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谁能不说话,除了哑子?有人这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不说。有人这个地方说,那个地方不说。有人跟这些人说,不跟那些人说。有人多说,有人少说。有人爱说,有人不爱说。哑子虽然不说,却也有那伊伊呀呀的声音,指指点点的手势。

    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说话,不见得就会说话;许多人说了一辈子话,没有说好过几句话。所谓“辩士的舌锋”、“三寸不烂之舌”等赞词,正是物稀为贵的证据;文人们讲究“吐属”,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并不想做辩士,说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动,除了动就只有言,所谓人情世故,一半儿是在说话里。古文《尚书》里说,“唯口,出好兴戎”,一句话的影响有时是你料不到的,历史和小说上有的是例子。

    说话即使不比作文难,也决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会说话不会作文,但也有些人会作文不会说话。说话像行云流水,不能够一个字一个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谨严。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却决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是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我们的文章,哲学里虽有“用笔如舌”一个标准,古今有几个人真能“用笔如舌”呢?不过文章不甚自然,还可成为功力一派,说话是不行的;说话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够瞧的!

    说话到底有多少种,我说不上。约略分别:向大家演说,讲解,乃至说书等是一种,会议是一种,公私谈判是一种,法庭受审是一种,向新闻记者谈话是一种;这些可称为正式的。朋友们的闲谈也是一种,可称为非正式的。正式的并不一定全要拉长了面孔,但是拉长了的时候多。这种话都是成片断的,有时竟是先期预备好的。只有闲谈,可以上下古今,来一个杂拌儿;说是杂拌儿,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闲谈说不上预备,满是将话搭话,随机应变。说预备好了再去“闲”谈,那岂不是个大笑话?这种种说话,大约都有一些公式,就是闲谈也有“天气”常是闲谈的发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够用的,神而明之还在乎人。会说的教你眉飞色舞,不会说的教你昏头搭脑,即使是同一个意思,甚至同一句话。

    中国人很早就讲究说话。《左传》,《国策》,《世说》是我们的三部说话的经典。一是外交辞令,一是纵横家言,一是清谈。你看他们的话多么婉转如意,句句字字打进人心坎里。还有一部《红楼梦》,里面的对话也极轻松,漂亮。此外汉代贾君房号为“语妙天下”,可惜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句赞词;明代柳敬亭的说书极有大名,可惜我们也无从领略。近年来的新文学,将白话文欧化,从外国文中借用了许多活泼的,精细的表现,同时暗示我们将旧来有些表现重新咬嚼一番。这却给我们的语言一种新风味,新力量。加以这些年说话的艰难,使一般报纸都变乖巧了,他们知道用侧面的,反面的,夹缝里的表现了。这对于读者是一种不容避免的好训练;他们渐渐敏感起来了,只有敏感的人,才能体会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儿。这时期说话的艺术确有了相当的进步。论说话艺术的文字,从前著名的似乎只有韩非的《说难》,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现在我们却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鲁迅先生的《立论》就是的。这可以证明我所说的相当的进步了。

    中国人对于说话的态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禅宗“教”人“将嘴挂在墙上”,也还是免不了说话。其次是慎言,寡言,讷于言。这三样又有分别:慎言是小心说话,小心说话自然就少说话,少说话少出错儿。寡言是说话少,是一种深沉或贞静的性格或品德。讷于言是说不出话,是一种浑厚诚实的性格或品德。这两种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辞或辞令。至诚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彻一切的阴暗,用不着多说话,说话也无须乎修饰。只知讲究修饰,嘴边天花乱坠,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谓小人;他太会修饰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戏法总有让人揭穿的一日。我们是介在两者之间的平凡的人,没有那伟大的魄力,可也不至于忘掉自己。只是不能无视世故人情,我们看时候,看地方,看人,在礼貌与趣味两个条件之下,修饰我们的说话。这儿没有力,只有机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饰所可得的。我们所能希望的只是:说得少,说得好。

    原载于1935年《小说月报》

    沉默

    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用得好时,又是一种艺术。

    谁都知道口是用来吃饭的,有人却说是用来接吻的。我说满没有错儿;但是若统计起来,口的最多的(也许不是最大的)用处,还应该是说话,我相信。按照时下流行的议论,说话大约也算是一种“宣传”,自我的宣传。所以说话彻头彻尾是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为别人,凭了种种神圣的名字;我却也愿意让步,请许我这样说:说话有时的确只是间接地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为别人!

    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说话或不说话。于是乎我们要懂得沉默。你若念过鲁迅先生的《祝福》,一定会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见生人时,大抵会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车轮船里,看见有些人迫不及待似的到处向人问讯,攀谈,无论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羡慕这些人的健康;因为在中国这样旅行中,竟会不感觉一点儿疲倦!见生人的沉默,大约由于原始的恐惧,但是似乎也还有别的。假如这个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无意的防御像防御一个敌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战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让他发现你的可笑的地方一个人总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让他尽量说他所要说的,若他是个爱说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别。假如这个生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也还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听他的话,选出几处,加以简短的,相当的赞词;至少也得表示相当的同意。这就是知己的开场,或说起码的知己也可。假如这个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记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语,乃至脸色眼光,都有异样的地方;你最好远远地坐着,让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线去。自然,我说的只是你偶然地遇着或随众访问大人物的时候。若你愿意专诚拜谒,你得另想办法;在我,那却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与非大人物或大人物与大人物间谈话的情形,准可以满足,而不用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候,沉默实在是长寿之一道。至于自我宣传,诚哉重要谁能不承认这是重要呢?但对于生人,这是白费的;他不会领略你宣传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传热;他会忘记得干干净净,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后。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们能听也肯听你的说话宣传。这不用说是交换的,但是就是交换的也好。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谅解你;他们对于你有了相当的趣味和礼貌。你的话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就趣味地听着;你的话严重或悲哀,他们因为礼貌的缘故,也能暂时跟着你严重或悲哀。在后一种情形里,满足的是你;他们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气氛。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做;这其实是一种牺牲,“应该”也“值得”感谢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话也还不应该说得太多;同样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隽语,也不宜重复的说。《祝福》就是一个好榜样。你应该相当的节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话占领朋友们整个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会让别人完全占领呀。你更应该知道怎样藏匿你自己。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将所有的尽给了别人,你对于别人,对于世界,将没有丝毫意义,正和医学生实习解剖时用过的尸体一样。那时是不可思议的孤独,你将不能支持自己,而倾仆到无底的黑暗里去。一个情人常喜欢说:“我愿意将所有的都献给你!”谁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么呢?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种理想;以后跟着说的,更只是“口头禅”而已。所以朋友间,甚至恋人间,沉默还是不可少的。你的话应该像黑夜的星星,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谁稀罕那彻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时更有诗意。譬如在下午,在黄昏,在深夜,在大而静的屋子里,短时的沉默,也许远胜于连续不断的倦怠了的谈话。有人称这种境界为“无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谓“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时候。人多时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时,就不准行。你的过分沉默,也许把你的生客惹恼了,赶跑了!倘使你愿意赶他,当然很好;倘使你不愿意呢,你就得不时的让他喝茶,抽烟,看画片,读报,听话匣子,偶然也和他谈谈天气,时局只是复述报纸的记载,加上几个不能解决的疑问,总以引他说话为度。于是你点点头,哼哼鼻子,时而叹叹气,听着。他说完了,你再给起个头,照样的听着。但是我的朋友遇见过一个生客,他是一位准大人物,因某种礼貌关系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时,将两手笼起,搁在桌上。说了几句话,就止住了,两眼炯炯地直看着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极,好容易陆陆续续地找出一句半句话来敷衍。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种用法,是上司对属僚保持威严用的。用在一般交际里,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为主人留一些余地,更属无礼。大人物以及准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处。至于应付的方法,其实倒也有,那还是沉默;只消照样笼了手,和他对看起来,他大约也就无可奈何了罢?

    撩天儿

    《世说新语·品藻》篇有这么一段儿: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熟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王子敬只谈谈天气,谢安引《易·系辞传》的句子称赞他话少的好。《世说》的作者记他的两位哥哥“多说俗事”,那么,“寒温”就是雅事了。“寡言”向来认为美德,原无雅俗可说;谢安所赞美的似乎是“寒温‘而已’”,刘义庆所着眼的却似乎是“‘寒温’而已”,他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寡言”虽是美德,可是“健谈”,“谈笑风生”,自来也不失为称赞人的语句。这些可以说是美才,和美德是两回事,却并不互相矛盾,只是从另一角度看人罢了。只有“花言巧语”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来似乎是给执政者和外交官说的。这些人的言语关系往往很大,自然是谨慎的好,少说的好。后来渐渐成为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却也有它的缘故。说话不免陈述自己,评论别人。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听话人的手里。旧小说里常见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陈述自己。《女儿经》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评论别人。这些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说话并不一定陈述自己,评论别人,像谈谈天气之类。就是陈述自己,评论别人,也不一定就“全抛一片心”,或道“张家长,李家短”。“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儿就用得着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语”却不在这儿所谓“巧妙”的里头,那种人往往是别有用心的。所谓“健谈”,“谈笑风生”,却只是无所用心的“闲谈”,“谈天”,“撩天儿”而已。

    “撩天儿”最能表现“闲谈”的局面。一面是“天儿”,是“闲谈”少不了的题目,一面是“撩”,“闲谈”只是东牵西引那么回事。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儿。日常生活里,商量,和解,乃至演说,辩论等等,虽不是别有用心的说话,却还是有所用心的说话。只有“闲谈”,以消遣为主,才可以算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说话。人们是不甘静默的,爱说话是天性,不爱说话的究竟是很少的。人们一辈子说的话,总计起来,大约还是闲话多,费话多;正经话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

    人们不论怎么忙,总得有休息;“闲谈”就是一种愉快的休息。这其实是不可少的。访问,宴会,旅行等等社交的活动,主要的作用其实还是闲谈。西方人很能认识闲谈的用处。十八世纪的人说,说话是“互相传达情愫,彼此受用,彼此启发”的。十九世纪的人说,“谈话的本来目的不是增进知识,是消遣”。二十世纪的人说,“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谈话并不比苍蝇的哼哼更有意义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证明他是个活人,不是个蜡人。谈话的目的,多半不是传达观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样不停的响,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会上,人宁愿作蚊子,不愿作哑子。幸而大多数的哼哼是悦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看!十八世纪还说“启发”,十九世纪只说“消遣”,二十世纪更只说“哼哼”,一代比一代干脆,也一代比一代透彻了。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这正因为天气是个同情的话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又无需乎陈述自己或评论别人。刘义庆以为是雅事,便是因为谈天气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但是后来这件雅事却渐渐成为雅俗共赏了;闲谈又叫“谈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见出天气在闲谈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见出天气这个话题已经普遍化到怎样程度。因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陈腐;他们简直觉得天气是个俗不可耐的题目。于是天气有时成为笑料,有时跑到讽刺的笔下去。

    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位老头儿和那种世故人来的原是“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都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去年二月美大使詹森过昆明到重庆去。昆明的记者问他,“此次经滇越路,比上次来昆,有何特殊观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热,此次气候温和,天朗无云,旅行甚为平安舒适。”这是外交辞令,是避免陈述自己和评论别人的明显的例子。天气有这样的作用,似乎也就无可厚非了。

    谈话的开始难,特别是生人相见的时候。从前通行请教“尊姓”,“台甫”,“贵处”,甚至“贵庚”等等,一半是认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当时才好称呼谈话,虽然随后大概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罢了。自从有了介绍的方式,这一套就用不着了。这一套里似乎只有“贵处”一问还可以就答案发挥下去;别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谈下去,就非换题目不可,那大概还得转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转到别的一些琐屑的节目上去,如“几时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这儿罢?”之类。用介绍的方式,谈话的开始更只能是这些节目。若是相识的人,还可以说“近来好吧?”“忙得怎么样?”等等。这些琐屑的节目像天气一样是哼哼调儿,可只是特殊的调儿,同时只能说给一个人听,不像天气是普通的调儿,同时可以说给许多人听。所以天气还是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从这个引子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

    但是在变动不居的非常时代,大家关心或感兴趣的题目多,谈话就容易开始,不一定从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讽刺的笔下,大概也就在这当儿。我们的正是这种时代。抗战,轰炸,政治,物价,欧战,随时都容易引起人们的谈话,而且尽够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无须换题目。新闻本是谈话的好题目,在平常日子,大新闻就能够取天气而代之,何况这时代,何况这些又都是关切全民族利害的!政治更是个老题目,向来政府常禁止人们谈,人们却偏爱谈。袁世凯、张作霖的时代,北平茶楼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正见出人们的爱谈国事来。但是新闻和政治总还是跟在天气后头的多,除了这些,人们爱谈的是些逸闻和故事。这又全然回到茶馀酒后的消遣了。还有性和鬼,也是闲谈的老题目。据说美国有个化学家,专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化学,差不多不知道别的,可就爱谈性,不惜一晚半晚的谈下去。鬼呢,我们相信的明明很少,有时候却也可以独占一个晚上。不过这些都得有个引子,单刀直入是很少的。

    谈话也得看是哪一等人。平常总是地位差不多职业相近似的人聚会的时候多,话题自然容易找些。若是聚会里夹着些地位相殊或职业不近的人,那就难点儿。引子倒是有现成的,如上文所说种种,也尽够用了,难的是怎样谈下去。若是知识或见闻够广博的,自然可以抓住些新题目,适合这些特殊的客人的兴趣,同时还不至于冷落了别人。要不然,也可以发挥自己的熟题目,但得说成和天气差不多的雅俗共赏的样子。话题就难在这“共赏”或“同情”上头。不用说,题目的性质是一个决定的因子。可是无论什么地位什么职业的人,总还是人,人情是不相远的。谁都可以谈谈天气,就是眼前的好证据。虽然是自己的熟题目,只要拣那些听起来不费力而可以满足好奇心的节目发挥开去,也还是可以共赏的。这儿得留意隐藏着自己,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身分。但是“自己”并非不能作题目,“自己”也是人,只要将“自己”当作一个不多不少的“人”陈述着,不要特别爱惜,更不要得意忘形,人们也会同情的。自己小小的错误或愚蠢,不妨公诸同好,用不着爱惜。自己的得意,若有可以引起一般人兴趣的地方,不妨说是有一个人如此这般,或者以多报少,像不说“很知道”而说“知道一点儿”之类。用自己的熟题目,还有一层便宜处。若有大人物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进去的话题,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说了外行话,就会引得那大人物或别的人肚子里笑,不如谈自己的倒是善于用短。无论如何,一番话总要能够教座中人悦耳快心,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职业才好。

    有些人只愿意人家听自己的谈话。一个声望高,知识广,听闻多,记性强的人,往往能够独占一个场面,滔滔不绝的谈下去。他谈的也许是若干牵搭着的题目,也许只是一个题目。若是座中只三五个人,这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场面,虽然不免有人抱向隅之感。若是人多了,也许就有另行找伴儿搭话的,那就有些杀风景了。这个独占场面的人若是声望不够高,知识和经验不够广,听话的可窘了。人多还可以找伴儿搭话,人少就只好干耗着,一面想别的。在这种聚会里,主人若是尽可能预先将座位安排成可分可合的局势,也许方便些。平常的闲谈可总是引申别人一点儿,自己也说一点儿,想着是别人乐意听听的;别人若乐意听下去,就多说点儿。还得让那默默无言的和冷冷儿的收起那长面孔,也高兴的听着。这才有意思。闲谈不一定增进人们的知识,可是对人对事得有广泛的知识,才可以有谈的;有些人还得常常读些书报,才不至于谈的老是那几套儿。并且得有好性儿,要不然,净闹别扭,真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记性和机智不用说也是少不得的。记性坏,往往谈得忽断忽连的,教人始而闷气,继而着急。机智差,往往赶不上点儿,对不上茬儿。闲谈总是断片的多,大段的需要长时间,维持场面不易。又总是报告的描写的多,议论少。议论不能太认真,太认真就不是闲谈;可也不能太不认真,太不认真就不成其为议论;得斟酌乎两者之间,所以难。议论自然可以批评人,但是得泛泛儿的,远远儿的;也未尝不可骂人,但是得用同情口吻。你说这是戏!人生原是戏。戏也是有道理的,并不一定是假的。闲谈要有意思;所谓“语言无味”,就是没有意思。不错,闲谈多半是费话,可是有意思的费话和没有意思的还是不一样。“又臭又长”,没有意思;重复,矛盾,老套儿,也没有意思。“又臭又长”也是机智差,重复和矛盾是记性坏,老套儿是知识或见闻太可怜见的。所以除非精力过人,谈话不可太多,时间不可太久,免得露了马脚。古语道,“言多必失”,这儿也用得着。

    还有些人只愿意自己听人家的谈话。这些人大概是些不大能,或不大爱谈话的。世上或者有“一锥子也扎不出一句话”的,可是少。那不是笨货就是怪人,可以存而不论。平常所谓不能谈话的,也许是知识或见闻不够用,也许是见的世面少。这种人在家里,在亲密的朋友里,也能有说有笑的,一到了排场些的聚会,就哑了。但是这种人历练历练,能以成。也许是懒。这种人记性大概不好;懒得谈,其实也没谈的。还有,是矜持。这种人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们在等着一句聪明的话,可是老等不着。等得着的是“谈言微中”的真聪明人;这种人不能说是不能谈话,只能说是不爱谈话。不爱谈话的却还有深心的人;他们生怕露了什么口风,落了什么把柄似的,老等着人家开口。也还有谨慎的人,他们只是小心,不是深心;只是自己不谈或少谈,并不等着人家。这是明哲保身的人。向来所赞美的“寡言”,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寡言”原来似乎是针对着战国时代“好辩”说的。后世有些高雅的人,觉得话多了就免不了说到俗事上去,爱谈话就免不了俗气,这和“寡言”的本义倒还近些。这些爱“寡言”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谢安和刘义庆的赞美都是值得的。不过不能谈话不爱谈话的人,却往往更愿意听人家的谈话,人情究竟是不甘静默的。就算谈话免不了俗气,但俗的是别人,自己只听听,也乐得的。一位英国的无名作家说过:“良心好,不愧于神和人,是第一件乐事,第二件乐事就是谈话。”就一般人看,闲谈这一件乐事其实是不可少的。

    原载于1941年《中学生战时半月刊》

    如面谈

    朋友送来一匣信笺,笺上刻着两位古装的人,相对拱揖,一旁题了“如面谈”三个大字。是明代钟惺的尺牍选第一次题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信原是写给“你”或“你们几个人”看的;原是“我”对“你”或“你们几个人”的私人谈话,不过是笔谈罢了。对谈的人虽然亲疏不等,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教听话的受不了。写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教看信的受不了,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自己说的才成。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口气合式,才能够“如面谈”。但是写信究竟不是“面谈”;不但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独白,没有穿插和掩映的方便,也比“面谈”难。写信要“如面谈”,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笔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种语言里,这种心思和技巧,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渐渐的程式化。只要熟习了那些个程式,应用起来,“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我们的文言信,就是久经程式化了的,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若教他们写白话,倒不容易写成这样像信的信。《两般秋雨随笔》记着一个人给一个妇人写家信,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那人周章了半天,终归搁笔。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样子的,白话信压根儿没有样子;那人也许觉得白话压根儿就不能用来写信。同样心理,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也并不用白话;他们宁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如“来信无别”之类。我们现在自然相信白话可以用来写信,而且有时也实行写白话信。但是常写白话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适之先生外,写给朋友的信,还是用文言的时候多,这只要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原因只是一个“懒”字。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白话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费劲,谁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还能苟延残喘,就靠它所有的写信和别的应用文的程式。若我们肯不偷懒,慢慢找出些白话应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语堂先生在《论语录体之用》(《论语》二十六期)里说过:

    一人修书,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来确是很经济,很省力的。但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白话,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译,未必是实在的例子。我们可以说“来信收到了”,“感谢”,“对不起”,“对不起得很”,用不着绕弯儿从文言直译。若真有这样绕弯儿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测字先生!这几句白话似乎也是很现成,很经济的。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白话的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它们其实是两种语言,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不当相提并论。白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白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才越能“如面谈”。这几个句子正是我们口头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来写白话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烦点儿的是“敬启者”,“专此”,“敬请大安”,这一套头尾。这是一封信的架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没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启者”如同我们向一个人谈话,开口时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没有什么啦,再见”那句子。但是“面谈”不一定用这一套儿,往往只要一转脸向着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话,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这是写信究竟不“如面谈”的地方。现在写白话信,常是开门见山,没有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但是结尾却还是装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康!”“祝你进步!”“祝好!”一类,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了。“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下,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既用称呼开头,“敬启者”原不妨省去;现在还因循的写着,只是遗形物罢了。写白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也是自然而然的。“专此”“敬请大安”下面还有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也可算是遗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这“套尾”多少还有一些意义,白话信里保存着它,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身分。如给父母去信,就须用“敬禀者”,“谨此”,“敬请福安”,给前辈去信,就须用“敬肃者”,“敬请道安”,给后辈去信,就须用“启者”,“专泐”,“顺问近佳”之类,用错了是会让人耻笑的尊长甚至于还会生气。白话信的结尾,虽然还没讲究到这些,但也有许多变化;那些变化却只是修辞的变化,并不表明身分。因为是修辞的变化,所以不妨掉掉笔头,来点新鲜花样,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关切才成。如“敬祝抗战胜利”,虽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谈”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肤廓些。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礼”,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亲切的毛病。这都有些像演说或作论的调子。修辞的变化,文言的结尾里也有。如“此颂文祺”,“敬请春安”,“敬颂日祉”,“恭请痊安”,等等,一时数不尽,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外,别的都是应时应景的式子,不能乱用。写白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似乎就该试试多造些表示身分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只要下笔时略略用些心,这是并不难的。

    最麻烦的要数称呼了。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一下笔就见出,拐不了弯儿。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闹了错儿,还可以马虎一些。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用称呼就得多些;闹了错儿,白纸上见黑字,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多,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真是数不尽。开头的称呼,就是受信人的称呼,有时还需要重叠,如“父母亲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现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了,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至于“父母亲”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开头的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词,如“膝下”,“足下”;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只放在他或他们的“膝下”,“足下”,让他或他们得闲再看。有的原指伺候的人,如“阁下”,“执事”;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或“执事”的人,让他们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只当作敬语用罢了。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身分,用的人是明白的。这些敬语还有一个紧要的用处。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足下”,“阁下”,“执事”就成;这些缩短了,替代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敬语,却真的只是敬语,如“大鉴”,“台鉴”,“钧鉴”,“勋鉴”,“道鉴”等,“有道”也是的。还有些只算附加语,不能算敬语,像“如面”,“如晤”,“如握”,以及“览”,“阅”,“见字”,“知悉”等,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

    结尾的称呼,就是写信人的自称,跟带着的敬语,现在还通用的,却没有这样繁杂。“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只偶然看见。光头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后学”,“职”也只偶然看见。其馀还有“儿”,“侄”等;“世侄”也用得着,“愚侄”却少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谨启”太质朴,“再拜”太古老,“免冠”虽然新,却又不今不古的,这些都少用。对尊长通用“谨上”,“谨肃”,“谨禀”“叩禀”,“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对晚辈通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用来写信,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话信的称呼似乎最难。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形物,用起来即使不至于觉得封建气,即使不至于觉得满是虚情假意,但是不亲切是真的。要亲切,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可是我们口头上的称呼,还在演变之中,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难的便是这个。我们现在口头上通用于一般人的称呼,似乎只有“先生”。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更难的是称呼女人,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却只成为一时的谈柄;我们口头上似乎就没有一个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固然,我们常说“某小姐”,“某太太”,但写起信来,麻烦就来了。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小姐”,“某太太”,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还带姓儿,似乎不像信,不带姓儿,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只有我们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带姓儿,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剌剌的。我想还是“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头上已经有这么称呼的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至于写白话信的人称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虽然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光用名字,有时候嫌不大客气,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怕只能光用名字,称“弟”既不男不女的,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正如开头称“兄”一样。男人写给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说,也只能光用名字。白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只自称下有时装上“鞠躬”,“谨启”,“谨上”,也都是借来的,可还是懒得装上的多。这不带敬语,却是欧化。那些敬语现在看来原够腻味的,一笔勾销,倒也利落,干净。

    “五四”运动后,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写白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或“亲爱的某某”,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是常见的,近年来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可是在英文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得上,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信上的不论你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来那么一个“亲爱的”用惯了,用滥了,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像我们文言信里的“仁兄”似的。我们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们用“亲爱的”,也不管他“亲爱的”不“亲爱的”。可是写成我们的文字,“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在我们的语言里,“亲爱”真是亲爱,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碍眼,老觉着过火点儿;甚至还肉麻呢。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榜,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我们虽然只谈不公开的信,虽然普通用“朋友”这词儿,并不能表示客气,也不能表示亲密,可是加上“你的”,大书特书,怕也免不了标榜气。至于“真挚的”,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毛病正和“亲爱的”一样。当然,要是给真亲爱的人写信,怎么写也成,上面用“我的心肝”,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都无不可,不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

    白话信还有领格难。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领格表现在特种敬语里。如“令尊”,“嫂夫人”,“潭府”,“惠书”,“手教”,“示”,“大著”,“鼎力”,“尊裁”,“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绵薄”,“鄙见”等等,比起别种程式,更其是数不尽。有些口头上有,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这些足以避免称呼的重复,并增加客气。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是不能用“尔”,“汝”,“吾”,“我”等词的,若没有这些敬语,遇到领格,势非一再称呼不可;虽然信文里的称呼简短,可是究竟嫌累赘些。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白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如“令尊”,“大著”,“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等,但是这种非常之少。白话信里的领格,事实上还靠重复称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你”“我”相称,对于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这里我想起了“您”字。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是个很方便的敬词本来是复数,现在却只用作单数。放在信里,作主词也好,作领格也好,既可以减少那累赘的毛病,也不至于显得太托熟似的。

    写信的种种程式,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情姿态等等标准化。熟悉了这些程式,无需句斟字酌,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难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写信究竟不是“面谈”,所以得这样办;那些程式有的并不出于“面谈”,而是写信写出来的,也就是为此。各色各样的程式,不是耍笔头,不是掉枪花,都是实际需要逼出来的。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白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所以我们不能偷懒,得斟酌情势,多试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自觉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那一半还得看怎么写信文儿。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里可以借一个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不同的口气。胡适之先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裁缝,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一天,他儿子来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认识字,他的邻居一个杀猪的倒识字,不过识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杀猪的说信里是这样的话,“爸爸!赶快给我拿钱来!我没有钱了,快给我钱!”裁缝说,“信里是这样的说吗!好!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念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说着就难过起来。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牧师,就问他为什么难过。他把原因一说,牧师说,“拿信来,我看看。”就接过信来,戴上眼镜,读道,“父亲老大人,我现在穷得不得了了,请你寄给我一点钱罢!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谢谢你。”裁缝高兴了,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中国禅学的发展史》讲演词,王石子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报》)

    有人说,日记和书信里,最能见出人的性情来,因为日记只给自己看,信只给一个或几个朋友看,写来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笔所之”。日记真不准备给人看,也许还可以“信笔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给人看的,虽然不能像演说和作论,可也不能只顾自己痛快,真的“信笔”写下去。“如面谈”不是胡帝胡天的,总得有“一点礼貌”,也就是一份客气。客气要大方,恰到好处,才是味儿,“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

    原载于1940年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

    人话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哪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人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原载于1943年昆明《大国民报》

    论废话

    “废话!”“别费话!”“少说费话!”都是些不客气的语句,用来批评或阻止别人的话的。这可以是严厉的申斥,可以只是亲密的玩笑,要看参加的人,说的话,和用这些语句的口气。“废”和“费”两个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样的意思,其实有分别。旧小说里似乎多用“费话”,现代才多用“废话”。前者着重在唆,唆所以无用;后者着重在无用,无用就觉唆。平常说“废物”,“废料”,都指斥无用,“废话”正是一类。“费”是“白费”,“浪费”,虽然指斥,还是就原说话人自己着想,好像还在给他打算似的。“废”却是听话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个弯儿,细味起来该是更不客气些。不过约定俗成,我们还是用“废”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道学家教人少作诗文,说是“玩物丧志”,说是“害道”,那么诗文成了废话,这所谓诗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诗文是否真是废话呢?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理怎么会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学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将情抹杀,诗文所以成了废话。但谁能无情?谁不活在情里?人一辈子多半在表情的活着;人一辈子好像总在说理,叙事,其实很少同时不在不知不觉中表情的。“天气好!”“吃饭了?”岂不都是废话?可是老在人嘴里说着。看个朋友商量事儿,有时得闲闲说来,言归正传,写信也常如此。外交辞令更是不着边际的多。战国时触说赵太后,也正仗着那一番废话。再说人生是个动,行是动,言也是动;人一辈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辈子说话作文,若是都说道理,那有这么多道理?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诗文就是这种废话。得有点废话,我们才活得有意思。

    不但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正是儿歌等等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话说回来,废话都有用么?也不然。汉代申公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多言”就是废话。为政该表现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无论怎么好听,怎么有道理,不能兑现的支票总是废物,不能实践的空言总是废话。这种巧语花言到头来只教人感到欺骗,生出怨望,我们无须“多言”,大家都明白这种废话真是废话。有些人说话爱跑野马,闹得“游骑无归”。有些人作文“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是离题万里跑野马,若能别开生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儿外兜圈子,兜来兜去老在圈儿外,那就千言万语也是白饶,只教人又腻味又着急。这种才是“知难”;正为不知,所以总说不到紧要去处。这种也真是废话。还有人爱重复别人的话。别人演说,他给提纲挈领;别人谈话,他也给提纲挈领。若是那演说谈话够复杂的或者够杂乱的,我们倒也乐意有人这么来一下。可是别人说得清清楚楚的,他还要来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谈话,他也要对你来一下妙在丝毫不觉,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实谁能不重复别人的话,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变化,加上时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总让人觉着有点儿新鲜玩意儿才成。不然真是废话,无用的废话!

    原载于1944年《生活文艺》

    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真是挂在我们嘴边儿上的。我们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你这篇文章很好。”“张三这个人很好。”“这东西很好。”人家问,“这件事如此这般的办,你看怎么样?”我们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时顺口再加一个,说“很好很好”。或者不说“很好”,却说“真好”,语气还是一样,这么说,我们不都变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们知道“好好先生”不是无辨别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乡愿。乡愿和蠢才尽管多,但是谁也不能相信常说“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乡愿。平常人口头禅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这两个语其实只表示所谓“相当的敬意,起码的同情”罢了。

    在平常谈话里,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个人处处讲真理,事事讲真理,不但知识和能力不许可,而且得成天儿和别人闹别扭;这不是活得不耐烦,简直是没法活下去。自然一个人总该有认真的时候,但在不必认真的时候,大可不必认真;让人家从你嘴边儿上得着一点点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间或浓或淡的睦谊,似乎也是在世为人的道理。说“很好”或“真好”,所着重的其实不是客观的好评而是主观的好感。用你给听话的一点点好感,换取听话的对你的一点点好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你若是专家或者要人,一言九鼎,那自当别论;你不是专家或者要人,说好说坏,一般儿无足重轻,说坏只多数人家背地里议论你嘴坏或脾气坏而已,那又何苦来?就算你是专家或者要人,你也只能认真的批评在你门槛儿里的,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专家或者要人,那么,你在说门槛儿外的话的时候,还不是和别人一般的无足重轻?还不是得在敬意和同情上着眼?我们成天听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轻轻儿的快快儿的“很好”或“真好”的声音,大家肚子里反正明白这两个语的分量。若有人希图别人就将自己的这种话当作确切的评语,或者简直将别人的这种话当作自己的确切的评语,那才真是乡愿或蠢才呢。

    我说“轻轻儿的”,“快快儿的”,这就是所谓语气。只要那么轻轻儿的快快儿的,你说“好得很”,“好极了”,“太好了”,都一样,反正不痛不痒的,不过“很好”,“真好”说着更轻快一些就是了。可是“很”字,“真”字,“好”字,要有一个说得重些慢些,或者整个儿说得重些慢些,分量就不同了。至少你是在表示你喜欢那个主意,那篇文章,那个人,那东西,那办法,等等,即使你还不敢自信你的话就是确切的评语。有时并不说得重些慢些,可是前后加上些字儿,如“很好,咳!”“可真好。”“我相信张三这个人很好。”“你瞧,这东西真好。”也是喜欢的语气。“好极了”等语,都可以如法炮制。

    可是你虽然“很”喜欢或者“真”喜欢这个那个,这个那个还未必就“很”好,“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你虽然加重的说了,所给予听话人的,还只是多一些的敬意和同情,并不能阐发这个那个的客观的价值。你若是个平常人,这样表示也尽够教听话的满意了。你若是个专家,要人,或者准专家,准要人,你要教听话的满意,还得指点出“好”在那里,或者怎样怎样的“好”。这才是听话的所希望于你们的客观的好评,确切的评语呢。

    说“不错”,“不坏”,和“很好”,“真好”一样;说“很不错”,“很不坏”或者“真不错”,“真不坏”,却就是加字儿的“很好”,“真好”了。“好”只一个字,“不错”,“不坏”都是两个字;我们说话,有时长些比短些多带情感,这里正是个例子。“好”加上“很”或“真”才能和“不错”,“不坏”等量,“不错”,“不坏”再加上“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说“不好”却干脆的是不好,没有这么多阴影。像旧小说里常见到的“说声‘不好’”和旧戏里常听到的“大事不好了”,可为代表。这里的“不”字还保持着它的独立的价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错”,“不坏”的“不”字已经融化在成语里,没有多少劲儿。本来呢,既然有胆量在“好”上来个“不”字,也就无需乎再躲躲闪闪的;至多你在中间夹上一个字儿,说“不很好”,“不大好”,但是听起来还是差不多的。

    话说回来,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不一定“好”,为什么不沉默呢?不沉默,却偏要说点儿什么,不是无聊的敷衍吗?但是沉默并不是件容易事,你得有那种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无意见”,可以是“无所谓”,也可以是“不好”,听话的却顶容易将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会觉着你这个人太冷,连嘴边儿上一点点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给人家。在这种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炼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说点儿什么才怪!要说,也无非“很好”,“真好”这一套儿。人生于世,遇着不必认真的时候,乐得多爱点儿,少恨点儿,似乎说不上无聊;敷衍得别有用心才是的,随口说两句无足重轻的好听的话,似乎也还说不上。

    我屡次说到听话的。听话的人的情感的反应,说话的当然是关心的。谁也不乐意看尴尬的脸是不是?廉价的敬意和同情却可以遮住人家尴尬的脸,利他的原来也是利己的;一石头打两鸟儿,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当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儿是当面的难。就说评论好坏,背后就比当面自由些。这不是说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说人家坏话。一个人自己有身分,旁边有听话的,自爱的人那能干这个!这只是说在人家背后,顾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许有用不着的时候。虽然这时候听话的中间也许还有那个人的亲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层;你说声“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约还不至于见着尴尬的脸的。当了面就不成。当本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固然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更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们都“不好”,那简直是以寡敌众;只有当许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这点那点“不好”,也许还马虎得过去。所以平常的评论,当了面大概总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说“很好”,“真好”,那一定说得重些慢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说一个“好”还不成么?为什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来我们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样?”等问题,也常常只说个“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话里能够这么办,别的句子里可不成。一个原因是我国语言的惯例。单独的形容词或形容语用作句子的述语,往往是比较级的。如说“这朵花红”,“这花朵素净”,“这朵花好看”,实在是“这朵花比别的花红”,“这朵花比别的花素净”,“这朵花比别的花好看”的意思。说“你这个主意好”,“你这篇文章好”,“张三这个人好”,“这东西好”,也是“比别的好”的意思。另一个原因是“好”这个词的惯例。句里单用一个“好”字,有时实在是“不好”。如厉声指点着说“你好!”或者摇头笑着说,“张三好,现在竟不理我了。”“他们这帮人好,竟不理这个碴儿了。”因为这些,要表示那一点点敬意和同情的时候,就不得不重话轻说,借用到“很好”或“真好”两个语了。

    原载于1939年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

    是喽嘛

    初来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学会了“是喽嘛”这句话。这见出“是喽嘛”在昆明,也许在云南罢,是一句普遍流行的应诺语。别地方的应诺语也很多,像“是喽嘛”这样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来的人的趣味。初来的人学这句话,一面是闹着玩儿,正和到别的任何一个新地方学着那地方的特别话的心情一样。譬如到长沙学着说“毛得”,就是如此。但是这句话不但新奇好玩儿,简直太新奇了,乍听不惯,往往觉得有些不客气,特别是说在一些店员和人力车夫的嘴里。他们本来不太讲究客气,而初来的人跟他们接触最多;一方面在他们看来,初来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扬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顺眼。在这种小小的摩擦里,初来的人左听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右听又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不知不觉就对这句话起了反感,学着说,多少带点报复的意味。

    “是喽嘛”有点像绍兴话的“是唉”格嘴,“是唉”读成一个音,那句应诺语乍听起来有时候也好像带些不客气。其实这两句话都可以算是平调,固然也跟许多别的话一样可以说成不客气的强调,可还是说平调的多。

    现在且只就“是喽嘛”来看。“喽”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转,这“喽”字是肯定的语助词。“嘛”字是西南官话里常用的语助词,如说“吃嘛”,“看嘛”,“听嘛”,“睡嘛”,“唱嘛”,还有“振个嘛”,“振”是“这们”的合音,“个”相当于“样”,好像是说“这们着罢”。“是喽”或“是了”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这个煞尾的语助词通常似乎表示着祈使语气,是客气的请求或不客气的命令。在“是喽嘛”这句话里却不一样,这个“嘛”似乎只帮助表示肯定的语气,对于“是喽”有加重或强调的作用。也许就是这个肯定的强调,引起初来的人的反感。但是日子久了,听惯了,就不觉其为强调了;一句成天在嘴上在耳边的话,强调是会变为平调的。昆明人还说“好喽嘛”,语气跟“是喽嘛”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还有“是”这一句,也是别地方没有的。它的普遍的程度,不如“是喽嘛”,却在别的应诺语之上。前些时有个云南朋友(他不是昆明人)告诉我,“是”是旧的说法,“是喽嘛”是新的。我疑心他是依据这两句话普遍的程度而自己给定出的解释。据我的观察,“是”是女人和孩子说的多,是一句客气的应诺语。“是”就是“是呢”,“呢”字在这里也用作肯定的语助词。北平话读“呢”为“哪”,例如说,“还没有来哪”,“早着哪”,都是平调,可不说“是哪”。昆明读成“”,比“哪”字显得细声细气的,所以觉得客气;男人不大爱说,也许就为了这个原故。

    从字音上说,“喽”字的子音(l)比“”字的子音(n)硬些,“嘛”字的母音(a)比“”字的母音(ei)宽些,所以“喽嘛”这个语助词显得粗鲁些。“是喽嘛”这句话,若将“是”字或“嘛”字重读或拖长,就真成了不客气的强调。听的人觉得是在受教训似的,像一位前辈先生老气横秋的向自己说,“你的话算说对啦!”要不然,就会觉得说话的是在厌烦自己似的,他好像是说,“得勒,别废话啦!”“是”这句话却不相同,它带点儿嫩气,总是客客气气的。昆明人也说“好”,跟“好喽嘛”在语气上的分别,和两个“是”字句一样。

    昆明话的应诺语,据我所听到的,还有两个。一个是“是噢!”说起来像一个多少的“少”字。这是下对上的应诺语,有如北平的“着”字,但是用的很少,比北平的“着”字普遍的程度差得多。又一个是“是的喽”。有一回走过菜市,听见一个外省口音的太太向一个卖东西的女人说,“我常买你的!”那女人应着“是的喽”,下文却不知怎么样。这句话似乎也是强调转成了平调,别处倒也有的。

    上面说起“着”字,我想到北平的应诺语。北平人说“是得(的)”,是平调。“是呀”带点同情,是“你说着了”的味儿。“可不是!”“可不是吗!”比“是呀”同情又多些。“是啊?”表示有点儿怀疑,也许不止一点儿怀疑,可是只敢或者只愿意表示这一点儿。“是吗?”怀疑就多一些,“是吗!”却带点儿惊。这些都不特别另加语助词,都含着多多少少的客气。

    原载于1939年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

    不知道

    世间有的是以不知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知识的诚实。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经难,承认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难。一般人在知识上总爱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愿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苏格拉底也早看出这个毛病,他可总是盘问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认不知道而止。他是为真理。那些受他盘问的人,让他一层层逼下去,到了儿无可奈何,才只得承认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点儿躲闪的地步,这班人一定还要强词夺理,不肯轻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话的。在知识上肯坦白的承认自己不知道的,是个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圣人,也该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并且让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这是诚实,是勇敢。孔子说“是知也”,这个不知道其实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谓自知之明。

    世间可也有以不知为妙的人。《庄子·齐物论》记着: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三问而三不知。最后啮缺问道,“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测,还有什么利害呢!他虽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并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还是一个不知。所以《应帝王》里说,“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庄学反对知识,王倪才会说知也许是不知,不知也许是知再进一层说,那神妙不测的境界简直是个不可知。王倪的四个不知道使啮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跃而大喜”。这是不知道的妙处,知道了妙处就没有了。《桃花源》里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太上隐者“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人与自然为一,也是个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为妙的。章回小说叙到一位英雄落难,正在难解难分的生死关头,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叫做“卖关子”。作书的或“说话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听书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却卖痴卖呆的装作不知道,愣说不知道。他知道大家关心,急着要知道,却偏偏且不说出,让大家更担心,更着急,这才更不能不去听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这儿。再说少男少女未结婚的已结婚的提到他们的爱人或伴儿,往往只秃头说一个“他”或“她”字。你若问他或她是谁,那说话的会赌气似的答你,“不知道!”赌气似的是为你明知故问,害羞带撒娇可是一大半儿。孩子在赌气的时候,你问什么,他往往会给你一个“不知道!”专心的时候也会如此。就是不赌气不专心的时候,你若问到他忌讳或瞒人的话,他还会给你那个“不知道!”而且会赌起气来,至少也会赌气似的。孩子们总还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这些个不知道其实是“不告诉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着!”

    有些脾气不好的成人,在脾气发作的时候也会像孩子似的,问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你弄坏了他的东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么办的时候,他的第一句答话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个“不知道!”这儿说的还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够受的。孩子遇见这种情形,大概会哭闹一场,可是哭了闹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会放在心里的。这个“不知道!”其实是“不高兴说给你!”成人也有在专心的时候问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是所谓忘性儿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儿忘,一半儿装。忌讳的或瞒人的话,成人的比孩子的多而复杂,不过临到人家问着,他大概会用轻轻的一个“不知道”遮掩过去;他不至于动声色,为的是动了声色反露出马脚。至于像“你这个人真是,不知道利害!”还有,“咳,不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这儿的不知道却一半儿认真,一半闹着玩儿。认真是真不知道,因为谁能知道呢?你可以说:“天知道你这个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还是一样的语气。“天知道”,“鬼知道”,明明没有人知道。既然明明没有人知道,还要说“不知道”,不是费话?闹着玩儿?闹着玩可并非没有意义,这个不知道其实是为了加重语气,为了强调“你这个人多利害”,“得多少钱才够我花的”那两句话。

    世间可也有成心以知为不知的,这是世故或策略。俗语道,“一问三不知”,就指的这种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担责任,所以老是给你一个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没有说什么,闹出了大小错儿是你们的,牵不到他身上去。这个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师在教室里问学生的书,学生回答“不知道”。也许他懒,没有看书,答不出;也许他看了书,还弄不清楚,想着答错了还不如回一个不知道,老师倒可以多原谅些。后一个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运动的时候,北平有些学生被警察厅逮去送到法院。学生会请刘崇佑律师作辩护人。刘先生教那些学生到法院受讯的时候,对于审判官的问话如果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儿,就干脆说一个“不知道”。真的,你说“不知道”,人家抓不着你的把柄,派不着你的错处。从前用刑讯,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说“知道”,现在的审判官却只能盘问你,用话套你,逼你,或诱你,说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着,多说些个“不知道”,审判官也没法奈何你。这个不知道更显然是策略。不过这策略的运用还在乎人。老辣的审判官在一大堆费话里夹带上一两句要紧话,让你提防不着,也许你会漏出一两个知道来,就定了案,那时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变成废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这策略的,是政府人员在回答新闻记者的问话的时候。记者若是提出不能发表或不便发表的内政外交问题来,政府发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总得答话,可是又着不得一点儿边际,所以有些左右为难。固然他有时也可以“默不作声”,有时也可以老实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这么办得发言人的身分高或问题的性质特别严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发言人可以只说“不知道”,既得体,又比较婉转。

    这个不知道其实是“无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语气略觉轻些。至于发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儿,可以不论。现代需用这一个不知道的机会很多,每回的局面却不完全一样。发言人斟酌当下的局面,有时将这句话略加变化,说得更婉转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记者不至于窘着走开去。这也可以说是新的人情世故,这种新的人情世故也许比老的还要来得微妙些。

    这个“不知道”的变化,有时只看得出一个“不”字。例如说,“未获得续到报告之前,不能讨论此事”,其实就是“现在无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国赫尔国务卿接见记者时,“某记者问,外传美国远东战队已奉令集中菲律宾之加维特之说是否属实。赫尔答称,‘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从现在看,赫尔的话大概是真的,不过在当时似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辞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罗斯福总统和邱吉尔首相在大西洋上会晤,华盛顿六日国际社电“海军当局宣称:当局接得总统所发波多马克号游艇来电,内称游艇现正沿海岸缓缓前进;电讯中并未提及总统将赴海上某地与英首相会晤。”这是一般的宣告,因为当时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件事。但是宣告里只说了些闲话,紧要关头却用“电讯中并未提及”一句遮掩过去,跟没有说一样。还有,威尔基去年从英国回去,参议员克拉克问他,“威尔基先生,你在周游英伦时,英国希望美国派舰护送军备,你有些知道吗?”威尔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过这样的愿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动得多;参议员不是新闻记者,威尔基不能不更婉转些,更谨慎些,可是结果也还是一个“无可奉告”。

    这个不知道有时甚至会变成知道,不过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儿,你摸不着头脑,还是一般无二。前年十月八日华盛顿国际社电,说罗斯福总统“恐亚洲局势因滇缅路重开而将发生突变”,“日来屡与空军作战部长史塔克,海军舰队总司令李却逊,及前海军作战部长现充国防顾问李海等三巨头会商。总统并于接见记者时称,彼等会谈时仅研究地图而已云云。”“仅研究地图而已”是答应了“知道”,但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还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总理孟席尔到美国去,谒见罗斯福总统,“会谈一小时之久。后孟氏对记者称:吾人仅对数项事件,加以讨论,吾人实已经行地球一周,结果极令人振奋云。澳驻美公使加赛旋亦对记者称,澳总理与总统所商谈者为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经行地球一周”,“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知道”的圈儿越大,圈儿里“不知道”的就越多。

    这个不知道还会变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记者“问总统对于野村大使所谓日美政策之暌隔必须弥缝,有何感想。总统避不作答,仅谓现已有人以此事询诸赫尔国务卿矣。”已经有人去问赫尔国务卿,国务卿知道,总统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罗斯福总统今日接见记者,说“美国过去曾两次不宣而战,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盗,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图封锁地中海上美国之航行。第二次美将派海军至印度,以保护美国商业,打击英、法、西之海盗。”“记者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盗式之人物乎?’总统称,‘请诸君自己判断可也。’”“诸君自己判断”,你们自己知道,总统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还用发言人的“我”说什么呢?这种种的变形,有些虽面目全非,细心吟味,却都从那一个不知道脱胎换骨,不过很微妙就是了。发言人临机应变,尽可层出不穷,但是百变不离其宗;这个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原载于1942年《当代评论》

    话中有鬼

    不管我们相信有鬼或无鬼,我们的话里免不了有鬼。我们话里不但有鬼,并且铸造了鬼的性格,描画了鬼的形态,赋与了鬼的才智。凭我们的话,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这个来历很多,也很古老,我们有的是鬼传说,鬼艺术,鬼文学。但是一句话,我们照自己的样子创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们讨厌这影子,有时可也喜欢这影子。正因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说得活灵活现的,才会老挂在嘴边儿上。

    “鬼”通常不是好词儿。说“这个鬼!”是在骂人,说“死鬼”也是的。还有“烟鬼”,“酒鬼”,“馋鬼”等,都不是好话。不过骂人有怒骂,也有笑骂;怒骂是恨,笑骂却是爱俗语道,“打是疼,骂是爱”,就是明证。这种骂尽管骂的人装得牙痒痒的,挨骂的人却会觉得心痒痒的。女人喜欢骂人“鬼……”“死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刻薄鬼”,“啬刻鬼”,“小气鬼”等,虽然不大惹人爱似的,可是笑嘻嘻的骂着,也会给人一种热,光却不会有鬼怎么会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见鬼”这句话,那跟“见鬼”,“活见鬼”一样,只是说你“与鬼为邻”,说你是个鬼。鬼没有阳气,所以没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没有“少鬼”,“壮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阳气差点儿,凭他们的年纪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阳气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别有是鬼之道,不关年纪。“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凭年纪,“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爱也成。若说“小鬼头”,那简直还亲亲儿的,热热儿的。又有人爱说“鬼东西”,那也还只是鬼,“鬼”就是“东西”,“东西”就是“鬼”。总而言之,鬼贪,鬼小,所以“有钱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阴气,是黑暗的东西。人也贪,也小,也有黑暗处,鬼其实是代人受过的影子。所以我们只说“好人”,“坏人”,却只说“坏鬼”;恨也罢,爱也罢,从来没有人说“好鬼”。

    “好鬼”不在话下,“美鬼”也不在话下,“丑鬼”倒常听见。说“鬼相”,说“像个鬼”,也都指鬼而言。不过丑的未必就不可爱,特别像一个女人说:“你看我这副鬼相!”“你看我像个鬼!”她真会想教人讨厌她吗?“做鬼脸”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爱,引人笑。这些都是丑得有意思。“鬼头鬼脑”不但丑,并且丑得小气。“鬼胆”也是小的,“鬼心眼儿”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说的怪胎,“怀着鬼胎”不用说得担惊害怕。还有,书上说,“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凉的,尸体原是冰凉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难听。“鬼胆”和“鬼心眼儿”却有人爱,为的是怪可怜见的。从我们话里所见的鬼的身体,大概就是这一些。

    再说“鬼鬼祟祟的”虽然和“鬼头鬼脑”差不多,可只描画那小气而不光明的态度,没有指出身体部分。这就跟着“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诡”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诡”,还是因“诡”而“鬼”,似乎是个兜不完的圈子。我们也说“出了花样”,“其中有花样”,“花样”正是“诡”,是“谲”;鬼是诡谲不过的,所以花样多的人,我们说他“鬼得很!”书上的“鬼蜮伎俩”,口头的“鬼计多端”,指的就是这一类人。这种人只惹人讨厌招人恨,谁爱上了他们才怪!这种人的话自然常是“鬼话”。不过“鬼话”未必都是这种人的话,有些居然娓娓可听,简直是“昵昵儿女语”,或者是“海外奇谈”。说是“鬼话”!尽管不信可是爱听的,有的是。寻常诳语也叫做“鬼话”,王尔德说得有理,诳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并不老是那么精明,也有马虎的时候,说这种“无关心”的“鬼话”,就是他马虎的时候。写不好字叫做“鬼画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画符”,都是马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连不相干的“鬼话”都不爱说,“符”也不爱“画”,那更是“懒鬼”。“懒鬼”还可以希望他不懒,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简直没出息了。

    从来没有听见过“笨鬼”,鬼大概总有点儿聪明,所谓“鬼聪明”。“鬼聪明”虽然只是不正经的小聪明,却也有了不起处。“什么鬼玩意儿!”尽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儿。你笑,你骂,你有时笑不得,哭不得,总之,你不免让“鬼玩意儿”耍一回。“鬼聪明”也有正经的,书上叫做“鬼才”。李贺是唯一的号为“鬼才”的诗人,他的诗浓丽和幽险,森森然有鬼气。更上一层的“鬼聪明”,书上叫做“鬼工”;“鬼工”险而奇,非人力所及。这词儿用来夸赞佳山水,大自然的创作,但似乎更多用来夸赞人们文学的和艺术的创作。还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这一类颂辞。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险而奇”罢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论书画的将“神品”列在第一,绝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怜的。

    原载于1944年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正义

    人间的正义是在那里呢?

    正义是在我们的心里!从明哲的教训和见闻的意义中,我们不是得着大批的正义么?但白白的搁在心里,谁也不去取用,却至少是可惜的事。两石白米堆在屋里,总要吃它干净,两箱衣服堆在屋里,总要轮流穿换,一大堆正义却扔在一旁,满不理会,我们真大方,真舍得!看来正义这东西也真贱,竟抵不上白米的一个尖儿,衣服的一个扣儿。爽性用它不着,倒也罢了,谁都又装出一副发急的样子,张张皇皇的寻觅着。这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的聪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见过正义的面,只见过它的弯曲的影儿在“自我”的唇边,在“威权”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后。

    正义可以做幌子,一个漂亮的幌子,所以谁都愿意念着它的名字。“我是正经人,我要做正经事”,谁都向他的同伴这样隐隐的自诩着。但是除了用以“自诩”之外,正义对于他还有什么作用呢?他独自一个时,在生人中间时,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创造“自己的正义”了!他所给予正义的,只是让它的影儿在他的唇边闪烁一番而已。但是,这毕竟不算十分孤负正义,比那凭着正义的名字以行罪恶的,还胜一筹。可怕的正是这种假名行恶的人。他嘴里唱着正义的名字,手里却满满的握着罪恶;他将这些罪恶送给社会,粘上金碧辉煌的正义的签条送了去。社会凭着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签条,欣然受了这份礼;就是明知道是罪恶,也还是欣然受了这份礼!易卜生“社会栋梁”一出戏,就是这种情形。这种人的唇边,虽更频繁的闪烁着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但是深藏在他们心底的正义,只怕早已霉了,烂了,且将毁灭了。在这些人里,我见不着正义!

    在亲子之间,师傅学徒之间,军官兵士之间,上司属僚之间,似乎有正义可见了,但是也不然。卑幼大抵顺从他们长上的,长上要施行正义于他们,他们诚然是不“能”违抗的甚至“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一类话也说出来了。他们发见有形的扑鞭和无形的赏罚在长上们的背后,怎敢去违抗呢?长上们凭着威权的名字施行正义,他们怎敢不遵呢?但是你私下问他们,“信么?服么?”他们必摇摇他们的头,甚至还奋起他们的双拳呢!这正是因为长上们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的缘故了。这种正义只能由长上行于卑幼,卑幼是不能行于长上的,所以是偏颇的;这种正义只能施于卑幼,而不能施于他人,所以是破碎的;这种正义受着威权的鼓弄,有时不免要扩大到它的应有的轮廓之外,那时它又是肥大的。这些仍旧只是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我在这等人里,仍旧见不着它!

    在没有威权的地方,正义的影儿更弯曲了。名位与金钱的面前,正义只剩淡如水的微痕了。你瞧现在一班大人先生见了所谓督军等人的劲儿!他们未必愿意如此的,但是一当了面,估量着对手的名位,就不免心里一软,自然要给他一些面子于是不知不觉的就敷衍起来了。至于平常的人,偶然见了所谓名流,也不免要吃一惊,那时就是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以为然,也只好姑且放下,另做出一番“足恭”的样子,以表倾慕之诚。所以一班达官通人,差不多是正义的化外之民,他们所做的都是合于正义的,乃至他们所做的就是正义了!在他们实在无所谓正义与否了。呀!这样,正义岂不已经沦亡了?却又不然。须知我只说“面前”是无正义的,“背后”的正义却幸而还保留着。社会的维持,大部分或者就靠着这背后的正义罢。但是背后的正义,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因为隔开一层,不由的就单弱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背后虽然免不了人们的指谪,面前却只有恭敬。一个华服翩翩的人,犯了违警律,就是警察也要让他五分。这就是我们的正义了!我们的正义百分之九十九是在背后的,而在极亲近的人间,有时连这个背后的正义也没有!因为太亲近了,什么也可以原谅了,什么也可以马虎了,正义就任怎么弯曲也可以了。背后的正义只有存生疏的人们间。生疏的人们间,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自然可以用上正义这个幌子。至于一定要到背后才叫出正义来,那全是为了情面的缘故。情面的根柢大概也是一种同情,一种廉价的同情。现在的人们只喜欢廉价的东西,在正义与情面两者中,就尽先取了情面,而将正义放在背后。在极亲近的人间,情面的优先权到了最大限度,正义就几乎等于零,就是在背后也没有了。背后的正义虽也有相当的力量,但是比起面前的正义就大大的不同,启发与戒惧的功能都如搀了水的薄薄的牛乳似的于是仍旧只算是一个弯曲的影儿。在这些人里,我更见不着正义!

    人间的正义究竟是在那里呢?满藏在我们心里!为什么不取出来呢?它没有优先权!在我们心里,第一个尖儿是自私,其馀就是威权,势力,亲疏,情面等等;等到这些角色一一演毕,才轮得到我们可怜的正义。你想,时候已经晚了,它还有出台的机会么?没有!所以你要正义出台,你就得排除一切,让它做第一个尖儿。你得凭着它自己的名字叫它出台。你还得抖擞精神,准备一副好身手,因为它是初出台的角儿,捣乱的人必多,你得准备着打不打不成相识呀!打得站住了脚携住了手,那时我们就能从容的瞻仰正义的面目了。

    原载于1924年《我们的七月》

    论自己

    翻开辞典,“自”字下排列着数目可观的成语,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这中间包括着一大堆哲学,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诗文和废话,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剧。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汉”,有这么些可说的,值得说值不得说的!难怪纽约电话公司研究电话里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话中会发现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这“我”字便是自己称自己的声音,自己给自己的名儿。

    自爱自怜!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难免的,何况区区寻常人!冷眼看去,也许只觉得那枉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这只见了真理的一半儿。掉过脸儿来,自爱自怜确也有不得不自爱自怜的。幼小时候有父母爱怜你,特别是有母亲爱怜你。到了长大成人,“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娘这样看时就不必再爱怜你,至少不必再像当年那样爱怜你。女的呢,“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做母亲的虽然未必这样看,可是形格势禁而且鞭长莫及,就是爱怜得着,也只算找补点罢了。爱人该爱怜你?然而爱人们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谁能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么回事儿?赶到爱人变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儿爱怜你。你有时候会病,“久病床前无孝子”,太太怕也够倦的,够烦的。住医院?好,假如有运气住到像当年北平协和医院样的医院里去,倒是比家里强得多。但是护士们看护你,是服务,是工作;也许夹上点儿爱怜在里头,那是“好生之德”,不是爱怜你,是爱怜“人类”。你又不能老呆在家里,一离开家,怎么着也算“作客”;那时候更没有爱怜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儿,哪能能教他将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属员或仆役伺候你,那说得上是爱怜么?总而言之,天下第一爱怜自己的,只有自己;自爱自怜的道理就在这儿。

    再说,“大丈夫不受人怜。”穷有穷干,苦有苦干;世界那么大,凭自己的身手,哪儿就打不开一条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愁眉苦脸不顺耳,别人会来爱怜你?自己免不了伤心的事儿,咬紧牙关忍着,等些日子,等些年月,会平静下去的。说说也无妨,只别不拣时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叨叨得谁也不耐烦的岔开你或者躲开你。也别怨天怨地将一大堆感叹的句子向人身上扔过去。你怨的是天地,倒碍不着别人,只怕别人奇怪你的火气怎么这样大。自己也免不了吃别人的亏。值不得计较的,不做声吞下肚去。出入大的想法子复仇,力量不够,卧薪尝胆的准备着。可别这儿那儿尽嚷嚷嚷嚷完了一扔开,倒便宜了那欺负你的人。“好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为的是不在人面前露怯相,要人爱怜这“苦人儿”似的,这是要强,不是装。说也怪,不受人怜的人倒是能得人怜的人;要强的人总是最能自爱自怜的人。

    大丈夫也罢,小丈夫也罢,自己其实是渺乎其小的,整个儿人类只是一个小圆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像现代一位哲学家说的,别提一个人的自己了。庄子所谓马体一毛,其实还是放大了看的。英国有一家报纸登过一幅漫画,画着一个人,仿佛在一间铺子里,周遭陈列着从他身体里分析出来的各种原素,每种标明分量和价目,总数是五先令那时合七元钱。现在物价涨了,怕要合国币一千元了罢?然而,个人的自己也就值区区这一千元儿!自己这般渺小,不自爱自怜着点又怎么着!然而,“顶天立地”的是自己,“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也是自己;有你说这些大处只是好听的话语,好看的文句?你能愣说这样的自己没有!有这么的自己,岂不更值得自爱自怜的?再说自己的扩大,在一个寻常人的生活里也可见出。且先从小处看。小孩子就爱搜集各国的邮票,正是在扩大自己的世界。从前有人劝学世界语,说是可以和各国人通信。你觉得这话幼稚可笑?可是这未尝不是扩大自己的一个方向。再说这回抗战,许多人都走过了若干地方,增长了若干阅历。特别是青年人身上,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和抗战前不同了,他们的自己扩大了。这样看,自己的小,自己的大,自己的由小而大。在自己都是好的。

    自己都觉得自己好,不错;可是自己的确也都爱好。做官的都爱做好官,不过往往只知道爱做自己家里人的好官,自己亲戚朋友的好官;这种好官往往是自己国家的贪官污吏。做盗贼的也都爱做好盗贼好喽,好伙伴,好头儿,可都只在贼窝里。有大好,有小好,有好得这样坏。自己关闭在自己的丁点大的世界里,往往越爱好越坏。所以非扩大自己不可。但是扩大自己得一圈儿一圈儿的,得充实,得踏实。别像肥皂泡儿,一大就裂。“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的得屈点儿,别只顾伸出自己去。也得估计自己的力量。力量不够的话,“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得寸是寸,得尺是尺。总之路是有的。看得远,想得开,把得稳;自己是世界的时代的一环,别脱了节才真算好。力量怎样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随时随地尽自己的一份儿往最好里做去,让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这么着,自爱自怜才真是有道理的。

    原载于1942年《人世间》

    论别人

    有自己才有别人,也有别人才有自己。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是许多人不能行这个道理。本来自己以外都是别人,可是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可以说是“我的”那些,如我的父母妻子,我的朋友等,是相干的别人,其余的是不相干的别人。相干的别人和自己合成家族亲友;不相干的别人和自己合成社会国家。自己也许愿意只顾自己,但是自己和别人是相对的存在,离开别人就无所谓自己,所以他得顾到家族亲友,而社会国家更要他顾到那些不相干的别人。所以“自了汉”不是好汉,“自顾自”不是好话,“自私自利”,“不顾别人死活”,“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更都不是好人。所以孔子之道只是个忠恕:忠是己之所欲,以施于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一件事的两面,所以说“一以贯之”。孔子之道,只是教人为别人着想。

    可是儒家有“亲亲之杀”的话,为别人着想也有个层次。家族第一,亲戚第二,朋友第三,不相干的别人挨边儿。几千年来顾家族是义务,顾别人多多少少只是义气;义务是分内,义气是分外。可是义务似乎太重了,别人压住了自己。这才来了“五四”时代。这是个自我解放的时代,个人从家族的压迫下挣出来,开始独立在社会上。于是乎自己第一,高于一切,对于别人,几乎什么义务也没有了似的。可是又都要改造社会,改造国家,甚至于改造世界,说这些是自己的责任。虽然是责任,却是无限的责任,爱尽不尽,爱尽多少尽多少;反正社会国家世界都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不像一家老小在张着嘴等着你。所以自己顾自己,在实际上第一,兼顾社会国家世界,在名义上第一。这算是义务。顾到别人,无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只是义气,而且是客气。这些解放了的,以及生得晚没有赶上那种压迫的人,既然自己高于一切,别人自当不在眼下,而居然顾到别人,自当算是客气。其实在这些天之骄子各自的眼里,别人都似乎为自己活着,都得来供养自己才是道理。“我爱我”成为风气,处处为自己着想,说是“真”;为别人着想倒说是“假”,是“虚伪”。可是这儿“假”倒有些可爱,“真”倒有些可怕似的。

    为别人着想其实也只是从自己推到别人,或将自己当作别人,和为自己着想并无根本的差异。不过推己及人,设身处地,确需要相当的勉强,不像“我爱我”那样出于自然。所谓“假”和“真”大概是这种意思。这种“真”未必就好,这种“假”也未必就是不好。读小说看戏,往往会为书中人戏中人捏一把汗,掉眼泪,所谓替古人担忧。这也是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可是因为人和地只在书中戏中,并非实有,没有利害可计较,失去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那分别,所以“推”“设”起来,也觉自然而然。作小说的演戏的就不能如此,得观察,揣摩,体贴别人的口气,身份,心理,才能达到“逼真”的地步。特别是演戏,若不能忘记自己,那非糟不可。这个得勉强自己,训练自己;训练越好,越“逼真”,越美,越能感染读者和观众。如果“真”是“自然”,小说的读者,戏剧的观众那样为别人着想,似乎不能说是“假”。小说的作者,戏剧的演员的观察,揣摩,体贴,似乎“假”,可是他们能以达到“逼真”的地步,所求的还是“真”。在文艺里为别人着想是“真”,在实生活里却说是“假”,“虚伪”,似乎是利害的计较使然;利害的计较是骨子,“真”,“假”,“虚伪”只是好看的门面罢了。计较利害过了分,真是像法朗士说的“关闭在自己的牢狱里”;老那么关闭着,非死不可。这些人幸而还能读小说看戏,该仔细吟味,从那里学习学习怎样为别人着想。

    “五四”以来,集团生活发展。这个那个集团和家族一样是具体的,不像社会国家有时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集团生活将原不相干的别人变成相干的别人,要求你也训练你顾到别人,至少是那广大的相干的别人。集团的约束力似乎一直在增强中,自己不得不为别人着想。那自己第一,自己高于一切的信念似乎渐渐低下头去了。可是来了抗战的大时代。抗战的力量无疑的出于二十年来集团生活的发展。可是抗战以来,集团生活发展的太快了,这儿那儿不免有多少还不能够得着均衡的地方。个人就又出了头,自己就又可以高于一切;现在却不说什么“真”和“假”了,只凭着神圣的抗战的名字做那些自私自利的事,名义上是顾别人,实际上只顾自己。自己高于一切,自己的集团或机关也就高于一切;自己肥,自己机关肥,别人瘦,别人机关瘦,乐自己的,管不着!瘦瘪了,饿死了,活该!相信最后的胜利到来的时候,别人总会压下那些猖獗的卑污的自己的。这些年自己实在太猖獗了,总盼望压下它的头去。自然,一个劲儿顾别人也不一定好。仗义忘身,急人之急,确是英雄好汉,但是难得见。常见的不是敷衍妥协的乡愿,就是卑屈甚至谄媚的可怜虫,这些人只是将自己丢进了垃圾堆里!可是,有人说得好,人生是个比例问题。目下自己正在张牙舞爪的,且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来多想想别人罢!

    原载于《文聚》1943年

    论诚意

    诚伪是品性,却又是态度。从前论人的诚伪,大概就品性而言。诚实,诚笃,至诚,都是君子之德;不诚便是诈伪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养;品性的表现出于自然,是整个儿的为人。说一个人是诚实的君子或诈伪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迹总算帐。君子大概总是君子,小人大概总是小人。虽然说气质可以变化,盖了棺才能论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过一个社会里,这种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这两界之间。所谓浮沉,是说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诈伪的时候。这也是出于自然。还有一层,这些人对人对事有时候自觉的加减他们的诚意,去适应那局势。这就是态度。态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来;一个诚实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会撒个谎什么的。态度出于必要,出于处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这种必要的。这是“世故人情”的一个项目。有时可以原谅,有时甚至可以容许。态度的变化多,在现代多变的社会里也许更会使人感兴趣些。我们嘴里常说的,笔下常写的“诚恳”“诚意”和“虚伪”等词,大概都是就态度说的。

    但是一般人用这几个词似乎太严格了一些。照他们的看法,不诚恳无诚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轻人看社会上的人和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差不多尽是虚伪的。这样用“虚伪”那个词,又似乎太宽泛了一些。这些跟老先生们开口闭口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同样犯了笼统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将品性和态度混为一谈,年轻人也如此,却又加上了“天真”“纯洁”种种幻想。诚实的品性确是不可多得,但人孰无过,不论哪方面,完人或圣贤总是很少的。我们恐怕只能宽大些,卑之无甚高论,从态度上着眼。不然无谓的烦恼和纠纷就太多了。至于天真纯洁,似乎只是儿童的本分老气横秋的儿童实在不顺眼。可是一个人若总是那么天真纯洁下去,他自己也许还没有什么,给别人的麻烦却就太多。有人赞美“童心”“孩子气”,那也只限于无关大体的小节目,取其可以调剂调剂平板的氛围气。若是重要关头也如此,那时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纯洁恐怕只是无知罢了。幸而不诚恳,无诚意,虚伪等等已经成了口头禅,一般人只是跟着大家信口说着,至多皱皱眉,冷笑笑,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过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认真的,那却苦了自己,甚至于苦了别人。年轻人容易认真,容易不满意,他们的不满意往往是社会改革的动力。可是他们也得留心,若是在诚伪的分别上认真得过了分,也许会成为虚无主义者。

    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各有分际,言行最难得恰如其分。诚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际不同,无妨斟酌加减点儿。种种礼数或过场就是从这里来的。有人说礼是生活的艺术,礼的本意应该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也是一种礼数或过场。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不见真心,不是诚恳的态度。这些人主张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尝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就有点野了。即使熟人,毫无节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妇算是熟透了的,有时还得“相敬如宾”,别人可想而知。总之,在不同的局势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诚意,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客气要大方,合身份,不然就是诚意太多;诚意太多,诚意就太贱了。

    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作主客或陪客,送礼的情形,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情总是一样的。有一个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人路上遇见一个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学生陪着一位旧家小姐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样的。她以为让他爱上了,哪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家小姐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

    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在不伤害自己身份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诚恳,有诚意。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西方有句话,“人生是做戏。”做戏也无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气等等一定有人觉得是做戏,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这种戏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诚恳,诚意也未必不是戏。现在人常说,“我很诚恳的告诉你”,“我是很有诚意的”,自己标榜自己的诚恳,诚意,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诚实的君子大概不会如此。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强调自己的态度,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变化他们的态度;这就不免沾上了些戏味。西方还有句话,“诚实是最好的政策”,“诚实”也只是态度;这似乎也是一句戏词儿。

    原载于1940年《星期评论》

    论做作

    做作就是“佯”,就是“乔”,也就是“装”。苏北方言有“装佯”的话,“乔装”更是人人皆知。旧小说里女扮男装是乔装,那需要许多做作。难在装得像。只看坤角儿扮须生的,像的有几个?何况做戏还只在戏台上装,一到后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样儿,而女扮男装却得成天儿到处那么看!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也常在乔装,装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过难也罢,易也罢,人反正有时候得装。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一个做好,一个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码头钱,大呢就得让你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尴尬事儿。这已成了老套子,随处可以看见。那做好的是装做好,那做歹的也装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紧的拉住你,会弄得你啼笑皆非。这一套儿做作够受的。贫和富也可以装。贫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尽管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说话也满装着阔气,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谓“苏空头”。其实“空头”也不止苏州有。有钱人却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开口闭口说穷,他能特地去当点儿什么,拿当票给人家看。这都怪可怜见的。还有一些人,人面前老爱论诗文,谈学问,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头。装斯文其实不能算坏,只是未免“雅得这样俗”罢了。

    有能耐的人,有权位的人有时不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马上可以答应的,却得“考虑考虑”;直接可以答应的,却让你绕上几个大弯儿。论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见客就不起身,只点点头儿,答话只喉咙里哼一两声儿。谁教你求他,他就是这么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儿什么的我自为之!”话说回来,拿身份,摆架子有时也并非全无道理。老爷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骂俏,总不大像样,可不是得装着点儿?可是,得恰到分际,“过犹不及”。总之别忘了自己是谁!别尽拣高枝爬,一失脚会摔下来的。老想着些自己,谁都装着点儿,也就不觉得谁在装。所谓“装模做样”,“装腔作势”。却是特别在装别人的模样,别人的腔和势!为了抬举自己,装别人;装不像别人,又不成其为自己,也怪可怜见的。

    “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倒不是怕担责任,更不是存着什么坏心眼儿。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该问的,值得问的,自然得问;有些是无需他们问的,或值不得他们问的,若不痴不聋,事必躬亲,阿姑阿翁会做不成,至少也会不成其为阿姑阿翁。记得那儿说过美国一家大公司经理,面前八个电话,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经理,室内没有电话,倒是从容不迫的。这后一位经理该是能够装聋作哑的人。“不闻不问”,有时候该是一句好话;“充耳不闻”,“闭目无睹”,也许可以作“无为而治”的一个注脚。其实无为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至于装作不知,那更是现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惯技,报纸上随时看得见。他们却还得勾心斗角的“做姿态”,大概不装不成其为政治家外交家罢?

    装欢笑,装悲泣,装嗔,装恨,装惊慌,装镇静,都很难;固然难在像,有时还难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许能得当局的青睐,但是旁观者在恶心。可是“强颜为欢”,有心人却领会那欢颜里的一丝苦味。假意虚情的哭泣,像旧小说里妓女向客人那样,尽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读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泪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态”,作得恰好是爱娇,所以《乔醋》是一折好戏。爱极翻成恨,尽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还不失为爱到极处。“假意惊慌”似乎是旧小说的常语,事实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马脚。镇静更不易,秦舞阳心上有气脸就铁青,怎么也装不成,荆轲的事,一半儿败在他的脸上。淝水之战谢安装得够镇静的,可是不觉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齿。所以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够一辈子半辈子装的。

    《乔醋》是戏,其实凡装,凡做作,多少都带点儿戏味有喜剧,有悲剧。孩子们爱说“假装”这个,“假装”那个,戏味儿最厚。他们认真“假装”,可是悲喜一场,到头儿无所为。成人也都认真的装,戏味儿却淡薄得多;戏是无所为的,至少扮戏中人的可以说是无所为,而人们的做作常常是有所为的。所以戏台上装得像的多,人世间装得像的少。戏台上装得像就有叫好儿的,人世间即使装得像,逗人爱也难。逗人爱的大概是比较的少有所为或只消极的有所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们吟味,而装痴装傻也许是值得重提的一个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装几分痴,这装是消极的有所为;“金殿装疯”也有所为,就是积极的。历来才人名士和学者,往往带几分傻气。那傻气多少有点儿装,而从一方面看,那装似乎不大有所为,至多也只是消极的有所为。陶渊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说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晋人的行径,能说他不带着几分装?不过装得像,装得自然罢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脱了和司马昭做亲家,可不也一半儿醉一半儿装?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当时人多说他痴,他大概是颇能做作的罢?

    装睡装醉都只是装糊涂。睡了自然不说话,醉了也多半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尽可以装疯装傻的,给他个驴头不对马嘴。郑板桥最能懂得装糊涂,他那“难得糊涂”一个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聪明人的秘密。还有善忘也往往是装傻,装糊涂;省麻烦最好自然是多忘记,而“忘怀”又正是一件雅事儿。至此为止,装傻,装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爱的;才人名士和学者之所以成为才人名士和学者,至少有几分就仗着他们那不大在乎的装劲儿能以逗人爱好。可是这些人也良莠不齐,魏晋名士颇有仗着装糊涂自私自利的。这就“在乎”了,有所为了,这就不再可爱了。在四川话里装糊涂称为“装疯迷窍”,北平话却带笑带骂的说“装蒜”,“装孙子”,可见民众是不大赏识这一套的他们倒是下的稳着儿。

    原载于1943年《文学创作》

    论青年

    冯友兰先生在《新事论·赞中华》篇里第一次指出现在一般人对于青年的估价超过老年之上。这扼要的说明了我们的时代。这是青年时代,而这时代该从“五四”运动开始。从那时起,青年人才抬起了头,发现了自己,不再仅仅的做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孩子。他们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的群,发现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们跟传统斗争,跟社会斗争,不断的在争取自己领导权甚至社会领导权,要名副其实的做新中国的主人。但是,像一切时代一切社会一样,中国的领导权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里,特别是中年人的手里。于是乎来了青年的反抗,在学校里反抗师长,在社会上反抗统治者。他们反抗传统和纪律,用怠工,有时也用挺击。中年统治者记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静,觉着现在青年爱捣乱,惹麻烦,第一步打算压制下去。可是不成。于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来了集体训练,开出新局面,可是还得等着瞧呢。

    青年反抗传统,反抗社会,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们低头受压,使不出大力气,见得沉静罢了。家庭里父代和子代闹别扭是常见的,正是压制与反抗的征象。政治上也有老少两代的斗争,汉朝的贾谊到戊戌六君子,例子并不少。中年人总是在统治的地位,老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老年时代,青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青年时代。老年和青年的势力互为消长,中年人却总是在位,因此无所谓中年时代。老年人的衰朽,是过去,青年人还幼稚,是将来,占有现在的只是中年人。他们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人,一面也在讥笑前者,烦厌后者。安慰还是顺的,培植却常是逆的,所以更难。培植是凭中年人的学识经验做标准,大致要养成有为有守爱人爱物的中国人。青年却恨这种切近的典型的标准妨碍他们飞跃的理想。他们不甘心在理想还未疲倦的时候就被压进典型里去,所以总是挣扎着,在憧憬那海阔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了解青年人为什么总爱旁逸斜出不走正路,说是时代病。其实这倒是成德达材的大路;压迫着,挣扎着,材德的达成就在这两种力的平衡里。这两种力永恒的一步步平衡着,自古已然,不过现在更其表面化罢了。

    青年人爱说自己是“天真的”,“纯洁的”。但是看看这时代,老练的青年可真不少。老练却只是工于自谋,到了临大事,决大疑,似乎又见得幼稚了。青年要求进步,要求改革,自然很好,他们有的是奋斗的力量。不过大处着眼难,小处下手易,他们的饱满的精力也许终于只用在自己的物质的改革跟进步上;于是骄奢淫佚,无所不为,有利无义,有我无人。中年里原也不缺少这种人,效率却赶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还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汉,得过且过的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极,马马虎虎对付着,一点不认真。中年人这两种也够多的。可是青年时就染上这些习气,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所幸青年人容易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像中年人往往将错就错,一直沉到底里去。

    青年人容易脱胎换骨改样子,是真可以自负之处;精力足,岁月长,前路宽,也是真可以自负之处。总之可能多。可能多倚仗就大,所以青年人狂。人说青年时候不狂,什么时候才狂?不错。但是这狂气到时候也得收拾一下,不然会忘其所以的。青年人爱讽刺,冷嘲热骂,一学就成,挥之不去;但是这只足以取快一时,久了也会无聊起来的。青年人骂中年人逃避现实,圆通,不奋斗,妥协,自有他们的道理。不过青年人有时候让现实笼罩住,伸不出头,张不开眼,只模糊的看到面前一段儿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又是小处。若是能够偶然到所谓“世界外之世界”里歇一下脚,也许可以将自己放大些。青年也有时候偏执不回,过去一度以为读书就不能救国就是的。那时蔡孑民先生却指出“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权衡轻重的圆通观。懂得这种圆通,就可以将自己放平些。能够放大自己,放平自己,才有真正的“工作与严肃”,这里就需要奋斗了。

    蔡孑民先生不愧人师,青年还是需要人师。用不着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也用不着一手摊经,一手握剑,只要认真而亲切的服务,就是人师。但是这些人得组织起来,通力合作。讲情理,可是不敷衍,重诱导,可还归到守法上。不靠婆婆妈妈气去乞怜青年人,不靠甜言蜜语去买好青年人,也不靠刀子手枪去示威青年人。只言行一致后先一致的按着应该做的放胆放手做去。不过基础得打在学校里;学校不妨尽量社会化,青年训练却还是得在学校里。学校好像实验室,可以严格的计划着进行一切;可不是温室,除非让它堕落到那地步。训练该注重集体的,集体训练好,个体也会改样子。人说教师只消传授知识就好,学生做人,该自己磨练去。但是得先有集体训练,教青年有胆量帮助人,制裁人,然后才可以让他们自己磨练去。这种集体训练的大任,得教师担当起来。现行的导师制注重个别指导,琐碎而难实践,不如缓办,让大家集中力量到集体训练上。学校以外倒是先有了集中训练,从集中军训起头,跟着来了各种训练班。前者似乎太单纯了,效果和预期差得多,后者好像还差不多。不过训练班至多只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培植根基还得在学校里。在青年时代,学校的使命更重大了,中年教师的责任也更重大了,他们得任劳任怨的领导一群群青年人走上那成德达材的大路。

    原载于1944年《中学生》

    论东西

    中国读书人向来不大在乎东西。“家徒四壁”不失为书生本色,做了官得“两袖清风”才算好官;爱积聚东西的只是俗人和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这种不在乎东西可以叫做清德。至于像《世说新语》里记的: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馀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从道德方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候,他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实上他们倒也短不了什么,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什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们老是要多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儿。什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那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么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们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己;他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己的。他们不用说爱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己箱儿笼儿里一些旧东西,书籍呀,衣服呀,什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在自己的中国里流转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们本人一向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这才打开自己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多东西哪!于是乎一样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别人看自己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一个;这一来且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发户的买主有的是,今天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可以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战胜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那时候他们会这样想,“一些身外之物算什么哪,又都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货铺,地摊儿罢。”

    原载1942年《抗战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