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其政闷闷(1),其民淳淳(2)

司马光注:责大体而已。

其政察察(3),其民缺缺(4)

河上公章句:其政教宽大,闷闷昧昧,似若不明也。政教宽大,故民醇醇富厚,相亲睦也。其政教急疾,言决于口,听决于耳也。政教急疾。民不聊生。故缺缺日以薄。

王弼注:言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至于大治,故曰,其政闷闷也。其民无所争竞,宽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立刑名,明赏罚,以检奸伪,故曰察察也。殊类分析,民怀争竞,故曰,其民缺缺也。

司马光注:政苛则无完人。

范应元集注:闵音门,注具上篇。偆,旧音春,傅奕同古本,《玉篇》:偆,尺尹切,厚也,富也。察察,丛脞为明。缺,亏缺也。谓其政以德,闵闵若昏,则其民富足而淳厚矣。其政以智丛脞为明,则其民财用缺,而淳厚亏矣。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5)

司马光注:祸中有福,福中有祸,天下无正祸正福。

王夫之曰:尝试周旋回翔于理数之交,而知其无正邪,彼察察然迓福而避祸者,则以为有正。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6)

司马光注:非独祸福为然,邪正善恶亦常反覆,皆由物极则反。

人之迷,其日固久(7)

河上公章句:倚,因也。夫福因祸而生,人遭祸而能悔过责己,修道行善,则祸去福来。祸伏匿于福中,人得福而为骄恣,则福去祸来。祸福更相生,谁能知其穷极时。无,不也。谓人君不正其身,其无国也。奇,诈也。人君不正,下虽正,复化上为诈也。善人皆复化上为妖祥也。人君迷惑失正以来,其日已固久。

王弼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言谁知善治之极乎!唯无可正举,无可形名,闷闷然而天下大化,是其极也。正复为奇,以正治国,则便复以奇用兵矣。故曰,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立善以和万物,则便复有妖之患也。人之迷,其日固久。言人之迷惑失道,固久矣。不可便正善治以责。

司马光注:天下莫能知之。

范应元集注:倚,依也。伏,隐也。极,尽也。无正犹言不定也。邪,余遮切,疑辞。第五十八章 - 图1,古本如此,与祆神智同。《左氏》云:地反物为第五十八章 - 图2。《说文》云:巧也。谓其政闵闵,清静无为,而无福无祸。其政察察,有为躁动,而有福有祸。盖吉凶悔吝生乎动也,由动而往,则福依于祸,祸隐于福,而谁能知祸福之穷尽乎。疑其无定邪,是有定也。能知察察之为祸而不为,则便是福。若以察察之为福而有为,则便是祸。然则祸福无有定矣,故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盖政者正也,正本无为,苟有心而为正,则生民心,故反为奇异。善本自然,苟有心而为善,则变民心,故反为妖怪。因察察而致民之迷惑,其日固已久矣。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8),廉而不刿(9),直而不肆(10),光而不耀(11)

司马光注:岁,刮也。

河上公章句:圣人行方正者,欲以率下,不以割截人也。害,伤也。圣人(行)廉清,欲以化民,不以伤害人也。今则不然,正己以害人也。肆,申也。圣人虽直,曲己从人,不自申也。圣人虽有独见之明,当如暗昧,不以曜乱人也。

第五十八章 - 图3

王弼注:是以圣人方而不割,以方导物,舍去其邪,不以方割物,所谓大方无隅。廉而不刿,廉,清廉也;刿,伤也。以清廉清民,令去其邪,令去其污,不以清廉刿伤于物也。直而不肆,以直导物,令去其僻,而不以直激沸于物也。所谓大直若屈也。光而不耀。以光鉴其所以迷,不以光照求其隐慝也,所谓明道若昧也,此皆崇本以息末,不攻而使复之也。

司马光注:皆不欲至其极。

范应元集注:刿,姑卫切,伤也。肆,陈也,耀照之光也。是以圣人方正而不割截,清廉而不伤刿,端直而不陈设,光明而不炫耀,皆本自然,非有为也,此所谓闵闵矣。如是则民之淳厚自全,而妖异不作,又奚以察察为善政哉。故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纯阳真人释义:此章教人混沌养真,杳冥养神底意思。修真以柔,以弱,以无,以空。虚则灵,空则明,其道也,常常闷闷,以无我。闷字,关防我心,为道之要。其气也,通贯融和,心无主也,谓之醇醇。政是道,民是气,道和于气,气和于我。忘我合真,始为政也。察察者,惺惺之谓也。我能惺惺,我即为心所使,不能关防也。其气散而不和,因有心也,而道不成。故有祸福兼行,祸者因福而至,福者防祸而得,祸福兼至。在于心也。我能防此一块肉,无求福之心,其祸无门而入,我能惺惺常往,求福而返招祸也。如此推之,孰能明至极之道哉。惟无,可以为天下政也。我有淳化之风,感动其民,则民无不归我之化。政若施于有为,好奇之心无不招祸,我能空洞善根,常常关防,不放半著,其德无不合天,无心之谓也,非道而何?我若修有为之善,好胜之心,生于妄念,则妖见矣。求福而祸随之,我无奇,我无妖,只闷然而不放。气通天下,水流九洲,湛寂真常,若迷其心。则我之气,无不混然而民迷,常常握固之久,而道成矣。是以古之修道圣人,坚刚其志,而不割动丝毫,志不移也,谓之方而不割。清心静意,常守其神,外不能动我之情。生死寄之于天,身形忘之于地。我不在天地间,天地未尝生我,亦未尝死我,清静廉洁而不刿。刿者,碎割也。言其我成一片,不能分也。直立不斜,秉空性而不倚,虚我神而不摇,常常诚之正之而不肆。肆者,放逸也。言其我常关闭防闲,而不使出入。久而不肆,光者性生于内,我常收藏幽密之室而不耀。方者,道之机也。廉者,道之统也。直者,道之体也。光者,道之用也。全此四者,无道不成。关防心意,而心意醇醇惺惺放纵,而真元缺缺,泯心泯意,非道也。而又何求?意绝气生,意至气止,意寂气胜,无意而气和,冲满天地,照彻乾坤。如此者,为政闷闷矣,意者心之苗,情者心之根,念者心之发生,绝心而意泯,忘心而情寂,空心而念无,为道者,可不闷我之心,而妄求至道。其道远矣,嗟夫!欲学闷闷者,自求真心,忘其血心,而道成矣。

第五十八章 - 图4

陆希声传:夫有道之君闷闷然以宽大含容为政,民皆乐其生而遂其性,故淳淳然归于朴厚。无德之君察察然以聪明苛急为政,民皆失其业而丧其本,故缺缺然至于凋弊。则闷闷之政,世人为之慢政,而其民实乐;察察之政,世人谓之能政,而其民实弊。亦犹世之所谓祸者,莫不畏恶之,以其畏恶之,则福立其中矣。世之所谓福者,莫不喜好之,以其喜好之,则祸藏其间矣。虽祸福相因,莫知所极,考其善恶,岂无正耶。夫政宽民淳可谓正道,祸中生福可谓善训。而世人之迷,其日固久,知正道而不遵,反为奇衺,闻善训而不信,复为妖孽,斯至人之所叹也。是以圣人以大方为德而无所割正,以至廉为行而无所剧伤,以大直为心而无所肆讦,以天光为用而无所炫曜,此所谓闷闷之政,岂同于察察之治乎。

邵若愚解:虽其政闷闷,不显其治,其民淳淳而自化。若用有为治世,虽其政察察而显其治,其民缺缺而不完。用有为救世,如汤疗疥,暂时为福,疥盛缘汤。盖祸兮因福之所倚,其为福兮,乃祸之所伏。孰知其极之理?盖治国者,其无正耶?今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民之迷惑,其日固已。是以圣人大方而不分割,清康而不剧,处直而不申肆,藏光而不炫耀者,皆处于无事也。

憨山德清注:此详言上章有为之害,而示之以无为之方也。闷闷,无知貌。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由百姓皆注其耳目,若示有知,即上云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矣。故圣人潜行密用,令其闷闷然若无所知。则民情不凿,奸伪自然不生。故其政闷闷,其民醇醇。若其政令察察然分星擘两,则民多不自安,缺缺然忧有余矣。故云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缺缺,多忧不足之意。盖祸福之机,端在人心之所萌。若其机善,则祸转为福。若其机不善,则福转而为祸。此祸福相倚伏也。由人机心不息,则祸福旋转如循环之无端,人孰能知其止极耶。故孔子曰,知机其神乎,谓是故也。然祸福循环之如此,岂无真人而以理正之耶。但世衰道微,人心不古,邪正不分,善恶颠倒。本示之以正,则彼反以为奇诡。本教之以善,而彼反以为妖怪。正所谓未信而劳谏,则以为厉谤。此人心之迷固已久矣,纵有圣人之教,亦不能正之矣。庄子曰,三人行,一人迷方,犹有解者。二人惑,则不能易。今天下皆迷,其谁能解之耶。是以圣人游浊世以化民,贵在同尘和光,浑然无迹。故虽方而不伤其割。割,谓割截,乃锋棱太露也。虽廉而不伤于刿。刿,谓刻削太甚也。虽直而不伤于肆。肆,谓任意无忌也。虽光而不伤于耀。耀,谓炫耀己见也。此圣人有所长,而能养其所长,故为天下贵。此所以无为而治,好静而自安,无为而民自化矣。

王夫之曰:果其无“正”耶,则圣人何不并“方”“廉”“直”“光”而去之,去者必矫,今之矫,后之所矫也。弓之张也外,则其弛也内。然则天下遂无一或可者与?圣人知其无正,则亦知其无奇,而常循其冲。“人之所畏,不敢不畏”,则善人不能操名以相责。“天下注目,我皆孩之”,则不善人不能立垒以来争,是故远“割”“刿”“肆”“耀”之伤,而作“方”“廉”“直”“光”之保,则气数失其善妖,而奇正忘于名实。不然,避祸而求福于容,容亦迷而速其妖尔。

第五十八章 - 图5

注释

(1) 闷闷:昏昏昧昧的状态,有宽厚的意思。

(2) 淳淳:淳朴厚道的意思。

(3) 察察:严厉、苛刻。

(4) 缺缺:狡黠、抱怨、不满足之意。

(5) 其无正:正,标准、确定;其,指福、祸变换。此句意为:它们并没有确定的标准。

(6)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正的变为邪的,善的变成恶的。

(7) 人之迷,其日固久:人们的迷惑,由来已久。

(8) 方而不割:方正而不割伤人。

(9) 廉而不刿:廉,锐利;刿,割伤。此句意为:锐利而不伤害人。

(10) 直而不肆:直率而不放肆。

(11) 光而不耀:光亮而不刺眼。

译文

政治宽厚清明,人民就淳朴忠诚;政治苛酷黑暗,人民就狡黠、抱怨。灾祸啊,幸福依傍在它的里面;幸福啊,灾祸藏伏在它的里面。谁能知道究竟是灾祸还是幸福呢?它们并没有确定的标准。正忽然转变为邪的,善忽然转变为恶的,人们的迷惑,由来已久了。因此,有道的圣人方正而不生硬,有棱角而不伤害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