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早,崇祯向上天三跪九叩时,默祷的唯一内容是吴三桂的数万勤王铁骑赶快来到,杀退“逆贼”,使北京转危为安。拜天之后,他没有马上起身,在黄缎绣龙拜垫上继续低着头停了片刻,忽然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阵酸痛,暗暗流下热泪。

魏清慧是宫女中最贴近崇祯身边的人,当崇祯拜天时,她跪在后面,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就在崇祯去过奉先殿后,皇后命坤宁宫管家婆吴婉容来向她询问情况。谈完话她将吴送到交泰殿旁边,吴忽然拉住她的手,悄悄问道:

“清慧妹,据你看,还能够撑持几天?”

她凑近吴婉容的耳根说:“如今众心已散,无人守城,吴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这一两天就要……”

她忽然喉咙堵塞,讲不下去。吴婉容浑身打颤,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哽咽说:

“到了那时,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们也要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为主子自尽,绝不活着受辱!”

她态度坚定地说:“我们虽不是须眉男儿,不能杀贼报国,血染沙场,可是身为清白女子,断无蒙羞受辱、贪生苟活之理。到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咱们一同尽节。”

“还有费珍娥,虽然年纪小,倒很有志气。她告诉我,她决意到时候为帝后尽节,绝不贪生怕死。”

“我知道各宫院中,有志气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们都跟我来,跑出西华门不远,护城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经过昨夜几乎是一夜的折腾,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知道昨夜皇上哭过多次,还做了可怕的凶梦,一夜不曾安寝,再这样跪下去,御体是没法支撑的。于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后,柔声说道:

“皇上,已经拜过了天,请到暖阁中休息吧!”

崇祯从拜垫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他轻轻摇头,随即在心中问道:

“今日如何应付?如何应付啊?……”

一个太监进来,跪下说:“请皇帝用早膳!”

崇祯摇头说:“免了!”

太监一惊,怕自己没有听清,正想再一次请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见皇上极其烦躁地挥手说: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语,叩头退出。

魏清慧出于女子的爱美本性,已经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泪痕,对着铜镜,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饰脸上的憔悴神色,然后脚步轻盈地来到乾清宫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门外,掌事太监吴祥拦住她,将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对她说了,并且说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为吃紧,皇上不用早膳,如何处置大事?别人不敢多劝,劝也无用。姑娘,你的话皇上听,请劝劝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噙着泪对吴祥点点头,表示她心中明白,随即跨过朱漆高门槛,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当她跪到皇帝面前,劝请皇上用早膳时,崇祯望望她,没有说话。他想着今天李自成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还有他的一家人和众多皇亲、大臣,都要同归于尽。自从拜天以后,他一直想着这一即将来到眼前的惨祸,心中焦急烦乱,不思饮食。现在他看一看魏宫人,看见她的眼窝下陷,神情愁苦,在心中叹道:“这几天,你也够苦了!”魏宫人又一次恳求皇上用膳,崇祯心中更觉难过,轻声说: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闷,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灵机一动,随即说道:“皇帝应该为天下臣民勉强进膳。奴婢刚才沐手焚香,祷告神灵,用金钱卜了一卦,询问吴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够来到。两个金钱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龙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吴三桂知道北京被围,必定日夜赶路,一定会在今日来到城外。请皇爷宽心用膳,莫要愁坏了圣体。”

崇祯问道:“你的金钱卜卦可灵么?”

“启奏皇爷,俗话说‘诚则灵’。自从三年前蒙皇爷恩赏这两枚金钱,奴婢用黄绫包好,放入锦盒,只在有疑难事不能决断时才沐手焚香,将金钱请出,虔诚祝祷,然后虚虚地握在手中,摇动三下,抛在一干二净的梳妆桌上。每次卜卦都灵,全因为这金钱原是宫中前朝旧物,蒙皇爷钦赐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谨珍藏,在每次卜卦时,又十分虔诚,所以总是很灵。”

崇祯望着魏宫人没有说话。因心头上稍微宽松,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魏清慧如此忠贞,深明事理,倘若北京转危为安,朕将封她“贵人”,再过一年晋封“选侍”。崇祯的这一刹那间的心思,魏宫人全没料到,她只是觉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轻了一些,必须继续劝皇上去用早膳,于是她接着柔声说道:

“皇爷,今日关宁精兵来到,更需要皇爷努力加餐。奴婢虽然幼年进宫,对外边事丝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关宁兵到时,必然在东直门和朝阳门外有一次恶战。到那时,皇爷乘辇登上城头。关宁数万将士遥见城头上一柄黄伞,皇上坐在黄伞前边观战,必会欢声雷动,勇气倍增。皇爷,不用膳,伤了圣体,如何能够登城?”

听了魏清慧这几句话,崇祯脸上微露笑意,点头说:

“好吧,用膳好啦!”

虽然已经尽量“减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来了十几样小菜和点心。崇祯只吃了一小碗龙眼莲子粥和一个小小的夹肉糜的芝麻饼,忽然想到吴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将猛烈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神色惨暗地投箸而起,对吴祥说道:

“辰时一刻,御门早朝,不得有误!”

魏清慧和御前太监们都吃了一惊,望望吴祥。吴祥本来应该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见皇上方寸已乱,便不敢说话,只得赶快准备。

过了不久,午门上的钟声响了。又过了一阵,崇祯乘辇上朝。吴祥和乾清宫中的一部分太监随驾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规矩,不在上朝的日子,只有出特别大事,才由午门鸣钟,召集文武百官进宫。她害怕合宫惊疑,在皇上乘辇走后,赶快差遣宫女分头去坤宁宫、翊坤宫、慈庆宫等处,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门敲钟并没有紧急大事。随后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房门,坐下休息。

她想着此时皇上该到平台了。仓促敲钟,绝不会有群臣上朝,皇上岂不震怒?岂不伤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为着使皇上用膳,灵机一动,编了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慰圣心。虽然这事已经过去,但是她在良心上责备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想,何妨趁着此刻没事,诚心地用金钱卜一卦,向神灵问一问吴三桂的救兵是否能来,北京城的吉凶如何。于是她在银盆中倒进温水,重新净了手,在北墙上悬挂的观世音像轴前点了三炷香,然后从一个雕花红漆樟木箱中取出一个黄绫包儿,恭敬地打开,露出锦盒。她忽然迟疑了,不敢取出金钱;想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小心地将两枚金钱“请出”,放在锦盒前边,不让碰出一点声音。她跪到拜垫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默然片刻,然后平身,拣起金钱,握在手中,摇了三下,却又迟疑了,不敢将金钱从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观世音的神像默祷,仿佛看见这出自前朝宫中名画师恭绘的白描神像的衣纹在微微飘动。她不禁热泪盈眶,又哽咽地祷告一句:

“请菩萨赐一吉卦!”

两枚金钱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钱镘[1]朝上,另一枚还在摇动。她小声祈求:“钱镘朝下!朝下!”然而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几乎想哭,但是胆子一壮,立刻将两枚金钱拣起,握在手中,重新祷告,重新摇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为绝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头望着观世音。虽然观世音依旧用一只纤纤的素手持宝瓶,一只纤纤的素手持杨柳枝,依旧神态娴静地侧首下望,然而魏宫人似乎看见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带着若有若无的慈祥微笑,而是带着满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后,皇上的殉国和她的殉节,不由得一阵惊恐,在心中悲声叫道:

“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啊!”

崇祯登极以后,每日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后上朝。只是从李自成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他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日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决定上朝,前一日并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到了建极殿时,忽然想到自己错了。他后悔自己的“方寸已乱”,在心中叹道:“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他转念一想,在目前这样时候,纵然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一阵伤心,使他几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静鞭已响,他也在右后门的里边落辇了。

平日常朝,虽然不设卤簿,也不奏乐,但是在丹墀上有鸿胪寺官员和负责纠正朝仪的御史,还有一大批锦衣力士在丹墀旁肃立侍候。至于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都是天子近臣,必须提前来到。今天,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官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锦衣卫衙门虽然较近,但锦衣卫使吴孟明借口守东直门,正在曹化淳的公馆里密商他们自己的今后“大事”,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处巡逻。十七年来,崇祯每次常朝,从来没有像这般朝仪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侍郎协理戎政大臣(又称戎政侍郎)王家彦。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白须如银,飘在胸前。王家彦今年五十七岁。崇祯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此外便只有十几个从乾清宫随驾来侍候的内臣,显得宫院中空空荡荡,不觉落下眼泪。在往日,举行大朝会的热闹和隆重场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时常朝来说,一般也有一二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唉!亡国之象!”

他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监们和跪在面前的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还没有转过弯儿,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刚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宫。他想着王家彦是戎政侍郎,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陈奏。他又想到须鬓如银的李邦华是四朝老臣。本月初四日,李邦华同工部尚书兼东宫大学士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只因当时有言官反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此计未被采纳。难道李邦华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建议不成?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乾清门等候召对!”崇祯向吴祥吩咐一句,声音中带着哽咽。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坐下,等待着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往日,大小臣工,这个请求召对,那个请求召对,为何自从北京被围以来,国家将亡,反而没有人请求召对?往日,不但从各地每日送来许多文书,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许多奏本,可是近三天来竟无一封奏本,无人为救此危亡之局献一策,建一议!可恨!可恨!”刚想到这里,魏清慧轻轻地掀帘进来,用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雕漆龙凤托盘捧来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祯面前,说道:

“请皇爷用茶!”

崇祯正心绪纷乱如麻,突然向魏清慧问道:

“城上有什么消息?”

魏清慧答道:“宫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请皇爷趁热用茶。”

崇祯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宫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宫人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又命她退去。忽然他看见御案上放着一个四方漆盒,上有四个恭楷金字“东宫仿书”。他向魏宫人问道:

“太子的仿书又送来了?”

魏宫人回答:“是的,皇爷,刚才钟粹宫的一个宫人将太子近几天的仿书送来了。奴婢告她说皇上怕没有工夫为太子判仿,叫她带回去,等局势平定以后,再将仿书送来不迟。她说这是皇爷定的规矩,将仿书盒子交给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时,尚讲此不急之务!”

崇祯的话刚刚落音,吴祥进来,躬身禀奏:“李邦华和王家彦已经来到乾清门,候旨召见。”

“叫他们赶快进来!”

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掀开帘子,李邦华在前,王家彦在后,进入暖阁,在崇祯面前叩头。崇祯问道:

“王家彦,城上守御如何?逆贼有何动静?”

王家彦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单薄,众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关外防守的三大营兵遇敌即溃,一部分降了敌人,如今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攻城的多是三大营的降兵,真正贼兵反而在后边休息。三大营降兵同守城军民不断说话,称说逆贼兵力如何强大,劝城上人识时务,早一点开门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听了他们的说话,众心更加瓦解。”

“为何不严令禁止城上城下说话?”

王家彦痛心地说:“陛下!自从逆贼来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还说什么令行禁止!微臣身为兵部侍郎兼协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门,从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视。几次登城,都被守城内臣挡回;张缙彦是兵部尚书,为朝廷枢密重臣,值大敌围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视察。自古以来,无此怪事!……”

王家彦说不下去,伏地泣不成声。李邦华也默默流泪,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刚正敢言之名,却对南迁之议不敢有坚决主张,遂有今日之祸。崇祯见两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泪,恨恨地说:

“内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对守城事如此儿戏!”

王家彦接着说:“前日下午,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张缙彦登城视察,内臣不得阻挠。’从十六日下午申时以后,本兵始获登城,微臣亦随同缙彦登城。局势如此,臣为社稷忧!蒙陛下恩眷,命臣协理戎政。臣奉命于危难之际,纵然决心以一死报陛下,但恨死不蔽辜!”

崇祯说:“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王家彦哽咽说:“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于绝望,呜咽出声。王家彦也呜咽不止。君臣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

“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

“先生平身。赐坐!”

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他明白,如今不是从容论道时候。他叹一口气,随便问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日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即移住文丞相祠[2],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邦华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呜咽。片刻之后,他揩泪问道:

“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了?”

“老臣两天来每至五更,命仆人牵马,到东华门外,再从紫禁城外来到阙左门[3]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瞭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4]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地步!”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李邦华欠身说:“正月初,贼方渡河入晋,太原尚未失陷,然识者已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迅速驾幸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贼大张挞伐,先定楚、豫,次第扫荡陕、晋,此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身上,殊为可恨!”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宪[5],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

“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摇头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欲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有贼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这都是癣疥之患。翠华[6]经过之处,乱民震于天威,谁人还敢犯驾?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招募一个壮士,共招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溃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溃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建议召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北京。这是他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忌讳。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言之。元璐请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为溃围计,为陛下南幸时扈驾计!”

“道路纷扰,纵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出万全。此五百死士,可交一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前后。京师距天津只有二百余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营兵固守北京待援,圣驾轻装简从,于夜间突然离京,直趋天津,只须二三日即可赶到。天津巡抚冯元彪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准备派兵迎驾。倘若命冯元彪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即召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来扈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入关内。”

“宫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北京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亦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宫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唯在圣心。陛下一离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贼而不制于贼。如将吴三桂封为侯爵,他必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扈驾。陛下还可一面密诏史可法率大军北上迎驾,一面敕左良玉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之贼,倾巢入鲁,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当逆贼到达宣大后,天津巡抚冯元彪连有密疏,力陈寇至门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后见情势已急,遣其子冯恺章飞章入奏,内言:‘京城兵力单虚,战守无一可恃。臣谨备海船二百艘,率劲卒千人,身抵通州,候圣驾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恺章从天津飞骑来京,遍谒阁僚。因朝中有人攻讦南迁,陛下亦讳言南幸,阁僚及大臣中竟无人敢有所主张,通政司也不肯将冯元彪的密疏转呈。冯恺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闻陛下,而贼兵即将来到,只好洒泪奔回天津。倘能采纳津抚之议,何有今日!冯恺章来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冯元飙家中,故臣亦尽知其事。值国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两件事上不能尽忠执奏,因循误国,辜负君恩,死有遗恨!”李邦华老泪纵横,银色长须在胸前索索颤抖。

崇祯对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动,不禁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说:“冯元彪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这事责在内阁与通政司,与卿无干。”

“不,陛下!臣为总宪,可以为津抚代奏;况巡抚例兼佥都御史衔,为都察院属僚,臣有责为他代奏。只因臣见陛下讳言南迁,始而只请送东宫抚军南京,继而明知冯元彪密疏为救国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两误陛下,决计为君殉节,缢死于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祯叹息说:“不意君臣壅隔,一至于此!”

“此系我朝累世积弊,如今说也晚了!”

崇祯又问道:“先生,冯元彪建议朕从海道南幸,你以为此计如何?”

“此计定能成功。元朝时候,江南漕运,自扬州沿运河北上,至淮安府顺淮河往东,二百多里即到海边,然后漕运由海路北上,从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7],到达通州之张家湾。自淮安府至张家湾,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里。我朝洪武至永乐初年,运河未通,漕运均由海运。永乐十年以后,开通了会通河[8],漕运才改以运河为主,然海运并未全废。崇祯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扬为内阁中书,复陈海运之便,且辑《海运书》五卷进呈……”

崇祯似乎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微微点头,听李邦华再说下去。

李邦华接着说道:“当时陛下命廷扬造海船试试。廷扬造了两艘海船,载米数百万,于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发,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顺风,共用了十天,飞驶三千余里。陛下本来可以率六宫前往南京,津抚冯元彪已备好二百艘海船,足敷御驾南巡之用。淮安为江北重镇,驻有重兵。圣上只要到达淮安,何患逆贼猖獗!”

崇祯顿脚说:“如今后悔已迟,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同大臣谈话,神色仓皇地掀帘进来,跪到皇上面前,奏道:

“皇爷!奴婢有紧急军情奏闻!”

崇祯的脸色突然煞白,一阵心跳,问道:“何事?何事?……快说!”

李邦华赶快起身,伏地叩头,说道:“老臣叩辞出宫,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为君尽节。”

崇祯目送李邦华出了暖阁,跟着从御座上突然站起,浑身打颤,又向王承恩惊慌问道:

“快说!是不是城上有变?”


[1]钱镘——即金属钱币的背面,一般是没有字的一面。两枚钱币都是背面朝上,俗称“黑卦”,表示不吉或大凶。

[2]文丞相祠——在府学胡同。

[3]阙左门——午门外向东的一门。门外大约一丈远立有下马碑,文武百官于此下马。

[4]每——同“们”。自宋元以来,口语都用“每”字。“们”是后来才有的新字。

[5]都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简称。

[6]翠华——作为皇帝仪仗的一种旌旗,上边装饰着翠鸟羽毛,在古人诗文中称为翠华,往往代指旅途中的皇帝。

[7]通惠河——元代郭守敬主持开挖的一段运河,由通州注入白河,至天津汇入海河。

[8]会通河——从山东临清至东平之间的数百里运河,为明朝永乐年间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