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限难免 已成白痴

    夕阳已西堕,浅霞虽然仍绚烂,树林中因为枝叶浓密,比林外阴暗得多。

    火郎君倏的扬手,三支金属小管子“夺夺夺”的插在薛无极身前一丈之处!

    管子的上端旋即冒出一股火焰。

    周围立时亮起来。

    火光照射下,薛无极面色惨白。

    五行追命相顾一眼,分别从五个方向扑前去。

    人未到,水郎君一口酒箭先已射至!

    薛无极贴着崖边一株树的树干长身拔起。

    酒箭从他的脚下射过,射在树干上,坚实的树干之上“笃笃笃笃”的多了无数凹洞。

    金郎君的十五颗弹丸相继射至。

    薛无极手一扳树干,人又升亢六七尺,弹丸都打在树干之上。

    他方待继续升高,从树梢之上开溜,头顶一丈火光一闪,霹雳一声,突然出现了一团老大的火球,树梢瞬息燃烧起来。

    火郎君的火药暗器也出手了。

    薛无极又叹息一声,拔起的身子,贴着树干迅速的落下。

    木郎君的剑,土郎君的一把铁铲子立即杀上!

    那把铁铲子一共三截,合起来只长二尺许,乃是土郎君开凿地道不可缺少的工具,他方才一直都是插在腰背后,现在才撤在手中,“喀登”的展开,便成了六尺长的兵刃!

    铲口锋利之极,挡在前面的一株小树一触立断,那把铁铲去势未绝,继续插向薛无极。

    木郎君一刺也就是十七剑!

    薛无极急闪。

    闪左,水郎君一脚咽喉处踢来,闪右,金郎君双拳胸腹间击倒。

    薛无极尖啸一声,身形倒翻,竟然翻出了断崖边缘!

    拳脚剑铲全都落空,薛无??半空中无处着力,急堕断崖之下。

    五行追命齐都一怔,急步奔至崖边,探头下望。

    薛无极赫然双手入土,斜吊在崖下半尺之处,他们方探头出来,霍一脚便自崖下勾上,正勾着水郎君脚踝!

    水郎君双脚苦练多年,凌空一踢,开碎裂石,下盘本来是极稳,可是这下子猝不提防,竟然被那一脚勾倒,跌出断崖之外,惊恐下不觉脱口一声惨叫。

    惨叫声由高而低,水郎君矮胖的身躯迅速被一片黝黑吞噬!

    薛无极连随松手,身形亦向断崖下泻落!

    金郎君惊怒交集,弹丸连串追射薛无极,火郎君虎吼一声,火药暗器亦出手!

    “轰轰轰”连声霹雳,断崖下火光乱闪!

    薛无极一声惨呼突然从下面传上来,凄厣而尖锐!

    火郎君听得真切,垂手闷哼道:“若教你逃得性命,我们叫什么五行追命!”

    土郎君旁边一声叹息,道:“这个称呼以后还是得改改!”

    火郎君一怔,随即亦叹息一声。

    金郎君忍不住插口问道:“这个断崖到底有多少丈?”

    土郎君道:“深不可测。”

    金郎君又问道:“掉下去以你看……”

    土郎君苦笑道:“纵使武功怎样高强,除非极尽小心,否则也是凶多吉少!”

    他摇头一顿,道:“这片断崖非独笔直如削,而且满布尖石,一步差错,例会纷身碎骨。”

    金郎君并不怀疑土郎君的说话。

    在设置陷井之前,土郎君他们必须先清楚附近的地形,尤其土郎君,在这方面简直是一个专家,他的说话已完全可以代表火郎君与木郎君的意见。

    一步差错也会粉身碎骨,何况水郎君是猝不提防,给薛无极一脚勾跌下去。

    薛无极那一脚无疑是有心,却并非特别针对水郎君,只不过水郎君刚好在那个位置。

    他们四人都可能丧命在那一脚之下,现在就等于在鬼门关之前转了一趟。

    所以在伤痛之余,他们仍然为自己庆幸。

    四人在断崖边缘呆了片刻,才先后转过身子。

    金郎君吁了一口气,道:“虽然折了一人,我们总算已经击杀云飘飘,完成使命了。”

    木郎君道:“现在应该进行我们的计划了。”

    火郎君沉吟着道:“就只怕苏仙毫不知情。”

    木郎君道:“她是云飘飘的心腹。”

    火郎君道:“好像云飘飘这种女子,以我看未必会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木郎君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依照原定计划去进行,即使是失败,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郎君颔首道:“这个倒是。”

    木郎君接道:“而且云飘飘那里,现在就已经有二万五千两黄金等着我们。”

    金郎君笑笑,道:“二万五千两黄金其实已经不少的了。”

    火郎君微喟道:“可惜满足不了我们。”

    金郎君道:“所以,计划还是要进行的。”

    土郎君突然插口道:“不过我们的行动得小心,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大大不妙了。”

    金木火三人亦皆心头一凛。

    土郎君一笑,又道:“话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险,却是不怕冒险!”

    金郎君道:“只要成功,凭我们的经验,难道还有人追得到我们的命?”

    土郎君连连点头,道:“那么我们现在就进行第一步的计划——先将云飘飘的尸体放在周鹤的庄院门前,让苏仙吃惊一下。”

    金木火各自点头,一齐举起了脚步。

    这五行追命究竟是什么人?

    周鹤苏仙又是什么人?

    中原武林,若说到豪爽,当然得首推李东阳。

    座无虚席,门不停宾,“中原李孟当”之名,早就已传遍天下。

    李东阳之外,相信就得数周鹤。

    “万家生佛”,周鹤武当出身,文武双全,字画剑称三绝,声名之盛,并不在李东阳之下。

    这却都已经成为过去。

    七杀手血洗李家庄,“中原李孟尝”满门老幼都无一幸免,沈胜衣八百里追猎,怒歼七杀手,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至于周鹤已绝足江湖有两年,但朋友只要找到上门,又如果真正需要帮助,也还是毫不吝惜。

    十年的经验积聚下来,他已经懂得应该去帮助那些真正有困难的人,亦分辨得出,什么人真正需要帮助。

    所以,近年来,已很少人称呼他“万家生佛”了。

    事实他已经没有这种能力,因为他偌大的一份家财已早已剩余无几。

    举个例,一万两黄金一个人化,无疑不容易化光,但一万个人来化,却容易得很。

    李东阳生财有道,化得去,赚得回,周鹤却没有这种本领。

    他最本领是写字,其次是写画。

    再其次才是用剑。

    星淡,月明。

    夜正深。

    周家庄外,一骑东来。

    马已倦,鞍上人却仍然精神抖擞,一个身子枪也似挺直。

    白衣散发,二十五六年纪。七尺长短身材,眉如剑,目似星,鼻高,唇薄,不就是左手一剑横扫十三杀手,名震江湖的侠客沈胜衣。

    每个人都难免有判断错误的时候,沈胜衣也没有例外。

    他虽然不是第一次经过这附近,这一次仍然错过了宿头。

    幸好他并没有忘记这附近也住有一位朋友——

    “万家生佛”周鹤。

    两年前他曾经作客周家庄,那时候的周家庄日夜大开门户,不少江湖豪杰路经这附近,都宁可不入客栈,直趋周家庄,喝几口美酒,交几个朋友。

    错过宿头的更就不在话下。

    主人也实在好客,无论你什么时候到来,都有下人替你安排食物及房间。

    如果你喜欢热闹,尽可以到庄院的大堂,那儿终夜华灯高悬,光如白昼,不分昼夜都聚着好些江湖豪杰,煮酒论剑或铜琶铁板狂歌大江东去。

    是以附近虽然有不少庄院,纵使初来的朋友,亦不难知道那—座是周家庄。

    这却是两年前的情形。

    现在沈胜衣已经来到庄院之外,几乎就以为走错地方。

    门墙依旧,整个庄院却笼罩在一片黑暗寂静之中。

    既听不到昔日的狂歌笑语,也看不到昔日辉煌的灯光。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胜衣心头一凛,不觉催快了坐骑,望庄门那边急奔。

    周鹤绝不是沽名的钓誉之徒,武功虽然不大好,却见义勇为,是个真正的侠客。

    沈胜衣十分高兴能够有一位这样的朋友,对于这位朋友的遭遇,当然也是关心得很。

    庄院紧闭,檐下仍然高悬着两个大灯笼。

    凄冷的灯光照耀之下,门前石阶之上赫然仰面倒着一个女人。

    淡紫的衣衫,苍白的脸庞,一头秀发披散在地上,那照耀在她身上的灯光,迷迷蒙蒙竟仿佛就像是从她的身上透出来,充满了一种妖异的诱惑。

    她的眼睁大,眼瞳也像是笼上了一层雾也似,丝毫生气也没有。

    无论怎样看,她都只是像一个死人,但魂魄,仿佛又并未完全消散。

    这个女人也就是江湖上一个可怕的杀手,“七杀庄”的主人云飘飘。

    认识云飘飘的人不多。

    沈胜衣也不认识。

    他收疆勒马,滚鞍跳下,自然就走上石阶,俯身探手,按住云飘飘的腕脉,久久不放。

    倏的他剑眉一皱。

    一一这个女人脉搏几乎完全停顿,外面却不见伤口,显然就伤在内里,伤得那么重,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她躺在这里,莫非本来是周鹤的朋友,负伤逃来,不支倒下。

    ——无论如何,先将她抱进去,周鹤庄院内多的是名贵药材,也许能够保住她的性命。

    沈胜衣沉吟着抱起云飘飘,上前去拍门。

    好一会,大门才打开,一个老花头打着灯笼探首出来,一见他就脱口道:“沈公子!”

    沈胜衣一笑,道:“寿伯,还认得我么?”

    老苍头放声大笑,道:“沈公子也记得老奴的名字,老奴又怎么会不记得沈公子了”

    沈胜衣道:“周兄可在?”

    寿伯道:“在,快请进来。”

    沈胜衣抱着云飘飘一步跨入,寿伯目光一落,惊问道,“这位姑娘……”

    “伤得很重。”

    “什么人这样大胆,竟然伤害公子的朋友。”

    “我不认识她。”

    寿伯一愕,连随点头道:“那么是公子路见不平救回来的了。”

    沈胜衣道:“这位姑娘乃是负伤倒在这里门前的石阶上。”

    寿伯怔住。

    沈胜衣接着道:“你看看,是否认识她?”

    寿伯举起灯笼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道:“从未见过她。”

    沈胜衣道:“也许她与周兄相识,或者知道附近有周兄这个人,负伤走来求救,不支倒在门外。”

    寿伯道:“主人的朋友曾经在这个庄院出入的,我大都认识。”

    一顿接道:“不过这是他在外面认识的亦未可知。”

    沈胜衣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位姑娘救醒再说,周兄在哪里?”

    寿伯道:“还在书斋里写画。”

    沈胜衣笑道:“他还是那个脾气。”

    寿伯道:“可不是,一动笔便是四五个时辰。”

    沈胜衣道:“事不宜迟,救人要紧,我这就抱这位姑娘到画斋去找他。”

    寿伯手指道:“书斋在那边,公子记性那么好,一定还没有忘掉。”

    沈胜衣道:“没有。”

    寿伯道:“老奴脚步慢,公子请先走一步。”

    沈胜衣点头放步那边走去。

    寿伯又差别道:“门外那匹马是不是公子的坐骑?”

    “劳烦你将它拉到马厮。”沈胜衣人已在三丈外。

    寿伯遥呼道:“公子放心,我自会教人安置妥当,跟着送茶点进去书斋。”

    沈胜衣道:“不用。”

    这两个字出口,人已消失不见。

    书斋在西院,是一个独立的地方,周围遍植花草树木,左侧有一个荷塘。

    一半的书斋正是建筑在那一个荷塘之上。

    日间鸟语花香,推窗外望,一片碧绿,清风徐来,那种幽静美丽,不难想像。

    现在夜深,灯光迷蒙更觉幽静。

    院子里夜雾迷离,在外面望来,灯光自然也觉得迷蒙,书斋之内的灯光其实非常明亮。

    灯光下一人独立,目光落在书案上。

    那上面放着笔墨诸般绘画工具,还有一幅画,墨尚未完全干透,显然方完成不久。

    画中有一株松树,其下对站着一个书生一个童子,旁边一道溪流,来自高山上的一条瀑布。

    山外还有山,烟云中隐现。

    这个人看了一会,又拿起笔来,在画右上角空白之处,写下了一首诗。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然后就是一行字。

    ——武当周鹤春夜写于书斋并录贾岛句。

    画很好,字写得更好。

    这个人正是周鹤。

    四壁都满挂书画,无不是出自周鹤手笔。

    他武当出身,亦颇负剑名,但书画方面的成就却远在剑术之上。

    就外表来看,他也是只像一个书生,不知底细的人,很难想像他竟然会用得一手好剑。

    字写罢,周鹤放下笔,吁了一口气,仿佛放下的乃是千斤重担。

    他连随退后两步,看似要仔细欣赏一下,倏的侧首,目注门口。

    即时风声一响,沈胜衣抱着云飘飘出现门外。

    周鹤看见,先是—怔,接而大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人深夜找来,原来是沈兄,什么时候到?”

    沈胜衣道:“方到。”大步跨入。

    周鹤迎前道:“怎么不教人通知一声,好让我接你?”

    沈胜衣道:“老实话,我是错过了宿头才想到来你这儿。”

    “交着你这种朋友实在不错极了!”周鹤放声大笑了起来。

    沈胜衣盯着周鹤,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

    因为周鹤的笑声虽则还是那么爽朗,眉宇间显然隐重忧,人比两年前最少老了十年。

    两年前沈胜衣到访的那天,周鹤刚足三十岁,现在他看来,竟已像四十出头。

    一个人这样,通常都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又或者忧虑过度。

    究竟是什么回事?

    沈胜衣正想问,周鹤目光已落在怀中的云飘飘,面上诧异的道:“你这位朋友怎样了?”

    沈胜衣反问道:“这个女人你不认识么?”

    周鹤一呆,摇头道:“沈兄怎么这样问?”

    沈胜衣道:“她是昏倒在你庄院门前石阶之上。”

    周鹤更诧异,走进去仔细端详了云飘飘一会,道:“陌生得很。”

    沈胜衣道:“那么大概是知道有你这位大侠客,负伤走来这儿向你求救,不支倒在门外。”

    周鹤道:“也许,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的了。”

    他连随问道:“伤得重不重?”

    沈胜衣答道:“重得很,而且还是内伤。”

    周鹤道:“你看可有救?”

    沈胜衣肯定的道:“有是有,却要用你几种名贵的药材。”

    周鹤道:“不要紧,我这儿药材反正多着,正怕它们放久了失去功效。”

    他过去拉开书斋后面的一扇门户,道:“所有药材都在这里头,你看那些才合用?”

    沈胜衣横移两步,将云飘飘放在旁边的一张竹榻之上,然后走过去,一面道:“怎么你把药材放在书斋内?”

    周鹤道:“因为我在书斋的时候最多,救人有时候一刻也耽搁不得,立即就要给药用。”

    他当先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小房间,一排排紫檀架子之上,大缸小瓶也不知几多,都贴上一方白纸,清清楚楚的写下里面装载的是什么药材。

    沈胜衣目光游移,倏的问道:“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鹤呆一呆之后好像才明白沈胜衣在问什么,道:“你是问这间庄院为什么这样子冷清?”

    沈胜衣颔首,道:“为什么?”

    周鹤道:“两个原因,一是我的家财已花得七七八八。”

    沈胜衣道:“这是你惟一比不上李东阳的地方。”

    周鹤微喟道:“李东阳生财有道,这边花钱,那边赚钱,所以钱始终花不尽,我却是只懂得花钱。”

    沈胜衣道:“第二个是什么么原因?”

    周鹤道:“我忽然发现到这里吃喝的十有九都不是真正英雄豪杰。”

    沈胜衣笑笑问道:“你怎样发觉?”

    周鹤道:“两年前的一天,卧虎沟‘夺命三煞’率领手下百人洗劫邻镇,当时在我庄院之内也有食客百人,无不是所谓英雄豪杰,所以我接到消息,立即请他们与我一起前去抢救。”

    沈胜衣道:“‘夺命三煞’绝非寻常可比。”

    周鹤道:“所以我的话还未说完,那些英雄豪杰便已经散去一半,到出发,那一半又不见了一半,一路上再散掉十七八,到抵达邻镇,连我在内也不过六人。”

    沈胜衣道:“总算还有五个人与你一齐。”

    周鹤道:“所以我应该满足的了。”

    沈胜衣道:“以六对百,我倒替你们捏一把冷汗。”

    周鹤道:“幸好我们到达的时候,夺命三煞已率众离开。”

    沈胜衣道:“也就是那时候开始,你将庄院关闭。”

    周鹤道:“其实是他们无颜再来,我看见门庭冷清如此,才硬起心肠,索性把门关起来。”

    一顿笑道:“不过朋友找上门来,我还是倒屣相迎,绝不会待慢。”

    沈胜衣道:“对于那件事,我看你似乎仍然耿耿于怀。”

    周鹤道:“何以见得?”

    沈胜衣道:“难道你还没有发觉自己怎样憔悴?”

    周鹤苦笑,欲言又止。

    沈胜衣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发现需要的几种药材,正在举步走过去。

    在他的后脑并没有长眼睛。

    夜更深。

    四更将尽,云飘飘终于更醒过来。

    金郎君的弹丸虽然不少打在她的要害上,可是由于她内力深厚,竟能够保住性命,气息当时却是比游丝还要弱,体内一切的机能亦几乎完全隐于停顿地步。

    以五行追命的经验尚且未发觉她仍然生存,生机的微微弱可想知。

    也算她走运,遇上沈胜衣这种武功那么高强,又那么小心,而且还涉足医术的人,否则只怕都免将她当做死人看待。

    沈胜衣救她却也不容易,药材之外,还要用内力度进她体内,打通她闭塞的经脉。

    她并非周鹤的朋友,可是沈胜衣仍然这样做。

    在别人眼中,沈胜衣也许是一个傻瓜,做这种傻事在沈胜衣来说,却已不是第一次。

    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女人乃是一个杀手,而且曾经收下薛无极二万五千两黄金,准备来取自己的人头。

    到云飘飘醒来的时候沈胜衣一身衣衫已经尽被汗水湿透。

    看见云飘飘嘴角翕动,一个头乱摇,沈胜衣才松过一口气。

    周鹤都看在眼内,不由得暗暗点头。

    有一个好像沈胜衣这样的朋友,周鹤在欣慰之余,又不由感慨万千。

    云飘飘并不是故意将头来乱摇,完全是因为她的脑袋实在疼痛。

    那种疼痛有如尖针般刺入她的脑子,一阵又一阵,持续了有一盏茶之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然后他以一种近乎傀儡的动作缓缓从竹榻从起了身子。

    沈胜衣周鹤韵目光都集中在云飘飘面上。

    云飘飘仿佛仍然未知道他们的存在,周围围张望了一会,好像突然发觉两人也似,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沈胜衣自我介绍,说道:“在下沈胜衣……”

    云飘飘浑身倏的一震,哑声道:“沈胜衣!”

    沈胜衣看见奇怪,道:“姑娘莫非认识我?”

    云飘飘想想,痛苦地将头乱摇几下,道:“这个名字好像在那里听过,在那里?”

    她怔在当场。

    沈胜衣正待追问,云飘飘忽然痛苦地摇头道:“怎么我完全想不起来?”

    “想不起就算了,”沈胜衣转顾周鹤。“这位是这儿的主人,‘万家生佛’周鹤,姑娘相信不会陌生的了。”

    云飘飘喃喃自语地道:“万家生佛周鹤又是什么人?我听过这个名字,在那里听过?”

    她又是痛苦摇头。

    沈胜衣周鹤奇怪之极,怔怔望着云飘飘。

    “在哪里?”云飘飘始终想不起来。

    沈胜衣忍不住又问道:“那么姑娘怎会倒在门前的石阶之上?”

    云飘飘又是一怔,反部道:“我怎会来到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这里是周家庄的书斋,姑娘方才重伤昏迷在门外,是我将姑娘抱进来。”

    云飘飘道:“你是说是你救了我?”

    沈胜衣颔首,道:“是谁将姑娘打至重伤?”

    云飘飘呆然慢应道:“是谁?”

    沈胜衣道:“一些也省不起。”

    云飘飘不由自主地点头。

    沈胜衣再问道:“然则姑娘是谁?”

    “我是谁?”云飘飘想了半晌,忽然双手捧脸嘶声道:“我到底是谁?”

    沈胜衣周鹤相顾一眼,不由都怔住。

    云飘飘反覆着那两句话,语声一时高一时低,好—会才将捧着脸的双手松开,惶恐地望着沈胜衣,道:“你告诉我知道我是谁可以不可以?”

    沈胜衣苦笑道:“问题在我根本就不知道姑娘是谁。”

    云飘飘转颜周鹤道:“你呢?”

    周鹤亦自苦笑道:“沈兄将姑娘抱进来我才知道发生什么事。”

    云飘飘呆呆望着两人,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沈胜衣这时候突然留意到云飘飘的眼睛。

    云飘飘的眼睛长得很好看,可是那眼瞳却与她昏迷之时并没有什么分别,有如白痴般呆滞,骤看来更就像一丝生机也没有。

    周鹤也留意到了,低语道:“这位姑娘只怕中受伤太重,影响了脑袋,暂时丧失了记忆。”

    他说得虽然轻声,云飘飘竟然听得真切,脱口道:“那怎么是好?”

    周鹤道:“姑娘不妨委屈在这里暂住下来,以沈兄的医术配合我这里珍藏的药物,相信很快就会痊愈过来。”

    沈胜衣连随道:“在医药方面我懂的实在有限,倒是这附近有几位名医,或者可以提供一些更好的处方,尽快使姑娘恢复记忆。”

    周鹤一想道:“这最好不过。”

    云飘飘盯着他们问道:“为什么你们对我这样好?”

    周鹤笑笑道:“大概我们喜欢帮助人吧。”

    云飘飘接问道:“你们为什么喜欢帮助人?”

    周鹤道:“喜欢就是喜欢了。”

    云飘飘又问道:“帮助人有什么好处呢?”

    周鹤道:“有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云飘飘不假思索地道:“什么话?”

    “助人为快乐之本。”

    “你们原来在寻找快乐。”

    周鹤微喟道:“这样说未尝不可。”

    云飘飘说道:“不助人就没有快乐的了?”

    周鹤道:“一样有,但当然不是那种快乐。”

    云飘飘呆呆地道:“这非要尝试一下不可。”

    周鹤道:“无论如何,那绝对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坏事就是好事,好事不妨多做。”

    云飘飘道:“什么人都应该帮助?”

    周鹤道:“有种人在帮忙之前却是要认真考虑清楚。”

    云飘飘道:“是那种人?”

    “坏人!”

    “怎样才是坏人?”

    周鹤一呆,他现在才发觉云飘飘非独丧失了记忆力,现解力也一时强一时弱。

    一个声音即时道:“这位姑娘分明就是被地府的无常勾去了魂魄。”

    说话的是寿伯。

    在他的思想中没有比这种解释更合理的解释了。

    周鹤忙喝止:“胡说什么?这儿没有你的事情了,快回去睡觉。”

    寿伯虽然有些不服气,还是服从地退了出去。

    云飘飘连随问道:“地府的无常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勾去我的魂魄?”

    周鹤连连摇头道:“姑娘别听他胡说,那有这种事?”

    云飘飘道:“真的没有?”

    “真的!”周鹤的话声却不大肯定。

    云飘飘当然听不出来,她缓缓下了竹榻,站起了身子。

    那个身子却随即一裁,沈胜衣在旁边看得真切,下意识伸手扶去!

    云飘飘一眼瞥见,面色猛一变,欲裁的身子倏的一偏,正好让开沈胜衣的手,右掌同时一翻,一招“分花拂柳”,截向沈胜衣腕脉。

    沈胜衣反应敏锐,沉腕以化解来势。

    云飘飘一招之中竟然暗藏七种变化,一式七变,流水行云般展开。

    沈胜衣一一化解,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惊讶之色。

    周鹤看在眼内,面色亦自一变,脱口道:“好一招‘分花拂柳’!”

    云飘飘应声怔住,道:“什么是分花拂柳?”这刹那之间,她的神态举止又变得迟顿。

    沈胜衣若是在这时候出手,随时都可以将云飘飘击倒,他却没有这样做,一收手,道:“就是姑娘方才施展的那一招武功。”

    云飘飘痴痴地道:“我懂得武功?”

    沈胜衣点头道:“而且高强。”

    去飘飘却问道:“是么?”

    沈胜衣道:“就是那一招‘分花拂柳’已经不容易化解。”

    云飘飘喃喃自语:“分花拂柳……”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的左右手一翻,竟然各自施展了一招‘分花拂柳’,俱都是一招七式。

    沈胜衣大感惊讶,周鹤更瞧得眼都定了。

    云飘飘接连将那招“分花拂柳”施展了三遍才停下,又在那里发呆。

    周鹤不觉一声叹息道:“便是这一招,已经够我应付。”

    沈胜衣目注云飘说道:“姑娘的武功如此高强,在江湖上上定不会是无名之辈。”

    云飘飘凝笑,在书斋之内逡巡起来。

    沈胜衣不由叹了一口气。

    周鹤神色突然一变,道:“以她的武功尚且被伤成这个样子,那个击伤她的人,武功又如何?”

    沈胜衣动容道:“难以想像。”

    云飘飘那边忽的问道:“这些是什么?”

    沈胜衣周鹤循声望去,只见云飘飘正站在书案前,手指着周鹤方才完成的那幅画。

    周鹤目光一落,道:“高山。”

    云飘飘奇怪地道:“这些一团一团的就是高山。”

    周鹤这下子才看清楚,道:“原来你问的是那些,那些不是高山。”

    云飘飘道:“那是什么?”

    沈胜衣应道:“云!”

    云飘飘浑身如遭电殛,猛一震,失声道:“云?”

    沈胜衣看在眼内,忙问道:“云与你有何关系?”

    云飘飘却反问道:“云又是什么?”

    沈胜衣不禁有些啼笑皆非,道:“这样说,只怕难说得你明白。”

    他心念忽然一动,道:“来这边。”移步向窗前。

    云飘飘走了过去!

    凭窗外望,可以看见那个荷塘,也可以看见荷塘上的天空。

    星漫天,仍是那么淡。

    明月已将落在西面的短墙之上。

    离开明月没有多远的夜空之中,飘浮着几片夜云,苍白而凄凉。

    不用沈胜衣指点,云飘飘已然脱口道:“那些就是云?”

    沈胜衣道:“正是!”

    云飘飘忽然又变手捧住了脑袋?痛苦的呻吟道:“云到底与我有何关系?”

    她重复着这句说话,既凄凉又傍徨。

    沈胜衣安慰道:“不用心急,始终你都曾省起的!”

    云飘飘望着沈胜衣,哀声道:“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云的事情!”

    沈胜衣道:“可以。”

    云飘飘痴痴的望着沈胜衣道:“你说啊。”

    沈胜衣想想,道:“云是变幻多端的,自古以来不少人常常把云看做翻覆的世故人情,所谓‘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转变成苍狗’,如果不寄托这些感慨,可以说是天上一件最美丽东西。”

    云飘飘听着,好像省起了什么,道:“那些云好像能够幻成各种景象。”

    沈胜衣颔首,说道:“这正是其所以令人欣赏的原因;夏云多奇峰,秋云似薄罗……”

    云飘飘悠然道:“好美。”

    沈胜衣接道:“可是对于云,却有不少人站在人物和世事的推想来评价,就拿咏云诗来说,譬如王安石的‘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乃是美之,宋人某的‘无限旱苗枯俗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却是责之,用意不同,虽然各有其妙,亦各有其不妙,不妙处就在硬把天上自由自在的云,规范到象征人生的圈子里去!”

    云飘飘不住点头。

    “象征人生也无所谓,如将白云象征隐者,像贾岛寻隐者不遇而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云飘飘回头道:“书案上那幅画,写有这两句哦。”

    沈胜衣点头接道:“又好像孟浩然秋天登兰山访友而吟‘北山白云里,隐者自相悦。”都令人有一种澹泊宁静的遐想,一定要把出岫的云当做霖雨苍生的前奏,从龙的云当做圣人出而万物观的预兆,似乎就有点牵强了,云本无心,何曾有意做官,云有何德,怎敢高攀圣人。”

    听到这里,非独云飘飘入神,周鹤也大感兴趣了。

    沈胜衣又道:“杜甫望泰山所咏‘汤胸生层云’与他少年时代的抱负‘致君尧舜上’实在无关,不过形容泰山的高峻,李白梦游天佬所咏‘云霞明灭或可睹’也只是描写天佬幽渺,根本没有功名思想,杜审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只淡淡道出早春游望的诗意,王维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是写终南山,李商隐访僧不在,吟道‘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便觉得余音悠然,崔涂咏孤雁,吟道‘渚云低暗渡,关月冷相随。’遂成绝唱,至于崔颢所咏,‘白云千载空悠悠’是藉云来写黄鹤楼的荒凉,李颀所咏‘云山说是客中过’是寄羁愁,崔曙的‘三晋云山皆北向’是寓友谊,卢纶晚泊鄂州写景云‘云音远见汉阳城’,便觉汉阳在晚晴中有如诗画,李商隐咏春雨想像到‘万里云罗一雁飞’,便觉得珠箔飘灯独归的寂寞,只有王维的‘云里帝城双凤阙’有点政治意味。”

    周鹤插口道:“看来诗人歌咏中的云,与人与忤,并不象征功名富贵,也不代表人情世故,来无影,去无踪,有时舒,有时卷。”

    云飘飘倏的一笑,道:“云真的那么可爱?”

    沈胜衣道:“以我看就是了。”

    云飘飘回望窗外夜空,又问道:“云只在天上?”

    沈胜衣道:“只在天上。”

    云飘飘忽问道:“天上除了云之外还有些什么?”

    沈胜衣道:“日月星辰……”

    云飘飘浑身又一震,沈胜衣看见奇怪,下面的说话虽然已到了喉咙了亦咽了回去了。

    云飘飘也没有再问,倏的道:“天是否又叫做碧落?”

    “不错。”沈胜衣想想接着道:“度人经注‘东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满,是云碧落。”

    云飘飘却“碧落碧落”的喃喃自语不已。

    沈胜衣盯着她,又道:“所以白居易长恨歌有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云飘飘忽然自己漫声地吟道:“乐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浮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

    吟到这里,她忽然双手捧住了脑袋,好像一时省不起接着的一截。

    沈胜衣信口接吟下去道:“五石难补,九野环舒,星唇丽之而照耀,日月凭之而层诸……”

    云飘飘截道:“这又是什么?”

    沈胜衣道:“是碧落赋。”

    云飘飘失声道:“是碧落赋。”

    云飘飘失声道:“不错是碧落赋。”

    她那种神情既惊又喜,雀跃着转过身子,连随就一怔。

    书斋的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身穿青衣,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高而瘦,却瘦得绝不难看,相貌非常美丽,“天仙化人”这个形容词就像是因她而设!

    云飘飘也就是望着她发呆。

    她亦望着云飘飘,一面的诧异之色。

    沈胜衣周鹤也发觉了,正奇怪,云飘飘已走前两步道:“你是谁?”

    那个女人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望着云飘飘。

    周鹤二旁应声道:“那位是抽荆,姑娘莫非认识她?”

    周鹤道:“在哪里?”

    云飘飘回答不出来。

    那个女人即时走进来,云飘飘呆望着她,眼睛眨也不一眨。

    她一直走到云飘飘的面前,低声道:“我也好像见过你。”

    云飘飘反问道:“是在哪里?。

    那个女人道:“忘记了。”

    周鹤插口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个女人不假思索,道:“也都忘记了。”

    云飘飘接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姓名?”

    那个女人道:“苏仙。”盯着云飘飘目不转睛。

    云飘飘喃喃地,说道:“苏仙……苏仙……”

    周鹤道:“有没有印象?”

    云飘飘点头回答道:“可是在那里听过?”

    她面上忽然又露出痛苦之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身子一幌,倒了下去。

    苏仙及时一把扶住,惊问道:“她怎样了?”

    沈胜衣道:“伤痛发作,禁受不住昏迷过去。”

    周鹤道:“快扶她到那边的竹榻。”

    三个人各自探手挽扶着云飘飘,一齐移步向竹榻走去。

    他们之中,沈胜衣是云飘飘要刺杀的人,苏仙与云飘飘的关系更加密切。

    就是周鹤,云飘飘也应该熟悉才是。

    可是在现在,他们在云飘飘心目中,却全都是陌生人。

    无论什么人,在云飘飘现在的心目中,事实都成陌生人的了。

    她就仿似寿伯所说的,已经被地府无常勾去魂魄,只剩下一个躯壳。

    这是她零部件失去记忆的第一夜。

    这一夜如此,第二夜如何?

    第二天晚上,云飘飘才再次更醒昏迷了将近一天之久。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之内,附近的名医,已经被周鹤请来两位。

    他们却束手无策。

    云飘飘这种“病”他们有生以来,甚至还是第一次遇上。

    沈胜衣周鹤将他们送走,顺便到内堂用膳,只留下苏仙在书斋内照顾云飘飘。

    苏仙显然对云飘飘生出了很大的兴趣,由昨夜开始,一直都守候在云飘飘榻前,甚至用膳也是在斋内。

    她虽然说是由于好奇,沈胜衣却已经瞧出并不是这样简单。

    ——苏仙与云飘飘只怕真的是相识!

    沈胜衣已经这样怀疑,但苏仙既然矢口否认,就惟有静观其变。

    周鹤却似乎并无感觉。

    他们方走出书斋,云飘飘便自更醒过来。

    书斋内已经燃着灯火,正照在云飘飘的面上。

    云飘飘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团昏黄的光芒,到她看清楚那是一盏灯的时候,亦看见坐在榻旁的苏仙。

    “苏仙?”她居然还没有忘掉。

    虽然是眼见云飘飘刚从昏迷之中更醒过来,一听到云飘飘叫出自己的名字,苏仙仍不免大吃一惊,脱口竟然一声:“小姐?”

    云飘飘坐起身子,奇怪地望着苏仙,道:“你叫我什么?”

    苏仙却反问道:“你真的失去了全部记忆。”

    云飘飘凄然一笑,道:“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苏仙不禁叹了一口气。

    云飘飘紧盯着苏仙,接着道:“尽管我想不起来,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认识我,否则我不会对你的姓和相貌这样子熟识!”

    苏仙不作声。

    云飘飘忽然伸手拉住了苏仙的衣袖,道:“怎么你不告诉我?”

    苏仙冷冷地道:“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云飘飘回答道:“我的姓名,我的来历。”

    苏仙道:“你现在还是这样的好。”

    云飘飘诧异问道:“为什么?”

    苏仙道:“以你现在的情形,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云飘飘方面追问,苏仙的话已接上,道:“本来你死也好活也好,与我都没有关系,问题在现在,你是在这里,不难将我们一家人也牵连在内!”

    她一顿,沉声道:“我绝不想鹤哥受到任何的损害。你是应该知道的。”

    云飘飘呆呆点头。

    苏仙拉回衣袖转过话题道:“今天他们请来了两个所谓名医,都没有办法使你恢复知觉却留下两份宁神的方子,沈胜衣已依方配好,我这就吩咐丫环去预备,片刻你服下看着是否会有点帮助?”

    云飘飘只有点头。

    苏仙接道:“明天那两位名医将会再来,鹤哥还请来了另外的三位,相信明天亦会到达,凭他们的经验,应该总会有一个结果。”

    云飘飘道:“希望如此。”

    苏仙道:“我却不希望。”

    “为什么?”

    “因为你恢复记忆之后,说不定就会杀一个人?”

    “谁?”

    “沈胜衣?”

    云飘飘呆滞的眼瞳突然一动,喃喃道:“我要杀沈胜衣?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恢复记忆之后,总会有明白的!”苏仙摇头道:“我却不希望你再去杀人,尤其是杀沈胜衣,无论如何,他总是一个真正的好人,而且还救过你的命。”

    云飘飘不觉点头,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苏仙叹息道:“只不知你是否会忘恩负义?”

    云飘飘倏的问道:“我是否曾经杀过很多人?”

    苏仙站起身子,没有回答。

    云飘飘正想再问,苏仙已经转身举步走向门那边。

    目送苏仙离开,云飘飘近乎空白的脑袋竟举乱起来!

    ——我到底是什么人?

    ——苏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我要杀沈胜衣?

    黄昏消逝,夜幕低垂。

    这是三夜的开始。

    日间云飘飘又昏迷了过去,完全就像死人一样,但这次未到黄昏便已醒转。

    五位名医立即转流替他诊察。

    他们早在午前就先后到来,被周鹤一一请入书斋。

    由云飘飘昏迷到醒转,由醒转到现在,好几个时辰的了,那五位名医似乎还是并无发现!

    二更鼓响。

    那五位名医相顾一眼,退到一旁,低声的相互交谈了片刻,各有一声叹息,最老的一个连随走到周鹤面前说道:“周庄主……”

    周鹤忙问道:“怎样了?”

    “很抱歉,这个病我们五人实在无能为力。”

    那已是意料之中,周鹤转问道:“以几位看来,这位姑娘有没有生命危险?”

    “应该没有。”

    曾经来过一趟的那两位名医之一连随接上口,道:“昨日我看他,气血都不甚调和,可是今夜再看她,与常人却已并无多大分别。”

    另一位亦道:“这位姑娘的体质显然有异常人,我从未见过一个病人恢复得好像她这样快。”

    沈胜衣插口问道:“对于恢复这位姑娘的记忆方面,几位难道连一些办法也没有?”

    最老的那一个答道:“一个人所以丧失记忆,通常都是肉体或者心神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刺激,这位姑娘以我们看也没有例外。”

    沈胜衣点头道:“既然知道症结所在,应该就在办法解决的了。”

    “类似这种情形我们已见过不少,问题在一个人丧失了记忆之后就多数变成白痴,否则亦与白痴并无多大分别,‘白痴’这种病,自古以来一直是无可救药。”

    “这位姑娘虽然丧失记忆,却并未变白痴。”

    “所以我们不敢说这位姑娘无药可救,只是我们不知道应该提供那种药物。”

    沈胜衣面露饮佩之色,道:“不管几位的医述怎样,就凭这句话,沈某人经已要写一个‘服’字。”

    那五位名医几乎一齐摇头,最老的那个接道:“沈大侠言重。”

    沈胜衣道:“我生平见过的所谓名医不少,但好像几位这样坦白,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的却是不多。”

    “这是医德,不知道也说是知道,岂非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我仍然希望几位能够再化多一些脑筋。”

    那位老大夫沉吟着道:“以这位姑娘现在的情形,要恢复他的记忆应该不会完全绝望。”

    沈胜衣道:“老先生莫非有什么妙法么。”

    “不是妙法。”

    “也请指教。”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是说,要恢复这位姑娘的记忆,必须将伤害这位姑娘的那个人找来。”

    “别的人这位姑娘也许全无印象,那个人一定不会,也许一见面之下,这位姑娘的记忆便会因为那种刺激突然恢复。”

    沈胜衣沉吟道:“这个办法我们的确应该尝试一下。”

    周鹤道:“可是我们连这位姑娘的姓名也都不知道。”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苏仙今夜亦是最后离开的一个。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道:“原来你真的是完全失去了记忆。”

    听她这句话,显然到现在地才完全相信。

    沈胜衣周鹤的判断也许有疑问,但五位名医诊断之下,都是这样说,难道还是假。

    云飘飘听到苏仙那样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旋即问道:“你现在是否愿意告诉我那一切?”

    苏仙盯着云飘飘,倏的一笑,道:“现在仍然未是时候。”

    云飘飘急问:“还要等多久?”

    苏仙没有回答,又是一笑,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诡异之极。

    现在的云飘飘当然瞧不出来。

    无论怎样笑,对她来说现在也只是笑而已。

    今夜也有月。

    三更已将尺,长街上仍然有人。

    两个青衣仆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是四个轿夫分别抬着两顶轿子。

    这两顶轿子之内的乃是那五位名医,其中二人亦是昨夜那两个。

    他们就住在附近,所以仍然是昨夜那样,事了便回家,其他三人因为住得比较远,都在庄内留下来。

    仆人轿夫都是周鹤的,昨日已经迎送过一次,自然不用再指点,从容——路向前走,

    到街口,两顶轿子便左右分开。

    一分开就停下!

    左右转角不到一丈的街道之上,赫然都站着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右边那两个一穿红衣,一穿褐衣,左边那两个却是一穿黄一穿金。

    这正是五行追命的火、木,土、金。

    周鹤也许会知道江湖上有所谓五行追命,那两个仆人却是听都没有听过,但他们侍候了周鹤已经不少年,武功虽然学不了几多,人却实在见过不少,一见之下,已知道那四个人绝不好惹,立即收住脚步,左面那个仆人旋即抱拳,道:“两位朋友……”

    金郎君截住道:“不是朋友!”

    那个仆人一怔道:“那么两位……”

    木郎君那边接道:“是四位……”

    右边那个仆人插口道:“未知四位拦住我们的去路有何贵干?”

    金郎群笑道:“我们是有件事要请教轿子里那两位大夫。”

    两顶轿子的帘子这时候已经先后掀起,轿中两个大夫都抬头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听到这里,其中一人脱口问道:“是什么事?”

    金郎君道:“周鹤先后两次请你们进庄去,到底是替什么人看病?”

    “一位姑娘。”

    “是不是前天夜里倒在周鹤家门外的那位?”

    一个仆人失声道:“你们莫非就是将那位姑娘打伤的人。”

    金郎君笑道:“你是聪明人。”

    那个仆人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回顾同伴道:“你小心保护两位大夫,我立即回去通知老爷。”

    这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跑,才跑出几步,耳边就听到同伴一声惊呼,右边肩膀接着一重。

    他一惊回头,便看见金郎君站在他身后,一手搭住在自己的肩膀。

    金郎君一脸笑容,这种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那个仆人惊呼失声,一个肘追疾向后打去,谁知道他的手方动,整个身子便已完全麻木。

    金郎君含笑差别道:“你知否一个人太聪明通常会有什么结果?”

    那个仆人的舌头仿佛亦已麻木,一个字都说不出。

    金郎君替他回答,一字字道:“早死!”搭在那个仆人肩膀上的手一松一探,变了捏住那个仆人的后须。

    那个仆人立时听到“格”—下非常怪异的声响,这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后听到的声响。

    金郎君随手一抖,便已将那个仆人韵颈骨捏碎,他旋即松手。

    那个仆人烂泥般倒下。

    金郎君望也不再望一眼,一面道:“不聪明的人有时也一样会早死的。”一面缓缓转回身子去。

    到他的身子完全转过去的时候,那四个轿夫已变成四个死人,另外那个仆人亦已倒在土郎君脚下。

    土郎君轻揉双手,道:“这个人我敢保证,即使有灵丹妙药,也不能再起死回生?”

    金郎君目光回落,道:“这一次我杀的这个人,也同样保证必死无救。”

    木郎君冷然接道:“杀人以我看还是用剑可靠?”

    他那柄尖长的怪剑正在他手中,剑低垂,血点点滴滴。

    那四个轿夫正是死在他剑下。

    火郎君负手站在原地,并没有出击。

    因为他一击击,必然惊天动地,这儿离开周家庄并没有多远!

    他们暂时还不想惊动周家庄的人。

    火郎君也一直没开口,到这下子才笑顾那两个大夫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的谈谈,不会再有人插口骚扰我们的了。”

    那两个大夫几曾见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呼嚷;生怕触怒了这些人,下一个被杀的就是自己。

    火郎君笑接道:“我们倒喜欢合作的人。”

    那两个大夫慌忙不迭的点头。

    对于合作的人,五行追命又将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