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1],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2],居苏州沧浪亭畔[3],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4]。”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5],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6],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7]

[1]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1763年12月26日。

[2]衣冠之家:指缙绅、士大夫之家。

[3]沧浪亭:在今江苏苏州城南三元坊内,为苏州四大名园之一,在苏州现存诸园中年代最久,为宋苏舜钦所建。

[4]事如春梦了无痕:语出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诗。

[5]《关雎(jū)》:《诗经》开篇第一首诗歌。三百篇:代指《诗经》。《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录诗歌305首,故最初被称为《诗》或《诗三百》,到西汉时,才被尊为儒家经典,称作《诗经》。

[6]稍识“之无”:指识字不多,文化水平不高。

[7]鉴:镜子。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

余幼聘金沙于氏[1],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2],学语时,口授《琵琶行》[3],即能成诵。四龄失怙[4],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5],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无缺[6]。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7],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8]

[1]金沙:今江苏南通。

[2]颖慧:聪明,聪慧。

[3]《琵琶行》:唐代诗人白居易诗作。

[4]失怙(hù):父亲去世。怙,依靠。

[5]女红(gōng):旧时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工作。

[6]脩(xiū)脯:干肉。旧时付给老师的酬金。

[7]归宁:旧时出嫁的妇女回娘家。

[8]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1775年8月11日。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1],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2]。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3]

[1]出阁:女子出嫁。

[2]锦囊佳句:唐代诗人李贺外出,必带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写下放入囊中。因李贺年仅27岁而卒,故此处有“夭寿之机此已伏矣”之说。典出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

[3]夭寿:短命,短寿。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1]。腹饥索饵[2],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3]:“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1]漏三下:漏,漏刻,古代一种计时方法。漏三下,即三更时分。

[2]饵:食物。

[3]睨(nì):斜着眼看。卷一 闺房记乐 - 图4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1],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2]。合卺后[3],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4],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1]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1780年2月26日。

[2]嫣然:微笑的样子。

[3]合卺(jǐn):旧时结婚仪式。新婚夫妇饮交杯酒。

[4]出痘:出水痘,一种幼儿易患的传染性疾病。卷一 闺房记乐 - 图5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1],廿三国忌不能作乐[2],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3],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4],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5],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6]?”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1]于归:女子出嫁。语出《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2]国忌:古代皇帝、皇后去世的日子。

[3]拇战:划拳。北:败北,失败。

[4]子正:相当于午夜12点。

[5]丑末:相当于凌晨3点。

[6]心舂:心跳。卷一 闺房记乐 - 图6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1],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2],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3],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1]缄(jiān)默:沉默寡言。

[2]朝暾(tūn):初升的太阳。

[3]曩(nǎng):以往,从前。卷一 闺房记乐 - 图7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1]。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2],专役相迓[3],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4]。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5],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1]转睫:转眼间,指时间过得很快。

[2]会稽:今浙江绍兴。幕府:代指官员的府署。

[3]迓(yà):迎接。

[4]武林:今浙江杭州,以北靠武林山而得名。

[5]握管:代指写字、作文。卷一 闺房记乐 - 图8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1],心殊怏怏[2]。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3],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

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4],觉耳中惺然一响[5],不知更有此身矣。

[1]浮套语:客套话。

[2]怏怏(yàng):不高兴或没精打采的样子。

[3]戍人:古代驻守边关的将士。

[4]恍恍然:好像、仿佛的样子。

[5]惺然:象声词。卷一 闺房记乐 - 图9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1],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2]。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3]。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1]炎蒸:炎热。

[2]清斯濯(zhuó)缨,浊斯濯足:水清,就洗帽子;水浊,就洗双脚。语出《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濯,洗。

[3]射覆:一种带有猜谜性质的酒令。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0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1],取其灵快;匡衡、刘向[2],取其雅健;史迁、班固[3],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4],柳州取其峭[5],庐陵取其宕[6],三苏取其辩[7]。他若贾、董策对[8],庾、徐骈体[9],陆贽奏议[10],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11],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12],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13],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14]。”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15],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16],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17],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1]《国策》:即《战国策》。西汉刘向根据前代史料整理而成的一部国别体历史著作。《南华》:《南华经》,《庄子》的别称。

[2]匡衡:生卒年不详,字稚圭,西汉经学家。刘向:字子政,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

[3]史迁: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所著《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

[4]昌黎:即唐代文学家韩愈,祖籍昌黎,故有此称。

[5]柳州:即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因曾被贬柳州,故有此称。

[6]庐陵:即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因系庐陵人,故有此称。

[7]三苏:即宋代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

[8]贾、董:贾即贾谊,西汉政论家、文学家。董即董仲舒,西汉儒学大师。

[9]庾、徐:庾即庾信,徐即徐陵。皆为南北朝时期人。

[10]陆贽:字敬舆,嘉兴人,唐代文学家。

[11]入彀(gòu):合乎要求,达到标准。

[12]李、杜:即李白、杜甫。

[13]姑射仙子:《庄子·逍遥游》中所描绘的女神形象。

[14]李青莲:李白号“青莲居士”,故称。

[15]白乐天:白居易,字乐天,故称。

[16]《楚辞》:汉代刘向将屈原及宋玉等人的作品编辑成集,名为《楚辞》,是《诗经》以后深远影响的一部诗歌总集。

[17]文君之从长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相传卓文君为富商之女,被司马相如的琴声打动,两人相爱后一起私奔。长卿,为司马相如的字。西汉成都人。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1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1]。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2]:‘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3],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4],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5]

[1]迂拘:迂腐,缺少变通。

[2]语:俗语,俗话。

[3]鸿案相庄:指夫妻间相敬相爱,关系融洽。典出《后汉书·逸民传·梁鸿》:“鸿家贫而有节操。妻孟光,有贤德。每食,光必对鸿举案齐眉,以示敬重。”

[4]忒忒(tè):小心谨慎的样子。

[5]欤(yú):句末语气词。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2

是年七夕[1],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2]。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3],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4],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5],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1]七夕:即七夕节,又名“乞巧节”。民间传统节日,时间一般在农历七月初七。年轻女性在这一天通常摆上瓜果乞巧,或比赛针线织绣手艺。

[2]天孙:织女星,民间相传织女是天帝的孙女。

[3]朱文、白文:在印章中,字凸出者叫阳刻,为朱文;字凹进者叫阴刻,为白文。

[4]闼(tà):门。

[5]未几:不久。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3

七月望[1],俗谓之鬼节[2],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3]:“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4]。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5]。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6],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7],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8]。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1]望:每月十五日称望。

[2]鬼节:又称“盂兰盆节”、“中元节”,民间传统节日,时间在农历七月十五。人们在这一天通常要祭祀死去的先人及鬼神。

[3]愀(qiǎo)然:表情严肃或不愉快的样子。

[4]索然:乏味,没有兴趣。

[5]渚(zhǔ):水中小块陆地。

[6]佛手:佛手柑的果实,黄色,有香气,形如半握之手,可观赏及入药。

[7]漏已三滴:漏滴是古代计时工具漏壶滴下的水点。此处漏三滴指深更半夜。

[8]寒热:发烧。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4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遭极目可数里[1]。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2],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3]。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1]周遭:四周,周围。

[2]大宪行台:官员巡游时的驻所。

[3]正谊书院:在沧浪亭北,清嘉庆十年(1805)由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志伊创建。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5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1],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2],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3],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4],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5],劝芸出观,始称快。

[1]俟(sì):等。

[2]饮马桥、仓米巷:饮马桥在今苏州人民路与十梓街、道前街交汇处。仓米巷为今苏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所在地。

[3]《惨别》:当即《惨睹》,为清无名氏(一说为李玉所作)《千忠戮》中的一出。

[4]支颐:即用手托着下巴。镜奁(lián):古代妇女盛放梳妆用具的匣子。

[5]《刺梁》、《后索》:《刺梁》为清朱佐朝《渔家乐》中的一出;《后索》为清姚子懿《后寻亲记》中的一出。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6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1],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2]。”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1]西跨塘福寿山:在今江苏苏州吴中区木渎镇东郊。

[2]宣州:今安徽宣州。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7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1],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1]莲钩:旧时女人的小脚。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8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1],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2]。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3],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4]。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5]。”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

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1]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乳腐”,苏州本地用豆腐做成的一种小吃。

[2]虾卤瓜:苏州本地小吃,一种用鱼卤腌制的黄瓜。

[3]蜣螂:屎壳郎。

[4]啖(dàn):吃。

[5]无盐:钟离春,战国时齐国无盐人,貌丑,年四十犹未嫁。后齐宣王感其德,立其为王后。卷一 闺房记乐 - 图19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1],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2],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3],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余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4],终日琐琐[5],不惮烦倦[6]。芸于破笥烂卷中[7],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1]催妆:旧时婚俗,结婚之前,男方派人到女方家,催促新娘装扮出嫁。

[2]纳采:旧时订婚仪式。指男方向女方送聘礼。

[3]帙(zhì):量词。用于装套的线装书。

[4]中馈(kuì):日常饮食等事务。

[5]琐琐:形容事情细小琐碎。

[6]惮(dàn):怕。

[7]笥(sì):盛食物或衣物的方形竹器。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0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1],南至西湖,北至平山[2],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3]?”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4],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5],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6],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1]虎阜、灵岩:虎阜即虎丘,在今苏州西北,灵岩在今苏州西南木渎镇。

[2]平山:在今江苏扬州。

[3]盍(hé):何不,为什么不。

[4]苕(tiáo)溪:浙江吴兴县别称,因境内苕溪流过而得名。

[5]石琢堂:石韫玉(1757—1837),字执如,号琢堂,江苏吴县人。乾隆庚戌年(1790)状元及第。著有杂剧《花间九奏》等。

[6]他生未卜此生休:语出唐李商隐《马嵬》诗。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1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1],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2],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3]。屋西数武[4],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5],作一月盘桓[6],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7],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1]颜:指在匾额上题字。

[2]金母桥:又名“鸡鸣桥”,横跨锦帆泾,1931年因锦帆泾填塞成路,桥遂废。

[3]张士诚(1321—1367):泰州人。元末举兵起义,曾于苏州建立吴政权。

[4]武:量词。古代以半步为一武。

[5]襆(fú):包扎。

[6]盘桓(huán):徘徊,逗留。

[7]越日:明日,第二天。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2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1]。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2]。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3],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4],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1]聒(ɡuō):嘈杂。

[2]醺(xūn):醉。

[3]周体:全身,周身。

[4]卜筑:择地建屋。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3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1],俗呼水仙庙[2]。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3],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4],不亦善乎?”芸欣然。

[1]醋库巷:在今江苏苏州凤凰街。洞庭君祠:祭祀洞庭神的庙宇。洞庭指太湖。

[2]水仙庙:在今江苏苏州醋库巷右苍龙堂,于20世纪50年代被毁。

[3]蝴蝶履:旧时女子所穿的一种蝴蝶式的鞋子。

[4]撒鞋:拖鞋。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4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1],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2],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3]

[1]通款曲:问候,打招呼。

[2]愕然:吃惊的样子。

[3]肩舆:轿子。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5

吴江钱师竹病故[1],吾父信归[2],命余往吊[3]。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4],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5],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6],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7],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8]

[1]吴江:今江苏苏州吴江。

[2]信归:写信回来。

[3]吊:凭吊,祭奠。

[4]踽踽(jǔ):落寞、孤独的样子。

[5]万年桥:苏州西胥门外护城河上的一座古桥。始建于唐代,后被毁,今已重建。

[6]胥江:在今苏州西南,为古运河,呈东西向穿过苏州,东接护城河,西至京杭大运河。

[7]解维:解开系船的绳子,即开船的意思。虎啸桥:在今苏州元和镇小日晖桥弄西,跨康履桥河。

[8]江城:指吴江。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6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1],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逋逃耳[2]。”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3]。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4],渔火满江矣。

[1]洞然:空空的样子。

[2]逋(bū)逃:逃跑,逃亡。

[3]阳乌:指太阳。

[4]银蟾(chán):指月亮。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7

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1],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2]。”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3]。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4],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1]觞(shānɡ)政:宴席上喝酒的规矩。觞,古时酒器。

[2]觥(gōnɡ):一种兽形酒器。

[3]象箸(zhù):象牙做的筷子。

[4]酩酊(mǐng dǐng):醉得比较厉害。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8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1]。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2]

[1]鲁半舫:鲁璋,字近人,号半舫,江苏吴县人。《国朝书人辑略》卷七谓其“书学郑谷口,间参板桥法”。本书卷二云其“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2]释然:疑虑消除,心中平静的样子。卷一 闺房记乐 - 图29

乾隆甲寅七月[1],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1]乾隆甲寅:1794年。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0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1],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2],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3]

[1]沸传:盛传。吴下:泛指吴地。

[2]微:轻视,看不起。

[3]击节:赞赏。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1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1],吾母将挈芸游虎丘[2],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3],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4]。款接间[5],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1]乙卯秋八月五日:1795年9月17日。

[2]虎丘:在今苏州城西北,有“吴中第一名胜”之誉。

[3]瓜期未破:古时称女子十六岁为破瓜。此处指年轻不满十六岁。

[4]一泓秋水照人寒:化用唐崔钰《有赠》诗,原诗为:“一眸春水照人寒。”

[5]款接:款待,接待。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2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1],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2],始过船分袂[3]。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4]?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1]野芳滨:即冶坊滨,在今江苏苏州虎丘。作者于卷四云:“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

[2]都亭桥:又名“都林桥”,在今苏州东中市,桥已不存。

[3]分袂(mèi):分手,离别。

[4]穷措大:穷书生。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3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1]。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2]。”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3],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4],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4不断之意[5],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6]?”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1]罗致:弄到手。

[2]牲牢:牛、羊、猪等牲畜。

[3]石湖:在今苏州西南郊,太湖之滨。

[4]蓬蒿:泛指野草、荒草。

[5]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5(luán):浑圆。

[6]笠翁之《怜香伴》:笠翁即李渔(1611—1680),号笠翁,江苏如皋人。《怜香伴》为李渔剧作,讲两美相怜,同嫁一夫的故事。卷一 闺房记乐 - 图36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1],不果。芸竟以之死。

[1]有力者:有权势的人。

【点评】在现代人看来,《闺房记乐》所写不过是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故事: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恩恩爱爱,相互厮守,一起享受人生的欢乐时光。与《西厢记》、《桃花扇》、《红楼梦》等爱情题材的文学名著相比,既缺少惊天动地的传奇色彩,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似乎过于平淡了一些。

确实,本卷所写大多为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年轻夫妻间的家庭琐事,但这正是其特色所在,其吸引读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因为它贴近我们的生活,能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给我们以人生的启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注定是平淡的,既没有开疆拓土的奇迹,也没有光宗耀祖的业绩,甚至连大世面都没有见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就没有乐趣,就没有意义。只要有乐观的人生态度,善于发现生活的情趣,照样可以活得很精彩,很幸福。作者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就是这样的人。

按照科举时代的人生标准,作者显然不能算是成功人士,他固然多才多艺,但并没有靠这种才华获得功名,只是靠游幕、卖画、经商为生,奔波各地,有时生活相当窘迫。在这样不利的生存状态下,作者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意志消沉,反而自得其乐,生活得相当充实、快乐。何以如此?原因很简单,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不能拥有很多,但作者清楚地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比如幸福、温暖的家庭。

作者的婚姻固然是由父母一手包办,但它完全符合两位年轻人的意愿,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他们将这一浪漫的爱情理想演绎成平淡的人生现实。在二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能有这个福分的年轻人并不多,因父母包办婚姻产生的人生悲剧,我们从古代文学作品中读过太多。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能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伴侣,相互偎依,一起走完寂寞、寒冷的人生旅途,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吗?作者对人生是很知足的,因为知足,所以常乐。生活虽然清贫了一些,但和幸福、温暖的家庭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作者以生动、逼真的笔触写出了这份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展现了一个又一个平淡但又温馨的场景。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一起谈论文学,一起赏月,一起流连山水……生活虽然平淡,但照样充满情趣,照样让人沉醉。想象二百多年前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就会知道这份快乐该有多么难得。

有着这样的人生态度和情趣,他的文笔绝不会枯涩,尽管所写大多为日常琐事,但读起来一点都不感到沉闷或单调,相反,让人觉得兴味盎然。作者的文风一如其所写内容,没有夸张的笔法,没有做作的笔调,恬淡,从容,娓娓道来,完全是以本来的面目示人,平淡、真实而又快乐的生活,其本身就有一种感染读者的魅力。

这种快乐也在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让我们珍惜眼前同样平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