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史学吗?

说到此,就觉得旧有史学的无用。把史部的书翻开来,自然全部都是记载。为之羽翼的,则从性质上言之,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注释:因前人书中之名物、训诂,后人不易明了而为之说明;(自隋以前,史学并有专门传授;唐初犹然,即由于此。《隋书·经籍志》说:正史“惟《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三国志》及范晔《后汉》虽有音注,既近世之作,并读之可知”,可见其注释专为文义。此为注释之正宗;若裴松之之注《三国志》,广搜佚闻,则实属补克一类矣。名物、训诂,时代相近之作,虽大体易知;然一时代特殊之语,亦有相隔稍远,即不易了解者,官文书及方俗语皆有之,实亦需要解释也)(二)考证:前人书有误处,为之纠正;(三)补充:任何一部书,不能将应有的材料搜集无遗,于其所未备的,为之补足。如清人所补各史表、志即是。这种著作,往往费掉很大的精力,其成绩亦诚可钦佩,但亦只是希罗多德所谓寻出真确的事实而已;寻出其间理法之处实甚少;更不必说如马克思般,能发明社会发展的公例了。然则饱读此等书,亦不过多知道些已往的事实而已,于现在究有何用?无怪近来论者说中国史料虽多,却并不能算有史学了。这话似是,其实亦不尽然。一切书籍,从其在心理上的根据说来,亦可分为三种:即(一)根于理智的,是为学术;(二)根于情感的,是为文辞;(三)根于记忆的,是为记载。中国书籍,旧分经、史、子、集四部。经、子虽分为两部,乃由后世特尊儒学而然;其实本系同类之物,此在今日,为众所共喻,无待于言。经、子自然是属于理智的。史部之书,与属于记忆者相当,亦无待言。集部之书,多数人都以为属于文辞,其起源或系如此;但至后来,事实上即大不然。我国学术,秦以前与汉以后(此以大致言之,勿泥),有一个大变迁,即古为专门,后世为通学。(此四字本多用于经学,今用为泛指一般学术之辞。即:专门二字,本指治经而墨守一家之说者,通学则兼采诸家;今所用:专门指专守经、子中一家之说,通学则指兼采诸家也)在古代,研究学问的人少,学问传布的机会亦少,有研究的人,大都只和一种学说接触,所以不期而成为专门;直到东周的末年,始有所谓杂家者出现。(此就学术流别言,非指今诸子书。若就今诸子书而论,则因(一)古书编纂错乱;(二)有许多人,又特别为著书之人所喜附会,殆无不可成为杂家者。如《晏子春秋》,兼有儒、墨之说,即因儒、墨二家,并欲依托晏子;管子名高,更为诸家所欲依托,则其书中,儒、道、法、兵、纵横家之言,无所不有矣。其一篇中诸说杂糅者,则编纂之错乱为之:盖古简牍难得,有所闻皆著之一编,传录者亦不加分别,有以致之也)至后世则不然了,除西汉经生锢蔽的,还或墨守一先生之说外;其大多数,无不成为通学,即无不成为杂家。一人的著述中,各种学说都有,实跨据经、子两部;(此为学术上一大进步,前人泥于尊古之见,以为今不如古,误矣。后世分别子、集,亦自谓以其学专门与否为标准,然其所谓专门者,则其书专论一种事物耳,非古所谓专门也)而同时,这种人又可系热心搜辑旧闻的人,遇有机会,即行记载。又集部的编纂,以人为主,其人自己的行事,亦往往收入其中。(如《诸葛忠武集》等即此类,实无其人执笔自作之文字也。后世之名臣奏议等,尚多如此。文人之集,固多但载其作品;然注家亦多搜考行事,务求详实,与其自己的作品,相辅而行)如此,则集部之书,又与史部无异。所以前人的文集,譬以今事,实如综合性杂志然,其内容可以无所不有。把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只是藏庋上的方便,并非学术上的分类。章实斋的《校雠通义》,全部不过发挥此一语而已。(要作学术上的分类,除编类书莫由)所以我们要治史,所读的书,并不能限于史部。在后世不能不兼考集部,正和治古史不能不兼考经、子相同。向来治史的人,于集部,只取其与史部性质相同,即属于记载的一部分;而不取其对于社会、政治……发表见解,与经、子相同的一部分。那自然翻阅史部之书,只见其罗列事实,而不觉得其有何发明,使人疑中国只有史料,并无史学了。

所以如此,亦有其由。前人著述,或其议论为他人所记录,涉及历史的,大致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所谓别有会心。即其人之言论,虽涉及古事;然不过因此触发,悟出一种道理,与古事的真相,并不相合。此等言论,虽亦极有价值,然另是一种道理,初不能用以解释或评论史事。(如苏子瞻论荀卿,谓李斯之焚书,原于卿之放言高论,此特鉴于当时党争之愈演愈烈,有所感而云然;事实之真相,并非如此。后来姚姬传作《李斯论》,又说斯之焚书,特以逢迎始皇,使其所遇非始皇,斯之术将不出于此,亦特鉴于当时风气之诡随,立朝者多无直节,“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而云然;史事之真相,亦并非如此也。此即两先生亦自知之,其意原不在论古,特借以寄慨、托讽而已。若据此以论荀卿、李斯,便成笨伯了。第二种则综合史事,而发明出一种道理来。有专就一类事实,加以阐发的;亦有综合多种事实,观其会通的;又有综合某一时代、某一地域的各种事实,以说明该时代、该地域的情形的。其内容千差万别,要必根据事实,有所发明,而后足以语于此。空言阔论无当也)这正和希罗多德所谓寻出事实间之理法者相当,在史学中实为难能可贵。然第三种专从事实上着眼。即前所云注释、考证、补充三类,力求事实之明了、正确、完备,与希罗多德所谓寻出真确之事实相当者,亦未可轻。因第二种之发明,必以此为根据,此实为史学之基础也。此即所谓章句之学。“章句之学”或“章句之士”四字,习惯用为轻视之辞;然欲循正当之途辙以治学问者,章句之学,又卒不能废,实由于此。(“章句”二字,最初系指古书中之符号;其后古书日渐难明,加以注释,亦仍称为章句;注释之范围日广,将考证、补充等一概包括在内,章句之称,仍历时未改(说出拙撰之《章句论》,曾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后又收入其《国学小丛书》中)。今且勿论此等详细的考据。“章句之学”四字,看做正式治学者与随意泛滥者不同的一种较谨严的方法;“章句之士”,则为用此方法以治学的人,就够了。此等人,大抵只会做解释、考证、补充一类的工作,而不能有所发明,所以被人轻视。然非此不能得正确的事实,所以其事卒不能废。异于章句之士,能寻出事实间的理法者,为世所谓“通才”,其人亦称为“通人”。天下章句之士多而通人少;故能为章实斋所谓“比次之业”者多,而能著作者少。近数十年来,专题论文,佳篇不少;而中国通史,实无一佳作,并稍可满意之作而亦无之,亦由于此。章句之学和通才,实应分业,而难兼擅:因大涵者不能细入,深入者不易显出,不徒性不相同,甚至事或相克也。刘子玄叹息于才、学、识之不易兼长,实未悟分业之理。然人宜善用所长,亦宜勤攻己短。性近通才者,于学不可太疏;性善章句者,于识亦不可太乏也)中国人的史学,实在第二、第三两种都有的。向来书籍的分类,只把性质属于第三种之书,编入史部;其属于第二种的,则古代在经、子二部,后世在集部中。浅人拘于名义,以为中国史学,限于史部之书,就谓其只有史料而无史学了,这实在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