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文章的趣味

三字妙句

科学是复杂精密的好,艺术是简单微妙的好。

斯蒂芬生最初所发明的火车,瓦特所发明的蒸汽机,柏尔所发明的电话,马可尼所发明的无线电报,都是极其简单,一目了然的。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各种机械都一天一天的复杂起来了。到现在除了专家以外,没有人可以玩弄这些庞大的机器。

艺术是和科学相反的。你看我们的建筑从古希腊、罗马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彩窗画壁的复杂建筑,随着时代,一世一世的简单下来,成了今日笔直光滑、素白平淡的建筑。我们再说诗歌,从讲究平仄、对偶、字数、音韵的复杂规律,随着时代的进步,到今天你可以自由的写你的新诗,一点不受规律的束缚。其他像图画、雕刻、音乐、文学等艺术品的演变,没有不是顺着这条大道──由复杂走向简单的。

近年来,社会上提倡简体字,提倡通俗文学、大众文学,就是要把文化简单化了。

原来,文化的产物都是简单的:原始社会的歌谣,多么单纯,然而不失其美;北美土人的图案,多么简单,然而惹人爱好。

文章的句子,也是这样。虽然有人认为像“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的句子气魄雄厚,然而简单的句子,仍然有它的美点。

中国文学中,最简单的句子是由三个字造成的。这些三字句,大都轻松可爱,爽快可口。例如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里面:“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和“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都是三个字一句。王禹偁《黄冈竹楼记》里:“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也都是三个字一句,多么美丽。

中国有许多俗语,也都是三个字一句的,说起来,很是顺口。例如:

一不作,二不休。

墙头草,随风倒。

心要细,胆要大。

多吃饭,少开口。

行如风,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

中国人的名字、商号、城市,大都是三个字,也是因为叫起来顺口的缘故。

我国有一本儿童读本,完全由三字句组成,就是人人都会哼几句的《三字经》。这本书从宋朝元庆年间以来,八百五十多年,普遍地被采用做儿童初学读本,就连现在还有人肯花费精神,把它改编、续编(章炳麟曾把《三字经》改编)。在穷乡僻壤的三家村里,还是把它当做课本,就是因为三字句容易读的缘故。

中国古诗中,有些是三言的。例如汉郊祀歌之一《天马》就是:

天马徕,从四极,涉流沙,九夷服。

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

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

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这种简单的诗体,到汉朝以后,就被文人丢弃不用了。诗的园地,完全给五言和七言占据着。到近来又有人在采用这种简单的诗体了。例如田汉的《黄昏》就是:

原之头,屋之角,林之间,尘非尘,雾非雾,烟非烟。

晚风儿,吹野树,低声泣;四野里,草虫儿,肆 文章的趣味 - 图1肆 文章的趣味 - 图2肆 文章的趣味 - 图3

(见《田汉自选集》)

简单的艺术品,往往是最高尚的艺术品。八大山人的兰草画,只有寥寥的几笔;基督教最重要的诗歌《三一颂》,十分单调;金字塔的组织不过是个立体三角形;“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过是一首十多个字的小诗。然而这些作品,人类都承认它们的伟大。

艺术的价值不在复杂,文章的优美不在辞句的冗长。简单的,自然的句子,更加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