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河 篇

    宋之问  

    八月凉风天气清,万里无云河汉明。

    昏见南楼清且浅,晓落西山纵复横。

    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

    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

    云母帐前初泛滥,水晶帘外转逶迤。

    倬彼昭回如练白,复出东城接南陌。

    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

    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

    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

    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作者

    *宋之问(656?—713?),一名少连,字延清,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一说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天授元年(690)以学士分直习艺馆,历洛阳参军,迁左奉宸内供奉。神龙元年(705)贬泷州参军。景龙中以户部员外郎兼修文馆直学士,再转考功员外郎,三年(709)贬越州刺史。睿宗时流钦州,后赐死。有《宋之问集》。

    鉴赏

    关于这首诗,唐代孟棨《本事诗•怨愤》中有这样的记载:“宋考功(按即宋之问),天后(按即武则天)朝求为北门学士,不许,作《明河篇》以见其意,末云:‘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则天见其诗,谓崔融曰:‘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盖以之问患齿疾,口常臭故也。之问终身渐愤。”不过,这条记载颇类小说家言,似未必可靠。诚如金人王若虚所说:“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滹南诗话》卷一),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认真玩味,诗中也的确蕴含着某种怨愤情绪。诗人以神奇瑰丽的笔调,倾心赞美了秋夜银河的美好,在扑朔迷离的氛围中,描写了天上人间的离愁别恨。全诗充满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流溢出凄迷、伤感的情调,隐隐透露出有所追求而又落空的怅惘。

    开始四句,以写景入题。仲秋之夜,风柔气清,在万里无云的高朗的空中,那条横贯中天的云状的光带——银河,显得分外明亮。傍晚,它出现在“南楼”上空,像一条清浅的河流;清晨,它斜挂在“西山”之上,似纵却横。这里,“南楼”“西山”暗用了两个典故。《世说新语•容止》:“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又《世说新语•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通过这两个典故,作者暗示自己希望像魏晋名士那样,纵情地流连光景,来领略“秋夜气佳景清”和西山朝来爽气的美景,寄寓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这短短的四句诗中,先是用烘托的手法,以风凉、气清和万里无云,来衬托河汉的“明”;接着,用比喻的手法,把银河比作一条清浅的河流,还赋予它以“纵复横”的动势,更觉清莹可爱,成为清秋夜景中最为突出,也最令人倾倒的景物。而典故的运用,又使得诗意更为深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加含蓄、婉转。

    接着八句,作者描写了在洛阳城中观看明河的情景。洛阳城中高大的宫殿直冲霄汉,长长的银河照临宫室。但是,由于天桥(“复道”,天桥。)和屋脊(“甍”,méng,屋脊。)的遮蔽,却看不见完整的银河,只有在另外的精美的居室(画堂琼户)中观看,才最为相宜。那银河的柔光照着以云母片装饰的帷幔,闪动着银光点点,好像天上之水流淌到了人间;走到“水晶帘”(也作“水精帘”,形容质地精细而色泽莹澈的帘子)外,举头一望,啊,那耿耿银河显得更加明亮,在空中弯曲而延续不断,与满天星斗相辉映。它像一条白色的熟绢,从东城一直连接着辽远的南郊。在这八句中,作者使用了“画堂琼户”“云母帐”“水晶帘”等精美的辞藻,使各种富丽堂皇的景象递相呈现,既表现了帝都特有的风物,也与明澈的银河相映照,在一片柔光中,给帝都蒙上了一层朦胧、幽深而又神秘的色彩,把天上、人间连为一片。

    然后,作者在以下的八句中,想象在银河的映照下,“南陌”思妇对于征人的思念,并表现了作者的感慨。诗人从万户捣衣声中,想到了一去不归的征人,并进而想到了正在“鸳鸯机”(也叫鸳机,一种绣具)上刺绣的女子,从点点萤火的亮光中,抬头看到了空中明亮的银河,勾起了对征人的无尽的思念。此时,一只孤雁正从牛郎、织女相会过的“乌鹊桥”边飞过,发出哀怨的叫声,更使思妇的离愁难以平息,她痴痴地坐望着天河,想着情人,直到银河渐渐地隐没在晓天之中。啊,这明河似乎懂得舒卷屈伸、出处进退之道(《关尹子•三极》:“云之卷舒,禽之飞翔,皆在虚空中,所以变化无穷,圣人之道则然。”),在渐晓之时,它任由浮云的遮蔽,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辉让给那晓月的流光悄然隐去。而思妇的眷怀之情,却是永无休止的啊!这一段是对上面八句的转折和深入,它由单纯对明河的赞美,转换到对人事的感叹,进一步把人间、天上融为一体。那捣衣之声与雁飞萤度相交织,一片冷清、凄切之感,无穷的相思之情,将伴着耿耿长河,无终无了。特别是作者在“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两句中,采用拟人化的手法,使明河具有了人的崇高感情,这就使得它的本来就美好的风采更为美好。作者在这里采用十分婉曲的手法,进一步赞美了明河,也为最后四句作了伏笔。

    最后四句,作者运用神话故事,作了精彩而又富有深意的结束。看来好像是突发奇想,但却是上面层层推进的必然结果。由于如此美好的明河“可望不可亲”,所以,他要到天上去。据西晋张华《博物志》卷十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有人乘槎而去,遇一丈夫牵牛而饮,遂问此是何处。牵牛人答日:“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按严是汉代术士)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据《太平御览》卷八引南朝宋刘义庆《集林》:“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云:‘此织女支机石也。’”作者把这两个故事糅合到一起,用在这里十分自然,表明了自己执著地追求美好明河的强烈意愿。同时,诗情几经曲折,终于从地下跃升到了邈远的空中,把篇首的从地下遥望银河,变为从银河俯瞰人间,天上、人间,到此合而为一,使诗歌充满了神奇、幽远的艺术魅力。另外,作者也暗自表示,自己终究希望离开那城阙阻障、复道蔽空的帝都洛阳,到自己向往的地方去,这里面,深深地隐含着作者难以言喻的怨愤。

    这首诗写得境界十分阔大,充分体现了作者“陡健豪举”(上官昭容评语,见《全唐诗话》卷一)的笔力,天上、人间,驱走如风,神话、现实,想落天外。但在有的地方却又十分精微,“南陌”一段,写思妇对征人的眷念,鸳机萤度,离愁难歇,细致而又生动。这样,阔大与精微相结合,对比变化,更显出诗篇的摇曳多姿。在结构上变化波澜,层层掉换,而又步步推进。作者恰到好处地使用了顶真的修辞手法,比如“复出东城接南陌。南陌征人去不归”,“乌鹊桥边一雁飞。雁飞萤度愁难歇”,使得转接自然,气势流走,如长江大河,虽极曲折,却奔泻不断,气脉贯通。另外,全诗以散行为主,但却穿插了一些对句,如昏见晓落、云母水晶、鸳鸯乌鹊数句,在自然中表现出精工,显得从容整练,体现了作者的艺术技巧。

    (管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