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逍遥游》

在经过了一个从《人间世》开始的培风的旅程后,我们终于可以一睹“逍遥游”的风采了。这个听起来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洒脱境界,往往是一般人对于庄子最深刻的印象。的确如此,《逍遥游》的位居首篇无疑能够显示出某种意味,譬如它可能是立说的宗旨,或者作者刻意要突出的某些内容。可是我想强调的一点是,无论它看起来是如何的怡然自得,逍遥游其实是一个从人间世开始的艰难旅程的终点。在这个旅程中,有德的内充,有道的显现,有知的遗忘,有行的戒慎……所有这一切,对于逍遥游来说都是必须要走的路。只有先走,才可以游。当然不是在水中的游,而是在空中,在九万里的高空。在水中游仍然是滞重的,阻力重重,如果是在空中,绝云气,负青天,那该如何呢?

在水中游的是鲲,一个据说是生活在北冥里的大鱼。《逍遥游》就是从这条大鱼开始的: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们不知道鲲是如何游于北冥的,他是否如濠水中的鱼那般优游自在。可能不是,他似乎不满意于自己的现状,于是要变化,而且确实变化了: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鱼变成了鸟,以常识来说,当然是荒谬的,可是在寓言中,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且富于意义。和鱼的深游不同的是,鸟是要高飞的。特别的有大翼的鸟,飞的当然更高。《逍遥游》形容大鹏的高举时说: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飞,以及飞所代表的上升,正是《逍遥游》的主题。这种飞可以让我们暂时离开并且俯瞰这个世界,从而获得与在这个世界之中不同的另外一个角度。如果说前者是人的角度的话,后者则直接的和天有关。以人视人和以天视人,其间的差距该是巨大的吧。大鹏的高举,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它的飞是在天际进行的,而不是像麻雀一样紧擦着地面。其落脚处的南冥,庄子也把它称为天池。(注:鲲鹏的寓言在《逍遥游》中即重复了一次。“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从细节上来说,它与第一次的描述之间好像有着一些差别。诸如北冥在这里也被称做天池,鲲鹏之间好像也看不出“化”的关系。)在这样的高度俯瞰人间,情形会如何呢?

要想明白以天视人的情形,也许该从以人视天开始。天的高远,以人看来,乃是一个苍苍的世界。可是当你真的像大鹏一样上达天庭的时候,你会发现天的瑰丽。你同时发现的当然是人的近视,对人的眼光的怀疑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天之苍苍,原来并非它的正色,只是由于人的目力无法到达如此高远的地方,于是才有了苍苍的印象。这种认识和怀疑当然是得自于登天之后的亲历,一方面是在天庭的所见所闻,另一方面则是自上视下所带来的震撼。那个原本清晰的人的世界在天看来竟也是苍苍的,一切似乎都隐藏在云雾中。天会在意人那么在意的诸种分别吗?当然不会。在天光之下,一切的界限都变得非常模糊,你自然可以理解《齐物论》中说过的话:“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看起来,《逍遥游》一开始就突出了两种视角——天的视角和人的视角——的对立。它的目的当然是想让人摆脱人的视角,上升到天的高度来俯瞰这个世界。但是这种摆脱显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人可以摆脱自身吗?即便可以的话,怎么做才可以实现这种摆脱呢?

还是回到鲲鹏的寓言上面来。寓言之所以为寓言,乃是因为言中寓有无穷的意义。在这个寓言中,有两个字眼是值得特别留意的。一个是“大”,一个是“化”。鲲是大的,大到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也是大的,它的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其翼若垂天之云。这种“大”的描写给读者的印象一定是很深刻的,因为它不仅超出了现实,还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其实,阅读过《庄子》的人们,不消刻意的记忆,就可以记得在庄子的笔下,想象中的大物是随处可见的。譬如那能蔽数千头牛的大树,或者其坚不能自举的大觚等等,更不要说任公子钓到的大鱼了。(注:见《庄子·外物》。)在不同的语境中,这些大物的意义也许是不同的。那么在鲲鹏的寓言中,“大”的意义何在呢?

它也许可以有很多种意义。譬如蓄积,没有足够的蓄积,是不足以成其大的,也不足以和大的东西相配合。“适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其所适不同,其所聚也就不同。换言之,其所聚不同,其所能适也就不同。就像水的深浅,浅水只能负起小舟,要负起大舟,则非深水不可。这也就是庄子说的:“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以鲲之大,它的蓄积也该是很深厚的吧。

不过蓄积就是蓄积,它是一种准备,为了达到某个目的,或者实现某个目标而进行的准备。鲲的蓄积是为了什么呢?这时,我们就需要寓言中的另一个字眼——化——了。对了,是为了化,鲲可以化作大鸟——鹏,因此可以高举可以上升。高举或者上升是鲲所不能实现的,因此它需要化为异类。但惟有大,才可以化,所谓的“大而化之”,在这里适可以获得一种正解。反过来说,小是不能化的。小的东西只能固守自己的界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看看庄子笔下的小鸟吧。面对着大鹏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它们在想些什么呢?“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或者“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由于小,蜩与学鸠或者斥只能局限于自己的世界,翱翔蓬蒿之间。“翱翔”的说法是极富有讽刺性的,不过却正适合小鸟们的心态。它们一定奇怪于大鹏的一飞冲天,或者“去以六月息者也”。以自己的眼光来看,那可是无用的费力之举。

其实不只小鸟面对着大鹏时是如此,任何小的东西面对大物时都会有类似的问题。这并不怪它们,指望寿命只有一天的菌知道晦和朔的区别,或者只在夏季生存的蟪蛄知道春和秋,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对于世界上的事物来说,它们每一个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世界。像楚国南部那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大树,或者据说是上古时候曾经存在的一棵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树,它们的经历,显然非一般的树所可以比拟。扩展到人呢,一般的人上寿一百,中寿八十,下寿六十,可是以久特闻的彭祖呢,众人如果一心和他相比的话,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吗?

因此,无论《齐物论》中如何地说着“万物一齐”或者“道通为一”的话,小和大的分别,也就是小大之辨,是庄子也是我们都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齐物”不仅仅是要超越万物之间的区别,更重要的,它是以对万物差异性的肯定为前提的。很明显,如庄子所揭示的,小年是不及大年的,就像众人的不及彭祖;小知也一定不及大知,就像小鸟的不及大鹏。问题是:彭祖和大鹏的所见所知就是知识的尽头吗?

显然不是。如《养生主》“吾生有涯而知无涯”的说法,知识是没有尽头的。彭祖和大鹏等大物的出场,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为了显示众人和小鸟等小物的无知和局限。这种无知和局限表现在坐井观天式的盲目自得,或者管锥天地式的浅薄鄙陋。可是在以大鹏们破除了小鸟们的无知和局限之后呢,如果我们执著于大鹏和彭祖的世界,我们是不是仍然和小鸟们一样的无知着和局限着?

因此在鲲鹏的寓言中,关键的问题不在于知识,而是眼界,或者人们习惯说的境界。不在于知识不是说和知识无关,而是说它是超越知识的。小大之辨,突出的是眼界的高低,数丈和九万里,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在如此不同的高度上来看世界,该是非常不同的吧。一个是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山是山,水是水,你是你,我是我。另一个呢,山水你我都消失在如野马尘埃般氤氲着的宇宙大化之中。各种各样的形体都不见了,融化在十日并出的光芒中,没有固定的东西,鲲可以化作鹏,庄周可以化为蝴蝶,这是一个流动的物化的世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执著吗?

其实重要的不是执著于外物,而是自己。小物之所以为小,乃是因为执著于自己,并以为是最后的真理,所谓的冥顽不化。而鲲的“化”为鹏,正是对自己的一种超越。“化”是一种象征,一种遗忘和丧失自己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化,“化”也就有了远远超乎形体之变的意义。你不会仅仅把它看做是一个神话式的描写,而是某种意义的表达。“化”所代表的是“我”的消失——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我,有的只是宇宙大化。在这个意义上,“化”也就是《齐物论》中说的“吾丧我”。忘记了外物,还可以剩下一个自己。如果是忘掉了自己呢?那就什么都没有。没有了自己,外物自然不足为累。皮已经没有了,毛又会在何处依附呢?

于是你就会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和清的感觉,自我的丧失使得人间世的引力失去了作用,功名利禄等失去了寄放之地,你就会像大鹏一样高举和上升,到达九万里的天际。当然,这样高举和上升的并不包括你的身体,而仅仅是你的心灵。心灵高举了,你的身体仍然留在浊重的人间世,这是人,一个有着形体的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形体是不能上升的,他没有翅膀,而且过于浊重。但虚的心是可以的,它可以无翼而飞。

于是,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庄子哲学中心灵与形体的分裂。庄子不只一次的在把心灵提升到天际的时候,却把形体留在人间世。这样,我们或许可以发现鲲鹏寓言中的另一个意义,与形体和心灵有关的意义。生活在北海中的鲲是不是也象征着形体呢,而大鹏是否代表着心灵?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种大,似乎有些沉重的味道,拖累着它,不能高举。好像是人间世中的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不可解于心,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虽然没有描述北冥的样子,可是以古代中国人对于北方的印象,这该是个阴冷寒冰的地方吧,就像是庄子感受到的世界。生活在这里,这是鲲无法摆脱的命运,他显然没有同样在水中的濠水中的鱼那般优游自在的感觉。他一方面接受着这个命运,另一方面却明显地想摆脱着。于是他要化,就是鲲的化为鹏。其实,鲲又如何的能够化为鹏呢?能够化为鹏的只是鲲的心。在庄子的笔下,鹏之大不仅不构成滞重,反而是高举之所资。这种大是达到轻和清的前提。在大鹏的上升中,你感觉到心随之一起飞翔到天际,然后降落到南冥,一个和北冥相对的光明之地。

在《逍遥游》中,心是毋庸置疑的主角。相应地,心和形之间的对立,以及心对形的摆脱和超越,也就成为重要的问题。对于一个人来说,对于一个同时包含着心灵和形体的人来说,要用一面超越另一面显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心随形走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像是水往低处流。于是心灵更多时候是被形体征服,从而迁就着形体的要求。看看这个世界中的人们,不是都在满足着形体的满足吗?形体是虚荣的,知识、道德、功名、利禄,等等,就像是五颜六色的服饰,不停地满足着形体的虚荣,从而也满足着被形体征服的心。庄子描述说: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若此,指的是斥鹌般的自鸣得意。那些在世俗中因为知识或者才能而见用的人们,因为满足了虚荣的形体,已经成为形体奴仆的心,难免会有小鸟一样洋洋得意的感觉。可是正如老子所说的,“宠辱若惊,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注:《老子》十三章。)满足了虚荣,固然会得意,如果是失去呢?沮丧自然是难免的。于是心完全淹没在虚荣的得失之中,时时计算着,渴望着,兴奋着,失望着,不得安歇。

这是人该生活于其中的状态吗?一定不是。心为形役者总让人想起逐日的夸父,他也许接近了太阳,最终却死亡在太阳的光芒之中。的确,在虚荣之中,在耀眼的光芒之中,真正的人却消失了。真正的人,和外在的光芒无关。因为人之所以为人,显然不在于形体。形体是人自己无法决定之物,所以也就不是真正属于人的。不论是与生俱来的形体,还是所谓社会的形体,诸如名誉、地位等,借用孟子的话说,都是求之在外的东西。对于人而言,真正属于人的,只有自己的心。我们该如何对待我们的心呢?

剥离是第一步。心和形体是有区别的,于是你就该把它们区别开来。心是心,形是形。在庄子看来,宋荣子该是了解这个分别的。“定乎内外之分”,不就是固守着心和形的分别吗?宋荣子的主张,譬如“人之情欲寡”以及“见侮不辱”,(注:《庄子·天下》。)正是以这种分别为前提的。来自于他人的毁誉,都是在外的东西,你的心尽可以无动于衷。很显然,“名”的算计和考虑在宋荣子这里已经消失了。名的剥离意味着心可以拥有更大一些的空间,可是仅此而已。宋荣子固然忘掉了名,可是功呢,更进一步地说,自己呢?这些好像仍然不能让他释怀。

比较起宋荣子,列子似乎走的更远。这个庄子的前辈,关尹的弟子,历史上也被归之于道家的智者,在养气的方面似乎下了很大的工夫,并练就了御风而行的本领。“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御风而行,如风般的流动,可以让人想起“风流”,这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吧。这不仅是一种本领,更重要的,它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超离人间世的态度。风吹散了人间世的烦恼和无奈,当然也吹走了对于名和功的追求。御风而行的人是不必留情于世务的,于是人间世的烦恼和无奈也就不足以为累。荣辱自然是无关乎他的,成败也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可是他仍然有他的关怀和考虑。他可以不关怀荣辱和成败,免于人间世的行走(如庄子说的“此虽免乎行”),却不可以不关心风。如果没有风,列子又如何行呢?几乎和庄子同时的慎到,这个在思想史上以重势闻名的学者,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故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云罢雾霁,与蚯蚓同,则失其所乘也。(注:《慎子·威德》,见《群书治要》卷三十七。)

如果没有风,列子大概也会像失去云雾的飞龙和腾蛇吧,那种尽得风流的感觉当然会消失殆尽,你也许只看到一个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爬行。因为正如那个在邯郸学步的人,“免乎行”的训练已经让他失去了行走的本领。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呢?这种悲哀其实都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仍然是一个有所待的人。他对这个世界仍然有着依赖,尽管依赖的不是功,也不是名,而只是风。

御风而行的困境再一次地显示着形体的沉重。如果没有形体,当然也就不需要风。心是可以没有任何凭借就如风般流动的。因此重要的问题仍然是形体的舍弃。首先是名,然后是功,然后是形体本身。离开了形体的心是空灵的,一无所执,泛乎若不系之舟。这正是所谓的游,逍遥游。庄子说: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逍遥游不需要风,因为它不乘风也不御风。它乘的是天地之正,御的是六气之变,这并不是什么玄虚的东西,也就是一任自然之涂,也就是游在这个真实的世界。所谓的游,并不是如列子般的对这个世界的完全超离。世界是无法逃避的,我们生下来就在这个世界,我们也注定了要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直至死亡。于是我们的游一定是在这个世界之中的游。但是你又必须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你不能完全地进入或者投入这个世界,譬如全身心的投入。完全的进入,意味着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世界会和你捆绑在一起,你又如何能实现游的理想呢?

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描述逍遥游了。这个字眼就是若即若离,却又不即不离。“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的人们是即的,列子的御风而行是离的,但这两者都不能达到庄子式的逍遥。逍遥应该是在两者之间的,却又和两者完全不同。“若即”就不是即,它是似即而不即,在这个世界之中,却又在这个世界之外,如蜻蜓点水。“若离”也不是离,它是似离而非离,离开了这个世界,却又在这个世界之中,如藕断丝连。“若即”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无法逃避,“若离”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需要超越。若即若离一方面表现的是人和这个世界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世界的无法逃避和无可奈何,另一方面则是这个基础之上的超越。无法逃避决定着你必须置身于这个世界之中,无可奈何又驱使着你超越这个世界。而逍遥游正是在无可奈何的命运之中开展出的新的生命的空间。这个空间并不需要一个固定的地盘,如果需要的话,就是有待,就不是逍遥。相反,在任何一个空间里,逍遥都可以实现。

但是它确实又需要一个地盘,不过这个地盘仅仅是一个方寸之地。仍然是心,这个使人成为真正的人的东西,才是游的根源。形体是无法游的,它占据着实际的物理空间,这意味着它和另外的形体以及空间对峙着,相互的无法逾越。因此它必须妥协,迁就这个世界,与物委蛇。心却不必,这个无形之物,确切地说,它不是物,所以它可以化一切物于无形,因此可以给自己创造一个轻灵无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物消失了,当然不是物理上的消失,而是被心消解于无形。

这不就是所谓的游于无穷吗?没有任何的限制,没有任何的条条框框,没有任何的障碍,你自由地游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中。这里只有你,没有任何与你相对的东西。这就是无待。你当然可以用无所依赖,无所牵挂,无所凭借等来形容或者描述它,但在更根本的意义上,也许只有“无对”最适合用来表现它。无对,没有任何的事物与你相对,你就像是老子说的作为万物之母的道,“独立”于世界,又焉能不逍遥自在呢?

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中有太多和你相对的事物。作为儿子,你和父亲相对;作为臣子,你和君主相对;作为路人,你和另一个路人相对……你怎么样才能达到无对呢?你显然不能期待着与你相对的事物的消失,但是“无对”又要求着作为对象的它们必须消失?这看起来是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可是庄子有他的办法。虽然作为对象的它们不能消失,但是自己可以消失。自己消失了,对象也就消失了。如果没有自我,世界将会怎样?世界仍然还是这个世界,却又完全不是这个世界。如古语说的:心不在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我心不在,世界又何在呢?

这个时候,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你自然可以游,优游自在。只要这个世界还保存些什么东西,你就无法达到这一点。而这个世界之所以会保存些什么,只是因为你的心中还有些许保留。于是我们可以理解庄子为什么把无己看做是至人的规定了。至人,如“至”字本身所显示的,乃是庄子心目中最高的人。他是没有自我的,也就是无心的。无心,也就没有这个世界。换言之,他对这个世界无所牵挂。比较起来,神人和圣人似乎还有一间未达。因为比较起己来,功和名毕竟是身外之物,这种内外之别是不容忽视的。

但是忘掉功名毕竟是忘我的前奏,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它的表现。一个连功名都不能忘记的人,当然更不会忘掉自我。功名之大,莫过于天子吧。楚威王曾请庄子为相,却遭到拒绝。为相虽然是尊贵的了,但仍然是寄人篱下。如果是天子呢,庄子还会拒绝这样的诱惑吗?看看这个寓言,我们就会知道答案: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吾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

庄子一定会拒绝的,因为许由拒绝了。而且,更重要的,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个诱惑。他很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面对着楚威王的使者时,他想做一头在污泥中嬉戏的猪。在《养生主》中,他要做一只不蕲畜于樊中的泽雉。在这里,则是鹪鹩和偃鼠。鹪鹩并不想拥有整个森林,有一枝可以栖身就足够了;偃鼠也不想吞掉整个河流,有一些水能够解渴就满足了。和许由一样,庄子也不想成为富有天下的人,他只想在天下中找到一个安身之地,自埋于人群之中。那么大的天下,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

庄子当然不是嫌天下太大,他心中有比天下更大的东西。他怕天下束缚了或者限制了他追求逍遥的心。就拿做天子而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实”吗,不能享受做天子的乐趣,又有何实呢?为了“名”吗,较之于实,这更是第二义的东西。许由找不到自己可以做天子的理由,不要说尧已经做得很好,即便不好的话,又关自己何事?

站在儒家的立场,你可以很轻易地批评庄子缺乏对这个世界的担当,缺乏“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的道德自觉。但庄子的思考始终是立足于个人生命的。一个人究竟有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当然有。尽管世界给了你太多的限制,可是你仍然可以在这些限制中寻找到腾挪的空间。你不能拒绝父子之亲,或者君臣之义,可是你确实可以拒绝权力本身。和生命不同,权力是可以选择的。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放弃,选择追求或者逃避。庄子并不反对有人可以享受权力,在权力中获得乐趣。如尧的话中暗示的,天子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日月和时雨,照耀着天空,滋润着大地,因而也享受着万物崇拜的荣耀。对于尧,孔子不是发出过“惟天为大,惟尧则之”的由衷赞美吗?也许庄子在某种意义上会同意这样的评价,可这不能让他以尧作为榜样。也许他觉得权力带来的光芒会反射回来,而他会在自己发出的光芒中死去。与其如此,还不如在一开始就和这光芒保持距离。他可以逃到一个没有光芒的地方,一个冥冥之地,安其身而立其命,享受着自由的快乐。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藐姑射之山。一个完全不同于世俗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庄子描述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厉而年谷熟。

“藐”该是个遥远的地方吧,而“山”在增加了距离感的同时,更使神人们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世界。其实,也许神人们对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兴趣,当然也就没有俯视。和天子的高不同,神人的高显得有些冷艳。看起来,天子的世界是热闹而拥挤的,他的光芒中飞舞着无数的尘埃;神人的世界是独立而冷清的,这里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有冰雪显示出的清明。在藐姑射之山,庄子似乎是在刻意地显示着神人与俗人的对立:若冰雪的肌肤,像处子一样的绰约,总让人想起人间世带给人们的污染和束缚。人间世的那些兀者们,还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支离疏们,他们又如何地可以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呢?神人们是不食五谷的,他们吸风饮露,所以不必像庄子一样去贷粟于监河侯。(注:《庄子·外物》。)他们也不必蹒跚而行,而是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这种清和轻的感觉,对于浊重世界的人们来说,是不是一副清新剂呢?

就像神人不能承受世俗的浊重一样,俗人也很难承受神人之轻。清和轻的感觉来自于剥离和舍弃,舍弃身体,舍弃欲望,舍弃心知,如《大宗师》中描述的坐忘。它是一种心造之境。庄子当然知道,藐姑射之山并不存在于实际的世界,它也许曾经存在于神话中,但现在,它只存在于庄子的心中。庄子一定是觉得自己像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般孤单寂寞,不过这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排斥他,而是他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他自己选择了过神人这般的生活,一种世俗无法理解的生活。如肩吾所道白的,当他听到关于神人的传说时,他的反应是“惊怖”和“不近人情”: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这的确是不近人情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又哪里会有这样的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样的生活是可能的吗?还是真的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呢?自然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非常真实。这是庄子心中真实的生活,和形体无关。形体固然无法离开这个世界,只能背负着人间世的沉重,承受着人间世的污浊,心却可以轻灵和冰洁,一尘不染。庄子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世俗无法理解的。世俗的心早已经淹没在五谷杂粮中,被它们充满,没有了空间。对其他的东西,他们听之不闻,视而不见,就像是聋子和盲人。于是,他们听到神人时的惊怖和不近人情的感觉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这有什么呢?老子不是说过嘛:“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注:《老子》四十一章。)俗人的取笑不仅不为神人累,适足以成为超俗入神的标志。

尽管是寓言,但我们仍然可以稍微留意一下这大而无当之言的所出。寓言中人物的设计和安排显然不是毫无意义的,譬如《人间世》中更多地借用了世俗中人的形象,以适合其讨论的问题。神人的寓言,据肩吾所说,是闻之于接舆的。对接舆这个人,我们不该感到陌生。他是以狂闻名的。这个歌而过孔子之门的狂人,对于孔子执著于人间世的态度颇不以为然。这点已见于孔门的记载: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注:《论语·微子》。)

世俗既然如此的污浊和黑暗,你又何必汲汲于其间呢?这一方面是对孔子的劝告,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庄夫子自道。如陶渊明《归去来辞》所说:“夫世既与我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于世无所求,才有了狂的资本。求见用于世的人是无法狂的,他们必须中规中矩的生活,取悦于人群,以获得为世所用的道德和社会资本。但是接舆可以,于是他就成了狂人。这当然不是箕子式的佯狂,佯狂或许是一种生存技巧,更多地表现在形体上。但狂是一种生活态度,主要地和心灵相关。技巧是一时的,它是机心所现;态度是永恒的,它是真心所显。

庄子是这样的狂人吗?这个和世界虚与委蛇的人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懦夫,一定不是勇士,但不妨害他是狂人。勇士和懦夫是以胆量作为评价标准的,庄子连心都没有,又何谈胆?懦夫或者勇士的称号,不适合于他。但狂人的称号适合,因为狂,所以有太多的不在意,不在意功名利禄,不在意是非毁誉,甚至不在意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中,退不是软弱,进也不代表勇敢。因为狂,所以有太多的狂言。他的说话方式是狂的,他所说的话也是狂的。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有一个狂心。有狂心,才有狂人;有狂人,才会有狂言。

正是在这种狂中,庄子表现出了他和世俗的对立。他在追求“无对”的过程中,把自己和整个的世界对立起来。神人和这个世界无关,“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这是一个对世界无动于衷的人,不动心的人。他很自觉地收藏起了自己的感觉,没有冷,没有热,没有美,也没有丑。原本丰富多彩的世界,无数的花红柳绿,或者喜怒哀乐,在这里都归于一,这一也就是无。万物都消失了,但不是消失在日月式的光芒中,在那种光芒中,它们还可以是游动的尘埃。在庄子的空心或者狂心中,它们却什么都不是。

与佯狂在某个方面仍有些类似的是,庄子式的狂虽然“消灭”了万物,但其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卫的。在庄子对神人的描述中,萦绕于心,因此进入我们眼底的仍然有“之人也,物莫之伤”的说法。这个简单的说法似乎在揭示着庄子内心的秘密:他原本是非常脆弱的,他的超越也许只是为了逃避,逃避来自人间世的伤害。当你什么都不在乎,因此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会把你当做敌人吗?不。一定不会。庄子觉得这样的人会被世界遗忘,虽然存在着,却好像是不存在。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他更像是一个所谓的隐形人,可以看得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看不到他。

但是如果仅仅把狂看做是和存身相关的东西,未免太小瞧了庄子。如我们上面提到的,狂是真心的显现。这真心或者叫赤子之心,其实就是神性之所寄。在狂中,在狂心和狂言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追求,就是对于神性的追求。这种追求正是提升自己的一种力量,一种纯化人和纯化世界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人是一个怪胎。也许古代的神话确实能反映人的本质,那些半人半兽的神灵把神、人和动物结合在一起。人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它介于神和动物之间。一半是神,一半是动物。相应地,人分裂为形体和心灵。这种分裂决定了他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动物的或神的,纯粹形体的或者纯粹心灵的,或者是在它们之间。人既可以享受作为动物的快乐,也可以享受作为神的欢愉。这完全取决于你的选择。庄子的选择是明确的,这种选择体现在神人的说法中。神人仍然是人,却是能充分体现其人的神性一面的人。在这里,神话中的神人成了最好的也是最方便的表现素材。神话中的藐姑射之山,这个神人之所居,在庄子这里,成为神性之所寄。

神性的追求意味着选择过一种心灵的生活,意味着动物性的放弃,也就是形体的放弃。乘云气,御飞龙,如果是形体的所为,和列子的御风而行似乎也没有本质的区别。但它们显然是有分别的。庄子清楚地意识到心灵和形体的不同,它们各自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乘云气,御飞龙,那只能是心灵的事情,和形体无干。当形体不得不笼罩在人间烟火中的时候,心灵却可以登天游雾。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坐弛,形坐而心驰。但这种驰并不是让心淹没在形体中,淹没在万物中,而是让它从形体和事物中脱离出来,超越出来,获得宁静和自由。

每个人都有心,就如同每个人都有形体。形体是千差万别的,但是心可以是相同的。庄子并没有讨论到本心的问题,他不需要这样的问题,但是无论是否有一个本心,或者本心是否相同,有一点是肯定的,人和人的用心是不同的。这种用心的差异决定了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你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要开动机心吗?看看狸狌吧,“卑身而伏,以侯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它的机心无疑开动了,而且还要劳形,可是结局呢?世界之大,万物之妙,人心之叵测,人欲之难填,恐怕开动十个机心也无法了解。也许章甫之冠热销宋国,可是当你想把它们带到越国去发财的时候,你才发现原来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这个时候,也许你会发现机心的有限。尧为天子,海内太平,万民称善,未尝不心满意足,可是当他面对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们的时候,他也许会有另外的感觉。他确实有了另外的感觉,如庄子所说,茫茫然丧其天下焉。他也许发现天下或者天子之位并非一个可以安身立命之地,任何的功名都不过如此。今天我得到了,也许我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可是如果明天我失去了呢?就会变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丝毫没有安身立命的感觉。

其实真正的栖身之地不在别处,也不必外求,它就在人的心中。不同的心造就出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命感觉。就如同《齐物论》中叙述的不同的孔穴在风中会生发出不同的声音,演奏出不同的音乐。世界和生命的意义在根本上是由人自己创造和赋予的,意义并不像是一个有形的东西那样存放在世界或者生命之中,也不会自然地在人面前呈现,它是一个心造之物。同样的一个事物,在不同的心面前,会呈现出不同的样态,这就是不同的意义。譬如一个不皴手的药方,有人只能用它来开洗衣房,有人却可以用来成就裂地封侯的事业。又好比是一个重五石的大瓠,在惠施看来是没用的东西,因此可以毁坏或者弃置一边,在庄子看来则是再好不过的浮游江湖的工具。还有那不中规矩和绳墨的大树,虽大而无用,所以匠者对它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以庄子之心,便可以树之以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是何等的优游自在呢!在这个地方,大树不必担心斤斧的伤害,因为它无所可用,如此则安所困苦哉?

无论是说大树还是大瓠,庄子说的都是大人,有一个大心的人。大心就是忘我之后的心,摆脱世俗追求神性的心。所谓的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并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它也并不是一个实际的空间,即便你到了一个荒漠,找到一棵大树,如果你的心是拥挤的,或者被物充满的,你仍然不会获得逍遥。无何有之乡言的不过是一个心境,这是心遗忘了世界遗忘了自己之后的一种状态,无功无名无己之后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心中无物,心中无人,心中无己,一切都消失了,心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虚室。但是你千万不要把它看做是绝对意义上的虚无,因为在这个虚室中,可以生出光明,即所谓的虚室生白。生命的光亮和意义正在这里呈现出来。你会发现,原来消失的世界、万物和自己又渐渐地出现,先是模糊,然后越来越清晰,这是重生,一切看起来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切都不同了。万物都经过了心灵的洗礼,原来的浑浊都被涤荡,剩下的是清香。

于是想起了禅宗的和尚青原惟信说过的那段著名的话: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注:《五灯会元》卷第十七《青原惟信禅师》。)

由最初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经过了中间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最后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看起来是转了个圈子又回到了起点,其实却大相径庭。“是”和“只是”显然是不同的。“是”是“实”,而“只是”却是虚空中的“实”。“实”于心是碍,虚空中的“实”则于心无碍。山水自然还是那山水,可是它之于人的意义却是截然不同的。这意思同样适用于庄子。同样的一个世界,对于一个神性的心和一个世俗的心而言一定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就好像是庄子自己和惠施的不同。《逍遥游》的最后,记载了庄子和惠施的两段对话。其中第一段是这样的: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泙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泙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泙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寓言中还套着寓言,就像是梦中还做着梦。这就是庄子。他的用心总是独特的,不仅惠施和他不同,恐怕几乎所有的人都和他不同。仔细想来,不如此也不能显示庄子的特别和伟大。在某种意义上,庄子自己就是那个大瓠之种长出的五石的庞然大物,他不适合于这个世俗的世界。的确,按照他的方式生活并不能为你获得财富和地位,你会被视为无用的人,遗弃到一边。庄子当然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他享受着别人不能理解的,同时也是没有发现的另一个世界。小知不了解大知,小年不明白大年,这是《逍遥游》一直在强调的东西。世界是无限的,内心是广大的,可是当你被眼前的“用”充满的时候,拥挤的内心只会让你看到世界的一个局部,甚至局部的局部。就像是那个掌握着不龟手之药,却世世做着洴澼之事的家族。他们因为太执著于那几两金子,甚至忘记了那药还可能有别的用途。譬如你还可以把它献给君王,统帅着水军,以胜利来裂地封侯。

庄子想说什么呢?再简单不过了,真正重要的不是物,而是心,是用心。同样的一个方子,不同的人因着不同的用心,就会给它派不同的用场,因此也会达到不同的效果。庄子当然不想裂地封侯,他只想做自己的主人。也许他觉得,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龟手之药,关键在于你如何地去运用它。你觉得无用的东西,在我看来,也许有非常大的用途。就像是那个大瓠,也许不能做盛水的容器,但却适合于做一个大樽,可以乘着它浮游江湖。优游自在,岂不美哉?

大樽是在水上漂的,如果是在陆地上呢?庄子为我们准备了一个无用的大树,以方便我们的乘凉。我们且看最后的一个寓言,也是惠施和庄子的第二段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施是一直在意用的。他总是把事物按照某个标准分为有用的和没用的,并且只喜欢有用的东西。在他看来,不中绳墨和规矩的大树显然是无用的,即便是长在路上的话,工匠也是不会多看一眼的。而庄子的主张就和这个无用的大树一样。对于庄子来说,他不该完全否认这一点。的确,把这个大树用来做木材也许是无用的,可是如果你放弃这个“有用”的想法,你把大树安放在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然后你在它的下面游戏、寝卧,它为你遮挡着阳光和风雨,你还会觉得它无用吗?

无用者是有用的,其实,只有无用,才可以让心从形体、从事物中脱离出来,到达无何有之乡。一个一无所有的,完全空虚的地方。在这里,你是自由而无待的。你不必像狸狌那样开动着机心,算计到死亡。斄牛是你的榜样,它有垂天之云那般大,却不能捉老鼠。不是不能,而是没有捉老鼠的心。也正因为没有这种心,斄牛也才会成就它的大。就像是庄子,只有不为万物所累,才能游于无穷。

无何有之乡是虚无飘渺的,也是轻灵无碍的。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背后的沉重和无奈。“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即便在无何有之乡,庄子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不受威胁的生命。这像是一个讽刺,它使得无何有之乡更像是海市蜃楼,梦中的幻象。醒过来之后,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但我们还是可以做逍遥之游,而且这个世界越拥挤和沉重,我们就越有追求逍遥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