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权为统治阶级所篡

历史材料的来源,本有官私两方面。历史材料极其繁杂。(自理论上言之,当分为记载、非记载两种。属于非记载的,又分为:(一)人,谓人类遗体;(二)物,包括:(甲)实物,(乙)模型、图画;(三)法俗:凡有意制定而有强行性质者为法,成于无意而为众所率循者为俗。记载包括口碑,又分为:(一)有意记录,以遗后人的;(二)非欲遗后,但自记以备查检的;(三)并非从事记载,但后人读之,可知当时情状的。(一)指作史言;(二)如日记、账簿等,即官府的档案,亦可云属于此类;(三)则史部以外的书籍悉属焉。此所云者,仅(一)项中之大别而已)私家的材料,即所谓“十口相传为古”,乃由群中之人递相传述的故事。此其起源,自较官家的记载,出于史官者为早。但到后来,史料的中心,却渐移于史官所(一)记录、(二)编纂了。此其故有二:(一)只有国家,能经常设立史官,以从事于记录;而一切可充记录的材料,亦多集于政府(如卫宏《汉仪注》说:汉法,天下计书,先上大史,副上丞相),所以其材料较多而较完全。寻常人民:(甲)和国家大事,本无接触;即有所知,亦属甚少;(乙)常人对于不切己之事,多不关心,未必肯从事于记录;(丙)又或有此热情而无此机会;(如著作之暇日等)(丁)有所成就而不克流传。(如为物力或禁令所限)私史的分量,就远少于官书;其所涉及之方面亦远少;从时间上论,亦觉其时断时续了。(此所谓私史,以其材料之来源,与官方不同者为限。若编纂虽出私人,材料仍取诸官家,即不可谓之私史了。以此为衡,则私史实少。此亦不可为古人咎,实为环境所限。凡事不能孤立看。以史材论:在某一时代,能有何种性质的材料出现?其分量有若干?能保存而传诸后来的,又有若干?以著述论:某一时代,众所视为重要者,有何等问题?对于此等问题,能从事研究的有若干人?其所成就如何?能传之后来者又有几何?均为环境所限。不论环境,徒对古人痛骂一番;或则盲目崇拜,皆非也)(二)史官所记,几于全部关涉政治。只记政治上的事情,而不及社会,在今日众所共知为史学上的缺点,但此乃积久使然;当初起时,其弊并不甚著。此由后世的社会太大了,包括疆域广大、人民众多、各地方情形不同等。政府并不能任意操纵,所谓统治,不过消极的用文法控制,使其不至绝尘而驰而已。(此为治中国史者最要而宜知之义,至少自汉以后即如此。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说:“如果说,秦以前的一个时代是诸侯割据称雄的封建国家,那么,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建立了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仍旧保留着封建割据的状态。”这几句话,对于向来所谓封建、一统之世同异之点,分析得极为清楚。统治阶级的利害,与被统治者恒相反。处于统治地位的,在诸侯割据之世,为有世封及世官的贵族;在中央集权之世,则代之以官僚。君主固与官僚属于同一阶级,然行世袭之制,则入其中而不得去;与官吏之富贵既得,即可离职而以祸遗后人者不同。故君主虽借官僚以行剥削;又必控制其剥削,限于一定的程度,使不致激成人民之反抗。凡英明的君主,必知此义;一朝开创之初,政治必较清明者以此。然中国疆域太大,各地方的情形太复杂,以一中央政府而欲控制各地方及各事件,其势实不可能;而每办一事,官吏皆可借以虐民;干脆不办,却无可措手。所以集权的封建之世,中央政府即称贤明,亦不过能消极地为民除害至于某一程度,而能积极为民兴利之事却甚少。旧时的政治家有一句格言说:“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治天下是兴利;安天下是除害;与天下安,则并除害之事亦不办了。因为要除害,还是要有些作为,官吏还可借以虐民的。此种现象的原理,实根于阶级对立而来,所以非至掌握政权的阶级改变,不能改变。但特殊的事件,可以放弃;常务则不能不行,官吏又借以虐民,则如之何?则其所以控制之者为文法。文法之治,仅求表面上与法令的条文不背;而实际是否如此,则非所问。此即所谓官僚主义,为论者所痛恶,不自今始,然仍有其相当的作用。如计簿:下级政府不能不呈报上级,地方政府不能不呈报中央,明知所报全系虚账;然既须呈报,则其侵吞总有一个限制。又如杀人:在清代,地方政府已无此权,太平天国起义后,各省督抚,乃多援军兴之例以杀人,此实为违法;然既须援军兴之例乃能杀人,则其杀人之权,亦究有一个限度,皆是也。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号称清明之世,所能维持者,则此最小限度而已)所以但记些政治上的事件,并不能知道社会上的情形。(因为政治上所办的事情,实在太少了。且如历法,向来总以为人民不能自为,非仰赖政府不可的,其实不然。唐文宗时,西川曾请禁官历颁行以前民间先自印卖的历书;而据《新五代史·司天考》,则当时民间所用的,实别有一种历法,时人称为小历,并非政府所用之法。直至宋时,还系如此。南宋末年,西南偏僻之区,官历失颁,梧州等地大、小尽互异,民间就无所取正了,事见《因学纪闻》。即至近代,亦未能免,官用之历法久变,民间印行历本,还有据明人所造《万年历》的,以致大、小尽亦有差池。民间所用历法,或不如官法之确,然日用并不仰赖政府,则于此可见。且政府革新历法时,所用之人才,亦皆出于民间;若钦天监等官署所养成的人才,则仅能按成法做技术工作,不能创法与议法也。举此一事,其余可以类推)但在古代小国寡民之世则不然,此时政治上所办者,尚系社会的事情;而社会上最重要的事情,亦即操在政府手里。(所以政治二字,随时代之古近,范围广狭,各有不同。大致时代愈古,所包愈广)所以但记政治上的事件,即可见得社会上的情形。人类的做事,是有其惰性的,非为局势所迫,一切只会照着老样子做去。况且社会的变迁,一时是看不出来的。又且历代政府,于全局之控制虽疏,究为最高权力所在,其所措施,至少在表面上为有效。所以习惯相沿,史官所记,就都偏于政治方面了。(此所谓政治,其范围业已甚狭了)私家所知政治上的事件,固不能如史官之多;有些方面,亦不能如史官之确,(如人、地名,年、月、日,官、爵、差遣名目等)这亦使历代的史料,逐渐转移到以史官所记为重心。

读史必求原始的材料。真正原始的材料,现在实不易得;大体上,众共据为原始材料的,则历代所谓正史而已。(此系为物力所限。《南/北史》行,而《魏》、《齐》等史即有缺佚;《新五代史》行,而《旧五代史》之原本遂不可得:足见正史修成后,尚不易完全保存,更无论所据的原料了。历代政府,所以恒视修前朝之史为重要之事;而每逢开馆修史,亦必有热心赞助之人,即由于此。前人修史,用功精密者,多先作长编。如其书修成之后,长编仍获保存,实可省后来校勘者许多精力,且可保存修书者弃而未取的材料。然长编恒不获保存,亦由为物力所限也)历代所谓正史,大体上自南北朝以前为私撰,唐以后则为官修。(可参看《史通·古今正史篇》。自唐以后,纯出私修者,一欧阳修之《新五代史》而已,然其材料并不丰富也)然即在南北朝以前:(一)所有者亦必系官家的材料;(如司马迁虽为史官,其作《史记》,实系私人事业;然其所以能作《史记》,则实因其身为史官,故能得许多材料,如所谓“史记金匮、石室之书”是也)(二)或则受政府的委托,由政府予以助力;(如沈约之《宋书》,萧子显之《齐书》,姚思廉之《梁/陈书》,魏收之《魏书》,均系如此)此等虽或奉敕所撰;或得政府供给材料,补助物力;然其人皆本有志于此,纂辑亦以一人为主,故仍不失其私撰的性质。(三)其或不然,则将受到政府的干涉,言论实并不自由。(如班固,即以有人告其私改国史下狱。所以自政府设立史官,从事记录、编纂以来,作史之权,即渐为统治阶级所窃。记录之权的被窃,观前言史料渐以史官所记为重心可知。编纂之权的被窃,则观唐以后正史非借官修之力不能成可知。因非有政府之权力、物力,不能征集材料,支持馆局也。在清世,万季野可谓挺挺高节,然清开史局,亦卒以布衣参史事,即由知非此《明史》必不能成,不得不在署衔、不受俸的条件下,委曲求全也。黄梨洲送季野诗云:“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其不肯屈节之心,昭然可见;而犹有议其作《明夷待访录》为有待于新朝者,真可谓形同瞽鼓矣。然亦卒遣其子百家北上备史馆询访,其心,犹之季野之心也。向使作史之权,不为统治阶级所窃,史家何必如此委曲;而其所成就,亦岂止如此哉?然此为政权被攘窃后必至之势,革命者所以必争政权也)于是有(一)积极的伪造史实;(如汉末为图谶盛行之世,后汉先武即为造谶最甚之人,而又以此诬刘歆、公孙述等,说见拙撰《秦汉史》第二十章第四节;伪造先世事迹者,莫甚于拓跋魏,详见拙撰《晋南北朝史》第三章第八节。(二书皆开明书店本)此时崇尚门阀,伪造世系者尤多,如萧齐之自托于萧何,前人久发其覆矣)(二)消极的消灭史实之举;(魏大武以史案诛崔浩,其实非以作史,而由于浩欲覆魏,袁简斋在《随园随笔》中始言之;清礼亲王昭梿《啸亭续录》又及其事,然皆语焉不详;予始详发其覆,见拙撰《晋南北朝史》第八章第六节。然浩虽非以史事诛;而此案之本身,即为被消灭之一大史实,使其真相湮晦,逾于千载焉。此外魏世史实被隐没者尚多,可参看拙撰《晋南北朝史》第十一章第一节。清世实录,近世研究者证明其常在修改之中,故前后诸本不同;非徒蒋、王两《东华录》之不同,授人以可疑之隙也。此盖由清世家法,人主日读实录而然,亦见《啸亭续录》,则其消灭史实更甚矣。清初尝自号其国曰金,后以恐挑汉人恶感,讳之。然沈阳大东门额坏,旧额露出,赫然署大金天聪几年。一九二〇年,予在沈阳,尚亲见之。当时曾致书教育厅长谢君演苍,属其取下藏诸图书馆。其时之奉天,反动气氛颇甚,有力者多不欲暴清之隐,谢君亦未能行也)(三)甚且如清代,欲乘修史之便而禁书。(清康熙末年,即借修明史为名,诏民间进呈野史。其时虽有所得,不过官吏之完成任务;民间所藏,凡涉及万历末年边事者,即均行删去矣,见戴南山《与余生书》。乾隆时,乃径行搜索。三十九年上谕云:“明季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辞,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正当有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断不宜置之不办。”其欲消灭汉人的记载,抑明目张胆,直认不讳矣)私家所作之史,其外形,有时诚不如史官之详实;然其内容,则往往为史官所记所无有。然(一)敢笔之于书者已少;(二)即能笔之书,抑或不敢流传;(三)其流传于外者,则已多所改削;(予幼时曾见一抄本《江阴城守记》,述明末典史阎应元抗清之事。谚所谓清三王、九将被杀之说,即在其中;此外尚有江阴人之歌谣等。后来所见抄、刻本,无一得同)(四)况且还要遭禁和受祸!自然私家之史,其分量要大减了。私家作史,不求详实,甚或借此淆乱是非者,诚亦有之。然此正由其发达未能畅遂,不受人重视之故。倘使向来私家作史,一无阻力,则作者必多;作者多,即必受人重视,而引用者多;引用者多,则从事于考证者亦多,不求详实及淆乱是非之弊,自易发现;妄作者的目的,不徒不得达,反将因此受到讥弹。自然私史之作者,不徒加多,亦且程度要提高了。(借使考证之风盛行,李繁之《邺侯家传》等,必不敢出而问世)史官所记,我亦认为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以天下之大,各方面情形之复杂,断非少数因职业而从事于此的人所能尽,则可以断言。然则私史的遭阻阏,官史之获偏行,在史学上,确是一个大损失了。此皆由政权为压迫阶级所攘窃之故。所以革命必争政权,确是天经地义。

即以藏庋论,作史之权,为压迫阶级所攘窃,亦是史学上一个大损失。《史记·六国表》说:“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这一段文字中,“诗书”犹今言书籍;“史记”犹今言历史;(今之《史记》,《汉志》名《太史公书》。“史记”乃一类书籍之总名,此书首出,遂冒其称耳)“人家”之“人”,疑唐人避讳改字,其原文当作“民”;“周室”二字,包诸侯之国言,乃古人言语以偏概全之例(因古人言语乏总括之辞),断非陵夷衰微的东、西周,还能遍藏各国的史籍,更无待言。(当时大国,亦有能藏外国之史者。《周官》小史,“掌邦国之志”,盖指内诸侯;外史,“掌四方之志”,则指外诸侯,此其国皆现存。又云:“掌三皇、五帝之书”,则指前代诸国之史。此皆史官所记。诵训氏,“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注》云:“说四方所识久远之事”;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注》云:“世世所传说往古之事也”,则未笔诸书者,其间当有民间之传说也。《周官》所说制度,与《管子》多同,盖齐地之学。齐为大国,又极殷富,故学术亦甚兴盛。稷下学士七十人,可见其养士之规模。其能多藏列国之史籍,亦固其所,若东、西周则断不能有此物力也。纬书谓孔子与左丘明如周,得百二十国之宝书,望而知为造作之说)凡藏于官家,秘而不出之物,最易一遭破坏而即尽。不但史籍,一切书籍,亦系如此。太史公作《史记》,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论者或讥其不和民众接近。殊不知他下文还有“通邑大都”四字,他藏庋要在名山,传播原是面向着通邑大都的。要学说的流行,必面向通邑大都而始广。然其地为变动剧烈之地,书籍及能通晓书籍之人,易于流散及播越;山地较为安静,古籍、古物保存的机会较多,所以太史公要分途并进。书有五厄之说,牛弘已慨乎言之;(见《隋书·经籍志》)然至后世,此弊仍不能免,即由攘窃者之自私,将其搜求所得,悉藏之于宫禁之故。倘使购求书籍的物力,不为压迫阶级所专有,而别有文化机关,以司其事;搜求所得,亦不如向来之专藏于官禁,而分藏于风波稳静之地:书籍之亡佚,决不至如此其甚,亦可断言。(清代《四库》书,分藏数处,毕竟灭亡较难,亦其一证)此话从来少人提及;然一经说明,却可令人共信。一切书籍如此;史料之未经流布者,自然更甚了。所以作史之权,为压迫阶级所攘窃,确是史学上一大损失。

虽然如此,参与作史和修史的人,毕竟是和学术有些关系的,总有些保存事实真相,以诒后世的公心。试举和我很切近的一件事情为例。我清初的祖宗吕宫,乃是明朝一个变书的士子。他入清朝便考中了状元,官做到大学士。其时年事尚轻,正可一帆风顺,大做其清朝的伪官,却忽然告病回家了。而其时实在并没有什么病。这是何缘故呢?我们族中相传有一句话,说是由于当时的皇太后要和他通奸,他知道缪毐是做不得的,将来必遭奇祸,所以赶快托病回乡了。虽有此说,也不过将信将疑的传述着,没一个人敢据为信史的。因无人敢笔之于书,但凭传说,故久而模糊也。然一读清朝的《国史列传》(中华书局所印行之《清史列传》。却得到一个证据了),传中明载着:当他告病而未获允许时,王士祯曾参他一本,说他病得太厉害了,“人道俱绝”。试问太监岂不是官?若说无关紧要,则历代宦官握有宰相实权,甚或超过宰相者甚多,“人道”的绝不绝,和做官有什么关系?这便使我们族中的传说,得到一个坚强的证据了。这便是当时作史,后来修史的人,苦心留给我们的真实史料。因他只是据官书材料叙述,所以连最善于伪造和消灭史实的清朝,也给他瞒过了。这便是从前的史家最堪矜愍和使我们感谢的苦心。所以凡事总合详求,不可轻易一笔抹杀(清修明史时,顾亭林与人书云:“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稿,以待后人,如刘煦之《旧唐书》。”盖冀官书原文保存者多,则真实之史料保存者亦多,此亦前人之苦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