这时众人都寂静了,雯儿站在一旁,心里默默地思想。老太太又说:“观音庙的签是最灵验的,叫王妈去抽一条来看看罢。”聪如答应了,便出去告诉了王妈。

午饭以后,王妈果然换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红花,带着香烛,便要上庙去。雯儿跟到门口,悄悄地说道:“王妈!你抽一个好的签回来罢。”王妈不禁笑道:“那可是没有准……只凭着神佛的意思罢了,也许因着姑娘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的签。”一面说着,便自己去了。

一会儿王妈回来了,走到老太太屋里。聪如坐在药炉边看着火,雯儿也在一旁站着,回头看见王妈来了,便走过来问道:“王妈!这签怎么样?”王妈也不言语,便将签纸递给聪如。聪如接过来念道:“渊深鱼不得,鸟飞网难获,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念完了自己只管沉吟着。雯儿连忙问道:“这签好不好?”这时老太太揭开帐子问道:“王妈回来了么?”聪如连忙应着走过来。老太太说:“签上说些什么,你念给我听听。”聪如只得念了,老太太来回地咀嚼“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话,脸上似乎带些暗淡,却也不说什么。

明天雯儿放午学回家,看见她父亲同着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说着话。雯儿上前鞠了躬,正要进到屋里去,只听得这位先生说:“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这药服下去一定见效,不过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郁结,莫非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这时雯儿便站住了。则荪便把老太太做的梦和抽签的事,说了一遍,医生微微地笑了,以后又皱眉说:“最好能把这瘢结去了,精神一畅爽,这病不难就好的——病人的心理和病状,是大有关系的啊!”他们又谈了几句,医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觉得轻快了许多。则荪和聪如都在屋里陪着。雯儿也坐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里仍旧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诗,似乎今天的瘥减,不是好兆头。这时雯儿笑着说:“祖母今天好得多了,过两天便能起来看桃花了。”老太太听着又觉得喜欢,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好了?昨天签上的话很不祥呢!”雯儿道:“签上的话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说到这里,看见父亲母亲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便咽住了。老太太却没有听真,便道:“向来我的牙牌数是最灵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则荪,你把骰盆拿过来,我掷一掷,占占运命罢。”

这时则荪和聪如都没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减,就在这孤注一掷了。骰子是不听吩咐的,绝不能凑巧就得“六子皆赤”,万一——则荪游移不决地只管站着,要把别的话岔过去,无奈老太太一叠连声叫拿过骰盆来,则荪只得去拿了过来,放在床前桌上。聪如也只得将老太太扶起来坐着,雯儿在旁边也呆了,便悄悄地问道:“妈妈——掷出什么样的来,才是好的?”聪如看着老太太,随口应道:“六个骰子都是红的就是好的。”这时老太太已经捧起骰盆来,默默地祷祝,雯儿忽然站在椅子上,将聪如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灯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祷祝完了,抓起骰子来,便要掷下去。则荪和聪如屏息旁观,都捏着一把汗。这时雯儿忽然皱着眉从屋角跑了过来,右手握着拳头,左手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骰子来,满面含笑地说:“祖母!等我来掷罢,也许因着我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老太太笑着便递给雯儿。则荪和聪如都看着她,心里十分的诧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正要拦阻,只见她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地往右拳里塞,眼睛望上看着,却不是祷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地松动了一点,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锵的一声掷了下去。

六个骰子不住地旋转,一会儿便都定住了。则荪忽然欢呼着说:“母亲!六个都是红的!”聪如低头细看时,忽然显出极其惊愕的神色。便抬头看着雯儿说:“雯儿!你……”连忙又咽住了,也便称贺起来。则荪也觉得了,看雯儿时,只见她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地看着,口里说道:“到底是雯儿的孝心,老天也怜念的。”雯儿连忙用左手接过骰盆来,放在一边,笑说:“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过乱掷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来。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来,梳洗完了,出来看院子里的桃花。儿子媳妇都在旁边说笑,一会儿老太太觉得乏了,便进去歇息,则荪和聪如仍旧坐在廊子上。

聪如笑道:“母亲的病,好得也真快,真是亏着那位大夫,起先我劝母亲吃西药的时候,我心中十分担惊,觉得也没什么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则荪点头道:“可是也亏了雯儿呢!”聪如连忙说:“我也看出来了,真是难为她想……”

这时雯儿正夹着书包,从门外跳将进来,笑着唤道:“爹爹!妈妈!又说雯儿什么了?”聪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儿一面笑,一面挣脱了说:“妈妈不要握紧了,我的手掌还有一点疼呢!”

(原载1920年4月6日—7日《晨报》)

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做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作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地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地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作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作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作?”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做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地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地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做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我只寂寂地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地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已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还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作小说了。”

(原载1920年1月6日—7日《晨报》)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地喜欢她,她也尽心地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得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地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地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意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地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地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

“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做盾牌。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哄哄地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地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地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地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地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卍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厚。水汪汪的一双俊眼。又红又小的嘴唇。净白的脸上,薄薄地搽上一层胭脂。她顾盼撩人,一颦一笑,都能得众女伴的附和。那种娟媚入骨的丰度,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见的第一美人儿!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净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地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围揽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地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地挨着她坐着,无聊地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地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地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地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绝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绝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地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原载《小说月报》1924年第15卷第6号)

明子和咪子

明子的真名不叫明子,他姓徐,叫徐明。咪子的真名也不叫咪子,它是一只猫,叫咪咪,明子和咪子是奶奶给他们的爱称。

咪子是明子给奶奶抱来的。奶奶退休后,闲多了,不但要明子和爸爸每天来吃晚饭——因明子的妈妈得到“交换学者”的奖学金,到加拿大进修一年——还要找些别的事做,像在阳台上种些花草什么的,因此明子就想劝奶奶养猫。

明子最爱猫了,但是妈妈不爱猫,说:猫不像狗,它到处爬,到处跳,一会儿上桌,一会儿上床,太脏了。无论明子怎样央告,妈妈总是不肯。如今妈妈出国了,楼上的陈伯伯——爸爸的同事——他家又有了三只小猫,长毛的,个个像毛茸茸的小花毛团似的,可爱极了。大家都说陈伯伯太爱猫了,送走一只猫,就像嫁出去一个女儿似的,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家,他才肯给。明子想,说是我奶奶要,他不会不答应吧,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一放学,明子就上楼对陈伯伯赔笑说:“我奶奶您认识吧?她最爱猫了,她退休了闲得慌,想要您一只小猫做伴,行不行?”陈伯伯看着他笑说:“你奶奶要,可以抱一只去……”明子又赔笑说:“我把三只都抱去给奶奶看,即刻就送回来。”陈伯伯只好让他把三只小猫都放进书包里,他挎上书包,骑上车飞快地到了奶奶家。

奶奶家住得不远,骑车三分钟就到了,奶奶还给明子一把大门的钥匙,可以一直进去。明子兴冲冲地进去时,奶奶正在给妈妈写信呢。明子从书包里把小猫一只一只放在书桌上,它们一边低头闻着,一边柔软轻巧地在笔筒、茶杯和台灯中间穿走。其中有一只是全白的,只有尾巴是黑的,背上还有一块小黑点。就是它最活泼了。一上来就爬到奶奶手边,伸出前爪去挠那支正在摆动着的笔。奶奶一面挥手说“去!去!”抬起头来一看,却笑了说:“这只猫有名堂。这黑尾巴是条鞭子,那一块黑点是个绣球。这叫‘鞭打绣球’……”明子高兴得拍手笑了说:“好,好,‘鞭打绣球’,就留下它吧。”奶奶笑着说:“要留下它,也得先送回去。我们要先给它准备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明子连忙又把小猫送回给陈伯伯,说:“我奶奶谢谢您啦,她想要那只有黑尾巴的。”——他不敢把“鞭打绣球”这好听的名字说出来,怕陈伯伯不舍得——陈伯伯一边把小猫放回母猫筐里,一边说:“好吧。你一定也常去玩了?可你不能折磨它。”明子满脸是笑,说:“哪能呢!我们准备好就来抱。”一回头就跑。

明子帮着奶奶找出一只大的深沿的塑料盘子,铺上炉灰,给咪咪做厕所;两只红花的搪瓷碟子,大的做咪咪的饭碗,小的做咪咪的水杯;还有一只大竹篮,铺上一层棉絮,做咪咪的卧床。奶奶说:“咪子可以睡在我的屋里,但是‘吃’和‘拉’只能在厨房桌子底下,夏天还得放到凉台上去,不然,臊死了。”这一切,明子都慨然地同意了。

咪子抱来了,真是活跃得了不得!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整天到处跑,到处跳,一会儿上桌,一会儿上床,什么也要拨拨弄弄。于是奶奶就常给它洗澡,洗完了用大毛巾裹起来,还用吹风机把湿毛吹干了。早饭后在洗牛奶锅的时候,还用一勺稀粥先在锅里涮一遍,又把自己不吃的蛋黄,拌在牛奶粥里给咪子吃。奶奶把咪子调理得又“白”又“胖”,就像一大团白绒球似的!咪子平常很闹,挣扎着不让明子抱它,但是吃饱之后就又贪睡。奶奶常在晚饭前喂它,什么鱼头啦、鸡爪啦,剁碎了给它拌饭。咪子一直在旁边叫着,等奶奶一放下它的饭碗,它就翘着尾巴过去,吃完了,用前爪不住地“洗脸”,洗完脸就懒洋洋弓起身来,打着呵欠。这时明子就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咪子一动不动地闭上眼,蜷成一团。明子轻轻抚摸着它,它还会轻轻地打着“呼噜”。每天晚饭后,奶奶和爸爸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闲谈。明子只坐在一旁,静静地抱着睡着的咪子,轻轻地顺着它的雪白的长毛摸着,不时地低下头去用脸偎着它,电视荧幕上花花绿绿地人来人往,他一点也没看进去。等到“新闻联播”节目映完,爸爸就会站起来说:“徐明,咱们走吧,你的作业还没做完呢!和奶奶说再见。”这时明子只好把柔软温暖的咪子放在奶奶的膝上,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个星期天中午,奶奶答应明子的请求,让爸爸带陈伯伯来吃午饭,说是请他来看咪咪长得好不好,并谢谢他。陈伯伯来了,和奶奶寒暄几句,明子把咪子举到他面前,他也只看了一眼。他一边吃饭,一边和爸爸大讲起什么电子计算机,怎样用编成的语言,把资料储存进去啦,用的时候一按那键子,那资料就出来了什么的。明子悄悄地问奶奶:“电子计算机是什么样子?对养猫有没有用处?”奶奶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我想要把咪子的资料装进去,要用的时候,一按键子也会出来吧。”吃过饭,陈伯伯谢过奶奶,说:“下午还要去摆弄计算机,先走了。”爸爸也说:“徐明还是跟我回去午睡吧,起来还要给妈妈写信呢。”明子只好把咪子抱起,在脸上偎了一下,跟着他们走了。

明子回到家一上床就睡着了。他忽然做了个梦,梦里听见咪子一声一声叫得很急,仿佛有人在折磨它。四周一看,只见眼前放着一个大黑箱子,似乎就是那个电子计算机了,咪子在里面关着呢。它睁着两只大圆眼,从箱子缝里望着明子不住地叫。明子急得嗒嗒地拍着那大黑箱子,要找那键子,就是找不着!

他急得满头大汗,耳边还听见嗒嗒的声音,睁眼看时,原来还睡在床上,爸爸正用打字机打着给妈妈的信呢。明子翻身下床,摘下挂在墙上的奶奶家大门的钥匙就走,爸爸在后面叫他“别去吵奶奶了……”他也顾不上答应。

奶奶家的大门轻轻地开了,奶奶的房门也让他推开一条缝。奶奶脸向里睡着呢,咪子趴在奶奶的枕头边,听见推门的声音,立刻警觉地睁着大眼,一看见是明子来了,它又趴了下去,头伏在前爪上,后腿蜷了起来,这是它兴奋前扑的预备姿势!

明子侧身挤进门来,只一伸手,这一团毛茸茸的大白绒球,就软软地扑到他的胸前。明子紧紧地抱住它,不知道为什么,双眼忽然模糊了起来……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八日晨

(原载1984年5月30日《人民日报》)

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情

今天,王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情》。同学们看了题目,都扶着头思索起来。我呢,不用多想!有一件最难忘的事情,两个月来,一直在我脑子里萦回着。在晚上没有睡着以前,或是早晨刚醒来以后,这件事就像一幅画似的,极其清晰生动地展开在我的眼前。我仿佛觉得我鼻子里吸进的空气,还是那样的寒冷而清新,我头上的月光,还是那样清澈而明亮,爸爸握着我的那只手,还是那样的滚热,妈妈落在我脸上的眼泪,还是那样的冰凉!我常常对爸爸妈妈说:“我总也忘不了那天夜里的事情……”妈妈就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孩子,你能永远记住这一件事,就好!”

这是一件什么事呢,就是两个月以前,一月十三日的夜里,爸爸妈妈带着我,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向周爷爷——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表示悼念和宣誓的事情。

这话还得从一九七六年一月九日的早晨说起——

这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是六点钟醒来的,我正在揉着眼睛,忽然听见妈妈在她床上哭,哭得很伤心。爸爸坐在床边,低着头叹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赶紧披上棉袄,跑到妈妈床边去,爸爸把我推到妈妈身边,我抱着妈妈的头,拉开蒙在她脸上的手绢,问:“妈妈,你怎么啦?”这时,妈妈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哽咽着说:“孩子,周爷爷,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

说起来,我的名字“张宇”,还和敬爱的周总理有很深的关系呢!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就在妈妈生我的那一天——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这天上午,我爸爸把妈妈送进了产院,他自己就骑车到他工作的西郊那所大学里去了。正赶上敬爱的周总理来主持这所大学的万人大会。这时正下着滂沱大雨,周总理就站在大雨之中,向几万群众恳挚而坚定地反复说明不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群众。这时群众的兴奋激动达到了极点,纷纷表示,总理这样地支持我们,我们一定要按照总理的教导去做!

会散了,爸爸带着万分兴奋的心情,也没有穿着雨衣,就在大雨中骑车到了产院。这时,住在我们对门的李奶奶,正抱着生下不久的我,坐在妈妈的床边。爸爸笑着用冰凉的手指,捅了我的脸一下,就水淋淋地坐到床边的一张矮凳子上,兴奋地对妈妈和李奶奶讲了今天万人大会的情况,和周总理对群众的讲话。爸爸说:“我站得离总理这么近,还是生平第一次呢!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时,李奶奶听着忽然笑着说:“这个男娃还没有名字呢,就叫他‘张雨’吧,来纪念你这一个难忘的日子。”妈妈也点头笑了。爸爸想了一想,笑着说:“我听说总理还有一个名字,在日本留学时用的,叫‘翔宇’,‘宇’和‘雨’同音,这孩子就叫‘张宇’吧。”

今天,在总理逝世的噩耗传来的日子里,我们谁也没有吃早饭。这一天,是我出生以来最难受的一天,我走到哪里,看的都是通红的眼睛,听的都是呜咽的哭声。王老师、对门的李奶奶、电车上的售票员阿姨、乘车的解放军叔叔,还有送报的邮递员叔叔,都是眼里满是眼泪,脸上还带着愤怒的样子。我感到,周爷爷逝世了,一切都改变了!数九的寒天也更加寒冷了,天阴阴的,刮着很大的北风!我感到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我就握起拳头,打着自己的胸膛,希望呼吸可以通畅一点!

话说回来吧,这一天,爸爸匆匆地骑上车,到他工作的那所大学去了。妈妈也匆匆地到她工作的纸花厂去上班去了,她吩咐我把煤添上把火盖上,上学时别忘了锁门。

我背上书包,锁上门,一回身正碰见对门的李奶奶拎着菜篮和小彤姐姐一同出来,她们的眼睛也是通红的。小彤姐姐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李奶奶一边走着,一边像说给我们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我也七十八岁了,日子都像这样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我死了,给周总理他老人家补上几年寿,就是大家的造化了!”说着就慢慢地一个人往副食品商店的方向走去。她从来就不是这样走不动路的样子,我们站着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半天。我和小彤姐姐到了学校。今天校园里静极了,听不见一点奔走欢笑的声音!我进到课堂,同学们已都来了,三三五五地伏在书桌上,悄悄地谈着话。我一坐下,他们就纷纷地轻轻地对我说:“张宇,你知道吗?周总理逝世了!”这时王老师进来了,我们赶紧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王老师用含泪的爱抚的目光望着我们,仿佛是表扬我们今天的课堂秩序很好。她没有开口。我想,她若是开口,她一定会在我们面前哭出来……

晚上,爸爸从西郊回来了,脸色阴沉得可怕。这时妈妈正从墙上把我们全家合影的相片取了下来,换上了周爷爷的相片,又拿出三条黑纱,给她自己和我都戴上了,又递一条给爸爸。爸爸苦笑着说:“我也只能在家里戴,在我们大学里是不许戴的。”妈妈看着爸爸大声说:“为什么?谁不许戴?要我是你,我就戴着去!”爸爸望着妈妈,半天没有说话。妈妈叹了一口气,就拿起剪子来做白花。

屋里空气沉闷得难受,我就跑到对门小彤姐姐家去。李伯伯已从厂里回来了,他气腾腾地正和李奶奶说些什么。他们家里的墙上,已经挂上了一张很大的周爷爷的相片,相片上还搭着打着花结的黑纱带。小彤姐姐从厨房里招手叫我,说:“小宇,你也带了黑纱了,白花做了没有?”我说:“妈妈正在做呢……爸爸说他们大学里不准他们戴,你说奇怪不奇怪?”小彤姐姐低声说:“你没看见我爸爸生气吗?他们厂里不让工人开追悼会,也说是上头不许,他们正在抗议呢!”她说着就叫:“爸爸、奶奶吃饭啦,都来吧。”小彤姐姐十岁就没有妈妈,是跟奶奶长大的。我妈妈总夸她能干,学习,家务,样样来得。

一月十日这一天,妈妈是半夜两点钟才回来的,妈妈说她和她们纸花厂的工人阿姨们,都是一边扎着花圈和纸花,一边流着眼泪,所有的纸花,几乎都被泪水浇了一遍。后来妈妈提议说:“今天是大家向周总理遗体告别的日子,让我们都到北京医院去吧。过了今天就再也看不见周总理的慈容了。”她们下了班,连饭也没有吃,就赶去了。可是北京医院门前的路灯下,已经站满了要求最后看一次周总理面容的人们,治丧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正在向大家婉转地劝阻,要求的人和劝阻的人,都哭成一片……最后妈妈说:“我们明天再去试试吧!”

一月十一日中午,我们匆匆地吃过午饭,爸爸、妈妈带着我;李奶奶、李伯伯带着小彤姐姐就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去了。我抬头一看,从北京饭店到天安门前的金水桥一直下去,这十里长的长安街,望不到头地肃立着好几层的人墙!这密密层层的几十万人砌成的人墙,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凛冽的北风之中,几十万双酸酸的眼睛,一齐对着南面有市委大楼的那条直街凝望……时间过得真慢呀,背后的北风呼呼地吹着,我冷得缩起了脖子,妈妈从后面给我把棉猴的帽子戴上去。李奶奶站得腿酸了,就跑到人墙后面的槐树边靠一会儿,但不久她又赶紧回来站着。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正在轻轻地跺着我的冻麻了的双脚,忽然觉得妈妈在捏着我的肩头,抬头一看,周爷爷的灵车过来了!在几辆轿车缓缓开过之后,一辆四周挂着黑黄两色挂幛,上面放着一朵极大的黑花的大灵车缓缓地开过来了!这时,仿佛有一“声”无声的号令似的,这几道望不见边的几层人墙,男、女、老、幼,一时都挺直身子,摘下了帽子和头巾——我也连忙把头上的棉帽子推到后边去——几十万人都忍不住哭出声来,但也都顾不得去擦脸上的冰冷的泪水,只怕在擦眼泪的几秒钟之间,就把能看到周爷爷的灵车的最后的最宝贵的时间错过了。虽然灵车是开得很慢很慢的,但这时也已经开过了金水桥。呵!我想跟着灵车跑去,哪怕是跑到天边呢!妈妈在后面轻轻地把我按住了。但是我听见人墙后面的人行道上,有许多人在追着灵车跑……黑夜笼罩下来了,北风吹得更响了。大家还含泪望着灵车西去的方向,静静地站着,舍不得离开……

我们到家的时候,清冷的半圆的月亮,已经挂在没有叶子的树梢。我们和李奶奶一家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胡乱地热了一点饭,吃了就睡了。

第二天傍晚,妈妈在做饭,我在做作业的时候,爸爸从西郊回来了,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只有饭锅盖大小的白纸花圈来,放在桌上,就走到厨房里去。我看见这个小小的花圈上,却系着一条很宽的白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我跑过来看,只记得上面写着: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花圈,他们也不让我们在校内扎呵!……把我们全部的爱,全部的恨,全部的怀念,全部的愤怒之情,都扎在这个小小的花圈上了。敬爱的周总理,您是能够理解我们的。……大学工农兵学员

我还要细看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端着饭菜进来了。妈妈说:“孩子,吃过饭就睡觉吧……”我说:“太早,我睡不着。”爸爸说:“你会睡着的。你要是睡着了,今天夜里,我们就带你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去……”

我赶紧扒拉完一碗饭,一头钻进被窝里……正睡得香甜,忽然觉得有人推我,一睁眼,爸爸妈妈已经穿好了棉大衣,站在我的床前了。从窗外射进的水银般的月光,照得他们大衣襟上戴的那朵白花,特别的灿白晃眼!爸爸手里还提着那个小小的花圈。我赶紧穿好衣服,披上棉猴。妈妈还把我的棉猴领子,翻了上去。当我们走出门来的时候,对门的李奶奶、李伯伯也拉着小彤姐姐出来了。走出街门,清冷明亮的路灯下,空空落落地没有一个行人。爸爸妈妈在两边紧紧拉着我的戴着手套的手,走得飞快。我们走到天安门广场的边上,嗬!真是花山人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伟大壮丽的场面!月光下,广场中间、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四周已经摆满了密密层层的大大小小的花圈,上面都挂着白色的纸条,纸条上都写着大大小小的字。这些花圈把几层的汉白玉栏杆都遮住了!爸爸走过去,把手里提着的那个小小的花圈,端端正正地放在两个大花圈的中间,他摘下了帽子,我们一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李奶奶他们已经往前走了,我们跟着长龙般的前进的队伍,向着纪念碑南面走去。前进队伍两旁,排列着几里长的无声的雄厚的人墙,在凝冷的北风里,森严地相对屹立着,目送着一队队的送花圈的人们,在整齐的脚步声中,缓缓地走过。月光下,站着的走着的千千万万的人,脸上都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我们走到纪念碑的南面,抬头望着碑上周爷爷写的金光闪闪的大字,就在队伍中间,朝北站住了。妈妈解开了头巾,爸爸摘下了帽子,一同举起握着的拳头,向敬爱的周爷爷宣誓。北风吹得千千万万的花圈哗哗地响。

在许许多多的宣誓声中,我也听不见爸爸妈妈说些什么,我就自己把棉帽子往后一推,举起手来。我轻轻地说:“敬爱的周爷爷,我向您庄严地宣誓,我决心一辈子学您的榜样,做一个无私无畏的人,我永远做您的好孩子。”我一边想,一边说着,说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哭了。妈妈低下头来看着我,用她手里的湿透了的手绢,擦了擦我的脸,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同向纪念碑南面的小松树边走去。

这两行小松树简直成了花树了,每条枝上都挂满了灿白的纸花。我们三个人也都把衣襟上的白花摘了下来,系在尽底下的枝上。人流像后浪推着前浪,把我们推到纪念碑的东面,向北转去,从广场的西面,滚滚的人流,还在循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向南走去……天上仍是水银般的晶莹的月光,地上是夜行军般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北风在无数的花圈上,给我们弹奏着悲壮的军乐……我们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广场,迎着朔风,回到了家里。当我们上床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

这以后的几天,大家都是无精打采的,又仿佛都憋着一肚子气,我走到哪里,就难受到哪里……周爷爷呵,我们不能没有您呵!

十七日的晚上,刚吃过晚饭,我就想睡觉了。爸爸坐在火炉边,翻着报纸,对妈妈说:“国外悼念总理的消息和报道,比我们自己报纸上的还多呢,为什么我们就听不见我们自己的声音?!”妈妈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去补我的破手套。一般总是妈妈的话多,这些日子妈妈却也是沉闷得可怕。我刚坐到床边去,脱下棉鞋,小彤姐姐推门进来了,说:“昨天晚上,电视上就放映过悼念周总理的纪录片了,今天晚上还有,奶奶说请大叔大婶和小宇都过去呢。”我巴不得一声,穿起鞋就走,爸爸妈妈也走了过来。

李奶奶已在电视机前摆下了几张小凳子,我们都坐下了。李伯伯却自己坐在里屋灯下看书,也不理睬我们。纪录片开映了,荧光屏上闪现出“中国人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的横幅大字……人们对总理遗体告别的镜头出现了,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敬爱的周爷爷安静地仰卧在一面大幅的党旗之下,脚边也放着一个小小的花圈……这时李奶奶用手捏着妈妈的肩头,哽咽着说:“他大婶,你看,总理多瘦呵,他为我们这些人操碎了心呵!”妈妈含着泪注视着荧光屏,没有回答。这时我们看见我们敬爱的朱总司令进来了,有两个人扶着,我实在描写不出他老人家脸上的悲痛神情!他举起手来,向他的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战友,行了个极其严肃的军礼。这时候,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们正看到一个个的国家领导人走上来向周爷爷遗体告别的时候,李伯伯忽然气冲冲地从里屋出来,把电视“啪”的一声关上了!我正要问为什么,爸爸妈妈都向我摇头。小彤姐姐没有说话。李奶奶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年轻人,也别太灰心丧气了,别忘了,周总理逝世了,毛主席还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她一面回头对小彤姐姐说:“你们小孩子先睡觉去吧!”

我慢慢地回到家里,无聊地开了灯,在铺床的时候,回头看见桌上爸爸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短短地写着几行字,仿佛是诗,我走过去看时,上面写着: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

历史的动力。——毛主席

心事浩茫连广宇,

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

冬天来了,

春天还会遥远吗?——雪莱

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鲁迅,我知道是谁,就是毛主席称赞的那位中国文化新军的最伟大最英勇的旗手。王老师给我们讲过他写的《一件小事》,我自己还看过他写的《阿Q正传》。可是那个雪莱又是什么人呢?

我脱了衣服,躺了下去,捻灭了床边的灯……好亮的月光呵!这月光一直照到我的床上,照到床边墙上挂的毛主席和周爷爷的大像上!我望着这两张挂像,想起在这几天之中,妈妈、爸爸、王老师、李伯伯还有许多叔叔阿姨们对我讲的许许多多关于周爷爷这一辈子干革命的故事,他在天津、在日本、在法国、在南昌、在长征途中、在延安、在重庆一直到他在北京……我自己在报纸上和电视上就看见过他老人家许多许多次,他老人家的可敬可爱的形象,将永远嵌在我的心头,将永远指导着鼓舞着我前进……

我想着想着,发现我的枕头已经湿了,我用手背擦干了眼泪,翻了个身,我又想起李奶奶讲的:“别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我又抬头望了望月光中的毛主席和周爷爷的挂像,我就得了安慰似的闭上了眼睛。

月光还是照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睛,眼前也还是光亮的!

睡吧,我要在光明中睡去,我要梦见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

(原载《儿童文学》1977年第2期)

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地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他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地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地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地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地熟了。饭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小小忙应道:“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鱼去。

绝早他就起来,赵妈不让他去搅妹妹,他只得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儿才听得婶婶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又听得妹妹也起来了,便推门进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婶婶替她梳着头。看见小小进来,婶婶说:“小小真是个好学生,起得这样早!”他笑着上前道了晨安。

早饭后两人便要出去。母亲嘱咐小小说:“好生照应着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湿了衣裳!”小小忙答应着,便和妹妹去了。

开了后门,一道清溪,横在面前;夹溪两行的垂柳,倒影在水里,非常的青翠。两个人先走着,拣着石子,最后便在水边拣一块大石头坐下,谈着话儿。

妹妹说:“我们那里没有溪水,开了门只是大街道,许多的车马,走来走去的,晚上满街的电灯,比这里热闹多了,只不如这里凉快。”小小说:“我最喜欢热闹;但我在这里好钓鱼,也有螃蟹。夏天看农夫们割麦子,都用大车拉着。夏天的晚上,母亲和我更常常坐在这里树下,听水流和蝉叫。”一面说着,小小便站起来,跳到水中一块大溪石上去。

那石块微微地动摇,妹妹说:“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几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说着便褪下袜子,指着小腿给妹妹看。妹妹摇头笑说:“我怕,我最怕晃摇的东西。在学校里我打秋千都不敢打得太高。”小小说:“那自然,你是个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学都打得很高。她们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一笑,无话可说。

小小四下里望着,忽然问道:“昨天婶婶为什么落泪?”妹妹说:“萱哥死了,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为母亲尽着难受,我们还不到这里来呢。”小小说:“我母亲写信给叔叔,说要接婶婶和你来玩,我听见了——到底萱哥是为什么死的?”妹妹用柳枝轻轻地打着溪水,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头几天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我们一块儿玩着。后来他晚上睡着便昏迷了,到医院里,不几天就死了。那天母亲从医院里回来,眼睛都红肿了,我才知道的。父亲去把他葬了,回来便把他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不叫母亲看见——有一天我因为找一本教科书,又翻出来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半天……”妹妹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小小两手放在裤袋里,凝视着她,过了半天,说:“不要紧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说:“但你不是我母亲生的,不是我的亲哥哥。”小小无话可说,又道:“横竖都是一样,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那边水上飞着好些蜻蜓,一会儿要下雨了,我捉几个给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们只在餐室里,找了好几条长线,两头都系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满屋里飞着,却因彼此牵来扯去的,只飞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个蜻蜓,飞到妹妹脸上,那端的一个便垂挂在袖子旁边,不住地鼓着翅儿,妹妹吓得只管喊叫。小小却只看着,不住地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来。小小连忙上去,替她捉了下来;看妹妹似乎生气,便一面哄着她,一面开了门,扯断了线,把蜻蜓都放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呢!”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不用圆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小小无聊,便道:“那么你说一个我听。”妹妹也想了一会儿,说:“从前……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叫雪花公主,长得非常好看……”小小道:“以后有人来害她是不是?”妹妹看着他道:“是的,你听见过,我就不说了。”小小忙道:“没有听过,我猜着是那样,往下说罢!”妹妹又说:“以后国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个王后,名叫……那名字我忘记了……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气了,将她送到空山里去,叫一个老太太拿有毒的苹果哄她吃……”

小小连忙问:“以后有人来救她没有?”妹妹笑道:“你别忙,——后来也不知道怎样雪花公主也没有死。那国王知道新王后不好,便撵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来,大家很快乐地过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还问:“往后呢?”妹妹说:“往后就是这样了,没有了。”

小小站了起来,伸一伸腰,说:“我听故事,最怕听到快乐的时候,一快乐就完了。每次赵妈说故事,一说到做财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没意思!”妹妹说:“故事总是有完的时候,没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结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里想好几天……”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说:“我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国王……”他张开两臂比着:“盖了一间比天还大的仓房,攒了比天还多的米在里面。有一天有一阵麻雀经过,那麻雀多极了,成群结队地飞着,连太阳都遮住了。它们看见那些米粒,便寻出了一个小孔穴,一只一只地飞进去……”妹妹连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个麻雀进去,衔出一个米粒来;第二个麻雀又进去,又衔出一个米粒来;这样一只一只尽着说,是不是?我听见萱哥说过了。”小小道:“是的,编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说不完的。”妹妹说:“我就不信,我想比天还多的米,也不过有几万万粒,若黑夜白日不住地说,说几年也就完了。”小小正要答应,屋里母亲唤着,便止住了,一同进去。

夜里的雨更大了,还时时地听见轻雷。小小非常地懊丧:后门的小溪,是好几天没有去了,故事说尽了,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想来想去,渐渐入梦——梦见带着妹妹,走进很深的树林里,林中有一个大湖。湖边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许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见了。

开了眼,阳光满室,天晴了,他还不信,起来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鸟不住地叫着;庭中注着很深的雨水,风吹得粼粼的,他心里喜欢,连忙穿起衣裳,匆匆地走出去——梦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着眼睛发怔,看见他便笑说:“哥哥,天晴了!”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里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着看他,他便脱鞋和袜子,轻轻地走入水里,一面笑道:“凉快极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地跑起来,只听见脚下水响。妹妹走到廊边道:“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着身子,撩起裤脚,说:“你敢你就下来,我们在水里跳圈儿。”妹妹笑着便坐在廊上,刚脱下一只袜子,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来罢,你只管带着妹妹淘气!”妹妹连将袜子穿上。小小却笑着从廊上拿了鞋袜,赤着脚跑到浴室里去。忙又

饭后母亲说大家出去散散心。婶婶只懒懒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撺掇劝说,只得随同出去。先到了公园,母亲和婶婶进了一处“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却远远地跑开去,在水边看了一会子的浴鸭,又上了小山。雨后的小山和树林都青润极了;山后篱内的野茉莉,开得崭齐,望去好似彩云一般。池里荷花也开遍了,水边系着一只小船。两个人商量着,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只见母亲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只见婶婶无力地倚着亭柱坐着,眼中似有泪痕。妹妹连忙走过去,一声儿不响地倚在婶婶怀里。母亲悄声说:“我们回去罢,婶婶又不好过了。”小小只得喏喏地随着一同出来。

车上小小轻轻地问:“婶婶为什么又哭了?”母亲道:“婶婶看见我替你买了一顶小草帽,看那式样很好,也想买一顶给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泪,我们转身就出来了。——你看母亲爱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母亲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小也默然无语。

前面婶婶的车,停在糖果公司门口,婶婶给妹妹买了两瓶糖,又给他两瓶。小小连忙谢了婶婶,自己又买了一瓶香蕉油。妹妹问:“买这个做什么?”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凌去!”

到家婶婶又只懒懒的。妹妹便跟婶婶睡觉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来跑去,寻出冰激凌的桶子来,预备着明天要做。

黄昏时妹妹醒了,睡得满脸是汗,只说热;母亲打发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头发,小小便拿过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地替她扇着。妹妹一面撩开拂在脸上的头发,一面笑说:“不要扇了,我觉得冷。”小小道:“如此我们便到门外去,树下有风,吹一会儿就干了。”两个人便出来,坐在树根上。

暮色里,新月挂在柳梢——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衣的邮差。小小看见便放下扇子,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两封信来。妹妹忙问:“谁来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亲的,一封许是叔叔的。你等着,我先送了去。”说着便进门去了。

一转身便又出来;妹妹说:“我父亲来信,一定是要接我们走了。”小小说:“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写信给你,我写着‘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说:“我的学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欢人称我‘先生’,我喜欢人称‘女士’。平日父亲从南边来信,都是寄给我,也是称我‘女士’。”小小说:“那也好,你的学名是什么?”妹妹不答。

小小两手弄着扇子的边儿,说:“我父亲到英国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两个礼拜就有一封信,有时好几封信一齐送来。信封上写着外国字,我不认得,但母亲说,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跟伯伯到英国去?”小小摇头道:“母亲不去,我也不去。我只爱我的国,又有树,又有水。我不爱英国,他们那里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妹妹说:“我们的先生常常说,我们也应当爱外国,我想那是合理的。”小小道:“你要爱你就爱,横竖我只有一个心,爱了我的国,就没有心再去爱别国。”妹妹一面抚着头发,说:“一个心也可以分做多少份儿,就如我的一个心,爱了父亲,又爱了母亲,又爱了许多的……”这时小小忽然指着天上说:“妹妹!快看!”妹妹止住了,抬头看时,一个很小的星,拖着一片光辉,横过天空,直飞向天末去了。

天渐渐地黑了,他们便进去。搬过两张矮凳子,和一张大椅子,在院子里吃着晚饭。母亲在后面替妹妹通开了头发,松松地编了两个辫子。小小便道:“有头发多么麻烦!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头,就是洗头也不费工夫。”妹妹一面吃饭,说:“但母亲说头发有一种温柔的美。”小小点头说:“也是,不过我这样子,即或是有头发,也不美的。”说得婶婶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着打发赵妈洗那桶子,买冰和盐要做冰激凌。母亲替他们调好了材料,两个便在院里树下摇着。

小小一会一会地便揭开盖子看看,说:“好了!”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还没有凝上呢,尽着开盖,把盐都漏进去了!”小小又舀出一点来,尝了尝说:“没有味儿,太淡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几块来放上。”妹妹说:“好。”于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进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对上些开水。

妹妹扎煞着两只湿手,用袖子拭了脸上的汗,说:“热得很,我不摇了!”小小说:“等我来,你先坐在一边歇着。”

摇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说:“一定好了,我们舀出来吃罢。”妹妹便盛了出来,尝了一口,半天不言语。小小也尝着,却问妹妹说:“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们平常吃的那味儿,带点酸又有些咸。”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什么酸咸?简直是不好吃!算了罢,送给赵妈吃。”

胡乱地收拾起来,小小用衣襟自己扇着,说:“还是钓螃蟹去有意思,我们摇了这半天的冰激凌,也热了,正好树荫底下凉快去。”妹妹便拿了钓竿,挑上了饵,出到门外。小小说:“你看那边树下水里那一块大石头,正好坐着,水深也好钓;你如害怕,我扶你过去。”妹妹说:“我不怕。”说着便从水边踏着一块一块的石头,扶着钓竿,慢慢地走了上去。

雨后溪水涨了,石上好像小船一般,微风吹着流水,又吹着柳叶。蝉声聒耳。田垄和村舍一望无际。妹妹很快乐,便道:“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小小道:“这块石头就是我们的国,我做总统,你做兵丁。”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会放枪,也怕那响声。”小小说:“那么你做总统,我做兵丁——以后这石头随水飘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个世界。”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亲,我自己不会梳头。”小小道:“不会梳头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去,和我一样。”妹妹道:“不但为梳头,另一个世界也不能没有母亲,没有了母亲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这样,我也要母亲,但这块石头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来,用钓竿指着说:“我们可以再搬过那一块来……”

上面说着,不提防雨后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没有站稳,一跤跌了下去。小小赶紧起来拉住,妹妹已坐在水里,钓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着上来,衣裳已经湿透,两个人都吓住了。小小连忙问:“碰着了哪里没有?”妹妹看着手腕说:“这边手上擦去了一块皮!这倒不要紧,只是衣裳都湿了,怎么好?”小小看她惊惶欲涕,便连忙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里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们到太阳底下晒着,一会儿就干了。如回家换去,婶婶一定要说你。”妹妹想了一想,只得随着他到岸上来。

小小站在树荫下,看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妹妹说:“我热极,头都昏了。”小小说:“你的衣裳干了没有?”妹妹扶着头便说:“哪能这么快就干了!”小小道:“我回家拿伞去,上面遮着,下面晒着就好了。”妹妹点一点头,小小赶紧又跑了回来。

四下里找不着伞,赵妈看见便说:“小小哥!你找什么?妈妈和婶婶都睡着午觉,你不要乱翻了!”小小只得悄悄地说与赵妈,赵妈惊道:“你出的好主意!晒出病来还了得呢!”说着便连忙出来,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来给她换上。摸她额上火热,便冲一杯绿豆汤给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给她闻了,抱着她在廊下静静地坐着,一面不住地抱怨小小。妹妹疲乏地倚在赵妈肩上,说:“不干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这时只呆着。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饭。婶婶十分着急。母亲说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请大夫去。赵妈没有说什么,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来,小小才放了心。

他们不敢出去了,只在家里玩。将扶着牵牛花的小竹竿儿,都拔了出来,先扎成几面长方的篱子。然后一面一面地合了来,在树下墙阴里,盖了一个小竹棚,也安上个小门。两个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灯,赵妈催吃晚饭,才放下一齐到屋里来。

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地商议做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地举着。进门就唤:“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我们好插在棚子上……”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你不必哄我!”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得自己出来,呆呆地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地坐在灯下——赵妈进来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罢!”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儿,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地抚着他说:“好好地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了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无聊地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地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原载《小说月报》1922年第13卷第9号)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栏杆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地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地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地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得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栏杆上,口里微微地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亲爱的父母姊妹!亲爱的祖国!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象,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象,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利,不可少留,才慢慢地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地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地透出灯光,好像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得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得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娘?”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做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得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相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地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地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地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地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噩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地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地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地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做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做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地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地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得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地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地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地黄起来,人民的口音也渐渐地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花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地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地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地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地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地昏暗下去,又渐渐地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可怜呵!我的初志,绝不是如此的,祖国呵!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地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地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地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栏杆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地怅怅不乐?”英士慢慢地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原载1919年11月22日—26日《晨报》)

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地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地抽出来,又深深密密地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地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得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地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地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作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他站了一会儿,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做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 。”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 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地走入他怀里。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 。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儿,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 ,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蒙眬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 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儿。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做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地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地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地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 ,打算晚车去呢!”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 和我一同走,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地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地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他渐渐地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地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作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在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蒙眬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

最亲爱的小弟弟:

你走了以后,我真是难受,真是太难受。吃晚饭时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他们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

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地过去,渐渐熟了,朋友也认识得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饭后坐了一会儿,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地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 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 ,请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 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信收到了,今晚是三十晚上,想我写信的时候,你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儿, 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我们的国文先生,有一天给我们讲到“杜威论思想”,他说:“杜威论思想, 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 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 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殃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地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地过去,花也开了 ,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 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复,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急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原载《小说日报》1921年第12卷第11号)

回国以前

自从回到祖国的怀抱,我已经在亲爱的毛主席的检阅下,过了七个国庆节了。每一个国庆节我都参加了更盛大雄壮的游行,更快乐兴奋的歌舞,也看到了祖国更飞速更辉煌的成就。六七年里,我自己,也从一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在亲爱的党的教育培养下,长成为一个誓为人民的事业而贡献一切的二十岁的青年。我也和一切的青年人一样,将以无限欢欣虔敬的心情,来迎接建国十年的旭日腾空般的光辉照耀的佳节。我想,在过着这个伟大的节日的时候,我仍会和过第一个国庆日一样地加倍清晰地回忆到我在回到祖国以前一段时间里的经历。

那是在日本东京。我的父亲母亲带我到姑姑家去。这天下午有个送别的酒会,是姑父请他相熟的几个美国朋友并给我们饯行的,因为我们不久就要到美国去。

姑父是个新闻记者。父亲自从失业以后,为要在日本居留,也在南洋的一个中国报社里,挂了一个记者的名义。我们平常来往的,居多是各国的新闻记者。

我们走到姑姑家里,客人们还没有来,姑父和平常一样,笑容满面地在忙着调鸡尾酒,两个穿白衣的日本侍者,在饭桌上摆着点心。

姑姑带着母亲和我,走进书房——这书房和客厅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幕——我看见祥哥坐在留声机旁边的地毯上,在翻看着唱片。他头上缠着纱布,眼边也青肿了。

祥哥是姑父的侄子,而姑父并不喜欢他。我听见姑姑同母亲说过,因为姑姑不生孩子,姑父要从外面接回一个孩子来,姑姑不肯,说:“我不要外面的野杂种,不如到老家把你那个没爹没娘的侄子接了来,倒是自己的亲骨肉。”姑父拗姑姑不过,只得把祥哥从国内乡下接来了。他只比我大几天,却长得又高又大,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仿佛总带着一种怒气。姑父一看见他就讨厌,说他又野又笨。可是姑父越讨厌他,姑姑就越照护他。因此祥哥对姑姑还亲热一点。

我们到日本的时候,祥哥也不过刚到几个月。正是他一切不惯、举目无亲的时候,他和我一下子就混熟了。后来他上了美国学校,我上了国际学校,比较疏远了一些,可是他还是常到我们家里来看中国小说和香港寄来的书报,跟我们谈关于祖国的事情。他常常气愤地说:“在我们家里,一个中国字也看不到。我的叔叔简直是个假洋人,是个洋奴!总有一天我要逃出这个洋圈子!”

当然,拿祥哥来和我现在的同学们比,他的觉悟水平还是很低的,不过在我当时许多的竭力追求美国生活方式的男女同伴之中,他是羊群里的骆驼,鸡群中的仙鹤。只有他常常能给我一种刺激,提醒我祖国是可爱的。

自从祖国的志愿军来到朝鲜,帮朝鲜人民军作战以后,祥哥和我们都兴奋得了不得。每天从美国百般掩饰的军报里,研究美国军队节节败退的路程。我们两人还在屋顶的小房间里,收听祖国的广播,在收音机旁边手舞足蹈。但是自从我们一家要到美国去的消息说出去以后,祥哥对我们的态度,简直是坏透了。

我们走进书房的时候,祥哥连头也不抬。姑姑叹一口气,对母亲说:“阿祥又闯祸了,昨天在学校里打了一个美国孩子……”祥哥这时把唱片向地上一摔,愤愤地说:“谁叫他一直在我面前骂中国人?谁叫他骂‘不知好歹的支那人敢在美国人头上动土’?我早就警告过他了,我说:‘你小心!你再敢骂一句,我就打你!’这胆小鬼,躲到一群人的背后,尖声地叫‘支那……’还没等他说完,我分开人群,一拳就把他打倒了。跟他要好的几个美国孩子,还围上来打我……”祥哥自豪地撇着发肿的嘴唇笑了一笑,“别看他们把我打得脸肿鼻青,他们一个个也都挂了彩。后来居然也有几个中国孩子来帮我打起他们来了,这我倒想不到……”

这时院子里的石子地上,传来沙沙的汽车开进的声音,姑父在外面叫:“太太们,客人来了,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姑姑和母亲连忙走了出去。

祥哥没有理我,只找出一套《蝴蝶夫人》的唱片放在唱盘上开起来,自己靠着墙两臂交叉地坐着,眼睛直望前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一动也不动。

我在一旁激动地站着——时间过得慢极了!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个拳头打在纸本上的声音,一个重浊的哑声喊:“拿原子弹炸死他们!这些毛泽东的鬼孩子们!”

祥哥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我赶紧走到帘缝里往外看,那个要拿原子弹炸死我们的,是八十五军医院的院长牛金上校。他满脸通红,手里举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巨人的头像,头像后面跟着密密层层的波浪式的人流。一个短胡子的记者,端着酒杯,嚼着满嘴的东西,走过来微笑地说:“毛泽东的鬼孩子们,可不怕原子弹呵!我亲眼看见过他们那拼命劲儿!”另一个穿着敞领衬衫黄短裤的记者,也走过来说:“院长先生,你研究过他们身上带的那白粉没有?据说是迷魂药,吃了就会不顾死活地往前冲,比我们孩子们用的海洛因强多了!”牛金瞪着通红的眼睛,说:“什么迷魂药?他们是没有感觉的野蛮人!”这时我身后砰的一声,祥哥把留声机的盖子关上了,他对回过头去的我,用发抖的几乎是低吼的声音说:“你听见没有?这时候还有人跑到美国去,就是最……最没出息的!”他说着一下子就窜出门外去了。

我气得愣在那里,我不气祥哥,我气我那没有出息的爸爸和妈妈!

站了一会儿,我茫然地走出去。母亲正和威廉斯太太坐在小桌旁边。这个每个酒会必到,每到必醉的美国女人,这时已经喝得半醉了。麻黄色的乱发垂在涂着厚粉的额前,口红已经褪色了。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半截纸烟,对母亲比划着说:“告诉你,在美国会把你累死,除非你是百万富翁。在东京多舒服呵。日本下女多好,多听话,什么都替你做。我都发愁明年我们回国去怎么过日子。要能把这些下女们像行李一样捆起带走多好……”她歪歪斜斜地做着捆人的姿势,一杯酒全泼在桌子上了。她斜着眼对我递过空杯子来:“好孩子,给我到你姑父那边拿一杯威士忌梳打吧。”等我替她取了酒来回头要走的时候,她却把我抓住了,说:“谢谢你——你不是才十三岁吗?都快有你母亲高了。你一到了美国,喝了我们的浓牛奶,你就会长得更快。等我明年回去看你的时候,你该抹上口红,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了!”我就像让她打了一个嘴巴似的,使劲地挣脱了,气促地说:“我永远也不会抹上口红……”我一口气跑到门外去,后面是枭鸟似的磔磔的笑声:“中国女孩子脸皮真薄,一说交男朋友就羞得那样子!”

我不想去找祥哥,我也更不想进展,我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坐到车子里去。我脑子里风车似的在转:够了,这就是我的前途!“搽上口红,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野蛮人”,“没出息”……

客厅里灯光零乱,声音嘈杂,侍者同下女们通过院子,在客厅和厨房门口匆匆地进进出出。我听见他们咕哝着低声地诅咒:“每次都得躺倒几个人,都醉死完事!”

最后,天色大黑了,这些醉鬼们才拖着拉着地、一溜歪斜地出来上了车,一拨一拨地走了。我听见姑姑在叫我,找我。接着父亲和母亲、姑姑都出来了,姑父跟在后面也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开了车门探头进来,看见了我,就回头对姑姑笑说:“找到了,这孩子这些日子怪得很——你们进去吧,我们走了。”

一路上父亲开着车,母亲默默地坐在他旁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到了家,林先生的破车子已经停在门前了。我不大喜欢林先生,他是台湾籍的华侨,我们的下女说他是搞黑市的。他每次来总带走我们攒下的几瓶洋酒、几罐咖啡或是几包白糖,来的时候也总是鬼鬼祟祟地同父亲在书房里关着门说话,也许是算黑市账!

父亲和母亲都进书房里去了。我站在黑暗的院子里,望着隔壁渡边家纸门后面透出来的灯光,刚要迈步,忽然又缩回来了。自从我们要到美国去的消息说出去了以后,玲子对我也冷淡了!

渡边玲子的父亲是一个铁路工人。玲子的母亲前年去世了,从广岛接回来的、玲子的寡姐惠子,在替他们管家。玲子和我同岁,也只比我大几天。她姐姐惠子有二十多岁了,不论晴天雨天屋里屋外,头上总是包着头巾;夏天也总是穿着长袖子的衣服,而且轻易不到门外来,碰见人总是把头脸俯得很低,或是掉转过去。

我们搬到她隔壁来住以后,我和玲子渐渐熟识了。有一次她悄悄地告诉我,她的姐夫是被原子弹炸死的,她姐姐也受了一身的伤。姐姐本来是不愿意到东京来的,她不愿意见人,后来因为这边需要人帮忙,而且她身体越来越坏,不能再继续做整天的工作了,才勉强回来的。一提起这事,玲子就咬牙切齿地恨美国人,说:“你没有看见她一身的创疤呵,你没有听见她讲过那年八月六日早晨八点十五分以后,广岛的人间地狱的情形呵,你说,美国人还是人吗?”她还说:“我父亲到你们中国华北作战过,做过八路军的俘虏,他到现在提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情心里还惭愧。他说:‘帝国主义就不是好东西!帝国主义使得日本人杀害中国人,又使得美国人杀害日本人,帝国主义不消灭掉,世界就没有和平。’”她说着就拉起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这时我真是从心底感到日本人民的可爱!

我们这条巷里,有两家的女孩子是“嫁”给美军的,常有美军的吉普车停在门口,院子里晒着美军的衣服。这两个女孩子先后都跟着美军回国了,玲子谈起她们时就气愤地说:“我多恨她们又多可怜她们呵!她们等着在美国受罪吧,没出息的人!”我说:“玲子,你再也不想到外国去吧?”她笑说:“那也不一定,比方说,到中国去,那里有你,有我的朋友呵。你什么时候回国呢?”

几天以前,我父亲忽然说我们就要到美国去了,台湾的签证已经来了。母亲还跑到学校去替我办转学书。我们的校长,美国天主教的姑奶奶,高兴得很,对学生们夸说我多幸运,能够到美国去上学,多少中国和日本的同学都羡慕我,但是,我看到,向我投来艳羡的眼光的人,都是我平日所最看不起的人,而对我显出失望的神色的人,都是我平日所最喜欢的人,譬如祥哥和玲子,虽然他俩都不是我的同学。

我的心情压得很沉重,我一定要对我父亲母亲表示我的态度——我不到美国去!

我跑进房子里,砰的一声把书房的门推开了。这是这座房子里唯一的一间洋式屋子,墙上安着壁炉,父亲和林先生坐在炉前,正在烧些什么,母亲站在桌边清检着一些信件。屋里没有开窗,还放下帘子,空气又热又闷,我就敞开门站在门边。

他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来,林先生只抬头看了一下,仍旧烧他的纸,母亲看着我的脸,说:“你要做什么?有话进来说。”我关上门,双手反握着门把,背靠着门站着,我心跳得厉害,急急地说:“我们去美国的事情,你们好好地想过没有?不能改变计划吗?人家都在笑话你们呢,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最后还是到美国去——多没出息!”父亲看了林先生一眼,忽然很高兴地大笑了起来。他们毫不在乎的态度使我气愤,我大声说:“你们没听见吗?就是和你们一块喝酒的那班美国醉鬼,那个牛金,要用原子弹炸死我们中国人,他对中国人有多大的仇恨呵,我们还要去仇人的国家吗?你们自己去吧——我是不去的!”母亲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欢喜的泪光,说:“孩子,你不明白……”这时林先生站起来了,他的脸上忽然现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慈爱和庄严,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不由自主地顺从地走了过去。林先生把我拉到身边,抚着我的肩头说:“你爸爸妈妈不是到美国去,是回到北京去——”我喜出望外地望着父亲母亲的脸,林先生又接着说:“不说到美国去,他们能拿到台湾的签证吗?能离开日本吗?这事情你可不能说出去呵!现在你放心了吧?明天晚上我带你去看一个中国电影,现在上楼睡觉去吧。”

这一夜,我躺在“它它米”上面,望着敞开的纸门外的满天星斗,我向灿烂的星空伸出双臂,仿佛要把即将看到的那个巨大的头像,和他背后的密密层层的波浪式的人流,抱到我充满了欢乐的胸怀里。

第二天,我经过再三的考虑,同母亲商量,要把我们回国的消息悄悄地告诉祥哥,并且和他一块去看中国电影。母亲想了一会儿,说祥哥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姑姑和姑父的,她答应了。

我快乐地跑到姑姑家去。正好姑姑和姑父都不在家。祥哥开始还是不理我,当我笑着跳着悄悄地把这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就十分惊讶而又高兴地看着我。他用两只手使劲地握住我的手,难过地说:“你们回去了,我呢?”我急不能待地跑来告诉他,原想让他知道我们不是没有出息的人,等到他难过起来,我又后悔不该让他晓得了!

我安慰他说:“祥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有心,将来你一定可以回去的!——不要难过了,晚上林先生要带我去看一个中国电影,你跟我回家吧。”祥哥默默地跟我下楼,在这很短的时间里,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冲天的怒气没有了,但是同时头也垂下了,眼光也忧郁了,我从心里同情他!

林先生带我们去的地方,是东京的苏联大使馆,一座高大的白色楼房。楼下大厅堂皇得很,里面坐着不少的人——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大家仿佛都很熟悉,笑语纷纭。我们夹坐在林先生的两边——电灯灭了,奏出中国的音乐,银幕上闪出发光的大字,是“中华民族大团结”。这彩色的影片上,祖国的河山多美丽呵,祖国的人民多兴奋多快乐呵,尤其是其中的天安门前国庆节游行的一段,伟大的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向着快乐的人快乐地笑,兴奋地招手。他的笑容是那样爽朗,那样慈祥,那样豪迈,那样充满了鼓舞的力量!下面广场上红旗的海沸腾了,花朵的海沸腾了,人流的海沸腾了!我多感动多高兴呵,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看我们周围的人的脸上,在明亮的影片反射的光亮中,也闪着欢喜的泪花。祥哥呢,他双手直直地紧握着座位的两边,双肩耸起,脸上严肃极了,说不上是悲还是喜……

从这以后,就是一路回国的经历了,这经历可以说是十分顺利的,那时正是东京一班熟人都出去避暑的时候,连姑姑一家也因为去了轻井泽,而没有来送我们,这样更好。因为我们坐的是印度船而不是美国船,是往西而不是往东!

第二年的国庆节,我已经是北京学校里的初中生,而且参加了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仪仗队。我激动的心情是你们想象得到的。当我笔直地站在整齐的青年队伍里,望着四周的彩旗和鲜花的海,一簇一簇的人群,一架一架的巨大模型……上面是响晴的北京蔚蓝的天空,前面是高大雄伟的天安门楼,我们亲爱的毛主席和他的忠实的战友,都站在那里,等着我去向他们捧上我的一颗喷发着火花的炽热的心!

这时我的心还真切地忆念到许多的奋斗着要投到祖国怀抱的中国青年们,我所知道的不止一个两个——像祥哥——而是有千千万万个。我是个过来人,虽然我的经历比起别人来,是不值得一说的,比如说,从新加坡回来的同学,是只要一离开新加坡,就永远不能回去,永远和家里人断绝了联系,而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地逃出那黑暗的环境,欣然地投入光明的、充满了前途的、能以全心全力为人民服务的祖国怀抱中来——在万众欢腾的国庆节,我永远记念着海外的那些中国青年,希望这一天的响彻云霄的祝贺的声音,会像海波似的卷到地球的每一片岸边,给他们以莫大的激励和鼓舞。

前面阅兵的仪式已快完毕了,人民解放军各兵种的整齐威武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走过天安门,向着庄严的西山走去。

歌唱祖国的乐调奏起了。我挺起胸膛,昂起头,眼睛注视着前方,和千千万万的祖国青年们在一起,迈开脚步,开始了我在天安门前的第一个国庆节。

(原载《人民文学》1959年10月号)

在火车上

双辫的乘务员,带着我穿过好几节坐满乘客的车厢,直到一节软席卧车的一个房间门口,微微地笑着说:“您暂且坐一坐吧,等有了空座我再通知您。”她还要同乘客说些什么,看见这位客人正向车窗外不住地挥手,她就悄悄地退步了。

我喘息甫定,在卧铺靠近门边的一角,坐了下来,一面从手提包掏出手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观察这个房间:在相对的两个卧铺上,都摆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手提包,上面系着各式各样的旅馆和轮船的标签。这位客人穿着短袖白尼龙衬衫,灰色裤子,脚下是灰色镂空皮鞋,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出车外去,使劲地挥动着手帕。直到火车走出站台,他才慢慢地缩进车来,又慢慢地放下纱窗,慢慢地坐下,抬起头来看见我,仿佛很感到意外。我连忙笑着向他解释:“对不起,我因为有点急事,临时买票上的车,软席座位没有了,乘务员把我带到这房间里暂坐一下。好在不到一个钟头,我就下车……”他茫然地点头笑说:“没关系,请坐,欢迎!”我看他心不在焉的眼神里,仿佛有很大的心事,我怕扰乱他的情绪,便拿出手提包里的一本杂志,自己低头看起来。

这位客人显然十分兴奋,他先打开一把黑折扇,不住地扇着,又站起来把摆在我座位旁边的小箱子,都推到窗口去。他呆坐着望了一会儿窗外,又回过头来不住地望着我。我索性放下书,笑着望着他。他似乎十分高兴有了和人谈话的机会,立刻笑着和我招呼。他看去有五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头顶有点秃了,满面红光,稀稀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唇角上翘,显出一种淳厚而又精明的神气。他笑说:“我是从印尼回来探亲的。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我笑说:“听得懂,您说得不错,您的原籍是福建吧?”他笑说:“是的,是的,我是福建晋江。我的口音里带出福建腔来了吧?”我说:“那么我们是同乡了,我也是福建人……”他赶紧站起来,和我握手,还不住地摇着,脸上发出欢乐的光,“这样,你会说福建话了?”他回过身去,按了铃,又从衬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来,递给我一支。我辞说不会,他自己便放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了,和我滔滔不绝地说起福建话来。

“我来个自我介绍吧:我姓陈,叫陈依谦,世代是种田的。你知道我们那边靠海,风沙大得很,冬天一夜的大风,一阵一阵的流沙,就把田地都没平了。大风过后,我们就得一担一担地从地里把流沙挑走,才能下种。种田的人真是苦极了,收成又不多。三十年前,一场大风沙,把我们那个二十三户的村子,完全填没了。我的父亲就是那时死去的。我母亲带了我们三个弟兄逃了出来。我二哥卖了壮丁,我就跟了几个同村的人下了南洋。临走那一天,母亲往我怀里塞了一包祖宗灵前的香灰,大哥也往我手里放了一包故乡的沙土。母亲哭着说:‘到那边有了活路就捎回信来吧……’我大哥却咬着牙说:‘这个鬼地方,你不回来也罢。有了立脚地,有了钱,你寄点钱回来治治沙吧,我是要死守在这里的!’”

乘务员微笑着站在门口,这位客人笑着向她说:“请拿点啤酒和汽水来吧,我请这位乡亲喝两杯。”乘务员答应着,又向我点头一笑,回身走了。

他接着说:“我心里就像刀剜的一样,但是,正像母亲说的,出去闯一闯总比饿死在家里强一些……我跟着乡人,辗转到了雅加达,先是挑一副货郎担,到各乡村里卖些杂货,慢慢地攒了一点钱……”他笑了,搔了搔头,“我在印尼结了婚,我的家里——国内称呼爱人吧?——也是中国人,她是生在印尼的,我们有了八个孩子,最大的女儿今年十八岁了……”

我问:“他们都在印尼吧?”他说:“不,我的大女儿雪莲,她在北京上学。我这次回国,就是来看她的。”这时他的脸上忽然放出异样的欢乐的光彩,我们的谈话显然进入了他兴奋情绪的中心!乘务员正好端着啤酒汽水和两个杯子进来。他自己站起来开了啤酒,倒了两杯,又举起沙沙作响的杯子,对我说:“让我们祝贺我们伟大的祖国吧!我们的祖国真是太伟大了!”他几口把酒喝干,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嘴,又点上一支烟,说:“这得从我女儿说起,不,还是从我说起吧。

“解放前,我不敢回来,你恐怕也懂得,我们那边,土匪多,官比土匪更厉害。华侨就是摇钱树,不管你钱多钱少,看见我们回家就眼红,必然重重地敲诈一番才罢。等到故乡解放了,母亲又不断来信,说新中国这样好,那样好,又说大哥做了村干部,二哥也回来了,他们的孩子都入了学校,读了书……叫我一定要回来看一看,我还是将信将疑。后来我们那边有几拨儿人回来过,回去都说好得了不得,我才大着胆子回来了。一进国门,真是万象更新。到故乡一看——”他拍一下大腿,“嗬,说起真像进入天堂一样,绿油油的一望没有边,茫茫白沙都不见了。你猜怎样,他们栽了几十道木麻黄的防风林,挡了风,聚了土。土地是一年比一年多,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了。这一带防风林,往少里说,也有几十万棵,你说不是农业社,人民公社,光凭我们村里一二百人的力量办得到吗?我回到家第二天,就进城去见我们的父母官,更是出我意外,原来他也是农民出身!谈起地里活来,他比我还内行,怪不得他会把地方治理得那么好,他原是我们自己的人嘛!

“从故乡我又到北京去观光。这一路和在北京的所见所闻,高兴得使我落了无数次的泪!谢天谢地,我们祖国居然也有了今日!回到印尼去,和同乡朋友们足足兴奋地谈了几天几夜。那时我的大女儿雪莲才有十二岁,她正从华侨小学毕业,听我说得高兴,她就一心一意地想回祖国来升学。她母亲说她从来没有离开家,一下子走得这么远,有点舍不得,她的外祖父母,更是直摇头。但是我说,我小时候是闯出南洋来的,那时真是前途茫茫,如今她是回到光明的祖国去,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们父女两个兴高采烈,只有她母亲和外祖父母是哭着送她上船的。

“雪莲和她的同学们到了北京不久,都分别进了学校,每一封信来,都是欢天喜地谈到学校里家庭般温暖的生活,谈到党和国家对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她母亲才放了心,她的外祖父母还说雪莲这孩子好强,就是想家难过,她也是不肯说的。前几年听说国内闹旱灾,物资供应困难,她外祖母就偷偷地不断给雪莲寄钱,让她买滋补的东西吃,后来就简直寄些包裹,什么鱼肝油、可可、奶粉……几乎天天跑邮局。不料雪莲来信,和外祖母生了一场气,说是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婆婆若是尽着寄东西,我以后就永远不给她写信了。雪莲是我们的头生女儿,她一有弟弟,外祖母就把她揽了过去,把雪莲娇惯得什么似的,既怕风吹,又怕日晒,恨不得拿玻璃罩把雪莲罩起来,供在床头上才好!她对雪莲又是千依百顺,因此雪莲一吓唬她,她也不敢再寄东西了,可心里总是嘀咕着。她说雪莲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如今肯吃大锅饭,自己洗衣服,她简直不能相信。她翻来覆去地看雪莲的来信,字迹分明是雪莲的,说的话可就像长大了十年。她偷偷地对我爱人说,莫不是别人念的叫雪莲写的吧?我爱人笑说,雪莲那脾气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牛不吃水强按头’,她才不会叫人摆布呢!

“今年是雪莲高中毕业的日子,我的岳母可有了借口了,其实也不止我岳母,就是我们夫妇俩,也想借这机会,给她带回点东西……”他笑指着两边卧铺上的那些手提箱说:“这里面都是我们给她带来的东西,凡是我们办得到的,都替她买了。谁知道……”

他摇了摇头,笑了,用几乎是虔敬的眼光注视着我:“你猜我万里迢迢,给她带了这么许多她从前所喜爱的东西,大箱小匣地送到她学校里去。她却一句高兴的话都没有,让我全部带回旅馆来了。她自己也跟我回来,坐在我床上,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番大道理。她不但说我不应该给她买这么多用不着的东西,还劝我以后也不要给她的弟弟妹妹们买那些多余的东西。她的话又简单又正确,句句打进我的心里,真没有想到连一天的苦都没受过的孩子,会懂得那么多,那么透彻!我真是又惭愧又感激,惭愧的是我忘记了自己和祖先受过的贫穷苦难,感激的是我的祖国,把我娇生惯养的女儿教育成这么一个懂事的人。我说:雪莲,你完全对,我把这些都带走,以后不但不给你寄多余的东西,也不给你弟弟妹妹买多余的东西。这样,你满意了吧?她这时才笑了,过来搂着我,又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捧住我的脸,叫我好爹爹!”

他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喜悦的眼泪,低头把烟头踩灭了:“我回去要告诉我的岳母和爱人,还要对我的儿女们说,雪莲已经取得了比这些好到千万倍的东西,她早已不把这些多余的物质享受看在眼里了!”

他说着,两臂交叉起来,低头凝思。我抬头望着窗外,火车仍在风驰电掣地走着,远远的几座大楼和烟囱,渐渐入望,我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轻轻地站起来,回到门边的座位上去,把书收在手提包里。这时过道上已经充满了准备下车的人声。陈先生惊醒了似的,走了过来,我站起来笑说:“今天真是意外相逢,没想到在火车上遇见一位同乡,我有许多年没有说福建话了!”他笑说:“可不是,……”火车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我赶紧拿起手提包,和他握手,说:“再见吧,你一定还会回来的。你女儿和她学校的地址,我都知道了,我回到北京一定去看看她。祝你一路平安,合家快乐!”他脸上充满了激情,也说不出话来,只双手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

我刚跳下去,火车已经开动了,车轮越转越快,隆隆地走出我的视线。我的心似乎也跟着这位充满了激情的乡亲,带着他的说不尽道不完的兴奋的感动的言语,向着他海外的家飞奔,飞奔。

一九六三年八月七日

(原载《儿童文学丛刊》1963年第1期)

是谁断送了你

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刚刚发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地下来,梳好了头,喜喜欢欢地又把书包打开,将昨天叔叔替她买的新书,一本一本的,从头又看了一遍,又好好地包起来。这时灿烂的阳光,才慢慢地升上,接着又听见林妈在厨房里淘米的声音。

她走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在窗前梳头。父亲却在一张桌子上写《心经》,看见怡萱进来了,便从玳瑁边的眼镜里,深深地看她一眼,一面问道:“你都预备好了么?”怡萱连忙应道:“预备好了。”

她父亲慢慢地搁下笔,摘下眼镜说:“萱儿,你这次上学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说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来女孩儿家,哪里应当到外头去念书?不过我们两房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叔叔素来又极喜欢你,我也不忍过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头一天上学,从今天起,你总要好好地去做,学问倒不算一件事,一个姑娘家只要会写信,会算账,就足用了。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学那些浮嚣的女学生们,高谈‘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堕落,名誉扫地,我眼里实在看不惯这种轻狂样儿!若是我的女儿,也……”怡萱一边听着,答应了几十声“是”。这时她母亲梳完了头,看见林妈已经把早饭开好,恐怕怡萱头一天上学,要误了时刻,便陪笑说:“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她也已经明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让她吃饭去罢。”她父亲听见了,抬头看一看钟,便点头道:“去罢。”怡萱才慢慢地退出去。

出到外间,急急忙忙地吃了半碗饭,便回到自己屋里,拿了书包,叫林妈跟着,又到母亲屋里,陪笑:“爹爹,妈妈,我上学去了。”她父亲点一点头,等到怡萱走到院子里,又叫住,说道:“下午若是放学放得早,也须在学校里候一候,等林妈来接,你再和她一同回来。”怡萱站住答应了,便和林妈去了。

到了学校,林妈带她进去,自己便回来。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没有人来睬她。看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的,在一块儿谈笑,她心里觉得很凄惶,只自己打开书本看着。不一会儿,上堂铃响了,先生进来,她们才寂静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地去听讲。

过了一两个月,同学们渐渐和她熟识了,又看她性情稳重,功课又好,都十分地敬爱她。她父亲每次去学校里,查问成绩的时候,师长们都是十分夸奖。她父亲很喜欢,不过没有和怡萱说过,恐怕要长她的傲气。

这天是星期,父亲出门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里看书。林妈送进一封信来,接过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心想许是英文教习写来的,不过字迹不像,便拆开了。原来是一个男学生写的,大意说屡次在道上遇见她,又听得她的学问很好,自己很钦慕,等等的话,底下还注着通信的住址。信里的英文字,都拼错了,文法也颠倒错乱。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浅,看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时气得双脸紫涨,指尖冰冷,书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夹在书里,进到屋子里去,坐在椅上发呆。心想:“这封信倘若给父亲接到,自己的前途难免就牺牲了,假如父亲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么招摇,恐怕连性命都难保!这一次是万幸了,以后若再有信来,怎么好!他说是道上屡次遇见的,自己每天上学,却不理会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谁写的,也没有法子去惩治,好容易叔叔千说万说,才开了求学之门,这一来恐怕要……”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亲回来了,才连忙洗了脸,出来讲了两篇古文,又勉强吃了午饭。晚上便觉得头昏脑热起来,第二天早晨,她却依旧挣扎着去上学。

从这时起,她觉得非常的不安,一听见邮差叩门,她的心便跳个不住。成天里寡言少笑,母亲很愁虑,说:“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学的日子长着呢,先歇些日子再说!”她一面陪笑着,安慰她母亲,一面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十几天,没有动静,她才渐渐地宽慰下去,仍旧专心去做她的功课。

这天放了学,林妈照例来接。道上她看林妈面色很迟疑,似乎有话要告诉;过了一会儿,才悄悄地说:“老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大气,拿着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听见“一封信”三个字,已经吓呆了,也顾不得往下再问,急忙地同林妈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软了,几乎走不上台阶。进到母亲屋里,只见父亲面色铁青,坐在椅上,一语不发。母亲泛白着脸,也怔着坐在一边。她战兢着上前叫声爹妈,父亲不理她,只抬头看着屋顶,母亲说了句“萱儿你……”眼泪便落了下来。怡萱喉头哽塞,走到母亲面前。父亲两手索索地抖,拿出一封信来,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去。

这时怡萱不禁哭了。母亲含着泪,看了她半天,说:“你素来这样的聪明沉静,为何现在却糊涂起来?也不想……”怡萱哭着问道:“妈妈这话从何说起?”母亲指着桌上,说:“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封恭楷的汉文信,上边写着:“蒙许缔交,不胜感幸,星期日公园之游,万勿爽约。”怡萱看完了,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身子便往后仰了。

一睁开眼睛,却卧在自己床上,母亲坐在一边。怡萱哭着坐起来说:“妈妈!我的心,只有妈妈知道了!”母亲也哭了,说:“过去的事,不必说了,——都是你叔叔误了你!”怡萱看她母亲的脸色,又见父亲不在屋里,一时冤抑塞胸,忽然惨笑了几声,仍旧面壁卧下。

一个月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独自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徘徊凭吊,过了半天,只听得他弹着泪说:“可怜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谁断送了你?”

(原载1920年9月12日《晨报》)

最后的安息

惠姑在城里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从她有生以来,没有领略过野外的景色。这一年夏天,她父亲的别墅刚刚盖好,他们便搬到城外来消夏。惠姑喜欢得什么似的,有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静静地听着农夫唱着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地飞过她的头上。万绿丛中的土屋,栉比鳞次地排列着。远远地又看见驴背上坐着绿衣红裳的妇女,在小路上慢慢地走。她觉得这些光景,十分的新鲜有趣,好象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这一天的下午,她午梦初回,自己走下楼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车来,好些日子没有骑坐了,今天闲着没事,她想拿出来玩一玩,便进去将自行车扶到门外,骑了上去,顺着那条小路慢慢地走着。转过了坡,只见有一道小溪,夹岸都是桃柳树,风景极其幽雅,一面赏玩,不知不觉地走了好远。不想溪水尽处,地势欹斜了许多,她的车便滑了下去,不住地飞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转回来,已来不及了,只觉得两旁树木,飞也似的往两边退去,眼看着便要落在水里,吓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后面拉着,那车便往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来看时,却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后面攀着轮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尘土,回头向她道谢,只见她也只有十三四岁光景,脸色很黑,衣服也极其褴褛,但是另有一种朴厚可爱的态度。她笑嘻嘻地说:“姑娘!刚才差一点没有滑下去,掉在水里,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说:“可不是么,只为我路径不熟,幸亏你在后面拉着,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会儿说:“姑娘想是在山后那座洋楼上住着罢?”惠姑笑说:“你怎么知道?”她道:“前些日子听见人说山后洋楼的主人搬来了。我看姑娘不是我们乡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点头笑道:“是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谁?”她说:“我名叫翠儿,家里有我妈,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自从四岁上我爹妈死去以后,就上这边来的。”惠姑说:“你这个妈,是你的大妈还是婶娘?”翠儿摇头道:“都不是。”惠姑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想她一定是一个童养媳了,便道:“你妈待你好不好?”翠儿不言语,眼圈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得晚,我妈又要……”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内里盛着满满的水,便说:“你一个人哪里搬得动,等我来帮助你抬罢。”翠儿说:“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动,回头把衣服弄湿了,等我自己来罢。”一面又挣扎着提起水桶,一步一步地挪着,径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看她那种委屈的样子,不知她妈是怎样地苦待她呢!可怜她也只比我略大两岁,难为她成天里做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轻重厚薄呵!”这时只听得何妈在后面叫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惠姑回头笑了,便扶着自行车,慢慢地转回去。何妈接过自行车,便说:“姑娘几时出来的,也不叫我跟着。刚才太太下楼,找不见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要是……”惠姑笑着说:“得了,我偶然出来一次,就招出你两车的话来。”何妈也笑了,一边拉着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诉何妈说她自己遇见翠儿的事情,只把自行车几乎失险的事瞒过了。何妈叹口气说:“我也听见那村里的大嫂们说了,她婆婆真是厉害,待她极其不好。因为她过来不到两个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里咒骂她,说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地凌虐她,挨冻挨饿,是免不了的事情。听说那孩子倒是温柔和气,很得人心的。”这时已经到家。她父亲母亲都倚在楼头栏杆上,看见惠姑回来了,虽是喜欢,也不免说了几句,惠姑只陪笑答应着,心里却不住地想到翠儿所处的景况,替她可怜。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边去找翠儿,却没有遇见,自己站了一会儿。又想这个时候或者翠儿不得出来,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亲惦着,只得闷闷地回来。

下午的时候,惠姑就下楼告诉何妈说:“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要找我的话,你说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妈答应了,她便慢慢地走到山前,远远地就看见翠儿低着头在溪边洗衣服,惠姑过去唤声“翠儿”!她抬起头来,惠姑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也有一缕一缕的爪痕,不禁吃了一惊,走近前来问道:“翠儿!你怎么了?”翠儿勉强说:“没有怎么!”说话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问,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凝神望着她,过了一会儿说:“翠儿!还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罢,你歇一歇好不好?”这满含着慈怜温蔼的言语,忽然使翠儿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动——

可怜翠儿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她脑中所充满的只有悲苦恐怖,躯壳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冻饿。她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快乐,只昏昏沉沉地度那凄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稍为和善的话,她都觉得很特别,却也不觉得喜欢,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所以昨天惠姑虽然很恳挚地慰问她的疾苦,她也只拿这疑信参半的态度,自己走开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为什么拌起嘴来,在院子里对吵,她恐将她妈闹醒了,又是她的不是,连忙出来解劝。他们便都拿翠儿来出气,抓了她一脸的血痕,一边骂道:“你也配出来劝我们,趁早躲在厨房里罢,仔细我妈起来了,又得挨一顿打!”翠儿看更不得开交,连忙又走进厨房去,他们还追了进来。翠儿一面躲,一面哭着说:“得了,你们不要闹,锅要干了!”他们掀开锅盖一看,喊道:“妈妈!你看翠儿做饭,连锅都熬干了,她还躲在一边哭呢!”她妈便从那边屋里出来,蓬着头,掩着衣服,跑进厨房端起半锅的开水,望翠儿的脸上泼去,又骂道:“你整天里哭什么,多会儿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愿了!”这时翠儿脸上手上,都烫得起了大泡,刚哭着要说话,她弟弟们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妈气忿忿地自己做了饭,同自己儿女们吃了。翠儿只躲在院子里推磨,也不敢进去。午后她妈睡了,她才悄悄地把屋里的污秽衣服,捡了出来,坐在溪边去洗。手腕上的烫伤,一着了水,一阵一阵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着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来了,又叫了她一声,那时她还以为惠姑不过是来闲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想惠姑却在一旁坐着不走,只拿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对她说要帮助她的话。她抬头看了片晌,忽然觉得如同有一线灵光,冲开了她心中的黑暗。这时她脑孔里充满了新意,只觉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涌在一处,便哽咽着拿前襟掩着脸,渐渐地大哭起来,手里的湿衣服,也落在水里。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湿衣,挨着她站着,一面将她焦黄蓬松的头发,向后掠了一掠,轻轻地摩抚着她。这时惠姑的眼里,也满了泪珠,只低头看着翠儿。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

从此以后,惠姑的活泼憨嬉的脑子里,却添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她觉得翠儿是一个最可爱最可怜的人。同时她又联想到世界上无数的苦人,便拿翠儿当做苦人的代表,去抚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儿谈到一切城里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时候,必是带些饼干糖果,或是自己玩过的东西,送给翠儿。但是翠儿总不敢带回家去,恐怕弟妹们要夺了去,也恐怕她妈知道惠姑这样好待她,以后不许她出来。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带出来,那糖饼当时也就吃了。她们每天有一点钟的工夫,在一块儿玩,现在翠儿也不拦阻惠姑来帮助她,有时她们一同洗着衣服,汲着水,一面谈话。惠姑觉得她在学堂里,和同学游玩的时候,也不能如此的亲切有味。翠儿的心中更渐渐地从黑暗趋到光明,她觉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冻饿,虽然她妈依旧打骂磨折她,她心中的苦乐,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

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濛濛,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地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以后……”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地带着走么?”惠姑说:“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儿,便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地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地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地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儿,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地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地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地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地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地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翠儿痛得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口可是有罪呵!”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地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地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儿,便下楼去找何妈做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地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地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地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儿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地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翠儿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地说:“姑娘……这些字我……我都认……”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地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儿,她微微地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地站了起来,向她脸上—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原载1920年3月11日—13日《晨报》)

秋雨秋风愁煞人

秋风不住地飒飒地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地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地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地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地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首《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地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像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地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儿,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地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儿,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作的。”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地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地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地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地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得不远,所以知道一点。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做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得多了。”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地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地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地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今天的饯别会,绝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地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我便轻轻地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栏杆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地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儿,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暗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地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地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绝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覆去地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儿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作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地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地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账,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得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地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地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地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地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地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地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地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地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做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工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地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暗淡。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地进来。咳!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地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地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

二十七夜三点钟 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地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地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地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地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了。”

(原载1919年10月30日—11月3日《晨报》)

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地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地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火车渐渐地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地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地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地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地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地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地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地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地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哪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地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地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地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地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地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地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地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地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地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地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地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地正碰在气头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地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地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地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地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地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地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地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地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地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地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地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地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地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地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地吟道:“……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原载1919年10月7日—12日《晨报》)

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得很厉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做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得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地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子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地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做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子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地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得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地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地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今天礼拜!”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哪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地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地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账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地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是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地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儿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地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地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子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地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子,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子,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账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像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地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地治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原载1919年9月18日—22日《晨报》)

冬儿姑娘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得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那是哪一年?……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么?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了。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这孩子可是厉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得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来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得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地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地说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一边说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得还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什么。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那可不能做!’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

“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头。……您自己也快好好地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见。”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原载《文学季刊》1934年1月创刊号)

还乡

以超手里拿着一张猩红色的信笺,皱着眉对他母亲说:“母亲!你说我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他母亲笑说:“随你的便罢了,我想那地方,你没有去过,去玩几天也好;而且那是祖宗坟墓的所在,也是不可不瞻仰的。”以超不禁又笑了说:“单是去瞻仰游玩,我是极喜欢去的。但是什么认本家,拜祠堂,这些礼节,我从来没有做过,恐怕一定要手足无措的。而且像我这样刚脱了学生制服的局长,哪里配去替族人增辉吐气,我看不如婉辞了罢。”

他妹妹以棠正在一边写着信,听到这里,便搁下笔,回头笑道:“哥哥,我看你还是去好,在城里一个局长算得了什么,到了乡间,可就容不下了。这样受尊重得便宜的事,他们要是请我去,我是一定去的。”以超笑说:“你不过是说得好听,真请你去,你也不愿意去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应酬,何况这事的内幕,还不止应酬……”这时以棠站了起来笑说:“要是说句正经话,哥哥你是更应当去的,以我看来,也可以算是一种慈善事业,他们是很受邻村的欺凌的,一向都是忍气吞声,好容易出了哥哥这么一位局长,他们自然要请你去镇压镇压,在你不过是累了几天,他们便觉得‘如时雨降’了。并且他们亲自老远地来请了好几回,你要是不去呢,他们便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感叹了。”他的母亲说:“以棠的话很有道理,又不是叫你去演习礼仪,纵然错了一点,他们也绝不笑话,无非到那里陈列一两天,你就去一次也何妨呢?”以超扶着头坐在椅上,皱眉笑道:“这样!我更不敢去了。我虽然是个局长,一点实力都没有,哪里能威镇诸魔……”他母亲不禁笑了起来说:“这不过是欺哄乡下人罢了,什么威镇诸魔,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也飘洋过海地走遍外国,怎样越来越胆小,越大越腼腆,去不去由你自己斟酌罢,我也不勉强你了。”以棠笑说:“母亲不要理他,哥哥是装腔作势呢。我们越求他去,他就越有理由了。”说得母亲和以超都笑了。

以棠便坐下,仍去写她的信。以超站在窗前,凝了一会子的神,便笑说:“这样我就去罢,省得以棠又说我装腔作势。”以棠回过头来,看看母亲笑了一笑便说:“哥哥,你递给我他们的来信罢,趁着我笔墨现成,替你写一封允可的复书。”

第二个难题目来了,他的族人又来封信,请他在去的时候,多带几名卫队,壮一壮声势。以超又没了主意,拿着那封信,给他的秘书看了,请教他应当如何办法。秘书看完了信,便说:“局长已经应许他们去了吗?”以超抚弄着头发,很不自然地笑应道:“是的,这也是出于不得已,但是我又哪里来的卫队呢?这真是……”秘书看他这着急局促的样子,知道他年轻没有经过这一类的事情,便笑说:“这倒没有什么难处,请厅长派几名兵丁跟去,事后给他们些赏钱就完了。”以超便喜欢起来说:“这倒也罢了,但是我一切的礼节,都不知道,最好再请你老先生同我去,随时指教指教。”那秘书倒并不为难,立刻就应许了。

四人的轿子,十名的兵丁,几声的锣,几响的炮,以超便到了乡间了。后面还有几乘的轿子,内中有一乘,不消说是那位秘书坐的了。其余是几位同以超一同回国年轻淘气的朋友,一定要求以超收他们做随员,一同跟着来看热闹的。以超坐在轿子里,看见他的族人,数十里外便远远地迎接出来。盘着辫子,赤着脚,敲着锣,放着炮;经过别的村庄的时候,无数的红男绿女,簇拥着都出来看这“外国翰林”、“民国局长”,纷纷地议论羡叹。他的族人们,更是兴高采烈,兵丁们也扬威耀武地吆喝着。以超心中很觉得不自在。他的朋友们又在后面,操着英语,大声呼笑;弄得以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有“笑而左右顾”的神气。还是那位秘书老成持重一些,连忙回头摆一摆手,他们才渐渐地寂静了。

从早晨走到黄昏,才到了山脚下,上得半山,进了村子,天色已经大黑了。他们一齐进了祠堂,以超下了轿子,便有几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迎了出来,倒也穿着长衫马褂,很斯文的,以超想这一定是族老了,连忙走近一步,要想行礼,他们已经给他作揖。以超想晚辈是应当下跪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得也还了揖;又替秘书和几位朋友们都引见了,便一齐进入东厢房里。那中间屋子里,排设得很整齐,也挂着对子,桌上也排着一架站住不走的自鸣钟;两边便是为他们设备的卧房,在那沉黑的灯影之下,也看不清楚。他们洗过脸,吃过茶之后,以超便请族老们带他到正堂里去。族老们笑说:“还是明天早晨行礼好一些,现在先歇一歇罢。”以超不禁红了脸,方要说话,秘书站起来笑说:“局长的意思,是要先看一看。”族老们连忙站起来,举着灯在前引路。出到院子里,只见二门口都站满了人,走进正堂的时候,不防那门坎太高,有位朋友竟绊了一跤。以超要笑又不敢笑。进到堂里,一阵的香烟气味触鼻,墙壁和香炉烛台,都熏得很黑。许多的祖宗牌位,都重重叠叠地排列着。看了一遍,又都出到厢房里,晚饭已经备了,大鱼大肉地排满一桌子,也温了两壶的酒。以超和朋友们在道上累了一天,看着这些油腻的菜,都吃不下去。只用了一点,便放下箸,倒是族老们吃了许多。饭后又端进几盏油灯来,族老们请他们早些安歇;又让着那些跟来的夫役吃过了饭,安置在后院里,才陆续地都走了。

以超进到屋子里,看了一看,灯影以外沉黑不堪,而且只有一面的窗户,更是十分的郁热,似乎气味很重,便和朋友们,将二门关了,又将床板,都搬到院子里;一面随便地说说笑笑,都入了睡乡。

天色刚刚破晓,一阵鸡鸣狗吠的声音,将他们都搅醒了,便起来坐着,说着那位朋友昨晚跌倒的事情。正在哄笑,忽然听见外面敲门,吓得他们都忍着笑,连忙又将床板都搬了进去,穿好了长服,方去开门。原来是看门的进来打扫祠堂,看见他们都起来了,似乎很觉得奇异,他们盥漱了以后,秘书先生也从屋里出来,一同用过了早饭。族老们也都来了,一会儿厅堂上,红烛辉煌,香烟缭绕,便请以超去行礼。以超一看堂下站着无数的人,他的朋友们又都先进去,笑着站在两旁,便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得和秘书一同走了上去,好容易由那秘书如同礼生一般,低声地逐一指引着。以超跪起的姿势,很不好看,他的朋友们倒不觉得,只听得堂下笑声连续;以超越发地不好意思起来。行过了礼,族老递过两个红纸包包儿。秘书替他接了,下得堂来,又由族老带着,各处都看了,也参谒了以超曾祖的坟墓。原来那村子只有他们同族三十四家,一个十字形的街道,都住满了。村外便是他们的田地,这时族老便说到他们村里人少势微,田地被别族的人占去不少,庄稼也有被人抢割的时候,也曾打过几回官司,只是从来没有赢过,请以超在知县老爷那里,给他们提一提。以超只谦逊着,秘书却都替他应许了。族老又说:“局长来了以后,他们一定要敛迹的。”以超也只笑着答应了一两句,便又回到祠堂里。

这时秘书才将那两个红纸包儿,交与以超说:“这是一百个小洋,和一件青缎马褂料,是他们送给局长做见面礼物的。”以超看了不懂,秘书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小意思,表明局长不能白来,就是了。听说这件马褂料子,还是特意从城里带来的呢!”以超这时才明白过来,玩那“不能白来”一句话,心中忽然觉得此来不妥,似乎将自己的人格贬损了,登时生气着急起来,立刻要托秘书将礼物送回去。秘书笑说:“不但是万没有璧还的规矩,而且他们庄稼人,一百角小洋也来得不容易,倘若送了回去,倒显着局长瞧不起他们,还是收了妥当些。”以超又只得收了起来。过午的时候,族长又来请以超去听戏。以超心里烦躁,本要辞了,一想这正是要陈列我的时候,是一定不能不去的。他朋友们更是不住地催着他走,族老又请以超坐着轿子,带着兵丁。以超也只得听他们的调动,走了几步,到了村前,下了轿,进到棚里,那戏还没有开台,台下已是人山人海,族老们请以超点过了戏,便演了起来。过了两三点钟,以超觉得天气炎热,金鼓震天,闹得头痛欲裂,要去歇息,又不便走开。他的朋友们一个一个的都悄悄地回到祠堂里去,只有以超呆呆地坐到黄昏。

将要散戏的时候,掌班的便来请赏,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来给了他。登时台下又纷纷地议论起来,也有说他大方的,也有说他耍阔的。以超一声儿不言语,便上轿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们都在门外说笑乘凉。以超下得轿来,进去盥洗了,换了衣服,又出来散步了一会儿,方觉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们看他似乎不很喜欢,也都不和他玩笑,听他自己走一边,和几个荷锄戴笠的族人们,亲亲热热地谈着话。

以超问他们说:“你们为何不割了辫子呢?梳头打辫子,岂不耽误你们种地的工夫么?”他们迟疑了一会儿说:“割辫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们是饰词,不觉微微地笑了一笑。又问:“我看我们村里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念书没有呢?”他们笑说:“我们庄稼人,念书是没有用处的,地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以后又谈到祠堂前这一片空地,为何不栽些树木?他们说:“一位地理先生说过的,栽些树木,便破了风水了。”谈论之下,以超才晓得他们的生活,是很苦的,连妇女孩童都是终年忙碌,遇见荒年,竟有绝食的时候。以超的祖父,就是因为饥荒,逃到城里去的。至于医药一切,尤其不方便,生死病苦,听之天命,以超十分地可怜他们,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他们也问了些城里的事情,又知道以超去过国外,也打听了些外国的光景。以超略略地对他们说了,他们都十分地爱听。又说:“多会儿我们有机会也到那些地方去开一开眼。”以超笑说:“你们为何不搬到城里,找点事做,岂不强如在这里受苦。”他们说:“城里的花费太大,我们住不起……”说到这里,看门的来请以超吃饭。以超才转身回去,还听见他们称赞他和蔼近人,没有官人高傲的习气。进到祠堂里,他朋友们都已经坐好了,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以超!你倒做了农村游行演讲员了。”以超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

正用着饭,族长带着两个人进来,和以超相见了,说他们是山后村里的人——也是和以超同姓不同宗的——特意来请以超顺便去玩两天。以超暗想不好,雪地里滚雪球,愈闹愈大了,不如早些走罢。这时也不用秘书代劳了,自己连忙笑着极力地推辞,说他还有要紧的公事,明早是一定要回去的;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要特意去拜望拜望。秘书知道以超有些不高兴,便也不说什么;他的朋友们也玩够了,都极力地替他辞谢。他们立刻显出失望的神色,连族长也觉得以超走得太急。只是以超的意思,十分坚决,也无可奈何,只得坚订后约。

送出他们之后,族长和以超站在祠堂门口,族长问以超:“为何这样匆忙,明天后天还有戏呢!”以超只不住地道歉,说:“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也拿出五十角小洋来,请族长分给那些帮忙的人。族长接了也无话可说,又谈了一会儿,他便走了,临行还不住地嘱咐以超得工夫再来玩玩,以超一一地答应了。

族长的影儿,去得远了。以超才慢慢地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树下。这时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显得荒凉不堪。以超默默地抱膝坐着,回想还乡后这一切的事情,心中十分懊恼,又觉得好笑。一转念又可怜他们,一时百感交集,忽然又想将他的族人,都搬到城里去,忽然又想自己也搬回这村里来,筹划了半天——一会儿又想到国家天下许多的事情。对着这一一的祖先埋骨的土丘,只觉得心绪潮涌,一直在墓树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归去。

(原载1920年5月20日—21日《晨报》)

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地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总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地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做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地挪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我说:“他说你什么了?”他说:“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给……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小弟弟!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地说,“我——我爱这国旗!”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小弟弟也不言语了,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国!”

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地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爱,更……我的话说错了!”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

“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原载1921年1月13日《晨报》)

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地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地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地画她的画。

后面听见笑声,永明端着一碗浆糊,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穿着青莲紫的绸子长袍,襟前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大卷的五色纸。永明放下碗,便道:“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着让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纸刀;一面笑道:“我们要预备些新年的点缀品,你也来帮我们的忙罢。”她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中间长圆桌的旁边。

他忸怩地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地粘成一条很长的练子。他也便照样地做着。

宜姑闲闲地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地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地一笑,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链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是娃娃,你看她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地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地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得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地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地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又宠她……”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别人是办不来的!”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得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宜姑进来了,笑向澜姑说:“外婆来了电话,说要接母亲和我们两个今晚去吃饭。我说嫂嫂不在家,娃娃没人照应,母亲说叫你跟着去呢。”澜姑皱眉道:“我不喜欢去!外婆倒罢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们,我实在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宜姑笑道:“左右是应个景儿,谁请你去演说?一会儿琴姊和翠姊要亲自来接的。”永明忙问:“请我了没有?”宜姑道:“没有。”永明笑道:“我一定问问外婆去,一到了请吃饭,就忘了我;到了我们学校里开游艺会,运动会,怎么不忘了问我要入场券?……”澜姑道:“既如此,你去罢。”永明道:“人家没有请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还请人吃饭呢!”说着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问:“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澜姑放下笔,伸一伸懒腰,抱膝微笑道:“忙什么的,她们还没来呢。”宜姑道:“等到她们来,岂不晚了,母亲又要着急的。”澜姑慢慢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宜姑坐下,仍旧剪着纸,一面说:“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妈子又是新来的,交给她不放心。而且这两天往往有送年礼的,哪一家的该收下,哪一家的该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这些事,我就乐得去,你就留在家里,享你的清福。”澜姑想了一想,道:“这样还是我去罢。”宜姑笑道:“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还是穿上衣服,在母亲身旁一坐,比什么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这回眼睛张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亲一亲她,说:“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别哭,抱你找奶妈去。”一面轻轻地将娃娃连被抱起,这时奶妈子已经进来,宜姑将娃娃递给她,替她开了门,说:“到娃娃屋里去罢,别让她多吃了。”奶妈子连声答应着,就带上门出去。

话说未了,外面人来报道:“老太太那边两位小姐来了。”宜姑连忙脱下围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缩,要想躲开,永明笑道:“你怕什么?我们坐在琴后,不理她们就是了。”说着两个人从长椅子上提过两个靠枕,忙跑到琴后抱膝坐下。

她们一边说笑着进来,琴后望去不甚真切,只仿佛是两个头发烫得很卷曲,衣服极华丽的女子。又听得澜姑也起来招呼了。她们走到炉边,伸手向火,一面笑说:“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么想开了穿起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亲替我做的,因为她喜欢这颜色。去年做的,这还是头一次上身呢。”一面忙着按铃叫人倒茶。

那个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摇手叫他不要做声,——拿起澜姑的画来看,回头笑道:“澜妹,你怎么专爱画那些颓败的东西?”澜姑只管收拾着画具,一面说:“是呢,人家都画,我就不画了,人家都不画的,我才画呢!”琴姊也走过来,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上次在我们家里,那位曾小姐要见你,你为什么不见她?”澜姑道:“但至终也见了呵!”琴姊笑说:“她以后对我们评论你了。”澜姑抬头道:“她评论我什么?”翠姊过来倚在琴姊肩上,笑说:“说了你别生气!——她说你真是蛮可爱的,只是太狷傲一点。”琴姊道:“论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还是应酬她一点好。”澜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这样的狷傲么!她说我可爱,谢谢她!人说我不好,不能贬损我的价值;人说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份!我生来又不会说话,我更犯不着为她的地位去应酬她……”

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僻了,母亲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就都上楼去。

永明和他从琴后出来,永明笑道:“澜小姐真能辩论呵!连我听着都觉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见了,这种妖妖调调的样子,我要有三个眼睛,也要挖出一个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头便对澜姑说:“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做客,何苦来……”澜姑站了起来说:“我不怪别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气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做什么?那天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们以为我听说人批评我骄傲,我就必得应酬她们,岂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罢。母亲等着呢。”澜姑出去,又回来,右手握着门钮,说:“今天热得很,我不穿皮袄,穿驼绒的罢。”宜姑一面坐下,拿起叠好的五色纸来,用针缝起,一面说:“可别冻着玩,穿你的皮袄去是正经!”澜姑说:“不,外婆屋里永远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鱼肚白的给我罢。”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说着便自己开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永明连忙接过来说:“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鬼出气!”宜姑笑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曲折地剪着,慢慢地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地去张罗了!”一面说便挪过一张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给我传递罢!”他连忙答应着,将那些纸链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椅子渐渐地挪过四壁,纸链子都装点完了。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链的交结处,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这时听得笑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地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地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练,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地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箸。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地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地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地吃一顿饭!”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地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链。两个人低低地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地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地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当当地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地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地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地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做伴。他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给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地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地赶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做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说一两句噢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上心来了!——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地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地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四重,不住地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地站了一会儿,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链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地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地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地粘成一条纸链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地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地粘着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链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林中散步归来,偶然打开诗经的布函,发见了一篇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原载《小说月报》1924年第15卷第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