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流汗,还没流血

“囚车到了”。

这个消息,自蒲田一休大师的一声佛号里传来。

一休大师立在十字街心,背向菜市口,面向羊棚桥,侧对二嫂亭,总比,从大牢到衙厅路上任何动静,都荡在他眼里,都逃不过他眼里。

他站在那儿好久好久了,托着钵,背着布袋,捻着楠珠,敲着木鱼,双目低垂,但始终未曾念过一声佛号。

直至现在。

“阿弥陀佛。”

意思是说:囚车来了。

“囚车来了”,即是“行动开始”了。

“行动”是“救龚行动”!

只不过在片刻之间,消息传遍了给每一个正在等待这消息的人。

他们用的方法,有的是打碎一只碗,有的是一声咳嗽,有的是忽然收起了旗竿,有的是脱掉左脚的草鞋,有的是忽然把烧红的铁棒浸在水里,有的是忽然戴起了帽子,总之,是在极迅速的情形下,他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囚车来了。

要出手了。

“我一生里没别的信念;”赵伤用一种非常伤心的神色看着他的刀,“除了对国家民族、无可怨怼之外,我只知道一个法则:谁对我好,我就对他更好;谁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坏。”

“龙头对我很好,极好,我就得用这一生一世来报答他。他曾教会了我一件事情:教我懂得看重自己。”赵伤苍白的说着,使人感觉到他不但可能受了内伤。而且必定还是个伤透了心的人,“他让我知道,当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但要懂得以身作则,还要懂得以身破则。能出能入的人,才能能立能破。”

“没想到,我们为保江山而拼死,你们却在这儿因私欲而构陷折煞了这样一位好汉;”赵伤伤心地道,“我要是放过你们,我还能算是大哥的兄弟吗?”

话一说完,他就出手。

出手一刀。

一刀砍向朱星五。

朱星五一直在等。

他在等叶红死。

等叶红死了,他再跟高赞魁联手格杀赵伤;赵伤死后,他再执行容敌亲和谈说说与他私下的定计:除去高老三,一统八尺门。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许多事情,不是做出来的,而是等出来的。

绝大部分的事情,都需要等待和忍耐。

对朱星五而言,他已经等到自己当上了老二,干到了副门主。又忍到了龚侠怀出了事,终于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但仍觉得悚惧不安因为有高赞魁。

这人笑里藏刀,深藏不露,嘴里挂着全无野心,心里却所谋极巨。

这么久都等过去了,难道还等不到今天吗?

朱星五一直很能等。

也很能忍耐。

在江湖上,朱星五不是个传奇人物,但却是个足以改写传奇的人物。

很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朱星五的助力,龚侠怀才份再高,魄力再大,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立“诡丽八尺门”在江湖上这样举足轻重的门派。

朱星五是个很能捱苦的人。

他的特点是能熬。

他相信熬得过黑夜就是天明。他主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本身就是个“媳妇熬成婆”的人物。

他的“大泻神通”,可以说不是练出来的,而是“熬”出来的:一齐修习的六十九名高手,全部“捱”不住了,或中途放弃,或走火入魔,就只有他一人“炼”成。

他的“八步赶蝉”,原就不是什么绝顶轻功,但他却能把这种并非绝顶的轻功“熬”成了绝对绝顶的轻功。

他很能捱。

不过就算他再能捱,也绝对捱不住这一刀。

赵伤的刀。

这一刀原来是要砍向叶红的。

就在这一刹间,朱星五忽然、突然、蓦然的觉得:叶红的神容,竟很象是龚侠怀!

那种视死生作等闲、纵九殁亦无悔的神情……

这两个原本性情完全不相近的人,这一刻,怎么会如许地神似?!

这个发现无疑相当地使朱星五内心震动。

这一刹间,赵伤的刀就改向他砍来。

刀极短。

刀锋却有一丈三尺七长。

不多不少,一丈三尺七寸。

那是无形的刀锋。

以刀风为刀。

刀风就是刀锋!

朱星五警觉的那一刹间已然中刀。

他其实并未中刀,只是给刀风扫中,但刀风竟比刀更利。

他中刀的刹间已倒滑步、急跌步,八步赶蝉,刀锋连闪八次,他的身形也连闪八次。

身影里探起八道血光。

在这八次翻腾里,朱星五已跃过横匾、撞跌檀木椅、踢起茶几、闪于柱后、碰着花盆、越上花架、蹴开屏风、拨去画轴……他闪得极快,极奇,也极狼狈。

但无论他怎么闪,仍是中刀。

他一面中刀,一面大喊:“制住他,这叛徒!”

也许是因为中刀的痛楚,使他喊“叛徒”的时候,样子看去甚为奇诡。

赵伤八刀皆命中。

他的刀是要命的刀。

要是要不了别人的命,他一向不轻易出刀。

但要命的刀并未立刻要了朱星五的命。

他自己也不好过。

那些横匾、槽椅、茶几、木柱、花盆、花架、屏风、画轴……经过朱星五(不管是头上、肩上、臂上、腰上还是背上、腿上)的碰触后,全砸在他身上。

那就是朱星五的“大泻神通”。

凡是给他碰过的事物,全注入了极强的内劲,飞砸向敌人。

赵伤没有避。

原因是:一,避,也不一定避得了;二,要避就杀不了朱星五,三,他对敌一向不喜欢闪避,只喜欢追击。

那些事物全重击在他身上。

他负伤不比朱星五轻。

他猝然出刀在先。

朱星五是负伤在先,在受追击的同时作出还击。

凡是碰触到他身体的事物都成了他反击的武器。

他根本不必抄起那事物作为武器,只要他的身子稍接触到那事物,立刻便注入“大泻神通”,以最出奇不意的角度反击对方。

如果不是一出刀就先伤了朱星五,赵伤实在没有把握能杀得了他。

如果再打下去,赵伤也难保自己会不会反而死在一向能在敌手的死角中出击的“大泻神通”下。

赵伤这样省惕的时候,朱星五当然已经死了。

死在他的结义兄弟夏吓叫路雄飞路娇迷的手上。

夏吓叫未加入“诡丽八尺门”之前,外号“杀人和尚”,他光头、好杀、性烈。

他擅使九十三斤重镔铁禅杖。

他一杖砸在朱星五背上。

朱星五本来就是向他疾退过来,希望他能挡一挡赵伤的攻势。

可是夏吓叫没有挡。

只暗算。

攻向朱星五。

杖劈在朱星五的背上。

朱星五大叫一声,张口喷出一蓬血箭,遮掩了赵伤的视线,阻了一阻他的攻势。

同时间,夏吓叫也吃了自己一杖。

他手上的禅杖,突然完全不受自己所控,像面条似的弯了过来,蓬地在胸膛上一击。

夏吓叫仰天而倒。

一倒即起,但胸骨已断了两根。

这时候路雄飞的火流星和路娇迷的水流星,分左右砸在朱星五太阳穴上。

几乎也在同一时间里,路氏兄妹各吃了一记流星:一个给打得嘴角溢血,一个给砸得鼻下淌血。

然后朱星五顿住。

他已成了一个血人。

他惨笑,脸上又出现了那一股刻苦耐劳、抑郁难平的神色。

“好,好,好,”他说了三声“好”之后,才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真是好兄弟。”

一直没有任何行动只袖手旁观的高赞魁,忽然把手中刀扔向赵伤:“杀!”

赵伤拔出天涯刀。

那是一把水色的刀。

又像是一把水中的刀。

刀像水里的游鱼一闪。

一刀砍下朱星五的头。

刀入鞘,赵伤捧刀出神。

“功德完满”。

高赞魁说,边拍了拍手,像刚拨去了桌上的灰尘。

夏吓叫道:“他原本是想利用赵八当家杀了严姑娘和叶公子后,再联同我们杀掉三哥的,这家伙狼心狗肺,龙老大也一定是给他害的。”

路娇迷道:“狠有什么用!一切都在三哥盘算之中,咱们替龚大哥报了大仇了!”

路雄飞道:“什么三哥,是咱们门主了,也是大当家才对!”

一直静观其变的叶红忽道:“你怎么知道赵伤出刀不是杀我,而必杀朱星五?”

他问的当然是高赞魁。

“因为赵伤一回来,我就先私下找到了他。”

“你跟他说:龚大侠是毁于朱星五之手?”

“本来就是。”

赵伤忽然道:“他想利用我杀了你和严妹,老三要我利用这个机会除了他。”

高赞魁道:“我也知道赵八是杜小星千里迢迢请回来的。小星跟叶公子两位弟子交好,没有理由不告诉老八:叶红是友非敌的这点就只有朱老二还不知道。”

叶红脸色仍然苍白如刀:“所以他就该死?”

“知得少,本来是福气,”高赞魁悠然的说,“但当老大的,就不能知得太少;知得太少,又要充老大,那就是找死。”

叶红咳了几声,苍白的两颊泛起激烈的艳红:“朱星五要当老大,不晓得你们不服气,所以该死;龚侠怀身为老大,不知他手上兄弟所欲所求,所以也该死。”

高赞魁和气地道:“你不知就来多管闲事,所以也一样该死您就请别运功驱毒了,没有用的。”

赵伤大吼一声,挺刀护在叶红身前,疾问:“你中了毒?”

叶红白着脸笑道:“恐怕是的。”

赵伤急道:“刚才‘黄泉水’你们不是都没有喝吗?”看去,叶红也没有什么异样,只似脸特别白,眼特别红。

叶红以一种平淡的语调道:“我是用拳劲叩唇,压住酒力,藉咳呛早把水全都吐了出来。”

严笑花也道:“我抹去唇上胭脂里就是兜去了所有的毒水。”

赵伤更不明白:“可是你们都中了毒!”

“这不是‘黄泉水’,”叶红双眉一蹙,眉心也吊起了三道隐隐的红线,“这是‘十三点’。”

赵伤道:“‘十三点’?”

“对,有见识,”高赞魁插口:“这的确就是名闻蜀中的‘十三点’。有关毒药,还是得由路老五来说较好。”

路雄飞白眼黄珠一翻,龇着牙笑道:“我只懂暗器,论毒药还不如由阿妹你来说。”

路娇迷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一笑,全身就如波浪一般轻颤起来。

她从发梢至足尖都是诡异的。

就像一个魔女。

“这种毒,并不很毒。如果是剧毒,必为叶公子发觉;江湖上谁不知道他视力虽差,但视觉、味觉、直觉都是第一流的。这种药丸,仅如针头般大,共下十三粒,多服无效、少吃无力,但就算是蜀中唐老太太亲至,也一样辨别不出毒力。这毒力一旦发作,眼白必有左六右七,共十三个针头大的红点。发作时也没怎样,一般人得要在一个对时内四肢无力、内功难聚;内力至高者,能将毒力逼出,也非得要一二个时辰不可。”路娇迷说到这里,笑了,“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必我说,都会知道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了。是不是?其实绝对用不着一个时辰呢!是不是?”

“比起来,刚才的只算是流汗,”高赞魁扪着五缕长髯,道,“现在,各位才开始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