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诗人

文学家是不是死得早些?

许多人相信文学家的寿命比平常人较短。尤其是诗人,往往在年青的时候夭折。是的,在历史上确实有许多短命诗人:英国大诗人拜伦三十四岁就死了,雪莱还不如拜伦,三十岁那年就离弃世尘,济慈比雪莱还要早亡,他二十六岁就一命呜呼,最可怜的是汤摩生(Thomson)二十三岁就到黄泉去了。

法国也有几个短命诗人。有一个叫林博特(Rimband,1854—1891)活了三十七岁,一个叫拉福格(Jules Laforgue,1860—1887)活了二十七岁。德国诗人柯纳(Theodor Korner,1791—1813)恐怕是寿命最短的诗人了,他只活了二十二岁。

这些诗人的年龄,就能证明诗人是短命的吗?并不,也有许多是长寿的:著名的华兹华士(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活了八十岁,白朗宁活了七十七岁,丁尼生活了八十三岁,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活了八十六岁,德国有个诗人叫亚伦特(Arndt,1769—1860)的活了九十一岁的高龄。

从这些人看来,诗人短命的说法是不合理的。在无论什么职业人中,总有短命的,也有长寿的。你不必怀疑,以为会写诗的人都必定夭折。

有人统计英国诗人的年龄平均是五十三岁,法国诗人平均是五十八岁,德国诗人平均也是五十八岁。我曾把中国的代表诗人,如:李白、陶渊明、杜甫、白居易、韩愈、李后主、周邦彦(中国词人实际上亦可称为诗人)等十余人,平均其年龄,为六十三岁。活到这样大的年纪,已经年过花甲,还算短命吗?

我们常有一个错误的观念,以为文人多用思想,这些劳心的事,消耗精力(energy)过多,所以使人健康受损,因而短命。其实,用脑力的人并不比用体力的人多消耗精神,相反的,文人所用的精力比劳动的人更少。许多文人体弱的缘故,是因为缺少运动,营养不足,或是忧虑过深的关系。

文学家的作品大都成于什么年龄?

许多人相信,伟大的文学作品是成于四十岁以后的作者,因为年纪会赠给作者以丰富的经验,好像商人一样有雄厚的资本,才能经营商业。例如英国利查孙五十一岁发表《拔美拉》,司各得四十三岁刊行《威福雷》,霍桑四十六岁作《红字》,嚣俄六十岁完成《哀史》,罗曼·罗兰四十六岁写成《若望·克利斯托夫》,托尔斯泰四十八岁作《战争与和平》,陀斯退夫斯基四十四岁作《罪与罚》,曹雪芹晚年作《红楼梦》,吴敬梓四十九岁左右作《儒林外史》,蒲松龄五十岁完成《聊斋志异》。

文学作品是需要经验和长期的酝酿,才有伟大的成就。歌德的《浮士德》,从二十三岁打腹稿,到八十三岁才完成。密尔顿的《失乐园》孕育了二十七年才脱稿。左思的《三都赋》,构思十年才写成了。像这样仔细忍耐的工作,才能磨砺出金钢石一样的作品。

文学家并不是全都这样迟缓,也有许多作家的写作是很快的。文兴到来,挥手即成。正如李白所说:“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英国侦探小说作家怀来斯(Edgar Wallace)在三十二岁到五十三岁的二十一年之间,做了一百五十部长篇小说,三四百篇短篇小说,二十余种剧本。用这种速度来写作,自然免不了有粗制滥造的弊端发生。我们是很愿学文人的仔细和忍耐,不要学文人的多产和速成。

文学是需要极大的热情,尤其是诗,青年人比老年人的情感丰富,精力充实,所以有许多诗词、乐曲和艺术品,都是年纪很轻的人作成的。

美国诗人布赖德(William Bryant,1794—1878)十岁即发表拉丁诗译作,十三岁作《封锁》,十八岁写成《萨那托普息》,一八二六年,三十二岁时做了《纽约晚报》的主笔。

英国文人李顿(Lydon)六岁就会作诗,他的第一部著作,是十五岁那年出版的。

拜伦二十一岁作了《赫洛尔游记》,立刻成了大名,做了诗人之王。他自己说:“我早晨醒来已声名扬溢,成为诗坛上的拿破仑了。”

美文人辛克莱,从十五岁开始写作,不久,每星期有五元的收入,可以过独立的生活。二十岁就有每年写二百万字的能力。大学毕业的时候,平均每天写八千字。

易卜生十九岁发表处女作《加的林拿》。丁尼生在二十岁以前写了诗篇《恩德民》。

讲到中国的早熟文人,那就更多了。梁启超十九岁能缀千言。王勃六岁善文辞,九岁作“指瑕”,指摘颜师古所注之《汉书》内所有错误。张耒十七岁作《函关赋》。

李贺七岁能辞章,韩愈不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立就,韩愈大惊。谢榛十六岁作《乐府商调》,少年争歌之。

年龄不能限制文人的工作。有的人早熟,成就较早。有的人教育开始得早,所以早有作品问世。

文学作品的高低,也不受年龄大小的影响。少年人有不朽的大作,老年人也有万世不能磨灭的伟著。

文学是各种人的产物,也是各种人的读物。它是没有国际性,没有阶级性,没有年龄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