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读经之法

吾国旧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由来已久。而四者之中,集为后起。盖人类之学问,必有其研究之对象。书籍之以记载现象为主者,是为史;就现象加以研求、发明公理者,则为经、子。固无所谓集也。然古代学术,皆专门名家,各不相通。后世则渐不能然。一书也,视为记载现象之史一类固可,视为研求现象、发明公理之经、子一类,亦无不可。论其学术流别,亦往往兼搜并采,不名一家。此等书,在经、史、子三部中,无类可归;乃不得不别立一名,而称之曰“集”。此犹编新书目录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专一学之杂志,则无类可归;编旧书目录者,经可曰经,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丛书,则不得不别立丛部云尔。

经、子本相同之物,自汉以后,特尊儒学,乃自诸子书中,提出儒家之书,而称之曰经。此等见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经之与子,亦自有其不同之处。孔子称“述而不作”,其书虽亦发挥己见,顾皆以旧书为蓝本。故在诸家中,儒家之六经,与前此之古书,关系最大。(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补苴缀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谓六经皆孔子手著,前无所承,亦为未是。六经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晓畅,自作一书;而必伪造生民、虚张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谓“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贾、马不能理诸子,郭象、张湛不能治经”是也。(《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较言之,勿泥。又学问之光大,不徒视前人之唱导,亦视后人之发挥。儒学专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传书既众,疏注亦详,后学钻研,自较治诸子之书为易。天下本无截然不同之理;训诂名物,尤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书,其余皆可取证。然则先经后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经,必先知历代经学变迁之大势。今按吾国经学,可大别为汉、宋二流;而细别之,则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数派。秦火之后,西汉之初,学问皆由口耳相传,其后乃用当时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后人所称为“今文学”者也。末造乃有自谓得古书为据,而訾今文家所传为阙误者,于是有“古文之学”焉。今文学之初祖,《史记·儒林传》所列,凡有八家:所谓“言《诗》,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灾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母生,于赵自董仲舒”是也。东京立十四博士:《诗》鲁、齐、韩;《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严、颜;皆今文学。古文之学:《诗》有毛氏,《书》有《古文尚书》,《礼》有《周礼》,《易》有费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东汉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学遂微。盛极必衰,乃又有所谓伪古文者出。伪古文之案,起于王肃。肃盖欲与郑玄争名,乃伪造古书,以为证据——清儒所力攻之伪古文《尚书》一案是也。参看后文论《尚书》处。汉代今古文之学,本各守专门,不相通假。郑玄出,乃以意去取牵合,尽破其界限。王肃好攻郑,而其不守家法,亦与郑同(二人皆糅杂今古,而皆偏于古)。郑学盛行于汉末;王肃为晋武帝外祖,其学亦颇行于晋初;而两汉专门之学遂亡。此后经学乃分二派:一以当时之伪书玄学,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伪孔安国之《书》是。一仍笃守汉人所传,如治《礼》之宗郑氏是。其时经师传授之绪既绝,乃相率致力于笺疏。是为南北朝义疏之学。至唐代纂《五经正义》,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经学不同。《北史·儒林传》:“其在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其在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是除《诗》、《礼》外,南方所行者,为魏、晋人之学;北方所守者,则东汉之古文学也。然逮南北统一,南学盛而北学微,唐人修《五经正义》,《易》取王,《书》取伪孔,《左》取杜,而服、郑之学又亡)以上所述,虽派别不同,而同导源于汉,可括之于汉学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异军苍头特起。宋人之治经也,不墨守前人传注,而兼凭一己所主张之义理。其长处,在能廓清摧陷,一扫前人之障翳,而直凑单微;其短处,则妄以今人之意见测度古人,后世之情形议论古事,遂至不合事实。自南宋理宗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元延祐科举法,诸经皆采用宋人之书。明初因之。永乐时,又命胡广等修《四书五经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袭成书。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汉、唐人之学,并不复读宋、元人之书;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于历代为最甚。盖一种学问之末流,恒不免于流荡而忘反。宋学虽未尝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义理之习而行之,其弊必至于此也。物穷则变,而清代之汉学又起。

清儒之讲汉学也,始之以参稽博考,择善而从,尚只可称为汉、宋兼采。其后知凭臆去取,虽极矜慎,终不免于有失,不如专重客观之为当也。其理见下。于是屏宋而专宗汉,乃成纯粹之汉学。最后汉学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与前此崇信贾马许郑者立别。盖清儒意主复古,剥蕉抽茧之势,非至于此不止也。

经学之历史,欲详陈之,数十万言不能尽。以上所云,不过因论读经之法,先提挈其纲领而已。今请进言读经之法。

治学之法,忌偏重主观。偏重主观者,一时似惬心贵当,而终不免于差缪。能注重客观则反是。(今试设一譬:东门失火,西门闻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择其最近于情理者信之,则偏重主现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为亲见,孰为传闻;同传闻也,孰亲闻诸失火之家,孰但得诸道路传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则注重客观之法也。用前法者,说每近情,而其究多误;用后法者,说或远理,而其究多真。累试不爽)大抵时代相近,则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与后人同出揣度,亦恒较后人为确。况于师友传述,或出亲闻;遗物未湮,可资目验者乎?此读书之所以重“古据”也。宋人之经学,原亦有其所长;然凭臆相争,是非难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经当从汉人之书人。此则治学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恶也。

治汉学者,于今、古文家数,必须分清。汉人学问,最重师法,各守专门,丝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与《汉书·食货志》略同,然《汉志》用《周官》处,《解诂》即一语不采)凡古事传至今日者,率多东鳞西爪之谈。掇拾丛残,往往苦其乱丝无绪;然苟能深知其学术派别,殆无不可整理之成两组者。夫能整理之成两组,则纷然淆乱之说,不啻皆有线索可寻。(今试举一实例。如三皇五帝,向来异说纷如,苟以此法驭之,即可分为今、古文两说。三皇之说,以为天皇十二头,地皇十一头,立各一万八千岁;人皇九头,分长九州者,河图、三五历也。以为燧人、伏羲、神农者,《尚书大传》也。以为伏羲、神农、燧人,或曰伏羲、神农、祝融者,《白虎通》也。以为伏羲、女娲、神农者,郑玄也。以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议帝号时秦博士之说也。除纬书荒怪,别为一说外,《尚书大传》为今文说,郑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传》云:“遂人以火纪,阳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纪,故托羲皇于人;神农悉地力,种谷蔬,故托农皇于地。”可见儒家所谓三皇者,义实取于天、地、人。《大传》与秦博士之说,即一说也。河图、三五历之说,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列为或说;其正说则从郑玄。《补三皇本纪》述女娲氏事云:“诸侯有共工氏,与祝融氏战,不胜,而礼。乃头角虫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娲,则祝融即女娲。《白虎通》正说从今文,以古文备或说;或古文说为后人窜入也。五帝之说,《史记》、《世本》、《大戴礼》,并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当之;郑玄说多一少昊。今按《后汉书·贾逵传》,逵言:“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德,则汉不得为赤。”则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为五帝之情可见矣。《史记》、《世本》、《大戴礼》,皆今文说,左氏古文说也)且有时一说也,主张之者只一二人;又一说也,主张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证多而强矣。然苟能知其派别,即可知其辗转祖述,仍出一师。不过一造之说,传者较多;一造之说,传者较少耳。凡此等处,亦必能分清家数,乃不至于听荧也。

近人指示治学门径之书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举出经学人入简要之书如下:

皮锡瑞《经学历史》。此书可首读之,以知历代经学变迁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书,颇涉荒怪。早年则不然。分别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确。此书必须次读之。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吾举此书,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实不然也。读前人之书,固可以观其事实,而勿泥其议论。此书于重要事实,考辨颇详,皆前列原书,后抒己见;读之,不啻读一详博之两汉经学史也。此书今颇难得;如能得之者,读廖氏《今古文考》后,可续读之。

《礼记·王制注疏》、《周礼注疏》、陈立《白虎通疏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今古文同异重要之处,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礼》为总汇。读此二书,于今古文同异,大致已可明白。两种皆须连疏注细看,不可但读白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义》,为东京十四博士之说,今文学之结晶也。《五经异义》,为许慎所撰,列举今古文异说于前,下加按语,并有郑驳,对照尤为明了。二陈疏证,间有误处;以其时今古文之别,尚未大明也。学者既读前列各书,于今古之别,已可了然,亦但观其采摭之博可矣。

此数书日读一小时,速则三月,至迟半年,必可卒业。然后以读其余诸书,即不虑其茫无把握矣。

古代史书,传者极少。古事之传于后者,大抵在经、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观不甚分明;客观事实,往往夹杂主观为说;(甚有全出虚构者,是为寓言。参看后论读子之法)而其学问,率由口耳相传,又不能无讹误;古书之传于今者,又不能无阙佚。是以随举一事,辄异说蜂起,令人如堕五里雾中。治古史之难以此。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观夹杂使然,即可按其学术流别,将各家学说,分别部居;然后除去其主观成分而观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见矣。然则前述分别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并可施之诸子也。此当于论读子方法时详之。唯有一端,论读经方法时,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则“既知古代书籍,率多治其学者东鳞西爪之谈,并无有条理系统之作,而又皆出于丛残掇拾之余;则传之与经,信否亦无大分别”是也。世之尊经过甚者,多执经为孔子手定,一字无讹;传为后学所记,不免有误。故于经传互异者,非执经以正传,即弃传而从经,几视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尼山删订,实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亲笔。即谓其字字皆由亲笔,而孔子与其弟子,亦同时人耳,焉见孔子自执笔为之者,即一字无讹?言出于孔子之口,而弟子记之,抑或推衍师意者,即必不免有误哉。若谓经难私造,传可妄为,则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经可信,传亦可信;传可伪,经亦可伪也。(若信今文之学,则经皆汉代先师所传,即有讹阙,后人亦无从知之。若信古文之学,谓今文家所传之经,以别有古经,可资核对,所异唯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则今文先师,既不伪经,亦必不伪传也)是以汉人引用,经、传初不立别。崔适《春秋复始》,论“汉儒引《公羊》者皆谓之《春秋》;可见当时所谓《春秋》者,实合今之《公羊传》而名之”甚详。余谓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经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毫厘,缪以千里”。(此二语汉人引者甚多,皆谓之《易》)今其文但见《易纬》。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载孟子对齐宣王好勇之问曰:“《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唯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唯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当为《诗》、《书》之辞;然“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实为后人评论之语。孟子所引,盖亦《书》、《传》文也。举此两事,余可类推。近人过信经而疑传者甚多。予去岁《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曾力辨之。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册,可以参观。又如《北京大学月刊》一卷三号,载朱君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谓欲“判别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敌共许之法。古书中无明文。今古文家之传说,一概捐除。唯《易》十二篇,《书》二十九篇,《诗》三百五篇,《礼》十七篇,《春秋》、《论语》、《孝经》七书,为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为判别二家是非之准。”朱君之意,盖欲弃经说而用经文,亦与梁君同蔽。姑无论经、传信否,相去不远。即谓经可信,传不可信,而经文有不能解释处,势必仍取一家传说,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敌共许之有?今古说之相持不决者,固各有经文为据,观许慎之《五经异义》及郑驳可见也。决嫌疑者视诸圣,久为古人之口头禅,岂有明有经文可据,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远。经学之所以聚讼,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难,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骤决。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当之法,前此治经之人,岂皆愚騃,无一见及者邪?)

治经之法,凡有数种:(一)即以经为一种学问而治之者。此等见解,由昔日尊经过甚使然,今已不甚适合。又一经之中,所包甚广,人之性质,各有所宜,长于此者不必长于彼。因治一经而遍及诸学,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强从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适用。(二)则视经为国故,加以整理者。此则各本所学,求其相关者于经,名为治经,实仍是治此科之学,而求其材料于古书耳。此法先须于所治之学,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书之能,乃克有济。此篇所言,大概为此发也。(三)又有因欲研究文学,而从事于读经者。其意亦殊可取。盖文学必资言语,而言语今古相承,不知古语,即不知后世言语之根源。故不知最古之书者,于后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经固吾国最古之书也。但文学之为物,不重在死法,而贵能领略其美。文学之美,只可直觉;非但徒讲无益,抑亦无从讲起。今姑定一简明之目,以为初学诵习参考之资。盖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学者亦不外此。后世文学,根源皆在古书。同一熟诵,诵后世书,固不如诵古书之有益。而欲精研文学,则数十百篇熟诵之文字,固亦决不能无也。

诗 此书近今言文学者必首及之,几视为第一要书。鄙意少异。韵文视无韵文,已觉专门;谈韵文而及于《诗经》,则其专门更甚。何者?四言诗自汉魏后,其道已穷;非专治此一种文学者,不易领略其音节之美,一也。诗之妙处,在能动人情感;而此书距今太远,今人读之,实不能知其意之所在,二也。(诗义之所以聚讼莫决者,其根源在此。若现在通行之歌谣,其有寓意者,固人人能知之也)故此书除专治古代韵文者外,但略事泛览,知其体例;或择所好熟诵之即可。

书 书之文学,别为一体。后世作庄严典重之文字者,多仿效之。若细分之,仍有三种:(一)最难通者,如《周诰》、《殷盘》是。(二)次难通者,通常各篇皆是。(三)最易通者,如《甘誓》、《牧誓》、《金滕》诸篇是。第一种存古书原文盖最多;第三种则十之八九,殆皆孔子以后人所为也。此书文字虽不易解,然既为后世庄严典重之文字所从出,则亦不可不熟诵而求其真了解。《洪范》、《无逸》、《顾命》(兼今本《康王之诰》)、《秦誓》四篇,文字最美,如能熟诵更妙。《禹贡》一篇,为后世地志文字体例所自出,须细看。

仪礼 礼记 周礼《仪礼》、《周礼》,皆记典制之书,不必诵读;但须细看,知其体例。凡记述典制之文皆然。《礼记》一书,荟萃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而成,见后。文学亦极茂美。论群经文学者,多知重左氏,而罕及小戴,此皮相之论也。左氏所叙之事,有与《檀弓》同者;二者相较,左氏恒不如《檀弓》。其余论事说理之文,又何一能如《戴记》之深纯乎?不可不择若干篇熟诵之也。今更举示篇名如下:《檀弓》为记事文之极则,风韵独绝千古,须熟读;《王制》为今文学之结晶,文字亦极茂美,可熟读。既有益于学问,又有益于文学也。《文王世子》,文最流畅;《礼运》、《礼器》,文最古雅;《学记》、《乐记》,文最深纯;《祭义》,文最清丽;《坊记》、《表记》、《缁衣》,三篇为一类,文极清雅;《儒行》,文极茂美;《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六篇,为《仪礼》之传,文字亦极茂美。以上诸篇,皆可熟读。然非谓《戴记》文字之美者遂尽于此,亦非谓吾所指为最美者必能得当,更非敢强人之所好以同于我也,聊举鄙意,以供读者之参考耳。

易 此书《卦辞》、《爻辞》,知其体例即可。《彖辞》、《文言》、《系辞传》,文学皆极美,可择所好者熟诵之;《序卦》为一种序跋文之体,可一看。

春秋《三传》文字,自以《左氏》为最美。其文整齐研练,自成风格,于文学上关系极巨。《左氏》系编年体,其文字一线相承,无篇目,不能列举其最美者。大抵长篇词令叙事,最为紧要;但短节叙事,寥寥数语,亦有极佳者,须细看。《公羊》为《春秋》正宗,讲《春秋》者,义理必宗是书;论文学则不如《左氏》之要。读一过,知其体例可矣。(《公羊》之文字为传体,乃所以解释经文,与《仪礼》之传同。后人无所释之经,而抑或妄效其体,此大谬也。此等皆不知义例之过。故讲文学,亦必须略知学问)《谷梁》文体与《公羊》同。

论语 孟子 此两书文极平正,有极简洁处,亦有极反复排奡处,(大抵《论语》,简洁者多,然亦有反复排奡者,如“季氏将伐颛臾”章是;孟子反复排奡者多,然亦有极简洁者,如各短章皆是)于文学极有益。凡书之为大多数人所习熟者,其义理,其事实,其文法,其辞句,即不期而为大多数人所沿用,在社会即成为常识。此等书即不佳,亦不可不一读,况其为佳者乎?《论语》、《孟子》,为我国极通行之书,必不可不熟诵也。

此外,《尔雅》为训诂书,当与《说文》等同类读之,与文学无关。《孝经》亦《戴记》之流。但其说理并不甚精,文字亦不甚美。一览已足,不必深求也。

六经排列之次序,今、古文不同。今文之次,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古文之次,则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盖今文家以六经为孔子别作,其排列之次序,由浅及深。《诗》、《书》、《礼》、《乐》,乃普通教育所资;(《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盖《诗》、《书》、《礼》、《乐》四者,本古代学校中教科,而孔子教人,亦取之也)而《易》与《春秋》,则为“性与天道”、“经世之志”所寄;故其次序如此也。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修而明之。故其排列之次序,以孔子作六经所据原书时代先后为序。愚谓今言整理国故,视凡古书悉为史材则通;谓六经皆史则非。故今从今文家之次,分论诸经源流及其读法如下。

一、诗

《诗》,今文有鲁、齐、韩三家;古文有毛。郑玄初学《韩诗》,后就《毛传》作笺,间用韩义。(《采苹》、《宾之初筵》两诗皆难毛)王肃作《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申毛难郑。《齐诗》亡于曹魏;《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存,无传之者;于是三家与毛之争,一变而为郑、王之争。诸儒或申郑难王,或申王难郑,纷纷不定。至唐修《五经正义》,用《毛传郑笺》,而其争乃息(王肃之书,今亦已亡。然毛、郑相违处,《正义》中申毛难郑之言,实多用王说)。

读《诗》第一当辨明之事,即为《诗序》。按释《诗》之作,凡有三种:(一)释《诗》之字句者,如今之《毛氏诂训传》是也。(二)释《诗》之义者,如今之《诗序》是也。(三)推演《诗》义者,如今之《韩诗外传》是也。(三家诂训及释《诗》义之作,今皆已亡。三家诗亦有序,见《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魏、晋而后,《毛诗》专行者千余年。学者于《诗序》,率皆尊信。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苏辙作《诗传》,始有疑辞。南渡而后,郑樵作《诗辨妄》,乃大肆攻击。朱子作《诗集传》,亦宗郑说;而《集传》与毛、郑之争又起。《小序》之义,诚有可疑;然宋儒之疑古,多凭臆为说,如暗中相搏,胜负卒无分晓,亦不足取也。清儒初宗毛、郑而攻《集传》,后渐搜采及于三家。始知毛、郑而外,说《诗》仍有古义可征;而《集传》与毛、郑之争,又渐变而为三家与毛之争。时则有为调停之说者,谓《诗》有“作义”、“诵义”;三家与毛所以异同者,毛所传者作义,三家所传者诵义;各有所据,而亦两不相悖也。其激烈者,则径斥《小序》为杜撰,毛义为不合。二者之中,子颇左袒后说。此非偏主今文,以事理度之,固如是也。

何则?《诗》分《风》、《雅》、《颂》三体。《雅》、《颂》或有本事可指;《风》则本民间歌谣,且无作者可名,安有本义可得?而今之《诗序》,于《风诗》亦篇篇皆能得其作义,此即其不可信之处也。《诗序》究为谁作,说极纷纭。宋以后之说,亦多凭臆测度,不足为据。其传之自古者,凡有四说:以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郑玄《诗谱》也。《正义》引沈重说。以为子夏作者,王肃《家语注》也。以为卫宏作者,《后汉书·儒林传》也。以为子夏首创,而毛公及卫宏,加以润饰增益者,《隋书·经籍志》也。肃说不足信,《隋志》亦系调停之辞;所当辨者,独《后汉书》及《诗谱》两说耳。予谓两说之中,《后汉书》之说,实较可信。今《毛传》之义,固有与《小序》不合者。如《静女》。且其序文义平近,亦不似西汉以前人手笔也(《毛传》之义,所以与《小序》无甚抵牾者,非毛先有《序》为据,乃《序》据《毛传》而作耳。《序》语多不可信,绝非真有传授。郑樵谓其采掇古书而成,最为近之)。

《诗序》有大小之别。今本《小序》分别列诸诗之前,而《大序》即接第一首《小序》之下。自“风,风也”以下,据《正义》、《小序》之不足信,前已言之,《大序》亦系杂采诸书而成,故其辞颇错乱。但其中颇有与三家之义不背者。(魏源说,见《诗古微》)今姑据之,以定《风》、《雅》、《颂》之义。《大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此其言《风》之义者也。又云:“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其言《雅》之义者也。又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此其言《颂》之义者也(按:《诗序》言《风》与《颂》之义,皆极允惬,唯其言《大/小雅》,则似尚欠明白。《史记·司马相如传》:“《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分别大小之义,实较今《诗序》为优。盖三家义也)。

今《诗》之所谓《风》者,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凡十五国。周南、召南为《正风》;自邶以下,皆为变《风》。王亦列于《风》者,《郑谱》谓:“东迁以后,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也。”(《正义》:善恶皆能正人,故幽、厉亦名《雅》。平王东迁,政遂微弱,其政才及境内,是以变为《风》焉)十五国之次,郑与毛异。据《正义》:《郑谱》先桧后郑,王在豳后;或系《韩诗》原第邪?

《雅》之篇数较多,故以十篇为一卷。其中《小雅》自《鹿鸣》起至《菁菁者莪》止为正,自此以下皆为变。又分《鹿鸣》至《鱼丽》,为文王、武王之正《小雅》;《南有嘉鱼》至《菁菁者莪》,为成王、周公之正《小雅》。《六月》至《无羊》,为宣王之变《小雅》。《节南山》至《何草不黄》,申毛者皆以为幽王之变《小雅》;郑则以《十月之交》以下四篇,为厉王之变《小雅》。《大雅》自《文王》至《卷阿》为正,《民劳》以下为变。又分《文王》至《灵台》,为文王之正《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为武王之正《大雅》;《生民》至《卷阿》,为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民劳》至《桑柔》,为厉王之变《大雅》;《云汉》至《常武》,为宣王之变《大雅》;《瞻卬》、《召旻》二篇,为幽王之变《大雅》。皆见《释文》及《正义》。正《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唯有《小序》。《毛诗》并数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十一篇;三家无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五篇。《小/大雅》诸诗之义,三家与毛,有同有异,不能备举。可以《三家诗遗说考》与《毛传郑笺》对勘也。

《颂》则三家与毛义大异。毛、郑之义,谓商、鲁所以列于《颂》者,以其得用天子礼乐;今文家则谓《诗》之终以三《颂》,亦《春秋》“王鲁新周故宋”之意,乃通三统之义也。又《鲁颂》,《小序》以为季孙行父作,三家以为奚斯作。《商颂》,《小序》以为戴公时正考父得之于周太师,三家即以为正考父之作。

《诗》本止《风》、《雅》、《颂》三体,而《小序》增出赋、比、兴,谓之六义。按此盖以附会《周礼》太师六诗之文,然实无赋、比、兴三种诗可指。故《郑志》:“张逸问何《诗》近于赋、比、兴?郑答谓孔子录《诗》,已合《风》、《雅》、《颂》中,难可摘别。”(《正义》引)“郑意谓《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也。”《正义》说。因此故,乃又谓《七月》一诗,备有《风》、《雅》、《颂》三体,以牵合《周礼》龠章豳诗、豳雅、豳颂之文。按:赋者,叙事;比者,寄意于物;兴者,触物而动;(譬如实写美人为赋,辞言花而意实指美女为比,因桃花而思及人面,则为兴矣)作《诗》原有此三法。然谓此作《诗》之三法,可与《诗》之三种体制,平列而称六义,则终属勉强;一诗而兼三体,尤不可通矣。窃谓《周礼》之六诗与《诗》之《风》、《雅》、《颂》;其豳诗、豳雅、豳颂与《诗》之《豳风》,自系两事,不必牵合。郑君学未尝不博,立说亦自有精到处,然此等牵合今古、勉强附会处,则实不可从也。又今文家以《关雎》、《鹿鸣》、《文王》、《清庙》为四始(见《史记·盖鲁诗说》),乃以其为《风》及《大/小雅》、《颂》之首篇;而《小序》乃即以风、大小雅、颂为四始,亦殊不可解。

治《诗》之法,凡有数种:(一)以《诗》作史读者。此当横考列国之风俗,纵考当时之政治。《汉书·地理志》末卷及郑《诗谱》,最为可贵。按《汉志》此节本刘歆。歆及父向,皆治《鲁诗》。班氏世治《齐诗》。郑玄初治《韩诗》。今《汉志》与《郑谱》述列国风俗,大同小异,盖三家同有之义,至可信据也。何诗当何王时,三家与毛、郑颇有异说,亦宜博考。以《诗》证古史,自系治史一法。然《诗》本歌谣,托诸比、兴,与质言其事者有异。后儒立说,面面皆可附会,故用之须极矜慎。近人好据《诗》言古史者甚多,其弊也。于《诗》之本文,片言只字,皆深信不疑,几即视为纪事之史,不复以为文辞;而于某《诗》作于何时,系因何事,则又往往偏据毛、郑,甚者凭臆为说,其法实未尽善也。(一)以为博物之学而治之者。《论语》所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此当精研疏注,博考子部有关动植物诸书。(一)用以证小学者。又分训诂及音韵两端。《毛传》与《尔雅》,训诂多合,实为吾国最古之训诂书。最初言古韵者,本自《诗》人;今日言古韵,可据之书,固犹莫如《诗》也。(一)以为文学而研究之者。当先读疏注,明其字句。次考《诗》义,观《诗》人发愤之由(司马迁云:《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由作),及其作《诗》之法。《诗》本文学,经学家专以义理说之,诚或不免迂腐。然《诗》之作者,距今几三千年;作《诗》之意,断非吾挤臆测可得。通其所可通,而阙其所不可通者,是为善读书。若如今人所云:“月出皎兮,明明是一首情诗”之类,羌无证据,而言之断然,甚非疑事无质之义也。

《王制》述天子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何君言采《诗》之义曰:(《公羊》宣十五年注)“五谷毕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其重之也如此。夫人生在世,孰能无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社会之中,束缚重重,岂有言论自由之地?斯义也,穆勒《群己权界论》严复译。言之详矣。故往往公然表白之言,初非其人之真意;而其真意,转托诸谣咏之间。古代之重诗也以此。夫如是,《诗》安得有质言其事者?而亦安可据字句测度,即自谓能得作诗之义邪?《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此乃古学家攻击三家之辞,其端已肇于班固时。其后乃采取古书,附会《诗》义,而别制今之《诗序》。谓三家皆不知《诗》之本义,而古学家独能得之也。其实《诗》无本义。太师采诗而为乐,则只有太师采之之意;孔子删《诗》而为经,则只有孔子取之之意耳。犹今北京大学,编辑歌谣,岂得谓编辑之人,即知作此歌谣者之意邪?三家于诗,间有一二,能指出其作之之人,及其本事者(如《芣苢》、《柏舟》之类),此必确有所据。此外则皆付阙如。盖《诗》固只有诵义也。以只有诵义故,亦无所谓断章取义。我以何义诵之,即为何义耳。今日以此意诵之,明日又以彼义诵之,无所不可也。以为我诵之之意,则任举何义皆通;必凿指为诗人本义,则任举何义皆窒。《诗》义之葛藤,实自凿求其本义始也。

治诗切要之书,今约举如下:

《毛诗注疏》今所传《十三经注疏》,乃宋人所集刻。其中《易》、《书》、《诗》、《三礼》、《左》、《谷》,皆唐人疏。疏《公羊》之徐彦,时代难确考,亦必在唐以前。《论语》、《孝经》、《尔雅》,皆宋邢昺疏,亦多以旧疏为本。唯《孟子疏》题宋孙奭,实为邵武士人伪托,见《朱子语录》。其疏极浅陋,无可取耳。唐人所修《正义》,诚不能尽满人意;然实多用旧疏,为隋以前经说之统汇,仍不可不细读也。特于此发其凡,以后论治诸经当读之书,即不再举注疏。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宋人说《诗》之书甚多,读之不可遍。此书多驳宋人之说,读之可以知其大略。

马瑞辰《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以上两书为毛、郑之学。

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魏源《诗古微》以上两书为三家之学。魏书驳毛、郑,有极警快处;其立说亦有不可据处。魏氏之学,通而不精也。辑三家《诗》者,始于宋之王应麟,仅得一小册。陈氏此书,乃十倍之而不止。清儒辑逸之精,诚足令前人俯首矣。

三家之中,《齐诗》牵涉纬说。如欲明之,可观迮鹤寿《齐诗翼奉学》,及陈乔枞《诗纬集证》两书。意在以《诗》作史读者,于《诗》之地理,亦须考究,可看朱右曾《诗地理征》。意在研究博物者,《毛传郑笺》而外,以吴陆玑《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最古,与《尔雅》、《毛传》,可相参证也。

二、书

《尚书》真伪,最为纷纠。他经唯经说有聚讼,经文同异,止于文字;《尚书》则经文亦有真伪之分。按伏生传《书》,二十八篇,今文家以为无阙。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谓“以《尚书》为备”也。然《汉志》称《大小夏侯经》二十九卷,《欧阳经》三十一卷(此“三十一”,汲古阁本作二十二,武英殿本作三十二。按《志》下文《欧阳章句》三十一卷,则殿本三十字是,而二当作一)。陈寿祺谓今文书亦有序(《左海经辨》)。序说多与今文不合,说颇难信。王引之谓加后得《泰誓》(《经义述闻》)。说较近之(大小夏侯合为一,欧阳析为三);唯以《泰誓》为伏生所固有,则未必然耳。古文家谓《书》本有百篇,鲁共王坏孔子宅得之。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得多十六篇,献之;遭巫蛊之事,未立于学官。《汉志》、《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除二十九篇与《今文经》同外,《逸十六篇》为十六卷,又一卷盖《序》也。《后汉书·儒林传》:杜林传《古文尚书》,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盖即此本。然《逸十六篇》,绝无师说,马、郑亦未尝为之作注也。迨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乃献所谓孔安国传者。其书凡五十八篇,为四十六卷。其三十三篇与郑同,二十五篇,又多于郑。今按伏生所传者:《尧典》一(合今《舜典》,而无篇首二十八字),《皋陶谟》二(合今本《益稷》),《禹贡》三,《甘誓》四,《汤誓》五,《盘庚》六,《高宗肜日》七,《西伯勘黎》八,《微子》九,《牧誓》十,《洪范》十一,《金縢》十二,《大诰》十三,《康诰》十四,《酒诰》十五,《梓材》十六,《召诰》十七,《洛诰》十八,《多士》十九,《无逸》二十,《君奭》二十一,《多方》二十二,《立政》二十三,《顾命》二十四(合今本《康王之诰》),《费誓》二十五,《吕刑》二十六,《文侯之命》二十七,《泰誓》二十八,加后得《泰誓》则二十九。郑分《盘庚》为三,析《康王之诰》于《顾命》,又分《泰誓》为三,得多五篇,为三十四。所谓《逸十六篇》者,其目见于《正义》。郑又分其《九共》为九篇,则《舜典》一,《汨作》二,《九共》九篇十一,《大禹谟》十二,《益稷》十三,《五子之歌》十四,《胤征》十五,《汤诰》十六,《咸有一德》十七,《典宝》十八,《伊训》十九,《肆命》二十,《原命》二十一,《武成》二十二,《族獒》二十三,《合命》二十四,共为五十八篇。晚出《孔书》,于二十九篇内无《泰誓》,而析《尧典》之下半为《舜典》,《皋陶谟》之下半为《益稷》,《盘庚》分三篇,凡三十三。其多出之二十五篇,则《大禹谟》一,《五子之歌》二,《胤征》三,《仲虺之诰》四,《汤诰》五,《伊训》六,《太甲三篇》九,《咸有一德》十,《说命三篇》十三,《泰誓》三篇十六,《武成》十七,《旅獒》十八,《微子之命》十九,《蔡仲之命》二十,《周官》二十一,《君陈》二十二,《毕命》二十三,《君牙》二十四,《合命》二十五,合之三十三篇,共五十八。后又加《舜典》篇首二十八字,即今通行之《尚书》矣。(郑之《逸十六篇》,为此本所无)《孔书》与郑异,而《序》则同。(《正义》:“马、郑之徒,百篇之《序》,总为一卷。孔以各冠其篇首;亡篇之序即随其次,居见存者之间。”)按汉时伪造《尚书》者,尚有张霸之《百两篇》。《儒林传》谓其采《左氏传》及《书叙》,则《书叙》亦张霸所有矣。予按东晋晚出之《伪书》,既已不雠;张霸《百两篇》之伪,当时即破;即博士所读后得《泰誓》,亦伪迹显然。马融疑之,极为有见;(见今《泰誓》及《左》襄三十一年疏)然则博士以二十八篇为备,说盖不诬。安有所谓百篇之《书》,更安有所谓百篇之《序》?然则《逸十六篇》,盖亦难信。郑玄、马融、王肃之徒,乃并以《书序》为孔子作,(见《正义》)岂不谬哉?然其说亦有所本。按《璇玑钤》谓孔子求得黄帝玄孙渧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侯》。此盖张霸之伪所由托,而亦古文家百篇之说所由防。纬说荒怪,诚难尽凭。然谓孔子删《书》,只取二十八篇,则其说可信;谓《尚书》一类之书,传于后代者,必只二十八篇,则未必然。何者?《逸书》散见古书者甚多(《尹吉》见《礼记·缁衣》,《高宗》见《坊记》;《夏训》见《左》襄四年,《伯禽》、《康诰》见定四年;《相年》见《墨子·尚同》,《禹誓》见《兼爱》、《明鬼》,《武观》、《官刑》见《非乐》;《大战》、《掩诰》见《尚书大传》;《大戊》见《史记·殷本纪》;《丰刑》见《汉书·律历志》。又《书序》所有之《九共》、《帝告》、《说命》、《泰誓》、《嘉禾》、《臩命》六篇,亦见《大传》。详见《新学伪经考》),岂能尽指为伪物?《史记》谓古者《诗》三千余篇,说者亦多疑之。然今佚《诗》散见群书者亦甚多;谓孔子删《诗》为三百五篇则可,谓《诗》止三百五篇,亦未必然也。盖孔门所传之《诗》、《书》为一物,固有之《诗》、《书》,又为一物。孔子所删,七十子后学奉为定本者,《诗》止三百五篇,《书》只二十八篇;原有之《诗》、《书》,则固不止此。抑此三百五篇、二十八篇者,不过孔子删订时所取之数,固未必无所取义;然必谓在此外者,即与此三百五篇、二十八篇,大相悬殊,亦属决无之理。故删订时虽已刊落,讲论之际,仍末尝不诵说及之。门人弟子乃各著所闻于传,此今古籍中佚《诗》、佚《书》之所以多也。然则所谓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中侯》者,得毋二十八篇之外,又有数十百篇,虽不及二十八篇之美善,而亦胜于其余之三千余篇,故孔子于删订二十八篇之后,又特表异之于其余诸篇邪?必因此谓《书》有百篇,而訾博士所传为不备,则过矣;然并谓其不足齿于传说所引之《逸书》,则亦未是。经与传之相去,本不甚远。后得《泰誓》,诚不能遽比之于经,固不妨附益于传。此其所以伪迹虽显,而博士仍附之于经以为教,非真识不如马融也。东晋晚出之《古文书》,虽属伪造,亦多有古书为据。《逸十六篇》,未知是否此类;抑或真为古之逸书,要其亡佚,则固可惜矣。

东晋晚出之伪孔《传》,唐孔颖达作《正义》,原有疑词。然此后迄无人提及。宋吴棫作《书稗传》,乃始疑之。《朱子语录》,于此书亦尝致疑。明梅作《尚书考异》,乃明斥其伪;然所论证,尚不甚确。清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一一从客观方面加以证明,而此书之伪乃定;然尚未得其主名。迨丁晏作《尚书余论》,乃证明其为王肃所造焉。初学欲明此一重公案者,宜读阎、丁两家之书。(一)为用考证方法攻击伪书,言之成理最早之作。(二)则累经考究后之定论也。此书虽属伪造,亦多有古书为据,为之一一抉其出处者,则为惠栋之《古文尚书考》。

晚《书》之伪既明,考索汉儒书说之事斯起。其中搜辑旧说,为之作疏者,凡有两种:(一)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二)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是也。江书早出,搜采未全;孙书较备。其时今、古文之派别,尚未大明。误以司马迁为古文,实为巨谬。然其搜辑颇备;学者于今、古文派别,自能分明,作材料看可也。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左袒古学,立说颇偏。王鸣盛《尚书后案》,则专为郑氏一家之学。然二书钩校搜采,俱颇详密,亦可参稽。其后今、古学之派别渐明,乃有分别古今,及搜考今文之事。攻击古文最力者,为魏源之《书古微》,驳诘颇为骏快,而立说亦或不根,与其《诗古微》同。搜采今文经说者,为陈乔枞《今文尚书遗说考》。

《尚书》中《禹贡》一篇,为言地理最古之书。历来注释者独多。盖不徒有关经学,抑且有关史部中之地理矣。胡渭《禹贡锥指》一书,搜考最博,初学可先读一过。因读此一书,即可见古今众说之崖略也。唯其书兼搜并蓄,初非专门之学。若求确守汉学门户者,则焦循《禹贡郑注释》、成蓉镜《禹贡班义述》最好。

《尚书》、《春秋》,同为古史。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是也。然既经孔子删修,则又自成其为经,而有孔门所传之经义。经义、史事,二者互有关系,而又各不相干。必能将其分析清楚,乃能明经义之旨,而亦可见史事之真;否则纠缠不清,二者皆病矣。今试举尧舜禅让之事为例。尧舜禅让之事,见于《孟子》、《大传》、《史记》者,皆以为廓然公天下之心。然百家之说,与此相反者,不可胜举。究何所折衷哉?予谓九流之学,其意皆在成一家言,本非修订古史;而春秋、战国时所传古事,亦实多茫昧之词。如今村夫野老之说曹操、诸葛亮、李世民、赵匡胤,但仿佛知有此人耳,其事迹则强半附会也。事实既非真相,功罪岂有定评?百家著书,乃各就己意,取为证佐。此犹后人谓“六经皆我注脚”,原不谓经意本如此也。尧舜禅让之事,百家异说,姑措勿论。即就儒书考辨,如奡之不得其死,(见《癸巳类稿·奡证》)及共工、欢兜、鲧皆在四岳之列,(见宋翔凤《尚书略说》)其事亦实有可疑。然则《孟子》、《大传》、《史记》所传,盖非其事之真相,特孔门之经说耳。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借史事以发挥己意,后人亦时有之。如苏轼以李斯狂悖,归罪荀卿,谓“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岂真好为是深文哉?心疾夫高言异论之徒,聊借此以见意也。姚鼐驳之,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意亦犹此。然则《孟子》、《大传》、《史记》之言,当径作经义读,不必信为史事。此所谓各不相干者也。然古代史籍,既已不传,欲知其事,固不得不就百家之说,披沙拣金,除去其主观之成分以求之。此则又所谓互有关系者矣。欲除去主观之成分,固非通知其书之义例不可。此则读书之所以贵方法也。今更就真书二十八篇,各示其概要如下:

《尧典》(包今本《舜典》,唯须除去篇首二十八字)此篇记尧、舜之事。首记尧所行之政。次记尧举舜,命之摄政,及舜摄政后所行事。又次记尧之终,舜之践位,及舜践位后所行之政。终于舜之死。《大学》引此篇,谓之《帝典》,盖以其兼包尧、舜之事也。《逸十六篇》别立《舜典》之目已非,伪孔即割此篇下半为《舜典》,则《尧典》记尧事不终矣。此篇关涉历法、巡守、刑法,可考古代典制。

《皋陶谟》(包今本《益稷》)此篇记禹、皋陶、伯益之事。《史记》云:“禹即位,举皋陶,授之政。皋陶卒,又以政任益。”盖皋陶、伯益之于禹,犹舜之于尧、禹之于舜也。

《禹贡》此篇记禹治水之事。先分述九州,次总叙名山大川,又次记五服贡赋之制。地志书之可信者,当以此为最古矣。近人或谓此篇必非禹作,遂目为伪。然传书者本未云《尧典》必尧时史官作,《禹贡》必禹自撰也。此等辨伪之法,几于无的放矢矣(参看《论读子之法》)。

《甘誓》此篇记启伐有扈战于甘之誓辞。《墨子》谓之《禹誓》。古人蒙祖父之号者甚多,不足疑也。

《汤誓》此篇为汤伐桀时誓辞。

《盘庚》(今本分为三篇)此篇为盘庚自河北徙河南时诰下之辞。《史记》谓在盘庚即位后,《序疏》引《郑注》,谓在盘庚相阳甲时。此篇可考古者“询国迁”之制。篇中屡以乃祖乃父,及“我高后将降不样”,恐喝其下,可见殷人之尚鬼。

《高宗肜日》此篇记武丁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呴,祖己训王之词。

《西伯戡黎》此篇记文王灭黎,祖伊恐,奔告于纣之事。可见灭黎一役,于商、周兴亡,关系甚大。

《微子》此篇记纣太师、少师劝微子去纣之语。

《牧誓》此篇为武王与纣战于牧野时之誓辞。篇中庸、蜀、羌、髳、微、泸、彭、濮人云云,可考武王所用之兵。

《洪范》此篇记箕子告武王以天锡禹之《洪范》九畴,乃我国最古之宗教、哲学书也。说虽近乎迷信,然讲古代之哲学、宗教者,不能离术数;古代之术数,实以此篇为统汇。(此篇所陈之数,与《易》数亦相通。故宋后易学之讲图、书者,又有“演范”一派)欲考古代哲学、宗教者,不容不究心也。

《金縢》此篇记武王有疾,周公请以身代,及雷风示变之事。按《史记》谓克殷后二年,武王病,周公请以身代。武王有瘳,后而崩。成王幼,周公摄政。二叔及武庚叛,周公东伐之,二年而毕定。初成王少时,亦尝病;周公亦请以身代,而藏其策于府。成王亲政后,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王发府,见策,乃泣,反周公。周公卒,成王葬之不以王礼,于是有雷风之异。成王开金縢,得周公欲代武王之说,乃以王礼改葬之。今文家说皆如此,可看《今文尚书经说考》。郑玄则谓管叔流言,周公避居东国,待罪以须君之察己。成王不悟,尽执其族党。逮有雷风之异,乃感悟,迎周公归,归而摄政焉(见《诗·豳谱》,及《七月》、《鸱鸮》、《东山》序疏,及《礼记·明堂位疏》。按郑说殊不近情。盖此篇“秋大熟”以下,与上文非记一时之事,而郑误合之也。孙星衍之说如此)。

《大诰》此篇为周公伐殷时诰辞。篇中之“王”,郑以为周公摄政践王位自称,伪孔以为代成王立言。于古代摄政之制,颇有关系。

《康诰》此篇为封康叔诰辞。多涉刑法,可考古代典制。

《酒诰》此篇亦诰康叔,可见当时沫邦酗酒之甚,及周治之刑法之严。

《梓材》此篇诰康叔以为政之道。

《召诰》此篇记周、召二公,卒营洛邑之事。

《洛诰》此篇为洛邑成后,周公诰戒成王之语。

《多士》此篇为成周既成,迁殷民,诰之之辞。

《无逸》此篇亦周公告戒成王之语。篇中历举殷代诸王及文王享国长短。共和以前,古史年代之可考者,以此为最可据矣(《尧典》记舜之年,适足百岁,即不可信)。

《君奭》此篇为周公摄政时告召公之语。篇中多引殷及周初贤臣,可考古代史事。

《多方》此篇为成王灭奄后,归诰多方之语。

《立政》此篇为周公致政后告成王之语。述当时官名甚多,亦可考古代典制。

《顾命》(合今本《康王之诰》)此篇记成王殁、康王立之事,可考古代大丧及即位之礼。所述陈列器物,亦可考古代重器。

《费誓》此篇为伯禽伐淮夷誓辞。

《吕刑》此篇记穆王改定刑法之事。言古代刑法者,以此篇为最完具。

《文侯之命》此篇《史记》以为城濮战后,周襄王命晋文公之辞。《书序》以为平王命晋文侯之辞。《书序》与今文说不合,即此可见。

《秦誓》此篇为秦穆公胜晋后誓众之辞。秦文之可考者,当以此及《石鼓文》、《诅楚文》为最古矣。石鼓文,昔人多以为周宣王作,非是。近人王国维、马衡考定为秦时物,说较可信。马作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册。

三、附论《逸周书》

今之《逸周书》、《汉志》列之书家。说者因以为孔子删《书》之余,其实非《书》之伦也。特以此说相沿已久,后人编甲部书者,亦多收之。(清《正续经解》尚然)又有入之乙部者;然古代经、子而外,实无所谓史,亦未安也。故附论之于此(就鄙见,此书入子部兵家最妥)。

此书《汉志》只称《周书》。《说文》“算”字下引之始称“逸”。所引见今本典篇。(然此语疑非许君原文)《隋志》系之汲冢。后人有信之者,有辨之者;亦有调停其说,谓此书汉后久晦,得汲冢本乃复明者。《四库提要》云:“《晋书·武帝纪》及《荀勖束晳传》,载汲郡人不准所得《竹书》七十五篇,具有篇名,无所谓《周书》。杜预《春秋集解后序》,载汲冢诸书,亦不列《周书》名。”则辨之者是也。《汉志》七十一篇;师古注:存者四十五。然《史通》言“《周书》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终灵、景”,不言有阙。则唐时所传,盖有两本。故《唐志》以《汲冢周书》十卷,与孔晁注《周书》八卷并列。师古所见,盖即孔晁注八卷本,不全。知几所见,则蒙汲冢名之十卷本,无阙也。今本篇目,凡得七十。陈振孙《书录解题》谓“此书凡七十篇,叙一篇,在其末。”则今本篇名,较之《汉志》,并未阙少。盖即知几所见之本。然篇名具存,而书则已阙十一篇矣。至孔晁注则今仅存四十二篇,较师古所见,又阙其三焉。

蔡邕《明堂月令论》,谓《周书》七十一篇,《月令》第五十三,篇数与《汉志》合,篇第亦同今本,似今本确为《汉志》之旧。然《汉志》自注曰:“周史记。”师古引刘向曰:“周时诰誓号令也。”今本非诰誓号令者,实居其半。序固举全书悉指为周史记,但观本文,则无以明之。序与书颇不合,不足信也。诸篇文体,有极类《尚书》者,(如《商誓》、《祭公》两篇是)亦有全不类《尚书》,而类周秦诸子,且极平近者。(如《官人》、《太子晋》两篇是)又有可决为原书已亡,而后人以他书补之者。(如《殷祝》篇是)谓其不可信,则群书所征引,今固多散见各篇之中。谓为可信,则群书所征引,为今本所无者,亦复不少。朱右曾本辑之。诿为尽在亡篇之中,似亦未安也。朱右曾曰:“此书虽未必果出文、武、周公之手,要亦非秦、汉人所能伪托。何者?庄生有言:圣人之法,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一二三四是也。周室之初,箕子陈畴,《周官》分职,皆以数纪。大致与此书相似。”今此书亡篇中有《箕子》,安知其不与《洪范》相出入。《克殷》、《度邑》两篇,为《史记·周本纪》所本。《世俘篇》记武王狩禽及征国、服国、俘馘、俘宝玉之数,迹似残虐。然与《孟子》所言“周公相武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隐相符合。《孟子》自述所见武、成,因亦有“血流漂杵”之语。是此书确可称为《尚书》之类也。然如《武称》、《允文》、《大武》、《大明武》、《小明武》、《武顺》、《武穆》、《武纪》诸篇,则明明为兵家言。《文传》后半,文字极类《管子》。开塞为商君之术,参看论《商君书》。亦已见本篇中。又《汉书·食货志》:王莽下诏,谓“《乐语》有五均”。今《乐语》已亡,而五均之别,实见本书之《大聚》。五均者,抑并兼之政,亦《管子》轻重之伦也。吾国之兵家言,固多涉及治国。其记周事之篇特多者,著书托古,古人类然;亦或诚有所祖述。今《六韬》即如此,岂能附之书家乎?然则此书入之子部兵家,实最妥也。

此书隶之书家,虽拟不于伦,然全书中涉及哲理及论治道、治制之处,皆与他古书相类。文字除数篇外,皆朴茂渊雅,绝非汉后人所能为。所述史迹,尤多为他书所不见,实先秦旧籍中之瑰宝矣。

此书传本,讹谬甚多。卢抱经始有校本。其后陈逢衡有《逸周书补注》,朱右曾有《逸周书集训校释》。

《度训》第一《命训》第二《常训》第三《文酌》第四 据序,自此至《文传》,皆文王之书。《度训》欲以弼纣,《命训》、《常训》、《文酌》所以化民。然序实不足信,不拘可也。此数篇之意,大约言法度原于天理,必能遵守法度,乃可以和众而聚人。一切赏罚教化之事,皆合群所必须,而亦无不当准诸天然之理者也。理极精深,文颇难解。

《籴匡》第五 此篇述成岁、俭岁、饥岁行事之异,可见古者视岁丰耗,以制国用之规。

《武称》第六《允文》第七《大武》第八《大明武》第九《小明武》第十 此五篇皆兵家言,甚精。

《大匡》第十一 此篇言荒政。

《程典》第十二 此篇记文王被囚,命三卿守国,诰以治国之道。

《程寤》第十三《泰阴》第十四《九政》第十五《九开》第十六《刘法》第十七《文开》第十八《保开》第十九《八繁》第二十 此八篇亡。

《酆保》第二十一《大开》第二十二《小开》第二十三《文儆》第二十四《文传》第二十五 以上五篇,为文王受命作丰邑后事。《酆保》为命公卿百官之语。《大/小开》皆开示后人之语。《文儆》、《文传》则文王自知将死,诰太子发之语也。

《柔武》第二十六《大开武》第二十七《小开武》第二十八《宝典》第二十九 据序,自二十六至四十六,皆武王之书。此四篇为武王即位后,与周公讲论治国之道。其以“武”名篇者,我国兵家言,固多涉及政治也。

《酆谋》第三十《寤儆》第三十一 此两篇皆谋伐商之事。

《武顺》第三十二《武穆》第三十三 前篇言军制,后篇言军政,亦兵家言之精者。

《和寤》第三十四《武寤》第三十五《克殷》第三十六《世俘》第三十七 此四篇记武王克商之事,事迹多可与他书互证,或补其不备。《世俘》篇原第四十,朱本移前,与《克殷》相次。

《大匡》第三十八《文政》第三十九 此两篇记武王在管之事。上篇东隅之侯,受赐于王,王诰之。下篇管、蔡以周政开殷人。

《大聚》第四十 此篇记武王克殷后,问周公以徕民之道,述治制甚详。

《箕子》第四十一《耆德》第四十二《耆德》,序作《考德》。此两篇亡。

《商誓》第四十三“誓”读为“哲”。此篇记武王告商诸侯之语。先称商先哲王,次数纣之恶,终述己意,极与书类。

《度邑》第四十四 此篇记武王、周公图建洛邑之事,较《史记》为详。

《武儆》第四十五《五权》第四十六 此两篇记武、成相继之事。《武儆》篇盖记立成王为太子,而残缺,只寥寥数语。《五权》为武王疾笃告周公之辞。

《成开》第四十七 据序,自此至五十九,为成王、周公之书。此篇为成王元年,周公开告成王之语。

《作雒》第四十八 此篇记周公克殷后,营建洛邑之事。

《皇门》第四十九 此篇记周公会群臣于皇门,诰诫之之语。

《六戒》第五十 此篇亦周公陈戒成王之辞。

《周月》第五十一《时训》第五十二《月令》第五十三 序云:“周公正三统之义,作《周月》。辨二十四气之应,以明天时,作《时训》。制十二月赋政之法,作《月令》。”今《月令》篇亡,《时训》记二十四气之应,与《戴记·月令》同。盖《戴记·月令》实合此书之《时训》、《月令》二篇为一也。《周月》篇末,言“夏数得天,百王所同”。周虽改正以垂三统,“至于敬授民时,巡守祭享,犹自夏焉。”文体与前不类;且此为儒家学说,盖后人以儒书窜入也。《崇文总目》有《周书·月令》一卷,则《月令》在宋时有单行本。

《谥法》第五十四 此篇历记谥法,谓周公葬武王时作。按《戴记》言“古者,生无爵,死无谥”,又言“死谥为周道”,则谥确始于周时。然以为周公作,则亦未必然也。

《明堂》第五十五 与《小戴记·明堂位》篇略同。

《尝麦》第五十六 此篇记成王即政,因尝麦求助于臣。篇中多涉黄帝、少昊、五观之事,可以考史。又云:“命大正正《刑书》九篇。”按《左》文十八年,季文子言周公制周礼,作《誓令》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昭六年叔向诒子产书,亦曰:“周有乱政而作九刑。”则九刑确为周时物。得毋即此《刑书》九篇邪?(《周礼》司刑疏引《郑书注》)以五刑五,加流宥、鞭、扑、赎,为九刑。

《本典》第五十七 此篇记成王问,周公对,盖与上篇相承。

《官人》第五十八 此篇记周公告成王以观人之术,文极平顺。

《王会》第五十九 此篇记八方会同之事。列举四夷之名甚多,考古之瑰宝也。

《祭公》六十 此篇记祭公谋父诲穆王之语,文体亦极似《尚书》。

《史记》第六十一 此篇记穆王命戎夫主史,朔望以闻,借以自镜。说如可信,则史官记注之事,由来已久;而人君之知读记注,亦由来已久矣。篇中历举古之亡国,多他书所不详,亦考古之资也。

《职方》第六十二 同《周官》职方。

《芮良夫》第六十三 此篇记厉王失道,芮伯陈谏之辞。

《太子晋》第六十四 此篇记晋平公使叔誉于周。太子晋时年十五,叔誉与之言,五称而叔誉五穷。叔誉惧,归告平公,反周侵邑。师旷不可。请使,与子晋言,知其不寿,其后果验。颇类小说家言。

《王佩》第六十五 此篇言王者所佩在德,故以为名。皆告戒人君之语。

《殷祝》第六十六 此篇记汤胜桀践天子位事。与周全无涉,与下篇亦绝不类。《御览》八十三引《书大传》略同。盖原书已亡,妄人意此书为《尚书》之类,遂取《大传》之涉殷事者补之也。

《周祝》第六十七 此篇盖亦陈戒之语。以哲学作成格言,极为隽永。

《武纪》第六十八 此篇亦兵家言。

《铨法》第六十九 此篇言用人之道。

《器服》第七十 此篇言明器,可考丧礼。

四、仪礼 礼记 大戴礼记 周礼

《周礼》、《仪礼》、《礼记》,今日合称《三礼》。按高堂生所传之《礼》,本止十七篇;即今《仪礼》,是为《礼经》。《周礼》本称《周官》,与孔门之《礼》无涉。《礼记》亦得比于传耳。然今竟以此三书并列,而《周礼》一书,且几驾《仪礼》而上之,其故何耶?

按《汉书·艺文志》谓:“《礼》自孔子时而不具。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礼古经》者,出于淹中。及孔氏学七十篇,当作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之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愈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刘歆讥太常博士:“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守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此为古学家求礼于十七篇以外之原因,盖讥今学家所传为不备也。主今学者曰:今十七篇中,唯《冠》、《昏》、《丧》、《相见》为士礼,余皆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谓高堂生所传独有士礼,乃古学家訾之辞,不足为今学病也。其说良是。然谓十七篇即已备一切之礼,则固有所不能。《逸礼》三十九篇,群书时见征引,《注疏》中即甚多。信今学者悉指为刘歆伪造,似亦未足服人。然谓高堂生所传十七篇,真乃残缺不完之物,则又似不然也。此其说又何如耶?

予谓孔门所传之《礼经》为一物;当时社会固有之礼书,又为一物。孔门传经,原不能尽天下之礼;亦不必尽天下之礼。以所传之经,不能尽天下之礼,而诋博士,其说固非;然必谓博士所传以外,悉为伪物,则亦未是也。邵懿辰云:“《周官·大宗伯》,举吉、凶、宾、军、嘉五礼,其目三十有六。后人以此为《周礼》之全。实仅据王朝施于邦国者言之,诸侯卿大夫所守,不及悉具,亦揭其大纲而已。古无以吉、凶、宾、军、嘉为五礼者,乃作《周官》者特创此目,以括王朝之礼;而非所语于天下之达礼也。天下之达礼,时曰丧、祭、射、乡、冠、昏、朝、聘,与《大戴礼经》,篇次悉合。见后。《礼运》亦两言之,特‘乡(鄉)’皆误为‘御’耳。后世所谓《礼书》者,皆王朝邦国之礼,而民间所用无多;即有之,亦不尽用。官司所掌,民有老死不知不见者,非可举以教人也。孔子所以独取此十七篇者,以此八者为天下之达礼也。”(邵说见《礼经通论》,此系约举其意)按此说最通。礼源于俗,不求变俗,随时而异,随地而殊;欲举天下所行之礼,概行制定,非唯势有不能,抑亦事可不必。故治礼所贵,全在能明其义。能明其义,则“礼之所无,可以义起”,原不必尽备其篇章。汉博士于经所无有者,悉本诸义以为推,事并不误。古学家之訾之,乃曲说也。推斯义也,必谓十七篇之外,悉皆伪物,其误亦不辨自明矣。然此不足为今学家病,何也?今学家于十七篇以外之礼,固亦未尝不参考也。

何以言之?按今之《礼记》,究为何种书籍,习熟焉则不察,细思即极可疑。孔子删订之籍,称之曰“经”;后学释经之书,谓之为“传”,此乃儒家通称。犹佛家以佛所说为“经”,菩萨所说为“论”也。其自著书而不关于经者,则可入诸儒家诸子;从未闻有称为“记”者。故廖平、康有为,皆谓今之《礼记》,实集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而成,其说是矣。然今《礼记》之前,确已有所谓“记”,丧服之记,子夏为之作传,则必在子夏以前。今《礼记》中屡称“记曰”,疏皆以为“旧记”。《公羊》僖二年传亦引“记曰:唇亡则齿寒”。则“记”盖社会故有之书,既非孔子所修之经,亦非弟子释经之传也。此项古籍,在孔门传经,固非必备,(故司马迁谓《五帝德》、《帝系姓》,儒者或不传)而亦足为参考之资。何者?孔子作经,贵在明义。至于事例,则固有所不能该。此项未尽之事,或本诸义理,以为推致;或酌采旧礼,以资补苴,均无不可。由前之说,则即后仓等推士礼而至于天子之法,亦即所谓“礼之所无,可以义起”;由后之说,则《仪礼正义》所谓“凡《记》皆补《经》所不备”是也。诸经皆所重在义,义得则事可忘,《礼经》固亦如此;然礼须见诸施行,苟有旧时礼以供采取参证,事亦甚便。此礼家先师,所以视“记”独重也。然则所谓《礼记》者,其初盖礼家裒集经传以外之书之称,其后则凡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为礼家所采者,亦遂概以附之,而举蒙“记”之名矣。然则经传以外之书,博士固未尝不搜采;刘歆讥其“因陋就寡”,实乃厚诬君子之辞矣。今《礼记》中之《奔丧》、《投壶》,郑皆谓与《逸礼》同,则《逸礼》一类之书,二戴固非不见也。

至于《周礼》,则本为言国家政制之书;虽亦被“礼”之名,而实与《仪礼》之所谓“礼”者有别。故至后世,二者即判然异名。《周礼》一类之书,改名曰“典”;《仪礼》一类之书,仍称为“礼”。如《唐六典》及《开元礼》是也。《周礼》究为何人所作,说者最为纷纭。汉时今学家皆不之信,故武帝谓其“渎乱不验”,何休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唯刘歆信为“周公致太平之迹”。东汉时,贾逵、马融、郑兴、兴子众皆治之,而郑玄崇信尤笃。汉末郑学大行,此经遂跻《礼经》之上。后人议论,大抵不出三派:(一)以称其制度之详密,谓非周公不能为。(二)则訾其过于烦碎,不能实行,谓非周公之书。(三)又有谓周公定之而未尝行;或谓立法必求详尽,行之自可分先后,《周官》特有此制,不必一时尽行,以为调停者。今按此书事迹,与群经所述,多相龃龉,自非孔门所传。其制度看似精详,实则不免矛盾。(如康有为谓实行《周官》之制,则终岁从事于祭,且犹不给是也。见所著《官制议》)故汉武谓其“渎乱不验”,何休指为“六国阴谋”,说实极确。“渎乱”即杂凑之谓,正指其矛盾之处;“不验”则谓所言与群经不合也。古书中独《管子》所述制度,与《周官》最相类。《管子》实合道、法、纵横诸家之言,固所谓“阴谋之书”矣。故此书与儒家《礼经》,实属了无干涉,亦必非成周旧典。盖系战国时人,杂采前此典制成之。日本织田万曰:“各国法律,最初皆唯有刑法,其后乃逐渐分析。行政法典,成立尤晚。唯中国则早有之,《周礼》是也。《周礼》固未必周公所制,然亦必有此理想者所成,则中国当战国时,已有编纂行政法典之思想矣。”(见所著《清国行政法》)此书虽属渎乱,亦必皆以旧制为据。刘歆窜造之说,大昌于康有为,而实始于方苞。苞著《周官辨》十篇,始举《汉书·王莽传》事迹为证,指为刘歆造以媚莽,说诚不为无见。然窜乱则有之;全然伪撰,固理所必无,则固足以考见古制矣。此书虽属虚拟之作,然孔子删订“六经”,垂一王之法,亦未尝身见诸施行。当两千余年前,而有如《周官》之书,其条贯固不可谓不详,规模亦不可谓不大。此书之可贵,正在于此。初不必托诸周公旧典,亦不必附和孔门《礼经》。所谓合之两伤,离之双美。必如郑玄指《周官》为经礼,《礼经》为曲礼——见《礼器》(“经礼三百,威仪三千”)注。一为周公旧典,足该括夫显庸创制之全;一则孔子纂修,特掇拾于煨烬丛残之后——则合所不必合,而其说亦必不可通矣。

《仪礼》篇次,《大/小戴》及刘向《别录》,各有不同。今本之次,系从《别录》,然实当以《大戴》为是。依《大戴》之次,则一至三为冠、昏,四至九为丧祭,十至十三为射乡,十四至十六为朝聘;十七丧服,通乎上下,且此篇实传,故附于末也。

一、诗 - 图1

一、诗 - 图2

礼之节文,不可行于后世,而其原理则今古皆同。后世言礼之说,所以迂阔难行;必欲行之,即不免徒滋纷扰者,即以拘泥节文故。故今日治礼,当以言义理者为正宗;而其言节文者,则转视为注脚,为欲明其义,乃考其事耳。然以经作史读,则又不然。礼源于俗,故读古礼,最可考见当时社会情形。《礼经》十七篇,皆天下之达礼,尤为可贵。如冠、昏、丧、祭之礼,可考亲族关系、宗教信仰;射、乡、朝、聘之礼,可考政治制度,外交情形是也。而宫室、舟车、衣服、饮食等,尤为切于民生日用之事。后世史家,记载亦罕,在古代则以与《礼经》相关故,钩考者众,事转易明。(说本陈澧,见《东塾读书记》)尤治史学者所宜究心矣。

至治《周礼》之法,则又与《礼经》异。此书之所以可贵,乃以其为政典故,前已言之。故治之者亦宜从此留意。《周官》六官,前五官皆体制相同;唯冬官阙,以《考工记》补之。按古代工业,大抵在官。(除极简易,及俗之所习,人人能自制者)制度与后世迥异。今可考见其情形者,以此书为最详,亦可宝也(《周礼》有《冬官》补亡一派。其说始于宋俞庭椿之《周礼复古编》。谓五官所属,在六十以外者皆羡,乃割袭之以补《冬官》。其说无据,不足信也)。

今《礼记》凡四十九篇。《正义》引《六艺论》曰:“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记》四十九篇,此《礼记》是也。”《经典释文·叙录》引刘向《别录》:“《古文记》二百四篇。”又引陈邵《周礼论·序》:“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戴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是为《小戴礼》。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礼记》是也。”《隋志》则谓:“戴圣删《大戴》为四十六,马融足《月令》、《明堂位》、《乐记》为四十九。”今按《汉志》:礼家,《记》百三十一篇。班氏自注:“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按其中实有旧记,此书未尽合)见前。此为今学。又《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此即所谓“《礼古经》出淹中,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者”。见前。更加《古封禅群祀》二十二篇,凡二百七。如《隋志》说,《月令》、《明堂位》、《乐记》三篇,为马融、卢植后加,则正二百四也。(此外礼家之书:《曲台后仓》,乃汉师所撰。《中庸说》、《明堂阴阳说》皆说,《周官经》、《周官传》,别为一书,与礼无涉。《军礼司马法》,为班氏所入。《封禅议对》、《汉封禅群祀》、《议奏》,皆汉时物。故唯《古封禅群祀》,可以相加也。然此二百四篇中,百三十一篇,实为今学,不得概云古文记)然《乐记正义》又引刘向《别录》,谓《礼记》四十九篇。《后汉书·桥玄传》:“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仁即班氏《儒林传》所谓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者。《曹褒传》:“父充,治《庆氏礼》。褒又传《礼记》四十九篇。庆氏学遂行于世。”则《礼记》四十九篇,实小戴、庆氏之所共,抑又何耶?按陈邵言:马融、卢植去其繁重,而不更言其篇数,明有所增亦有所去,而篇数则仍相同。今《礼记》中,《曲礼》、《檀弓》、《杂记》,皆分上下,实四十六篇。四十六加八十五,正百三十一。然则此百三十一篇者,固博士相传之今学,无所谓删《古记》二百四篇而为之也。或谓今之《大戴记》、《哀公问》、《投壶》,皆全同《小戴》;苟去此二篇,篇数即不足八十五,安得谓小戴删取大戴乎?不知今之《大戴记》,无传授可考,前人即不之信。(《义疏》中即屡言之)虽为古书,必非大戴之书。然语其篇数,则出自旧传,固不容疑也。

《礼记》为七十子后学之书,又多存礼家旧籍。读之,既可知孔门之经义,又可考古代之典章,实为可贵。然其书编次错杂,初学读之,未免茫无头绪。今更逐篇略说其大要。

《曲礼》上第一、下第二 此篇乃杂记各种礼制,明其委曲者,故称《曲礼》。凡礼之节文,多委曲繁重。然社会情形,由此可以备睹。欲考古代风俗者,此实其好材料也。

《檀弓》上第三、下第四 此篇虽杂记诸礼,实以丧礼为多。檀弓,《疏》云六国时人;以仲梁子是六国时人,此篇有仲梁子故。然“檀弓”二字,特取于首节以名篇,非谓此篇即檀弓所记。或谓檀弓即仲弓,亦无确证也。

《王制》第五 此篇郑氏以其用“正”决狱,合于汉制;又有“古者以周尺”、“今以周尺”之言,谓其出于秦、汉之际。卢植谓汉文令博士诸生所作。按《史记·封禅书》:“文帝使博士诸生刺取六经作《王制》。”今此篇中固多存诸经之传,(如说制爵禄为《春秋传》,巡守为《书传》)卢说是也。孔子作六经,损益前代之法,以成一王之制,本不专取一代。故经传所说制度,与《周官》等书述一代之制者,不能尽符。必知孔子所定之制,与历代旧制,判然二物,乃可以读诸经。若如《郑注》,凡度制与《周官》不合者,即强指为夏、殷,以资调停,则愈善附会而愈不可通矣。细看此篇《注疏》,便知郑氏牵合今古文之误。此自治学之法当然,非有门户之见也。

《月令》第六 此篇与《吕览·十二纪》、《淮南·时则训》大同。《逸周书》亦有《时训》、《月令》二篇。今其《月令》篇亡,而《时训》所载节候,与此篇不异。盖此实合彼之两篇为一篇也。蔡邕、王肃以此篇为周公作,盖即以其出于《周书》。郑玄则以其令多不合周法;而太尉之名,九月授朔之制,实与秦合,指为出于《吕览》。然秦以十月为岁首,已在吕不韦之后,则郑说亦未可凭。要之古代自有此等政制,各家同祖述之,而又颇以时制,改易其文耳。

《曾子问》第七 此篇皆问丧礼、丧服,多可补经所不备。

《文王世子》第八 此篇凡分五节。见《疏》。可考古代学制、刑法、世子事父之礼,王族与异姓之殊。此篇多古文说。

《礼运》第九《礼器》第十 此两篇颇错杂,然中存古制及孔门大义甚多。如《礼运》首节,述大同之治,实孔门最高理想。“夫礼之初”一节,可考古代饮食居处进化情形。下文所论治制,亦多非春秋、战国时所有,盖皆古制也。《礼器》云:“因名山以升中于天,因吉土以享帝于郊。”昊天上帝与五方帝之别,明见于经者,唯此一处而已。论礼意处,尤为纯美。

《郊特牲》第十一 此篇在《礼记》中最为错杂。大体论祭祀,而冠、昏之义,皆错出其中。

《内则》第十二 此篇皆家庭琐事,而篇首云:“后王命冢宰,降德于众兆民。”令宰相以王命行之,可见古代之政教不分。所记各节,尤可见古代卿大夫之家生活之情况也。

《玉藻》第十三 此篇多记服饰。一篇之中,前后倒错极多,可见《礼记》编次之杂。因其编次之杂,即可见其传授之久也。

《明堂位》第十四 此篇记周公摄王位,以明堂之礼朝诸侯,与《周书·明堂》篇略同。篇中盛夸鲁得用王礼。又曰:“君臣未尝相弑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郑玄已讥其诬。此篇盖鲁人所传也。

《丧服小记》第十五《大传》第十六 此两篇为记古代宗法,最有条理之作;盖因说丧服而及之。

《少仪》第十七 郑云:“以记相见及荐羞之小威仪,故名。”“少”、“小”二字,古通也。

《学记》第十八 此篇皆论教育之法,涉学制者甚少。篇首即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下文又云:“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此篇盖皆为人君说法,然其论教育之理则极精。

《乐记》第十九 此篇凡包含十一篇见《疏》,论乐之义极精。《荀子》、《吕览》诸书论乐者,多与之复,盖相传旧籍也。

《杂记》上第二十、下第二十一 此篇杂记诸侯以下至士之丧事。

《丧大记》第二十二 此篇记人君以下,始死、小殓、大殓,及殡葬之礼。

《祭法》第二十三 此篇记虞、夏、商、周四代之祀典,极有条理。

《祭义》第二十四《祭统》第二十五 此两篇皆论祭祀。《祭义》中孔子与宰我论鬼神一段,可考古代之哲学。此外曾子论孝之语,及推论尚齿之义,皆可见古代伦理,以冢族为之本。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义可一贯也。

《经解》第二十六 此篇论《诗》、《书》、《乐》、《易》、《礼》、《春秋》之治,各有得失。六艺称经,此为最早矣。下文论礼之语,颇同《荀子》。

《哀公问》第二十七《仲尼燕居》第二十八《孔子闲居》第二十九 此三篇文体相类,盖一家之书也。《哀公问》篇,前问政,后问礼。《仲尼燕居》篇,记孔子为子张、子贡、子游说礼乐。《孔子闲居》篇,则为子夏说诗。皆反复推论,词旨极为详尽。

《坊记》第三十 此篇论礼以坊民,列举多事为证。

《中庸》第三十一 此篇为孔门最高哲学。读篇首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为教”三语可见。唯中间论舜及文、武、周公一节,暨“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一节,太涉粗迹,疑亦他篇简错也。

《表记》第三十二 郑云:“此篇论君子之德,见于仪表者,故名。”

《缁衣》第三十三 以上四篇,文体相类。《释文》引刘云:“《缁衣》为公孙尼子作。”《隋书·音乐志》,谓《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乐记》取《公孙尼子》。今按《初学记》引《公孙尼子》:“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意林》引《公孙尼子》:“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皆见今《学记》;《意林》引《子思子》十余条,一见于《表记》,再见于《缁衣》;则《隋志》之言信矣。

《奔丧》第三十四 此篇记居于他国,闻丧奔归之礼。郑云:此篇与《投壶》皆为逸礼,见《疏》。

《问丧》第三十五《服问》第三十六《闲传》第三十七《三年问》第三十八 此四篇皆释丧礼之义,及丧服轻重所由,实亦《仪礼》之传也。

《深衣》第三十九 此篇记深衣之制。深衣为古者天子达于庶人之服,若能深明其制,则其余服制,皆易明矣。

《投壶》第四十 此篇记投壶之礼,为古人一种游戏。

《儒行》第四十一 此篇记孔子对哀公,列举儒者之行。与《墨子·非儒》、《荀子·非十二子》等篇对看,可见当时所谓儒者之情形。

《大学》第四十二 此篇论学以治国之理。与《学记》篇合看,可见古代学与政相关。

《冠义》第四十三《昏义》第四十四《乡饮酒义》第四十五《射义》第四十六《燕义》第四十七《聘义》第四十八 此六篇皆《仪礼》之传。但读《礼经》诸篇,殊觉其干燥无味;一读其传,则觉妙绪环生。此吾所以云今日治礼,当以言义理者为主,言节文者为注脚也。

《丧服四制》第四十九 此篇亦《丧服》之传也。

今之《大戴记》,虽未必为戴德之旧,然其中有若干篇,则确为大戴所有。如许慎《五经异义》引《盛德》记,已谓为今《戴礼》说是也。此书《隋志》作十三卷。司马贞言亡四十七篇,存者三十八篇。今存者实三十九篇;盖由《夏小正》一篇,尝摘出别行之故。《中兴书目》、《郡斋读书志》谓存者四十篇,则因其时《盛德》记已析为两故也。此书《盛德》篇中论明堂之处,古书征引,皆称为《盛德》篇,不知何时析出,别标明堂之名。宋时诸本篇题,遂或重七十二,或重七十三,或重七十四,《四库》校本仍合之,篇题亦皆校正,具见《四库书目提要》。

此书《哀公问》、《投壶》两篇,篇名及记文皆同《小戴》,已见前。此外尚有同《小戴》及诸书处,具见下。盖《戴德》旧本阙佚,后人取诸书足成之也。《汉志》所载《曾子》十八篇,《孔子三朝记》七篇,今多存此书中。不知为《大戴》之旧,抑后人所为。记本纂次古籍,以备参稽,患其阙,不患其杂。此书虽非《大戴》原本,然所采皆古籍,其功用亦与《礼记》无殊。史绳祖《学斋呫毕》,谓宋时尝以此书与《小戴》并列,称十四经,诚无愧色,非如以《周书》与《尚书》并列之拟不于伦也。旧注存者十四篇,王应麟《困学纪闻》谓出卢辩。事见《周书》,说盖可信。

《王言》第三十九 此书今自三十八篇以上皆亡。此篇记孔子闲居,曾子侍,孔子告以王天下之道,亦颇涉治制。此篇与《家语》大同小异。

《哀公问五义》第四十 此篇记孔子告哀公人有五等,与《荀子》、《家语》略同。

《哀公问于孔子》第四十一 此篇同《小戴·哀公问》。《家语》亦袭之,而分《大昏》、《问礼》两篇。

《礼三本》第四十二 此篇略同《荀子·礼论》。

《礼祭》第四十六 四十三至四十五阙。此篇同《小戴·经解》及贾谊《新书》。

《夏小正》第四十七 此篇与《周书·周月》篇大同。《小戴记·礼运》:“孔子曰:吾得夏时焉。”郑注谓夏时存者有《夏小正》,则此篇确为古书也。《北史》:魏孝武释奠太学,诏中书舍人卢景宣讲《大戴礼·夏小正》;则南北朝时,此篇确在本书中。《隋志》:《夏小正》一卷,戴德撰;则隋时有别行本矣。

《保傅》第四十八 此篇与《汉书·贾谊传疏》同。《新书》分为《傅职》、《保傅》、《容经》、《胎教》四篇。按此本古制,谊盖祖述之也。

《曾子立事》第四十九《曾子本孝》第五十《曾子立孝》第五十一《曾子大孝》第五十二《曾子事父母》第五十三《曾子制言》上第五十四、中第五十五、下第五十六《曾子疾病》第五十七《曾子天圆》第五十八《汉书·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朱子曰:世称《曾子》书,取《大戴》十篇充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皆云《曾子》二卷十篇,具《大戴》。盖《汉志》原书之亡久矣。《立事》、《制言》、《疾病》三篇,皆恐惧修省之意,与他书载曾子之言,意旨相合。《大孝》篇同《小戴·祭义》;《立孝》、《事父母》,意亦相同。《天圆》篇:“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圆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近人皆取之,为我国早知地圆之证。然天圆地方,本以理言,(犹言天动地静。然天动地静,亦以理言也)非以体言。古代天文家,无不言地圆者,亦不待此篇为证也。下文论万有皆成于阴阳二力,万法皆本于阴阳,颇同《淮南子·天文训》。”《事父母》篇:“若夫坐如尸,立如齐;弗讯不言,言必齐色,此成人之善者也,未得为人子之道也。”或谓《小戴·曲礼》上篇“若夫坐如尸,立如齐。”实与此篇文同,而下文脱去。《郑注》读“夫”、“如”字,乃即就脱文释之也。

《武王践阼》第五十九 此篇记师尚父以《丹书》诏武王,武王于各器物皆为铭,以自儆。前半亦见《六韬》。

《卫将军文子》第六十 此篇记卫将军文子问子贡以孔子弟子孰贤。子贡历举颜渊、冉雍诸人以对。子贡见孔子,孔子又告以伯夷、叔齐诸贤人之行。略同《家语·弟子行》。

《五帝德》第六十二《帝系》第六十三 前篇略同《史记·五帝本纪》,后篇盖同《世本》。按《五帝本纪》既谓“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弗能征”,又谓“炎帝欲侵陵诸侯”,其词未免矛盾。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蚩尤战于涿鹿。据《索隐》引皇甫谧,《集解》引张晏说,二者又皆在上谷,事尤可疑。今此篇只有与炎帝战于阪泉之文,更无与蚩尤战于涿鹿之说。炎帝,姜姓;蚩尤,九黎之君(《书·吕刑》伪孔传,《释文》引马融说,《战国策·秦策》高诱注)。苗民亦九黎之君,《小戴记·缁衣》疏引《吕刑》郑注。此苗民为九黎之君之贬称,非谓人民也。三苗亦姜姓,得毋炎帝、蚩尤,实一人,阪泉、涿鹿实一役耶?此等处,古书诚只字皆至宝也。

《劝学》第六十四 此篇略同《荀子》。后半又有同《荀子·宥坐》篇处。

《子张问入官》第六十五 论官人之道,略同《家语》。

《盛德》第六十六 此篇前半论政治,后半述明堂之制。略同《家语》、《五刑》、《执辔》三篇。

《千乘》第六十七 此篇论治国之道,有同《王制》处。此下四篇及《小辨》、《用兵》、《少闲》,《困学记闻》谓即《孔子三朝记》。

《四代》第六十八《虞戴德》第六十九《诰志》第七十 此三篇亦论政治。

《文王官人》第七十一 此篇同《逸周书》。

《诸侯迁庙》第七十二《诸侯衅庙》第七十三 此两篇亦《逸礼》之类,后篇在《小戴·杂记》中。

《小辨》第七十四 此篇戒“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发明“主忠信”之旨。

《用兵》第七十五 此篇言人生而有喜怒之情,兵之作,与民之有生以俱来。圣人利用而弭乱,乱人妄用以丧身。与《吕览》、《淮南》之说相似,实儒家论兵宗旨所在也。参看论彼二书处。

《少闲》第七十六 此篇论分民以职之道,与法家消息相通。

《朝事》第七十七 同《小戴·聘义》,《周官》、《典命》、《大行人》。

《投壶》第七十八 同《小戴》而少略。

《公冠》第七十九 此篇述诸侯冠礼,后附成王汉昭祝辞。《士冠礼》:“公侯之有冠礼,夏之末造也。”可见公冠礼自古有之,特以非达礼故,孔子定《礼经》,不取之耳。然仍在二《戴记》中。解此,可无訾今文家所传之不备,亦不必尽斥古文家之《逸礼》为伪造也。

《本命》第八十《易本命》第八十一 此两篇为古代哲学,推究万物原本,一切以数说之。但其中又有论及男女之义处,又有一段同《丧服四制》。盖古代伦理,亦原本哲学,故连类及之也。

礼之为物,最为烦琐。欲求易明,厥有二法:(一)宜先通其例。通其例,则有一条例为凭,可以互相钩考,不至茫无把握矣。看凌廷堪《礼经释例》最好。(二)宜明其器物之制。江永《仪礼·释宫注》、任大椿《深衣释例》二书最要。器物必参看实物,动作必目验实事,乃更易明。古物不可得,则宜看图。张皋文《仪礼图》最便。动作可以身演,阮元发其议,陈澧尝行之,(见《东塾读书记》)可法也。若喜考究治政制度者,则《周礼》重于《仪礼》。其中牵牵大端,如沈彤之《周官禄田考》、王鸣盛之《周礼军赋说》等,皆可参阅。《考工记》关涉制造,戴震有《考工记图》,阮元又有《车制图考》(《考工记》于各种工业最重车)。

“三礼”旧疏皆好。清儒新疏,《仪礼》有胡培翚之《正义》,《周礼》有孙诒让之《正义》,唯《礼记》无之。然古书皆编次错杂,任举一事,皆散见各处,钩稽非易,通贯自难。实当以类相从,另行编次。朱子之《仪礼经传通解》,即准此例而作。江永之《礼书纲目》,沿用其例;而后起更精,多足订正《通解》之失,不可不一阅也。若宋陈祥道之礼书,则该贯古今,更为浩博。清秦慧田《五礼通考》,盖沿其流;卷帙太繁,非专门治礼者,但资翻检足矣。

《礼记》之注,以宋卫提《礼记集说》,搜采为最多。宋以前诸儒之说《礼记》者,今日犹可考见,皆赖此书之存也。清杭世骏《续礼记集说》,搜采逮于清初,亦称浩博。然卷帙太巨,且中多空论,未免泛滥无归。初学欲求简明,读清朱彬《礼记训纂》却好。此书参考博,而颇能反之于约也。《大戴记》久讹舛,清卢文弨、戴震,始厘正其文字。其后汪照有《大戴礼注补》,孔广森有《大戴礼记补注》,王聘珍有《大戴礼记解诂》。

五、易

言《易》之书,不外理、数两派。汉之今文家,言理者也;今文别派京氏,及东汉传古文诸家,言数者也。晋王弼之学,亦出汉古文家,然舍数而言理,宋邵雍、刘牧之徒,则又舍理而求诸数;唯程颐言理不言数。古今易学之大别,如此而已。

汉今文《易》立于学官者四家,施、孟、梁丘及京氏是也。《汉书·儒林传》谓“要言《易》者,本之田何”。据传所载:田何传王同、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王同传杨何,(即司马谈所从受《易》者;见《太史公自序》)丁宽传田王孙,田王孙传施雠、孟喜、梁丘贺。授受分明,本无异派也。然《传》又云:“丁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谊。”周王孙与宽,同学于田何,安所别得古谊,而宽从受之,已不免矛盾矣。《贺传》又云:“从京房受《易》。房者,杨何弟子也。房出为齐郡太守,贺更事田王孙。”《房传》云:“受《易》梁人焦延寿。焦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孟喜授《易者》)不肯,皆曰:非也。’”则纠纷弥甚。按《喜传》:“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博士缺,众人共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则喜盖首为异说,以变乱师法者。然《京房传》言:“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家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则又似孟氏之学,本无异说,而为京房所依托者。今按京氏易学,专言灾异,实出于中叶以后;丁宽当景帝时,安得有此?刘向谓为伪托,说盖可信。梁丘贺初学于京氏,丁宽更问于田王孙,盖亦造作之词也。汉古文《易》传于后者为费氏,《传》云:“《费氏易》无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则其学亦应举大谊,不杂术数。然郑玄、荀爽,皆传《费氏易》者,其学顾多言象数,实与京氏为同党。何哉?盖古文《易》又有高氏。高氏亦无章句,而传言其专言阴阳灾异,正与京氏同。盖汉初《易》家,皆仅举大谊,不但今文如此,即初出之《费氏古文》,亦尚如此。其后术数之学浸盛,乃一切附会经义;不徒今文之京氏然,即古文之高氏亦然矣。东汉传《费氏易》者,盖特用其古文之经。(《汉志》云:“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当时盖有费氏经优于施、孟、梁丘经之说。至其说,则久非费氏之旧。此所以王弼亦治《费氏易》,而其说顾与郑、荀诸家,判然不同也。《孟易》嫡传,厥唯虞氏。然《三国志·虞翻传》注载翻奏,谓“前人通讲,多玩章句:虽有秘说,于经疏阔”。此实虞氏叛孟氏之明证。今所传《孟氏易》说,盖亦非孟氏之旧矣。

东汉易学,至王弼而一变。弼学亦出费氏,然与郑、荀等大异,能举汉人象数之说,一扫而空之。盖还费氏以《彖》、《象》、《系辞》说经之旧,不可谓无廓清摧陷之功也。自是以后,郑、王之学并行,大抵河北主郑,江南行王。至唐修《五经正义》用王氏,而《郑易》亦亡。唐李鼎祚作《周易集解》,独不宗王,而取汉人象数之说,所搜辑者三十余家。后人得以考见汉《易》者,独赖此书之存而已。

至于宋代,则异说又兴,宋儒言《易》,附会图、书。其学实出陈抟,而又分二派:(一)为刘牧之《易数钩隐》,以九为《河图》,十为《洛书》。(二)为邵雍,说正相反。后邵说盛行,而刘说则宗之者颇希。程颐独指邵说为《易》外别传;所著《易传》,专于言理。朱子学出于颐,所作《易本义》,亦不涉图学,而卷首顾附以《九图》,王懋竑谓考诸《文集》、《语类》,多相抵牾,疑为后人依附。然自此图附于《本义》后,图、书之学,又因之盛行者数百年。至于明末,疑之者乃渐多。至清胡渭作《易图明辨》,而图、书为道家之物,说乃大明。(疑图、书者始于元陈应润。应润著《爻变义蕴》,始指先天诸图为道家修炼之术。明、清之际,黄宗羲著《易学象数论》,宗羲弟宗炎著《图书辨惑》,毛奇龄著《图书原舛编》,而要以胡氏书为最详核。以此书与惠栋之《明堂大道录》并读,颇可考见古今术数之学之大略也)自此以后,汉《易》大兴,舍宋人之象数,而言汉人之象数矣。

从来治《易》之家,言理者则诋言数者为诬罔,言数者则诋言理者为落空。平心论之,皆非也。汉儒《易》说,其初盖实止传大义;阴阳灾异之说,不论今古文,皆为后起;已述如前。宋人之图,实出道家;在儒家并无授受;经清儒考证,亦已明白。然谓汉初本无象数之说,图、书亦无授受之征,则可;谓其说皆与《易》不合,则不可。西谚云;“算账只怕数目字。”汉、宋象数之说,果皆与《易》无关,何以能推之而皆合乎?参看论《淮南子》。盖古代哲学,导源宗教,与数、术本属一家。其后孔门言《易》,庸或止取大义。然为三代卜筮之书之《易》,则因未尝不通于数术。吾侪今日,原不必执言但考孔门之《易》,而不考三代卜筮之旧《易》,且亦不能断言孔门之《易》,决不杂象数之谈;即谓孔门之《易》不杂象数,而数显易征、理藏难见,今者《易》义既隐,亦或因数而易明也。然则象数之说,在易学虽非正传,固亦足资参证矣。唯此为专门之学,非深研古代哲学者,可以不必深究。

《易》为谁作,及其分篇若何,颇有异说。《汉志》:“《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师古曰:“《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十翼》者:《易正义》云:“《上下彖》、《上下象》、《上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是也。然《法言·问神》,谓《易》损其一”;《论衡·正说》,谓孝宣时河内女子得《逸易》一篇;《隋志》亦述其事,而又云得三篇。按今《系辞》中屡有“系辞”字,皆指《卦辞》、《爻辞》言之。《太史公自序》引今《系辞》之文,谓之《易大传》,据《释文》、王肃本《系辞》实有“传”字。今《系辞》中多有“子曰”字,明系后学所为,王肃本是也。《说卦》、《序卦》、《杂卦》,盖亦非汉初所有,故《隋志》以为三篇后得。然则今本以卦、爻辞及彖、象合为上下二篇,盖实汉师相传旧本。《汉志》谓施。孟、梁丘经即十二篇,其说盖误。志载各家《易传》皆二篇,(唯丁氏八篇,亦与十二篇不合)施、孟、梁丘《章句》,亦皆二篇,亦其一证也。然自东汉以后,皆以分十二篇者为古本。(《三国志·高贵乡公纪》:博士淳于俊谓郑氏合彖、象于经)宋吕祖谦如其说,重定之。朱子作《本义》,即用其本。明时修《五经大全》,以《本义》析入《程传》。后士子厌《程传》之繁,就其本刊去《程传》,遂失《本义》原次。清修《周易折中》,用宋咸淳吴革刻本,仍分为十二篇焉。

伏羲“画卦”,见于《系辞》,故无异说。至“重卦”,则说者纷纷。王弼以为伏羲自重,郑玄以为神农,孙盛以为夏禹,史迁以为文王;《卦辞》、《爻辞》,郑学之徒,以为文王作;马融、陆绩之徒,以《卦辞》为文王、《爻辞》为周公作。至《十翼》则并以为孔子作,无异论。并见《正义八论》。今按《系辞》为传,《说卦》等三篇后得,已见前。既云后得,则必不出孔子。《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序”之云者,“次序”之谓,犹上文所谓“序书传”,初不以为自作。《汉志》乃云:“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与以《卦辞》、《爻辞》为文王、周公作者,同一无确据而已。要之《易》本卜筮之书,其辞必沿之自古,纵经孔子删订,亦不必出于自为;疑事无质,不必凿言撰造之人可也。《周礼》:“大卜三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杜子春以《连山》为伏羲,《归藏》为黄帝。郑玄则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然郑以卦、爻辞并为文王作,则不以《连山》、《归藏》为有辞也。

读《易》之法,可分精、粗二者言之。若求略通《易》义,可但观《王注》、《程传》,以《易》本文与周秦诸子,互相钩考。(可用惠氏《易微言》之法)若求深造,则象数之说,亦不可不通。说已见前。唯仍须与哲学之义不背,不可坠入魔障耳。清儒治汉《易》者,以元和惠氏为开山,武进张氏为后劲;江都焦氏,则为异军苍头。初学读《易》者,即从此三家入手可也。汉儒《易》学,自唐修《五经正义》后久微。惠氏乃以李鼎祚《集解》为主,参以他种古书,一一辑出。其书有《周易述》二十一卷,《易汉学》八卷,《易例》二卷。《九经古义》中,涉《易》者亦不少。《明堂大道录》一书,实亦为《易》而作;《书目答问》,入之礼家,非也。(惠氏书多未成,《周易述》一种,其弟子江藩有《补》四卷)汉儒《易》学,各有家法。惠氏搜辑虽勤,于此初未能分别。至张氏乃更有进。张氏之书,有《周易虞氏义》九卷,《虞氏消息》二卷,《易礼》二卷,《易事》二卷,《易言》二卷,《易候》一卷,又有《周易郑氏义》二卷,《荀氏九家义》一卷,《易义别录》十四卷;始分别诸家,明其条贯,而于虞氏尤详;亦以《集解》存诸家说,本有详略之不同也。焦氏书曰《周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释》十二卷,《易图略》八卷。焦氏不墨守汉人成说,且于汉儒说之误者,能加以驳正;《通释》一书,自求条例于《易》,立说亦极精密,诚精心之作也。予谓三家书中,惠氏之《明堂大道录》,及其《周易述》中所附之《易微言》,及焦氏之《易通释》三种,尤须先读。《明堂大道录》,举凡古代哲学,与术数有关之事,悉集为一编;可作古代宗教哲学史读,读一过,则于此学与古代社会,究有何等关系,已可了然。《易微言》将《易经》中哲学名词,一一逐条抄出,更附以他种古书,深得属辞比事之法。《易通释》则统合全书,求其条例,皆治学最善之法也。学者循其门径,不第可以读《易》,并可读古代一切哲学书矣。

六、春秋

《春秋》一书,凡有“三传”。昔以《公羊》、《谷梁》为今文,《左氏》为古文。自崔适《春秋复始》出,乃考定《谷梁》亦为古文。

《春秋》之记事,固以《左氏》为详;然论大义,则必须取诸《公羊》。此非偏主今学之言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若如后儒之言,《春秋》仅以记事,则《孟子》所谓义者,安在哉?大史公曰:“《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今《春秋》全经,仅万七千字,安得云数万?且若皆作记事之书读,则其文相同者,其义亦相同。读毛奇龄之《春秋属辞比事表》,已尽《春秋》之能事矣,安得数千之指乎?《春秋》盖史记旧名。(韩起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见左昭二年。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而《晋语》:司马侯谓羊舌肸习于《春秋》,《楚语》:申叔论传太子,曰:教以春秋。盖《乘》与《梼杌》为列国异名,而《春秋》则此类书之通名也。《墨子》载《周春秋》记杜伯事,《宋春秋》记观辜事,《燕春秋》记庄子仪事,亦皆谓之《春秋》)孔子修之,则实借以示义。《鲁春秋》之文,明见《礼记·坊记》。孔子修之,有改其旧文者,如庄七年“星陨如雨”一条是也;有仍而不改者,如昭十二年“纳北燕伯于阳”一条是也。故子女子曰:“以《春秋》为《春秋》。”闵元年。《传》曰:“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定元年。封建之时,文网尚密,私家讲学,尤为不经见之事;况于非议朝政、讥评人物乎?圣人“义不讪上,知不危身”,托鲁史之旧文,传微言于后学,盖实有所不得已也,曷足怪哉!

《易》与《春秋》,相为表里。盖孔门治天下之道,其原理在《易》,其办法则在《春秋》也。今试就“元年春王正月”一条,举示其义。按传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君《解诂》曰:“《春秋》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无所系,而使春系之也。不言公言君者,所以通其义于王者。《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春者,天地开关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时本名也。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陈受命,制正月,故假以为王法。不言谥者,法其生,不法其死,与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统者,总系之辞。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即位者,一国之始。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按中国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此项自然力,道家名之曰“道”,儒家谓之曰“元”。(参看论读子之法)《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之“元”,即《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之“元”。为宇宙自然之理,莫知其然而然,只有随顺,更无反抗。人类一切举措,能悉与之符,期为今人所谓“合理”;人类一切举措而悉能合理,则更无余事可言,而天下太平矣。然空言一切举措当合理甚易,实指何种举措为合理则难;从现在不合理之世界,蕲至于合理之世界,其间一切举措,一一为之拟定条例,则更难。《春秋》一书,盖即因此而作。故有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义。二百四十年之中,儒家盖以为自乱世至太平世之治法,皆已毕具,故曰:“《春秋》易为终乎哀十四年?曰备矣。”曰:“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曰:“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也。(物事”古通训)《春秋》之为书如此。其所说之义,究竟合与不合,姑措勿论。而欲考见孔子之哲学,必不能无取乎是,则正极平易之理,非怪迂之谈矣。

《公羊》一书,自有古学后,乃抑之与《左》、《谷》同列,并称“三传”。其实前此所谓《春秋》者,皆合今之《经》与《公羊传》而言之,崔适《春秋复始》,考证甚详;(其实诸经皆然,今之《仪礼》中即有传,《易》之《系辞传》,亦与经并列)今之所谓《春秋》经者,乃从《公羊》中摘出者耳。汉儒言《春秋》者于齐、鲁,自胡母生;于赵,自董仲舒。今仲舒书存者有《春秋繁露》;何氏《公羊解诂》,系依胡母生条例。今学家之书传于后者,当以此为最完矣。(伏生《书传》,阙佚更甚于《繁露》。《韩诗》仅存《外传》。此外今学家经说,更无完全之书)清儒之治今学,其始必自《春秋》人,盖有由也。《繁露》凌曙有注;康有为《春秋董氏学》,条理极明,可合看。清儒疏《公羊》者,有孔广森之《通义》,及陈立之《义疏》。陈书校胜于孔,以孔于今古文家法,实未明白也。

董子曰:“《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例。”盖文字古疏今密,著书之体例亦然。孔子作《春秋》,为欲借以示义,原不能无义例。然欲如后人之详密,则必不能。若必一一磨勘,则“三传”之例,皆有可疑;过泥于例,而背自古相传之义,非所宜也。然初学治《春秋》,必先略明其例,乃觉自有把握,不至茫无头绪,特不当过泥耳。欲明《公羊》条例者,宜读刘逢禄《公羊何氏释例》、崔适《春秋复始》两书。

《谷梁》虽亦古学,然其体例,实与《公羊》为近。《公羊》先师有子沈子,《谷梁》亦有之。其大义虽不如《公羊》之精,然今《公羊》之义,实亦阙而不完;凡有经无传者皆是。《谷梁》既有先师之说,亦足以资参证也。范宁《集解自序》,于“三传”皆加诋,谓“当弃所滞,择善而从。若择善靡从,即并舍以求宗,据理以通经”。此自晋人治经新法,已开啖、赵“三传”束阁之先声矣。(《范注》屡有驳《传》之处,如隐九年、庄元年、僖八年、十四年、哀二年皆是。《杨疏》亦屡有驳《注》之处,见僖四年及文二年。僖元年“护莒拏”一事,《注》既驳《传》,《疏》又驳《注》)杨士勋《疏》称宁别有《略例》百余条,今皆不见。盖已散入《疏》中?清儒治此经者,柳兴宗《谷梁大义述》、许桂林《谷梁释例》两书最好。

至《左氏》一书,则与《公羊》大异。孔子之修《春秋》,必取其义,说已见前。今《左氏》一书,则释《春秋》之义者甚少。或有经而无传,或有传而无经。庄二十六年之传全不释经。夫传以解经,既不解经,何谓之传?故汉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杜预谓其“或先经以起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乃曲说也。《汉书·刘歆传》:“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诂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此语实最可疑。传本释经,何待歆引;曰“歆引以解”,则传之本不释经明矣。故信今学者,以此经为刘歆伪造。谓大史公《报任安书》“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云左丘”不云“左丘明”,(下文左丘明无目,“明”字乃后人所加。《论语》“左丘明耻之”一章,出古论,齐、鲁论皆无之,见崔适《论语足征记》)云《国语》不云《左氏传》,则本有《国语》而无《左氏传》,有左丘而无左丘明。今之《左传》,盖刘歆据《国语》所编;今之《国语》,则刘歆编《左传》之余也。“其说信否难定。要之《左氏》为史,《春秋》为经;《春秋》之义,不存于《左氏》;《左氏》之事,足以考《春秋》,则持平之论矣(《左氏》、《国语》为一家言,人人知之。其书与《晏子春秋》,亦极相似:所记之事,既多重复;且《左氏》时有君子曰”,《晏子春秋》亦有之,盖皆当时史记旧文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说。为有所刺讥褒讳贬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说甚游移。具论其语,为论孔子传指,抑论史记旧闻。云成《左氏春秋》,则此书果为左氏一家言?抑孔子所修《春秋》之传乎?《汉志》曰:“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说较明白。然褒讳贬损,果失其真,论其本事何益?今《公羊》固非全不及事,特本为解经,故其述事但取足以说明经意而止耳。然则弟子固非不知本事,安有所谓空言说经者,而有待于左丘明之论乎?故“左氏不传春秋”,说实至确。唯《公》、《谷》述事,既仅取足以解经,语焉不详。生当今日,而欲知《春秋》之本事,则《左氏》诚胜于二传。此则不徒以经作史读者,不可不究心;即欲求《春秋》之义者,本事亦不可昧,《左氏》固仍必读之书也)。

传必释经,儒家通义,故汉儒治此者,郑众、贾逵、服虔、许惠卿等,皆引《公》、《谷》之例以释之。至杜预,乃自立体例,谓“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于凡”。于是《左氏》一书,始离《公》、《谷》而独立矣。今学说六经,皆以为孔子之制作,古学家乃推诸周公。杜预以“凡五十为周公垂法,史书旧章,仲尼从而明之。其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乃为孔子变例”。而六经出周公之说,益完密矣。杜预亦古学之功臣也。释例一书,已散入疏中,仍别有单行之本。此可考见杜氏一家之学耳。不独非《春秋》义,即汉儒治《左氏》者,亦不如此也。欲考杜以前《左氏》注,可看洪亮吉《春秋左传诂》、李贻德《贾服注辑述》两书。《左氏》之专用杜义,亦唐定《正义》后始然。前此主贾、服诸家者,与杜相攻颇甚;刘炫规过,尤为有名。今之《孔疏》,往往袭刘炫规过之词,转以申杜。刘文淇《曰疏考证》,将今疏中袭用旧疏者,一一考出,颇足考见《孔疏》以前之旧疏也。

《左氏》一书,本只可作史读。故杜氏治此,即于史事极详。《释例》而外,又有《世族谱盟会图》、《长历》,以考年月事迹世系。后儒治此,亦多注重史事,其中最便考索者,当推马骕《左传事纬》、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两书。《事纬》系纪事本末体,读《左氏》时参检之,可助贯串。《大事表》一书,将全书事迹分门别类,悉列为表,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尤必须一读。不独有裨于《左》,兼可取其法以读他书耳。唯以《左氏》作史读,亦有不可不知者两端:(一)则《左氏》记事,多不可信。前人论者已多,无待赘述。(二)则《左氏》记事,亦有须参证《公》、《谷》,乃能明白者。《公》、《谷》述事,本为解经,故其所述,但取足说明经义而止,前已言之。《左氏》则不然,故其记事之详,十倍《公》、《谷》,且皆较为可信。如邲之战:据《公羊》,楚庄王几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而据《左氏》,则先以和诳晋,继乃乘夜袭之,实不免于谲诈。《公羊》之说,盖杂以解经者之主观矣。然《左氏》云:“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旋,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当交战之时,而教敌人以遁逃,以致反为所笑,殊不近情。故有训“惎”为“毒”,以“惎之”断句者。然如此,则晋人“顾曰”之语,不可解矣。必知《公羊》“还师以佚晋寇”之说,乃知庄王此役,虽蓄谋以败晋军,而初不主于杀戮;故其下得教敌人以遁逃。然则“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之语,盖亦见庄王之宽大。杜注谓讥晋师多而其将师不能用,殆非也。此则非兼考《公羊》,不能明史事之真,并不能明《左氏》者矣。举此一事,余可类推。世之不信《公羊》者,每谓其不近情理;其实言《春秋》而不知《公羊》之条例,其事乃真不近情理。即如《春秋》所记,诸侯盟会,前半皆寥寥数国,愈后而其国愈多。若拨弃《公羊》之义,即作为史事读,岂《春秋》诸国,其初皆不相往来者乎?

宋人之治《春秋》,别为一派。其端实启于唐之啖助、赵匡。二人始于“三传”皆不置信,而自以意求之经文。啖、赵皆未尝著书。其弟子陆淳,著《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微旨》,皆祖述啖、赵之说。宋儒之不守“三传”,亦与啖、赵同;而其用意则又各异。宋儒所著之书,以孙复之《春秋尊王发微》、胡安国之《春秋传》为最著。孙书专主尊攘,盖亦北宋时势始然。《胡传》本经筵进讲之书,时值南宋高宗,故尤发挥大复仇之义,欲激其君以进取;意有所主,不专于说经也。明初颁诸经于儒学,皆取宋人之注;以胡氏学出程氏,遂取其书。学者乃并“三传”而称为“四传”焉。宋人讲《春秋》者,多近空谈;既未必得经之意,于史事亦鲜所裨益。非研究宋学者,可以不必措意。

七、论语 孟子 孝经 尔雅

《诗》、《书》、《礼》、《易》、《春秋》,乃汉人所谓《五经》。《论语》、《孝经》,汉人皆以为传。(《孝经》虽蒙经名,亦在传列)《孟子》在儒家诸子中,《尔雅》则汉人所辑之训诂书也。自宋代以此诸书,与“五经”、“三传”及《小戴礼记》合刻,乃有“十三经”之名;朱子取《礼记》中之《大学》、《中庸》,以配《论语》、《孟子》,乃又有“四书”之名。经与传之别,自西汉专门之学亡后,实已不能深知;今日研究,传且更要于经,说见前。亦不必更严其别也。今就此诸书,略论其读法如下。

《四书》之名,定自朱子;悬为令申,则始元延祐。然《汉志》、《礼记》之外,有《中庸说》二篇,《隋志》有戴颙《中庸说》二卷,梁武帝有《中庸讲疏》一卷;则《礼记》外有别行之本,由来已久。《大学》,唐以前无别行本,而《书录解题》有司马光《大学中庸广义》各一卷;亦在二程之前。王安石最尊《孟子》,司马光、晁公武却非议之,未免意气用事。宋《礼郑韵略》所附条式,元祐中即以《论》、《孟》试士,则尊《孟》亦不始朱子矣。又朱子所定《四书》,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为次。后人移《中庸》于《大学》之后,则专以卷帙多少论耳。

朱子于四书皆有注,乃一生精力所萃。其于义理,诚有胜过汉儒处,不可不细读也。欲窥宋学之藩者,读此四书之注亦甚好。朱子注四书,《大学》分经传,颠倒原次;《中庸》虽无颠倒,分章亦不从郑氏,故皆谓之“章句”。《论》、《孟》则聚众说,为之注解,故称“集注”。朱子注此四书之意,别著《或问》以发明之;然其后于《集注》又有改定,而《或问》于《大学》外未及重编。故《或问》与《四书注》,颇多抵牾;《文集》、《语类》中,有言及注四书之意者,亦不能尽合,不得据《或问》以疑四书之注也。

《论语》有《鲁论》、《齐论》及《古论》之别。《鲁论》篇次与今本同。《齐论》别有《问王》、《知道》二篇。二十篇中,章句亦颇多于《鲁论》。《古论》云出孔壁,分《尧曰》后半“子张问”以下,别为一篇,故有两《子张》;篇次亦不与《齐论》、《鲁论》同。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已乱《齐》、《鲁》之别;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则并《齐》、《鲁》、《古》三者之别而泯之矣。魏何晏集诸家之说,并下己意为《集解》,盛行于世;即今《十三经注疏》所采之本也。梁时,皇侃为之作疏。宋邢昺疏,即系据《皇疏》删其支蔓,附以义理者。《梁疏》后亡佚,迄清代乃得之日本焉。《古论》云有孔安国注,今见《集解》所引,盖亦王肃所伪,其后此注亦亡;清时,歙县鲍氏,云得其书于日本,重刻之,则又六朝以来伪物也。《论语》一书,皆记孔子及孔门弟子言行,说颇平易可信。书系杂记,无条理。《正义》篇篇皆言其总旨及章次,殊属不必也。清儒作新疏者,有刘宝楠《论语正义》。

《孟子》一书,存儒家大义实多。他姑勿论,民贵君轻之义,非《孟子》即几于泯殁不传。此外道性善、明仁义,亦皆孔门大义,至可宝贵。康有为谓《孟子》传孔门大同之义,荀卿只传小康;合否今姑勿论,要其为书,则远出荀卿之上,非他儒书所得比并,真孔门之马鸣龙树矣。又《孟子》书中,存古经说甚多。其言《春秋》处,今人已多知之;言《尚书》处,则知者较鲜。予按《万章上》篇,言尧舜禅让事,无一不与《书大传》合者;盖今文书说,亦民贵君轻之大义也。若无此义,则《尧典》一篇,诚乃极无谓之物矣。古有赵岐注,颇无味。阮氏《校勘记》指其注“摩顶放踵”处,与《文选注》所引不合,疑亦有窜乱也。疏题宋孙奭,实邵武士人所伪,已见前。清儒作新疏者,有焦循《正义》,博而精。

《孝经》一书,无甚精义。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以为伪书。然其书在汉时,实有传授,且《吕览》即已引之,则姚说未当。此书于甚精义,而汉儒顾颇重之者,汉时社会宗法尚严,视孝甚重。此书文简义浅,人人可通,故用以教不能深造之人。如后汉令期门、羽林之士通《孝经》章句是也。(纬书云:“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六艺论》云:“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原,故作《孝经》以总会之。”可见汉人重此之心理)此书亦有今、古两本。今文注出郑玄,传自晋荀昶;古文出于刘炫,多《闺门章》四百余字。唐《开元御注》用今文,元行冲为之作疏。宋邢昺《疏》,即以《元疏》为蓝本。清儒治此者,有皮锡瑞《孝经郑注疏》。此书无甚深义,一览可也(孔门言孝之义,长于《孝经》者甚多)。

《尔雅》乃训诂书,后人亦附之于经。其实非也。张楫《上广雅表》谓“周公著《尔雅》一篇。释文以为释诂。今俗所传二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云叔孙通所补,或云沛郡梁文所考”,要之皆无确据。予按古人字书,共有三种:(一)四言或三七言韵语,自《史籀篇》以下皆然。王国维说。乃古人识字之书,与今私塾教学童读《三字经》、《千字文》同法。(此事盖沿之自古,予别有论)(二)以字形分部,如今之字典,始于许慎之《说文解字》。(三)《尔雅》,今之词典也。此本抄撮以备查检,后人相传,亦必有增改,无所谓谁作。今此书训诂,几全同《毛传》,《释乐》同《周官·大司乐》,九州异《禹贡》而同《周官》,则古学既出后之物。《释兽》中狻麂即狮子,出西域;鸠出北方沙漠,翠生郁林,出乐浪、潘国,虾出秽邪头国;皆非战国前所有,明为后人增益。正如《神农本草经》有汉郡县名耳。此书专治小学者,宜熟读之;否但粗加涉猎,随时查检即可。清儒新疏,有郝懿行《义疏》、邵晋涵《正义》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