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强敌已逝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光下走过来,眼睛一直在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件事?”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子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道:“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道:“我……”

陆小凤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赶快动手。”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

魏子云还在考虑。

陆小凤道:“我所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子云抬起头,看了看叶孤城,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之夕,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上去么?”

魏子云居然笑了笑,道:“他们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几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徒劳往返?”

陆小凤也笑了,道:“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

魏子云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

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

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说话,才可以使我心静。”

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

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

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一个人能答复。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

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凝视着他,已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

陆小凤道:“我不是。”

叶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的?”

陆小凤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能够永远瞒住人的秘密?”

叶孤城道:“也许没有,可是我们这计划……”

陆小凤道:“你们这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叶孤城道:“我们的漏洞在哪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不过觉得,有几个人本来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叶孤城道:“你说的是张英风、公孙大娘和欧阳情?”

陆小凤道:“还有龟孙子大老爷。”

叶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对他们下毒手么?”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想通。”

叶孤城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联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

叶孤城道:“因为他们认为,绝不会有人想得到太监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

陆小凤道:“但你不放心,因为你知道龟孙子大老爷和欧阳情都不是平常人,你总怀疑他们已发现这秘密,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孤城道:“其实我本不必杀他们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必。”

叶孤城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能冒一点险。”

陆小凤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发现,在你们这次决战的幕后,一定还隐藏着个极大的秘密,绝不仅是因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赌。”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你总该知道张英风是非死不可的。”

陆小凤道:“因为张英风急着要找西门吹雪,他找到了那个太监窝,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你也在那里,他当然非死不可。”

叶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个蜡像就是我。”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个蜡像,所以泥人张才会死。”

叶孤城道:“那天你去迟了一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了不少冤枉路。”

叶孤城道:“我杀公孙大娘,就是为了要引你走入歧途。”

陆小凤道:“你还希望我怀疑老实和尚。”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很老实?”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虽然常常看错人,做错事,走错路,但有时候却偏偏会歪打正着。”

叶孤城道:“歪打正着?”

陆小凤道:“我若不怀疑老实和尚,就不会去追问欧阳情,也就不会发现王总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里去过。”

叶孤城道:“你问出了这件事后,才开始怀疑到我?”

陆小凤叹息着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到你,虽然我总觉得你绝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伤在唐家的毒药暗器下,但我却还是没有怀疑到你,因为……”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扭转头,他是不是已无颜再面对陆小凤?

陆小风道:“你们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作烟幕,再利用这一次决战作引子,你先安排好一个人在杜桐轩那里,作你的替身,你出现时,满身簪花,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计划实在都很妙,妙极了。”

叶孤城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最妙的还是那些缎带。”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魏子云以缎带来限制江湖豪杰入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制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由他再转送出去,来的人一旦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全都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才可以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

叶孤城仰面向天,默然无语。

陆小凤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虽然算准了西门吹雪绝不会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却忘了还有一个一心想报兄仇的唐天纵。”

叶孤城道:“唐天纵?”

陆小凤道:“若不是唐天纵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还不会怀疑到你。”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总管,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们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

叶孤城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只不过笑也有很多种,有的笑欢愉,有的笑勉强,有的笑谄媚,有的笑酸苦。

叶孤城的笑是哪一种?

不管他的笑是属于哪一种,只要他还能在此时此地笑得出来,他就是个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陆小凤道:“你说。”

叶孤城扭转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仇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

这一刻,也许很短暂,可是有很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人,陆小凤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

甚至连陆小凤都不能。

可是,他也同样的感觉到那种逼人的煞气和剑气,他所感受的压力也许比任何人都大得多。

因为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叶孤城也是。

——假如你曾经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个人永远都是。

所以,陆小凤一直都在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他在担心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剑的神。

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

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叶孤城是不是已抓到了西门吹雪的弱点?

陆小凤很担心,他知道,无论多小的弱点,都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就算是叶孤城能放过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不能放过自己。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种人来说,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最怪的是,他也同样担心叶孤城!

他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只不过生命本身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

无论是哪种战争,通常都只有一种目的——胜。

胜的意思,就是光荣,就是荣誉。

可是现在对叶孤城说来,胜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

因为他无论是胜是败,都无法挽回失去的荣誉,何况无论谁都知道,今夜他已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了。

所以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必胜的条件,也都有必败的原因。

这一战究竟是谁负?谁胜?

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

魏子云、丁敖、殷羡、屠方,却都已经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的一流剑客,他们看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他们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冷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一瞬间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可是,他对西门吹雪并没有怨恨,只有种任何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激。

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也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手。

叶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门吹雪实在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因为西门吹雪知道,他宁愿死在这柄剑下。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西门吹雪了解他这种感觉,所以成全了他!

所以他感激!

这种了解和同情,惟有在绝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间,才会产生。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他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他倒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下去。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

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也不知是想来将他的噩耗带回天外?还是特地来对这位绝世的剑客,致最后的敬意?

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叶孤城的脸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剑是冷的,尸体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他对他们都同样尊敬。

丁敖忽然冲过来,挥剑拦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将他带走。”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

西门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难道我留不住你?”

西门吹雪额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千。”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他身后有人在笑!

一个人带着笑道:“叶孤城虽然已经是个死人,陆小凤却还没有死。”

陆小凤又来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丁敖道:“难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点。”

丁敖道:“说!”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不该做的事,我绝不去做,应该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一样要去做。” 

丁敖脸色变了。

屠方、殷羡已冲过来,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又是一触即发。

忽然间,又有一个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们虽然有禁卫三千,陆小凤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个不怕砍掉头的朋友。”

这个人是卜巨。

木道人立刻跟着道:“贫道虽然身在方外,可是方外人也有方外之交。”

他转过头来,看着老实和尚,道:“和尚呢?”

老实和尚瞪了他一眼,道:“道士能有朋友,和尚为什么不能有?”

他又瞪了司空摘星一眼,道:“你呢?”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侍卫大老爷们不但都是高手,而且都是大官,我是个小偷,小偷怕的就是官,所以……”

木道人道:“所以怎么样?”

司空摘星苦笑道:“所以我是很不想承认陆小凤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又偏偏没法子不承认。”

木道人道:“很好。”

司空摘星道:“很不好!”

木道人道:“不好?”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留下西门吹雪,陆小凤是不是一定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对付陆小凤,我们是不是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那么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跟他们干起来?”

木道人默认!

司空摘星道:“我刚刚已计算过,假如我们要跟他们干起来,我们每个人,至少要对付他们三百一十七个。”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双拳难敌四手,两只手要对付六百多只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木道人突然笑了一笑,道:“莫忘记你有三只手。”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们的笑很轻松,在天子脚下,紫禁城里,面对着寒光耀眼的刀山枪林,他们居然还能笑得很轻松。

丁敖他们却已紧张起来,侍卫们更是一个个如临大敌!

这一战若是真的打起来,那后果就真的不可想像了。

看起来这一战已是非打不可!

魏子云面色沉重,双手紧握,缓缓道:“各位都是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本不敢无礼,只可惜职责所在……”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这些人的脾气,我也希望你能懂。”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我们这些人,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女人,有的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节骨眼上,我们就会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魏子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点了点头,道:“我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

魏子云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懂。”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一战的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惨不忍睹,这责任应该由谁负?”

陆小凤没有开口,心里也一样沉重。

魏子云环目四顾,长长叹息,道:“无论这责任由谁负,看来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也没有人能阻止了。”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也许还有一个人能阻止。”

魏子云道:“谁?”

陆小凤遥视着皇城深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圣旨到。”

一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听诏: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召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它各色人等,即时出宫。”

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这一战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尾 声

九月十六。

黄昏,明月又将升起,今夜的月,必将比十五的月更圆。

司空摘星沿着金鳌玉带的栏杆,来来回回地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数清这条桥上究竟有多少栏杆,却一直没有数出来,因为他有心事——

陆小凤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皇帝留着他干什么?

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像陆小凤那种洒脱不羁的人,呆在皇帝身旁,一句话说错了,一件事做错了,脑袋就很可能要搬家。

这一点,不但司空摘星担心,只要是陆小凤的朋友,每个人都在担心,陆小凤的朋友不少。

魏子云已经进去探望过好几次,南书房里好像一直都没有动静。

没有奉诏,谁也不敢闯入南书房,魏子云当然也不敢。所以他每一次从里面出来,大家的心里就会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他第六次从里面出来,有的人已急得快要发疯了,魏子云反而不像前几次出来时那么垂头丧气,眼睛里居然好像发着光。

看见他眼睛里的表情,司空摘星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魏子云点点头。

司空摘星道:“那小子已经出来了?”

魏子云摇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看见了他?”

魏子云又摇摇头。

司空摘星几乎叫了起来,道:“这算哪门子消息?”

魏子云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他,但听见他的声音。”

司空摘星道:“什么声音?”

魏子云道:“当然是笑声。”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着道:“除了笑声外,你想他还会发出什么声音来?”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道:“他笑的声音是不是很大?”

魏子云道:“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司空摘星眼睛瞪得更大,道:“在皇帝面前,他也敢像平常那么样笑?”

魏子云道:“你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

魏子云道:“我也想不出。” 

司空摘星道:“我更想不出,在南书房里,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笑得那么开心?”

魏子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他们在喝酒。”

司空摘星道:“他们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他们’就是皇帝和陆小凤。”

司空摘星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了下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魏子云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刚好有个小太监送酒进去。”

司空摘星道:“你就顺便托他进去打听打听里面的动静?”

魏子云叹了口气,道:“我答应替他在外面买栋房子,他才肯的。”

司空摘星道:“他又听见了什么?”

魏子云道:“只听见了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一句话就一栋房子?这价钱未免太贵了些罢?”

魏子云道:“不贵。”

魏子云道:“那句话也许比一万栋房子还值钱。”

他实在真能沉得住气,直到现在,还不肯把那句话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司空摘星已急得在冒汗,急着问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究竟是句什么话啊?”

魏子云道:“那句话是皇帝说的,他答应了陆小凤一件事。”

司空摘星道:“什么事?”

魏子云道:“随便什么事。”

司空摘星道:“随便陆小凤要求什么事,他都答应?”

魏子云道:“天子无戏言,普天之下,也绝没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司空摘星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旁边听说的却不止一个,听见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怔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民。天子说出来的一句话,简直就像是神话中的魔棒一样,可以点铁成金,化卑贱为高贵,化腐朽为神奇。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摘星才长长吐出了口气,道:“那小子要的是什么呢?”

魏子云道:“不知道,那小太监只听到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也可以猜得出那小子要的是什么?”

魏子云道:“哦?”

司空摘星道:“皇宫大内中,一定藏着有各式各样的美酒。”

魏子云道:“你认为他要的是酒?”

司空摘星道:“有没有人不要命的?”

魏子云道:“就算有,也很少。”

司空摘星道:“酒就是那小子的命,他不要酒要什么?”

老实和尚忽然道:“要命根子。”

司空摘星道:“命根子?”

老实和尚道:“酒虽然是他的命,女人却是他的命根子。”

木道人道:“你真的认为他会求皇帝赐他一个女人?”

老实和尚道:“也许不是一个女人,是三百六十五个。”

木道人大笑道:“这是和尚的想法,和尚大概是想女人想疯了,我们绝不能以和尚之心,去度陆小凤之腹。”

老实和尚道:“道士的想法是什么?”

木道人道:“那小子虽然是个酒色之徒,却不糊涂,总该知道有了钱,就不怕没有酒和女人,何况他一向挥金如土,总是缺钱用。”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人越老越贪,原来老道士也是财迷。”

卜巨一直想开口,终于忍不住道:“我若是他,我一定会要皇帝封我为大将军,率军西征,立威于四方,扬名于天下。”

魏子云立刻同意。

名、利、女人、权势,岂非正是一个男人幻想中的一切?除此之外,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司空摘星道:“也许他要的不止一样,这小子的心,一向黑得很。”

老实和尚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的总是我们猜的这几样事其中之一。”

忽然之间,永定门里有人道:“不是。”

一个人大步从里面走出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陆小凤终于出现了,大家立刻迎上去,抢着问道:“难道我们全都猜错了?”

陆小凤点点头。

老实和尚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分开人丛,大步向前走,随便人家怎么问,他也不开口。

他好像决心要让这些人活活憋死。

可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陆小凤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跟着。

老实和尚拉了拉司空摘星的衣袖,悄悄道:“你是这小子的克星,天下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开口,这人一定就是你。”

司空摘星眼珠子转了转,道:“一点也不错。”

他也大步赶上去,拉住了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已决心不说了?”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道:“好!”

陆小凤道:“好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若不说,我就……我就……”然后,他在陆小凤的耳旁,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陆小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怔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在他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立刻也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同时吞下了三个鸡蛋、两个鸭蛋和四个大馒头。

陆小凤又开始大步往前走。

司空摘星也跟着往前走,刚走了第一步,就开始笑了,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实和尚又拉他的衣袖,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司空摘星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老实和尚道:“莫忘记刚才是谁教你去的,而且,假如你真的不说,我就……”

他也附在司空摘星耳边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也立刻停下脚步,发了半天怔,也在他耳旁边说了几句话。

老实和尚也怔住了,然后也笑了,大笑,笑得就好像如来佛刚配给他三个大尼姑、两个小尼姑和四个不大不小的尼姑。

然后,木道人又逼着他说出了那件事,魏子云又求木道人说了,丁敖、屠方、殷羡、卜巨,也就全都知道了。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在笑,大笑……

九月十六,夜,天阶月色凉如水,陆小凤沿着月色凉如水的天阶,大步前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他没有笑,可是跟在他身边的每个人却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

他们大笑着走过天阶,走入灯火辉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子里的人、店铺里的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到,这些人都是当今天下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绝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