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身经百战

慕容秋荻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很快就想通了这道理。可是她还有一点不懂。

她不懂华少坤为什么不用金棍、银棍、铁棍,却偏偏要选择一削就断的木棍?

太阳升起,剑锋在太阳下闪着光,看来甚至比阳光还亮。

华少坤已站起来,只看了他妻子最后一眼,就大步走向谢晓峰。

谢晓峰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对刚才所有的事都完全无动于衷。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剑客,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冷酷、无情。

尤其是在决战之前,更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到自己的情绪。

——就算你老婆就在你身旁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也要装作没看见。

这是句在剑客们之间流传很广的名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出来的。可是大家都承认它很有道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

谢晓峰仿佛已做到了这一点。华少坤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尊敬之色。

谢晓峰却在看着他手里的木棍,忽然道:“这是件好武器。”

华少坤道:“是的。”

谢晓峰道:“请。”

华少坤点点头,手里的木棍已挥出,刹那间就已攻出三招。

这三招连环,变化迅速而巧妙,却没有用一招剑招。

慕容秋荻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谢晓峰只要用一招就可将木棍削断。

想不到他却没有用她想像中的那一招,只用剑脊去招华少坤的手。

慕容秋荻眼睛亮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华少坤为什么要用木棍。

因为他知道谢晓峰绝不会用剑去削他的木棍,谢家的三少爷绝不会在兵刃上占这种便宜。

既然不肯用剑去削他的木棍,出手间就反而会受到牵制。

所以华少坤选择木棍作武器,实在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聪明。

慕容秋荻忍不住微笑,走过去拉住谢凤凰冰冷的手,轻轻的道:“你放心,这一次华先生绝不会败的。”

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在一招间就可决定,只不过这决定胜负的一招,并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是第几十招,几百招。

现在他们已交手五十招,华少坤攻出三十七招,谢晓峰只还了十三招。

因为他的剑锋随时都要避开华少坤的木棍。

——作为一个剑客,最大的目的就是求胜,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达到这目的。

谢晓峰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太骄傲。“骄者必败。”想到这句话,慕容秋荻心里更愉快,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响,木棍一打剑脊,谢晓峰的剑竟被震得长虹般冲天飞起。

谢晓峰后退半步,竟说出了这一生从未说过的三个字:“我败了!”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上山坡。华少坤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追击,追上去的是谢掌柜。

娃娃也想追上去,慕容秋荻却拉住了她,柔声道:“你跟我回去,莫忘了我那里还有个人等着你去照顾他。”

这时飞起的长剑已落下,就落在谢凤凰身旁,剑锋插入了土地,剑柄朝上,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剑拔起来,就好像是有人特地送回来的一样。

谢晓峰的人已去远,华少坤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一战击败了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吐出了一口已压积二十年的怨气,可是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光彩,反而显得说不出的颓丧。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走回来,脚步沉重得就好像拖着条看不见的铁链。

谢凤凰既没有为他欢呼,也没有去拔地上的剑,只是默默的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她了解他的丈夫,也明白为什么他在战胜后反而会如此颓丧。

华少坤忽然问:“你不要那柄剑了?”

谢凤凰道:“那是谢家人的,我却已不是谢家的人。”

华少坤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柔情与感激,又过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向慕容秋荻长长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请吩咐。”

华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为我在这柄剑旁立个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么样的石碑?”

华少坤道:“石碑上就说这是三少爷的剑,若有人敢拔出留为己用,华少坤一定要去追回来,不但追回这柄,还要追他颈上的头颅,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他为什么要为他的仇敌做这种事?

慕容秋荻既没有问,也不觉很奇怪,立刻就答应:“我这就叫人去刻石碑,用不着半天就可以办妥了,只不过……”

华少坤道:“怎么样?”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顽童村夫从这里经过,将这柄剑拔走了呢?他们既不认得三少爷,也不认得华先生,甚至连字都不认得,那怎么办?”

她知道华少坤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就说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这里造个剑亭,再叫人在这里日夜轮流看守,不知华先生认为是否妥当?”

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华少坤除了感激外,还能说什么?

慕容秋荻却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有时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对别人怎么样,别人却都对他很不错。”

华少坤沉思着,缓缓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山坡后是一片枫林,枫叶红如火。

谢晓峰找了块石头坐下,谢掌柜也到了,既没有流汗,也没有喘气。在酒店里做了几十年掌柜后,无论谁都会变得很会做戏的,只不过无论谁也都有忘记做戏的时候。

直到现在,谢晓峰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真正了解过什么人?

慕容秋荻?

华少坤?

谢掌柜已叹息着道:“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弄不懂。”

谢晓峰并没有告诉他这本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只淡淡的问道:“什么事你不懂?”

谢掌柜盯着他,反问道:“你真的败了?”

谢晓峰道:“败就是败,真假都一样。”

谢掌柜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给了什么人都一样。”

谢晓峰道:“你明白就好!”

谢掌柜叹了口气,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还是糊涂些好!”

谢晓峰显然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件事,立刻改变话题,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马不停蹄的赶来,还没有找到你,慕容姑娘就已经找到了我。”

谢晓峰道:“然后呢?”

谢掌柜道:“然后她就把我带到山坡下那间小客栈去,她去见你的时候,就叫我们在外面等着,我们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谢晓峰冷冷道:“是不是不敢进去打扰我们的好事?”

谢掌柜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们的关系总比别人特别些。”

谢晓峰冷笑,忽然站起来,道:“现在你已见到我,已经可以回去了。”

谢掌柜道:“你不回去?”

谢晓峰道:“我就是真要回去,也用不着你带路。”

谢掌柜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苦衷?”

谢晓峰已准备要走。

谢掌柜道:“你想到哪里去?是不是还想像前些日子那样,到处去流浪,去折磨自己?”

谢晓峰根本不理他。

谢掌柜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并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却绝不能不管。”

谢晓峰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谢掌柜道:“你总不能让你的儿子娶一个妓女。”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妓女?”

谢掌柜道:“我知道那个苗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是……”

谢晓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谢掌柜还没有开口,枫林外已有个人道:“是我告诉他的。”

人在枫林外,声音还很远,谢晓峰已箭一般窜出去,扣住了这个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叶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种?

谢晓峰冷笑道:“你还没有死?”

竹叶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长命,我不是好人。”

谢晓峰道:“你想死?”

竹叶青道:“不想。”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最好赶快走得远远的,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竹叶青道:“我本来就要走了,有份礼我却非得赶快去送不可!”

谢晓峰的瞳孔又在收缩:“什么礼?”

竹叶青道:“当然是那位苗子姑娘和小弟的婚礼,既然有慕容夫人作主婚,游龙剑客夫妇为媒证,我这份礼当然是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着,又问道:“三少爷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礼去?”

谢晓峰的手也已变得冰冷。

竹叶青道:“夫人怜惜那位苗子姑娘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爷欣赏怜惜的人,所以才作主将她许配给小弟。”

谢晓峰的手突然握紧,竹叶青脸上立刻沁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却知道三少爷一定不会同意这件婚事。”

他压低声音:“只不过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气,若有人一定不许他做一件事,他也许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爷如果想解决这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会替人解决难题,竹叶青无疑正是这种人。

没有薪火,釜中无论煮的是什么都不会熟,没有新娘子,当然也就不会有婚事。

握紧的手已放松,谢晓峰已在问:“他们的人在哪里?”

竹叶青吐出口气,道:“大家虽然都知道城里有大老板这么样一个人,可是见过他的人并不多,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更少。”

谢晓峰道:“你知道?”

竹叶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们住在哪里?”

竹叶青道:“仇二、单亦飞,和游龙剑客夫妇也在,他们都很赞成这件婚事,是不会让人把新娘子带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们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带路,三少爷无论想带谁走都方便得很。”

谢晓峰盯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热心?”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那位苗子姑娘对我的印象一定不太好,小弟又是夫人的独生子,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后我只怕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看着谢晓峰的伤口:“可是我现在过的日子还算不错,这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大夫,什么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夜。

华少坤悄悄的从床上披衣而起,悄悄的推开门走出去。谢凤凰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叫住他,问他要去哪里。她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单独到外面走走。近年来他们虽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样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让她觉得满足快乐,尤其是今天,他对她的温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确是个好丈夫,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

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走出去,她心里充满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让他再多活几年,过几年快乐平静的日子,忘记江湖中的恩怨,忘记谢晓峰,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

她希望他回来时就已能够忘记,她自己也不愿想得太多。

然后她就在朦胧中睡着,睡着了很久,华少坤还没有回来。

广大的庭园,安静而黑暗。华少坤一个人坐在九曲桥外的六角亭里,已坐了很久。经过了一次无限欢愉恩爱缠绵后,他还是睡不着。他不能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夜渐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时候,他看见一条人影从山石后掠过,肩上仿佛还背负着一个人,等他追过去时,已看不见了。

但是他却听见假山里有人在低语,仿佛是竹叶青的声音。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他带走的那个人,就是娃娃。”

竹叶青的声音里充满挑拨:“他在你母亲订亲的那天晚上,带走你的母亲,又在你订亲的晚上,带走你的妻子。连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怒喝:“住口!”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小弟。

竹叶青却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虽然破旧,却很清静,又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找他们,你最好也不要去,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假山里已有条人影箭一般窜出。

幸好这时华少坤已跃上假山,伏在山顶上,他认得出这个人正是小弟,也认得出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是竹叶青。

但是他暂时还不想露面,因为他已决心要将这件阴谋连根挖出来。

他决心要为谢晓峰做一点事。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见他卧房窗里的灯光。

他就住在离假山不远的一个单独院子里,外面有几百竿修竹,几畦菊花。

卧房里既然有灯光,紫铃一定还在等着他,今天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有权好好享受一个晚上,也许还要先喝一点酒。

门没有锁。住在这里的人用不着锁门,锁也没有用。

他可以想像得到紫铃一定已经赤裸着躺在被里等着他,却想不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仇二居然也在等着他。

灯前有酒,酒已将尽,仇二显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坐在他旁边斟酒的是紫铃。

她并不是完全赤裸着的,她穿着衣服,甚至还穿了两件。

可是两件加起来还是薄得像一层雾。

竹叶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现在你已回来,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竹叶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来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仇二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惊讶与怀疑,等他快走出门,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竹叶青停下来,道:“你还想要什么?”

仇二道:“还想问你一句。”

竹叶青转过身,面对着他,等着他问。

仇二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本该不问的,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又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脸在笑,瞳孔却在收缩,又问道:“你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有被你出卖的?”

竹叶青淡淡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应该懂得的,因为你几乎已经把我卖了一次。”

他不让竹叶青开口,又道:“黑杀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借茅一云的手杀了他们,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及时赶来接应,茅一云就不至于死,可是你却故意迟迟不发讯号,因为你还要借谢晓峰的手,杀茅一云。”

竹叶青既不反驳,也不争辩,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听。

仇二道:“小弟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将他带给了谢晓峰,就算谢晓峰不忍杀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头撞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这种气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剑柄:“所以我才要特地来问问你,你准备几时出卖我?把我卖给谁?”

竹叶青又笑了,微笑着站起来,面对窗户:“外面风寒露冷,华先生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请进来喝杯酒?”

窗子没有动,门却已无风自开,又过了很久,华少坤才慢慢的走进来。

四十岁之前,他就已身经百战,也不知被人暗算过多少次。

直到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一向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竹叶青,道:“我本不该来的,现在却已来了,那些话我本不该听的,现在却已听见,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微笑道:“我就知道华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一定还在想着今晨的那一战,所以早就准备送些美酒去,为华先生消愁解闷。”

他答非所问,好像根本没听见华少坤在说什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一个滚烫的热山芋抛了回去。

第二十九 患难相共

华少坤脸色果然变了,厉声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消愁解闷?”

竹叶青道:“因为华先生是个君子。”

他的笑忽然变得充满讥诮:“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华少坤的手已抖,显然在强忍着怒气。

竹叶青道:“今晨那一战,是谁胜谁负,你知道得当然比谁都清楚。”

华少坤的手抖得更厉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该当着你妻子的面,承认你自己输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华少坤用力握紧双拳,道:“说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也像我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就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会觉得羞愧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晓峰。”

他冷冷的接着道:“所以现在若有人问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妨告诉他,你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懦夫。”

华少坤盯着他,一步步走过去:“不错,我是个懦夫,但是我一样可以杀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嘶哑,收缩的瞳孔忽然扩散。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吃惊的看着他,想动,却没有动。

竹叶青道:“你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叶青道:“他已是个老人,体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没有迷药,还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变色道:“迷药?”

竹叶青淡淡道:“这里的迷药虽然又浓又苦,但若混在陈年的竹叶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我也是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扑过来,却撞翻了桌子。

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在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起来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知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药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玲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拼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湿透了。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坐在他们吃饭时总要特地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你若看见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们都以她为荣。

炊火早已熄灭,连灰都已冷透。狭小的厨房里,已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温暖,那种可以让人一直暖人心底的肉汤香气,也永远不会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得到过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满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肉捧上来时,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比剑光还亮。

剑光闪动,剑气纵横,鲜血飞溅,仇人倒下。

——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

——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究竟是谁比较快乐?

是阿吉?

还是谢晓峰?

门悄悄的被推开,一个纤弱而苗条的人影,悄悄的走了进来。

这是她的家,这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现在她又回来了。

带她回来的,是个胖胖的陌生人,却有一身比燕子还轻灵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

她不认得这个人。

她跟他来,只因为他说有人在这里等她,只因为等她的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轻轻道:“坐。”

这是他们为她留的位子,她回来,就应该还给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这张椅子上,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长长披下来,态度温柔而高贵,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那时他就希望自己以前从未看过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总不能让谢家的后代娶一个妓女做妻子。

——妓女,婊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时感觉到的那种热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动时的那种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要大些。

小弟还是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做那种事的,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她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惟一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但是小弟才十五岁,小弟是谢家的骨肉。

娃娃已坐下来,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来,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谢晓峰迟疑着,终于道:“我见过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受的伤已没事了,现在也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请那位谢掌柜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谢晓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要我嫁给小弟。”

她还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凄凉。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对我好,照顾我,只不过是同情我,可怜我,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

谢晓峰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位慕容夫人,因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为她用不着出卖自己去养她的家,用不着做婊子。”

她的泪已流下,忽然放声大哭:“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有人真正的爱她。”

谢晓峰的心在刺痛,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过去,轻抚她的柔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已痛苦般扑倒在他怀里。

对她说来,能够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么忍心将她推开?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门被用力撞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门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充满了恨。

谁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谁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也许小弟已知道。也许谢凤凰也知道。

华少坤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发现的。他的咽喉已被割断,衣服上、手上、苍白的须发上都是血。他身旁还有把血刀。

没有人能形容出谢凤凰看到她丈夫尸身时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只疯狂的野兽,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烧,再用刀切,烧成粉末,切成浓血。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个时辰后,她才总算渐渐平静。

可是她还在不停的流泪。

二十年患难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关,深入骨髓的感情。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他死?

死得这么惨!她的悲伤忽然变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们放开我,让我坐起来。”

天虽然已快亮了,桌上还燃着灯,灯光照在慕容秋荻脸上,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谢凤凰已在她对面坐下,泪已干了,眼睛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伤可以令人疯狂,真正的仇恨却能令人冷静。

她冷冷的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慕容秋荻道:“你为什么错了?”

谢凤凰道:“因为我们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战,败的并不是谢晓峰,而是华少坤,可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慕容秋荻不能否认。

谢晓峰的那柄剑,若是真正被震飞的,又怎么会恰巧落在谢凤凰手里?

他借别人的一震之力,还能将那柄剑送到谢凤凰手里,这种力量和技巧用得多么巧妙?

谢凤凰道:“谢晓峰本来不但可以击败他,还可以杀了他,可是谢晓峰没有这么做,所以现在杀他的人,也绝不会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认。

谢凤凰盯着她,道:“所以我想问你,除了谢晓峰外,这里还有什么人能一剑割断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沉思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个人。”

谢凤凰道:“谁?”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谢凤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难道你说他……他是自杀的?”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会,绝不会,为了我他绝不会这么做。”

慕容秋荻叹了口气,道:“他这么做,也许就是为了你。”

她接着又道:“因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败的是他,你不忍说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这种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像他那么刚烈的人,怎么能忍受?”

谢凤凰垂下头,黯然道:“可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没有谢晓峰,他就不会死!”

她自己是女人,当然很了解女人。女人们在自己悲伤愤怒无处发泄时,往往会迁怒到别人头上。

谢凤凰果然立刻又抬起头,道:“谢晓峰也知道他的脾气,也许早就算准了他会走上这条路,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慕容秋荻轻轻的叹了口气,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谢凤凰又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听说只有你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确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凤凰道:“为什么没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出手也不够快,虽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绽在哪里,等我一招发出时,已来不及了。”

她叹息着,又道:“这就像我虽然明明看见有只麻雀在树上,等我去捉时,麻雀已飞走。”

谢凤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诉过一个人,因为只有他那柄剑,或许能对付谢晓峰。”

谢凤凰道:“这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小弟已转身冲了出去,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冲了出去。他已亲眼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算亲眼看见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还不了解这句话,也不想听人解释,只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受了伤害,纵然他对娃娃并没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该背叛她,谢晓峰更不该。

谢晓峰了解这种感觉。他也曾受过欺骗,受过伤害,也曾是个倔强而冲动的热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他知道谢掌柜一定会照顾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顾小弟。

只有他能从这少年倔强冷酷的外表下,看出他内心深处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后,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他也知道,谢晓峰若是决心想跟住一个人,无论谁都休想甩脱。

谢晓峰没有开口。

因为他也知道,这少年若是决心不想听人解释,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天已经亮了,日色渐高。

他们从陋巷走入闹市,从闹市而走入荒郊,已从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过客大都行色匆匆。

现在秋收已过,正是人们结算这一年盈亏利息的时候。有些人正急着要将他们的收获带回去和家人分享。有些人带回去的,却只有满心疲劳,和一身债务。谢晓峰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过?有什么收获?——这一年是我亏负了别人,还是别人亏负了我?有些人的账,本就是谁都没法子算得清的。

正午。

他们又走进了另一个城市,走上了热闹的花街。

不同的城市,同样的人,同样在为着名利和生活奔波。同样要被恩怨情仇所苦。

谢晓峰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小弟已停下来,冷冷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还没有开口,小弟忽然问:“你一再跟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已决心准备要好好照顾我?”

谢晓峰承认。他忽然发现小弟了解他,就正如他了解小弟一样。

小弟道:“我已走得累了,而且饿得要命。”

谢晓峰道:“那么我们吃饭去。”

小弟道:“好极了。”

他停下来的地方,就在“状元楼”的金字招牌下,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里面那和气生财的胖掌柜,正在对着他们鞠躬微笑。

“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再来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不能少。”

这就是小弟点的菜。

胖掌柜微笑鞠躬:“不是小人夸口,这地方除了小号外,别家还真没法子在仓促间办得出这么样一桌菜来。”

小弟道:“只要菜做得好,上得快,赏钱绝不会少。”

胖掌柜道:“却不知还有几位客人?几时才能到?”

小弟道:“没有别的客人了。”

胖掌柜道:“只有你们两位,能用得了这么多的菜?”

小弟道:“只要我高兴,吃不了我就算倒在阴沟里去,也跟你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