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易容

    清晨。

    这是第七天——是独孤雁逃亡的第七天的清晨。独孤雁单身匹马来到了一条河流的岸边。

    河面上雾气飘浮,两岸都是林木,氤氲着凄迷白雾。独孤雁根本看不清楚对岸。

    他满面胡子,神态是那么疲乏,从马身上的装饰看来,毫无疑问是大理武士的坐骑,这当然也是夺来的,到现在为止,独孤雁已经斩杀了三十七个大理武士。他虽然尽量掩饰行藏,可是始终逃不过大理武士的耳目的追击。那些大理武士现在显然已肯定他走的是这条路,一面将信号烟花发出,一面开始向这边追来。

    就天亮到现在,他已经遭遇到两次一组三人,一共六个大理武士的袭击。那六个大理武士都无一不放信号烟花在天空逐渐的散开。他身上沾着不少血,是大理武士的血。仍未干。斩杀了第二组来袭击的大理武士后,他立即夺马奔逃,并没有改变路线。这一条路也许是死路不过亦是他目前唯一的生路。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的了。

    雾气下水奔腾,异常的急激。

    河面最少有十丈宽阔,凭他的轻功,绝对跃不到十丈那么远,除非有树藤什么来辅助。可是他却只是找到几条烂木柱,那道吊桥已不见。

    他看着奔腾的河水,不由苦笑。在此之前,怎也想不到所走的竟然是一条绝路,一时间,不由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懂得水性,但河水那么急,以他现在疲倦的身子,能否游得到对岸?都毫无把握。

    后面隐约的有马蹄声传来。也许是那些大理武士赶到了,独孤雁听在耳中,不由得顿足一叹。在他的眼前,只有两个办法可选择,一是起还有时间休息一下,与赶来的那些大理武士血战。再就是跳进河水里,试一试能否泅到河对岸。

    他正在犹豫,唉乃一声,河面上雾气一开,竟然出现了一艘核梭小舟。操舟的是一个白发老翁,年纪看来已经一大把,但双手仍然稳定得很,那艘小舟在他的操纵之下,缓缓的在水面上滑行,看来是那么稳定,简直丝毫也没有受到水流影响。

    独孤雁一眼瞥见,目光一亮,急呼道:“老人家!”

    那个老翁应声拾起头,望着独孤雁。独孤雁连随招手,道:“这位老人家,可否载我到对岸,多少钱我都给你。”

    老翁道:“有血腥的钱,我不要。”

    “血腥……”独孤雁这才省起自己一身血污,右手还握着那把弯刀。他不觉再伸手摸摸长满了胡子的下颔,好像他现在这个样子,胆子小一点的人看见,只怕就唯恐避之不及。

    独孤雁一声微喟,道:“老人家,帮我这个忙,我绝不会伤害你。”

    “是么?”老翁一笑。他的语声异常低沉,但听来又异常清楚,那一笑,看来是那么慈祥,但细心一看,又好像并非慈祥而已。

    独孤雁也觉得这个老翁有些奇怪,但这个时候已无心细想,道:“老人家……”下面的话尚未接上,那艘小舟已向他这边荡来。

    独孤雁心头大喜,可是那艘小舟一接近岸边,距离还有差不多一丈,忽然又停下。独孤雁只道老翁改了主意,急呼道:“老人家,听我说……”

    老翁接口道:“这么近,凭你的轻功,应该一跃就能够登上我这艘小舟。”

    独孤雁一呆,道:“好……”

    老翁又接道:“你好像还有很多时间。”

    独孤雁听说,心中更奇怪,却也不再犹豫,纵身往小舟上跃去。那把刀他仍紧握在手中,只要一发觉有什么不对,立即就斩下。老翁只是笑望着他下来,到他身形稳定,竹竿立即一插,那艘小舟旋即如箭射出,却并非射向对岸。

    独孤雁忍不住又道:“老人家,我可是到对岸去。”

    老翁道:“有几个大理武士飞马便要奔到,你莫非很高兴与跟他们相遇?”

    独孤雁又是一呆。老翁也不多说,竹竿几下起落,小舟顺着水流,其快如箭,片刻就在百丈之外。前面是一片柳林,近水的柳条有些甚至触及水面。

    染柳烟浓。小舟竟直驶入柳条之中,整条小舟刹那仿佛已被烟雾吞没,在对岸固然看不见。就是这边,也除非走近岸边.否则也不容易察觉。

    独孤雁满腹疑惑,但一直忍住并没有发问。老翁忽然又把小舟停下来,停在一株横伸出水面的柳树前,在那株柳树的树干之上,挂着一袭蓝布女人衣裙。那袭蓝布衣裙的一侧,赫然挂着个女人的头颅。是一个老妇的头颅,满面皱纹,白发苍苍,一双眼大睁,但眼中竟没有限珠,连眼白也没有。独孤雁一眼瞥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胆子之大,虽不是天下罕有,但也实在并不多,可是一看见这个老妇的头颅,仍然不免感到心寒。这分明是一个人的头颅,但看来,总觉得有些儿不像样。

    ——是谁将这个头颅挂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独孤雁目光一转,瞬也不瞬的盯着那个老翁。那个老翁此时以竹竿将那件女人蓝布衣裳挑下,笑顾独孤雁,道:“你身上那套衣服,应该换一换的了。”

    独孤雁一怔,道:“嘎——”

    老翁道:“这套衣服虽然旧一点,穿起来才像我的老伴。”

    独孤雁脑际灵光一闪,也不再多问,脱下身上那一套衣衫,将那套女人蓝布长衫迅速穿上。老翁连随将那个老妇的头颅取下来,手一揭,竟将那个老妇的面皮揭开来。独孤雁这才看清楚是一张人皮面具罩在一块浑圆的木头上。

    老翁接道:“将这张人皮面具戴上就更加像了。”

    独孤雁双手接下,对于戴人皮面具,他倒是不大习惯,那个老翁好像已知道,又帮上一把。他的动作准确而纯熟,迅速的将那张人皮面具替独孤雁戴好。跟着将圆木上那把花白发抓起来,道:“当然少不了这个发笠。”

    独孤雁叹了一口气,接过发笠戴上,那个老翁当然又得帮上一把,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道:“对于易容这门子学问,你简直完全外行。”

    独孤雁点头道:“事实如此。”

    老翁道:“幸好我却是个中能手,否则这一套易容东西,交给你也是弄得破绽百出。”

    独孤雁道:“老人家你……”

    老翁接口道:“你现在当然是不舒服得很,不过却安全得多了。”他笑着接道:“大理武士当然想不到我们这两个老东酉之中,竟然有一个就是他们要找的独孤雁。”

    独孤雁叹息道:“老人家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老翁道:“我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你来的。”

    独孤雁点头道:“否则也不会有这许多易容东西准备在这里,只不知,老人家到底是哪一位?”

    老翁道:“你叫我老丁就是。”

    独孤雁道:“丁老……”

    老翁纠正道:“是老丁。”

    独孤雁苦笑道:“你老丁怎么知道我必经这里呢?”

    老丁道:“你现在已山穷水尽,唯一可以帮助你的,就只有一个人。”

    独孤雁道:“不错。”

    老丁道:“在这个时候,你当然会想起那个人的,除非你已经不想活下去。”

    独孤雁道:“我很想活下去。”

    老丁道:“你要找那个人就必须经过这里。”

    独孤雁道:“不错。”

    老丁道:“你若是从那条吊桥上走过去,一定与大理武士相遇。所以我干脆将那道吊桥先行弄断。”

    独孤雁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丁道:“也因此,我不能不给你准备这一艘小舟。”

    独孤雁再也忍不住,再问道:“老人家到底是什么人呢?”

    老丁道:“老丁,老丁也就是老丁。”

    独孤雁道:“那么考人家与慕容姑娘……”

    老丁道:“我是慕容世家的管家。”

    独孤雁道:“慕密姑娘已知道我的事了?”

    老丁道:“半年前,姑娘已知道那件事迟早必会发生的,只是料不到,你这么快就采取行动。”

    独孤雁道:“我也不想这么快的,可惜我偏就这么快发现那件事情。”

    老丁笑笑道:“好像那种事情你当然忍受不住。”

    独孤雁道:“当然。”

    老丁道:“我们姑娘一接到消息,立即就找人去接应你,可惜派去接应你的人,都与你错过。”

    独孤雁应道:“事实上我一个也都没遇上。”

    老丁笑笑道:“这是你一路躲藏得好,他们没遇上,倒是我这个老头儿,反而遇上了,但若非我将桥拆掉,只怕也留不住你。”

    独孤雁苦笑。

    老丁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一般大理武士便是看见,也认不出你的了,但是遇上风入松,只怕未必瞒得过他。”

    独孤雁道:“那个老头儿很厉害。”

    老丁道:“不过我们姑娘已另有安排,只不知,你是否愿见她一面。”

    独孤雁立即点头。

    06、万花谷

    正午,阳光绚烂。小舟仍然在河面上滑行。

    两旁的柳树渐多,而且都高大得出奇,染柳烟浓,小舟不久就像是飘浮在云雾之中,仰不见天。再进,非独不见天,连水都几乎见不到了。

    老丁并没有将舟速减低。独孤雁不由自主的左顾右盼,看来倒有点担心了。他身上仍然穿着那袭女人衣裳。无论怎样看,也只像一个女人。

    舟快而平稳。独孤雁左右顾盼了一会,忽然道:“这条河在这里到底有多阔?”

    老丁道:“没有你下舟之时的一半。”

    独孤雁道:“你来往这里相信很多次了。”

    老丁点头,独孤雁道:“现在相信我们已经将那些大理武士完全都摆脱了。”

    老丁道:“可以这样说。”

    独孤雁道:“中午了,怎么烟雾仍然未散。”

    老丁道:“因为这里原就在群山包围之下。平时烟雾都终日不散,下雨天反而例外。”

    独孤雁道:“在这里是不是已经安全?”

    老丁又是那一句:“可以这样说。”说话间小舟并没有停,速度不变,周围也仍然烟雾弥漫,很难看得远。

    独孤雁半眯着眼睛,一再左顾右盼,始终看不出什么来,不由叹了一口气,道:“老人家,我实在有些佩服你了。”

    老丁道:“我也有些佩服你。”

    独孤雁道:“天涯亡命,有什么值得佩服的。”

    老丁笑笑道:“若是换成我,就没有胆量将大理王国的储君刺杀刀下。”

    独孤雁苦笑。老丁又问道:“在下手之前,你已经想到将会有什么结果的了?”

    独孤雁点头。老丁又道:“你认为他们该死。”

    “实在该死!”

    “你却是罪不该死。”

    “所以我逃命,否则,一定在家中等候他们的到来。”

    老丁盯着他,半响才说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独孤雁苦笑道:“现在我无论怎样看来都只像一个女人。”

    老丁笑笑道:“这一点我也是很佩服你的。”

    独孤雁道:“佩服我贪生怕死,不惜委屈求全。”老丁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一顿道:“我佩服你的不是这些。”

    独孤雁道:“然则哪些?”

    老丁道:“在此之前,你竟然可以半天不发一声。”

    独孤雁道:“因为我虽然看起来很像一个女人,一开口。就变回男人了。那些大理武士看来已肯定我就在那附近一带,大举搜索。”

    老丁道:“这一路之上,沿岸已经有四次奔来大理武士,盘问我们了。”

    独孤雁道:“看来他们已动员了不少人。”

    老丁道:“以我所知,单就是风入松率领去搜捕你的,就已有一千五百武士之多。”

    独孤雁耸然动容.道:“真的这么多。”

    老丁道:“附近一带多的是山林。只凭一千五百武士要搜遍这附近,仍然是大成问题。”他笑笑接道:“所以这一千五百武士,并不足为惧。”

    独弧雁一怔,道:“哦?”

    老丁道:“比起千万对眼睛,那的确不算得一回事。”

    独弧雁不明白.征怔的望着老丁。老丁解释道:“段南山在追杀令之外,还颁下通辑令,重赏通风报信发现你的人。”

    独孤雁叹息道:“你说的千万对眼睛,原来指这件事。”

    老丁道:“重赏之下,你若不先易容改装,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很快就会有大理武士找去。”

    独孤雁道:“这就是说,天下虽大,已无我藏身之所了。”

    老丁道:“也未必。”

    独孤雁道:“相信就只有一个万花谷。”

    老丁笑笑,道:“未必。”

    独孤雁苦笑道:“老人家的说话,我总是不明白。”

    老丁道:“很快你就会明白的了。”

    独孤雁只有苦笑。

    老丁一面说一面手不停,操舟如故。

    独孤雁实在佩服极了,他方待说什么,眼前的烟雾突然一开,一股冷风迎面扑来。

    森寒的冷风,刀一样砭入肌骨。独孤雁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目光及处,脱口就一声惊呼。

    这刹那之间,烟雾已完全不见,他又看见了水,晶莹碧绿的水,天反而看不见了。

    小舟赫然已进入一个山洞之内。那个山洞异常的宽敞,例垂着无数石钟乳,在山洞两侧,每隔一丈就嵌着一盏长明石灯。灯光明亮。那些石钟乳映着灯光,晶莹苍翠,再与水光辉映,异瓦流转,七彩续纷,美丽之极。这简直已非人间境界。

    独孤雁半生闯荡江湖,什么地方都去过,却就从未到过一个这样的地方。造化之奇,有时实在匪夷所思,难怪他脱口惊呼了出来。

    钟乳洞中异常的静寂,小舟滑过,戛戛然有声。独孤雁一时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自主又东张西望起来。这个钟乳洞看来也相当深,小舟转了几个弯,竟然还未到尽头。独孤雁回头望去,哪里还见有烟雾,却连方向也分辨不出了。

    老丁即时问道:“你是否还分辨得出方向?”

    独孤雁摇头。老丁接道:“这是一个天然迷宫,苦不是有熟人接应,进来之后,相信就只有在洞中团团打转。”

    独孤雁道:“以我看来.周围都差不多,你老人家是如何辨别的,是不是那些长明灯……”

    老丁摇头道:“你若是跟着那些长明灯前进,亦只有打转的份儿。”

    独孤雁这时才留意到,那些长明灯触目皆是,根本就杂乱无章。他好奇地追问下去:“那是凭什么?”

    老丁笑笑,道:“你若是有知道的必要,我一定告诉你的。”

    独孤雁一怔,歉然道:“老人家恕我多口。”

    老丁道:“换转我是你,初进这种地方,也一样会问问的。”

    独孤雁叹了一口气,道:“有一件事我却是非问问不可。”

    老丁替他说了出来,道:“这里到底什么地方?”独孤雁道:“不错。”

    老丁道:“万花谷就在这之上。你说这该是什么地方?”

    独孤雁惊讶的道:“什么,这上面就是万花谷的所在?”

    老丁点头,道:“现在万花谷的外面,相信已经有不少大理武士来往搜索,风入松也许亦在其中,从陆路,你兄怕进不去了。”

    独孤雁道:“风入松当然想不到在万花谷之下,有这样的一条路。”

    老丁道:“这条路根本就很少用。”

    独孤雁道:“看来,为了我,你家姑娘实在费了不少心思。”

    老丁道:“这个还用说?”

    说话间,突然传采汩汩琮琮的一阵琴声。由低而高,清脆悦耳。独孤雁更感诧异,不由又问道:“是谁在弹琴?”

    老丁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小舟已穿出钟乳,进入了一个小池。那个小池约莫有十来丈方圆,其上也是洞壁.吊满石钟乳,一滴滴的水珠正从那些石钟乳滴下,滴在池中汩琮作响。这也就是独孤雁所听到的琴声。

    那些水珠滴过不停,仿佛就像在水池之上垂下了一道珠帘。独孤雁看在眼内,不禁叹为观止,失声道:“怎会有这样子的地方?”说话间,小舟已穿帘而过,泊在水池的彼岸。

    旁边一道石级在石钟乳中穿过。

    老丁即时道:“总算到家了。”

    独孤雁道:“辛苦你老人家。”

    老丁道:“你现在可以拿下脸上的那块人皮面具了。”

    独孤雁反手将面具揭起来,也连随取下头上的那个发笠。此时,他才真的松过一口气。老丁道:“你给我拿着,至于衣服,这儿却要欠奉。”

    这句话听来并没有什么,但在独孤雁耳中,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不寻常。那与他一直所听到的老丁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同,但他却又不知道不同在哪里,这念头一动,他不觉怔怔的望着老丁。老丁接道:“还有你的弯刀。都可以拿出来的了。”

    再听到这句话。独孤雁总算听出不同在什么地方。那是老丁的语气。隐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已不像是一般的说话,已简直就是命令。他奇怪的望了老丁一眼,仍然俯下身,将那块板揭起,拿出藏在舟底的那把锁链弯刀。

    老丁连随道:“到石级上面等我。”

    独孤雁点头拔起身子,掠上了石级,他忽然变得这样服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的目光终始停留在老丁身上,眼瞳中充满疑惑。老丁旋即将手中竹竿穿过舟头方洞,插进水里,那艘小舟也就停泊在那儿。他连随飞身掠上石级,落在独孤雁身旁。独孤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忽然道:“老人家,很奇怪——”

    老丁接口道:“你是否忽然觉得与我似曾相识?”独孤雁道:“不错。”

    老丁道:“是事实。”

    独孤雁道:“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面?”

    老丁道:“万花谷。”

    独孤雁摇头道:“我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老丁道:“因为我也是易容,你现在所见的并不是我本来的面目。”

    独孤雁道:“有这需要?”

    老丁道:“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

    独孤雁叹息道:“我看不出。”

    老丁道:“若是你这种外行人也看得出,最好的也是第八流的易容术而已。”

    独孤雁道:“你这是第一流?”

    老丁道:“第二流。”

    独孤雁摇头苦笑。

    老丁道:“因为我的本来面目并没有改易,而现在我这张脸并不能够保持多久。”

    独孤雁道:“那么第一流的易容术又该是怎样?”老丁道:“整个人都变成了第二个人,甚至于肌肤。”

    独孤雁摇头道:“我不明白。”

    老丁道:“我会让你明白的。”

    独孤雁忍不住再问道:“老人家到底是哪位?”老丁一笑,道:“你看。”

    语声甫落,他整张脸庞突然蜘蛛网般裂开。独孤雁看在眼内,大吃一惊!

    灯光明亮,钟乳苍翠,池水碧绿。老丁的面上也谈淡的蒙上了一层碧绿色,蜘珠网般裂开,看起来就更加诡异了。他那张蜘蛛般裂开的脸庞旋即簌簌的落下来。独孤雁只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奇怪之极,一双眼再也移不开,盯稳了老丈。

    ——这到底是谁?

    他心中这个念头不住的浮起来。老丁忽然又笑笑。

    这笑容你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他笑着抬起右手,往头上一抹,那一头白发立时被他完全抹落。白发之下是头黑发,立时瀑布般泻下。乌黑的长发,就像是缎子一样,那么的光滑,那么的柔软。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梳子,轻梳在那头黑发上。这完全是女性化的动作。

    独孤雁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再看,老丁双手的皮肤亦开始蛛网般裂开。

    “琮”一声,他忽然将手中那把梳子抛进了水中。那把梳子在水中荡起的涟漪尚未消失,老丁双手已互揉,将那蛛网般正在裂开散落的皮肤完全揉落。一双白玉晶莹的素手出现在独孤雁的眼前。

    老丁跟着缓缓转过了身子,双手在脸上轻揉。

    独孤雁没有跟着转过去,他整个人都已怔住。也不过片刻,老丁就将身子转回来。

    这片刻之间的变化之大,实在惊人!老丁转回来的时候,已不再是老丁,也竟然不再是一个男人。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一个天姿国色的女人!

    美中不足的只是,她实在太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冰雪凝成了一样。一直到她笑,那冰雪才稍为溶解了一些!

    独孤雁目不转睛,他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已经凝结。在那刹那之间,他心中的惊讶,已不是任何语言所能够形容的,幸好他的心脏一向都很好,否则那刹那之间怕已经迸裂!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厉害,“卜卜”的作响。

    那个女人也听到了,倏的“噗哧”笑了出来。这一笑,就像是春风解冻,她冰冷的眼瞳已变得春风一样轻柔,春光一样明媚。却只是片刻,又冷了下去。独孤雁看着她,面上的肌肉忽然颤动起来,整个身子也在颤抖,一声呻吟,倒退了好几步,挨在石级的石壁上,一双眼睛始终不离那个女人的脸庞,也居然到现在都未一眨。

    他当然认识这个女人。亡命百十里投奔万花谷,他要找的也就是这个女人!

    “慕容孤芳!”他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颤抖得就像是秋风中的虚叶。

    这个女人正就是万花谷的谷主,慕容世家的慕容孤芳!

    独孤雁一心要投靠的人,竟然就一直在他的身旁,难怪他如此的吃惊。

    ——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奇妙的易容术。

    ——这还是第二流的,第一流的又是如何惊人?

    水滴不绝,琴声不绝,一片天簌。

    这无疑已是人间仙境,发生在这里的这件事也实在出人意料。独孤雁的心情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呻吟着说道:“怎么……怎么是你?”

    慕容孤芳道:“见是我,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惊慌成这样?”

    独孤雁摇头道:“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慕容孤芳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易容而已。”独孤雁道:“天下间真的有这么奇妙的易容术?”慕容孤芳道:“你现在仍然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独孤雁又问道:“这还是第二流的易容术?”

    慕容孤芳道:“连我的说话你也怀疑。”

    独孤雁叹息道:“我也可谓孤陋寡闻的了。”慕容孤芳道:“比你更无知的人,岂非多得很。”独孤雁苦笑道:“姑娘亲自来救我,也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独孤雁又道:“姑娘干金之体,若是有什么闪失,叫我又如何过意得去。”

    慕容孤芳道:“这种话不必多说。”

    独孤雁道:“老实话,姑娘随便派个人来接我就成,何必……”慕容孤芳接口道:“当年你岂非亲自在狼群中救我出险?”独孤雁道:“那是我恰巧路过,是无意。”

    慕容孤芳道:“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总之你亲自救过我的性命,若不亲自报答你,教我这一生如何过得心安?”

    独孤雁道:“姑娘……”慕容孤芳又接道:“我这种人是绝对受不了别人的恩惠的。”

    独孤雁道:“我早已请姑娘将这件事忘记。独孤某也不是一个施恩望报的人。”

    慕容孤芳道:“我知道你并不是。”

    独孤雁道:“这一次,我实在已到了末路穷途的地步。”

    慕容孤芳道:“段天宝与柳如春的事情我早已知道,因为我一直都在留意着你这个救命恩人。”

    独孤雁道:“姑娘言重。”

    慕容孤芳道:“我本来可以早些将事情通知你,但是你对柳如春的感情我却也清楚得很,只怕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独孤雁无言。慕容孤芳接道:“我最不喜欢别人怀疑自己说的话。”独孤雁微喟道:“话若是出自姑娘的口中,我一定会相信。”

    慕容孤芳道:“不过还是你自己发现的好。”她淡然的一笑,道:“你发现得这么快,倒在我意料之外。”独孤雁道:“可惜姑娘派来接应我的人都错过了,否则又何须辛苦姑娘你?”

    慕容孤芳道:“也许这是天意,一命还一命,现在,我们应该是扯乎的了。”

    独孤雁摇头苦笑。慕容孤芳道:“那些不管它,对于你这个人,由认识到现在.我一直都是很欣赏,纵然没有那一层关系,给我知道了,我仍然会出手相助的。”

    独孤雁受宠若惊。道:“独孤雁一个杀手,根本不值得姑娘放在心上。”

    慕容孤芳道:“好像你这样的杀手可不多。”

    独孤雁道:“却也不少。”

    慕容弧芳道:“然而胆敢与一国为敌,公然击杀一个王储的,我敢说绝无仅有!”

    独孤雁苦笑。慕容孤芳接道:“你做出这件事,也该引以为荣的,试问有哪一个杀手同时被一千五百名武士追杀?”独孤雁只有苦笑。

    慕容孤芳笑笑道:“相信不久事情必传遍天下,无人不知道有独孤雁其人了。”

    独孤雁叹息道:“诚如姑娘所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光荣。”

    慕容孤芳看着他,摇头道:“可惜你绝对不敢以现在这个样子再涉足江湖之上。”

    独孤雁道:“独孤某并非贪生畏死之人,只是这一次的事情,独孤某始终都不认为自己是该死。”

    慕容孤芳道:“该死的是段天宝、柳如春!”

    独孤雁无言。慕容孤芳倏的一声微喟,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独孤雁道:“知人知面,却不知心。”

    慕容孤芳道:“一个人像你这样多情,迟早都会惹麻烦,何况你还是一个杀手。”

    独孤雁道:“杀人为生,所为何事?”

    慕容孤芳道:“做杀手这一行,本来就不该这样多情。”

    独孤雁道:“人非草木,但事情到这个地步。我却也无话可说了。”

    慕容孤芳道:“事情到现在,亦可以说已经告一段落,多说亦无用。”

    独孤雁道:“段南山绝不会罢休,风入松也不会,事情现在却才是开始。”

    慕容孤芳道:“你若是独孤雁,肯定会那样。”

    独孤雁奇怪道:“我不是独孤雁,又是谁人?姑娘这句话我实在不明白。”

    慕容孤芳道:“很快你就会明白的。”举步前行。她缓步从独孤雁身旁走过,道:“跟我来。”

    独孤雁不由自主跟在后面。慕容孤芳的话,仿佛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不得不服从的威严。独孤雁方才已感觉到那股威严,只是现在更加浓重了。慕容孤芳也没有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只是向前行。她身子已挺得笔直,虽然穿着男人的衣服,一点也不觉得笨拙。

    独孤雁在后面多看几眼,陡地一阵心荡神旌。慕容孤芳扭动的身子这时候竟变得那么婀娜多姿。她尽管穿着男人的衣服,现在,一点也没有男人的感觉,也绝不让人感觉可笑。

    无论怎么样,现在她都只像一个女人。百分之一百的女人。

    她易容的技术无疑高明,只要她能够配合,无论举止、语声、神态她都与一般男人无异。独孤雁看着看着,由心佩服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之中,慕容孤芳一直是一个很奇妙的女人,但奇妙到这个地步,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现在他心中的感觉,又岂止是佩服,简直就是——恐惧!

    石级的尽头,有一道石门,在石门之上,并没有任何开关。慕容孤芳的右手不知往哪儿一按,那道石门突然向上升起来。一片亮光旋即落在两人的脸上。

    独孤雁随即嗅到了花香。芬芳的花香。

    可是在他们周围,仍然就只有岩石。这也是一个山洞,却没有方才那个宽敞,一道石级在岩石之中蜿蜒而上。山壁的一例,有不少洞口,大小不一,形状迥异,也不知是天然如此还是人工开辟成这样。从洞口外望,只见万花如海,也不知几百种。独孤雁只看一眼,便已知道,幕容孤芳并没有说谎,他们的确已置身万花谷内。除了万花谷,还有什么地方种有这么多花卉?

    花香扑鼻,中人欲醉。独孤雁立时精神气振。

    07、变化大法师

    龙涎香暖泥金兽,暇鬓帘挂紫玉钩。

    这是万花谷之内的万花楼,也是慕容孤芳宴客的地方。独孤雁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虽然已几年不来.这里的一切都并没有变动。最低限度,在独孤雁的感觉,就是如此。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从小楼凭窗外望,万花尽入眼底,夕阳下是那么的美丽。

    又已是黄昏。

    独孤雁午后已经与慕容孤芳进入万花谷,但是到黄昏,才进入这万花楼。万花楼中盛筵已开,客人就只有独狐雁。

    独孤雁已换过一身锦锈的男人衣服,沐浴更衣,连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他本来面目。甚至可以说,比原来更加潇洒。

    在沐浴之后,他还睡了两个时辰,极度的疲倦,使得他睡得很甜。足足两个时辰之后,他才自己醒来。几天来的疲劳。已因为这一顿可以完全放心的安睡,消除得干干净净。他才站起来,便已有丫环推门而入,替他梳洗更衣,将他装扮成王侯公子一样。

    独孤雁并没有推辞,这种待遇在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然后丫环将他带到万花楼。

    慕容孤芳已经在那里等候。

    她当然也已换过一身美服罗裳,也当然更美丽了。论年纪她实在已经不轻了,然而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一股成熟,益增她的妩媚,可惜她的神态仍然嫌得冰冷一些。

    美酒佳肴,主人绝色,殷勤劝杯,独孤雁满腔愁容,不禁一扫而空,开怀畅饮。

    灯已上。

    银灯照玉人,皓腕凝霜雪。慕容孤芳的娇靥上已添上了红晕,风情千万种。

    独孤雁看在眼内,却一丝丝杂念也没有,不见慕容孤芳的面庞倒还罢了,一看见。不知何故.他纵使绮念焚心,也好像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完全清醒过来。对于慕容孤芳,他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畏惧。他现在虽然一身锦绸,犹如王侯公子,可是在慕容孤芳的面前,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臣子,一个侍从。慕容孤芳才是王。

    慕容孤芳一正色,他就感到一种无上威严压下。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酒将尽,人未散。

    慕容孤芳终将酒杯放下,独孤雁慌忙也自放下。

    “也许,我们现在应该好好的谈谈了。”然后慕容孤芳说出了这句话。独孤雁应声道:“是极是极。”

    慕容孤芳接问道:“你可知,我们应该谈谈什么?”

    “谈什么?”独孤雁忽然感觉自己的脑筋变得很迟钝。慕容孤芳一笑道:“当然是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独孤雁像应声虫一样说。慕容孤芳道:“方才我的人告诉我,大理的武士差不多天天都有到来的,询问可曾看见有你这样的一个人。”

    独孤雁道:“他们追查得倒也紧。”

    慕容孤芳道:“若不是对慕容世家始终是有所顾虑,相信他们不难会进来搜查。”

    独孤雁道:“以姑娘看,他们到底会不会搜进来?”

    慕容孤芳道:“风入松若是到来,一定会这样做,这个老狐狸狡猾之极,自有他的一套理由。”

    独孤雁微喟,道:“这样说,我留在这里,始终会连累姑娘。”

    慕容孤芳道:“难道你准备离开?”

    独孤雁点头,慕容孤芳道:“你以为天下间还有你立足的余地。”

    独孤雁沉吟一下,苦笑道:“必要时,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慕容孤芳道:“什么路。”

    独孤雁笑笑道:“死路。”

    慕容孤芳道:“这条路不错,最低限度没有人胆敢追去。”

    独孤雁大笑道:“我相信没有第二条路比这条路更安全的了。”

    慕容孤芳摇头,道:“未必!”独孤雁本来已经感觉绝望,这时候突然又感觉,希望在眼前,哑声道:“姑娘能否说明白一点?”

    慕容孤芳缓缓道:“很简单,两个字。”

    独孤雁心头灵光忽一闪,脱口道:“易容?”

    慕容孤芳道:“你总算是想通了。”

    独孤雁笑容一现,刹那又敛去.道:“这并非长久办法,事实也不胜其烦。”

    慕容孤芳道:“你说的是第二流以下的易容技俩。”

    独孤雁急问道:“第一流的又是如何?”

    慕容孤芳道:“只是一次的烦恼。以后就完全没有的了。”

    独孤雁道:“真的。”

    慕容孤芳道:“你看我可像说谎?”

    独孤雁摇头,道:“只是我实在难以相信,天下竟然有这么奇妙的易容术。”

    慕容孤芳道:“不过,那却需要很大的勇气,只怕你没有勇气接受。”

    独孤雁道:“连死我都不怕,还有什么怕的?”

    慕容孤芳看着他,点头道:“很好,那么我让你先见见一个人。”

    独孤雁道:“是谁?”

    慕容孤芳道:“变化!”

    “变化?”独孤雁一怔。“变化又是什么?”

    “一个人的名字。”慕容孤芳淡然一笑。“也有人称呼他变化大法师。”

    “变化大法师?”独孤雁又是一怔。这个名字也实在奇怪。

    慕容孤芳道:“他确实有资格做一个大法师。在研究易容技术同时,他还在研究佛理。对于佛学的成就,我敢说一句,即使少林寺的和尚也都要甘拜下风。”

    独孤雁苦笑了一下,道:“这位大法师又是怎样一个人?”

    慕容孤芳道:“你要知道现在也简单。”她倏的举手一拍。

    对门那一面照壁应声移开了一道暗门,一个光头和尚从暗门之内走了出来。那个和尚约莫已经有五六十岁,丝毫不见老态,面如满月,一身月白袈裟,法相庄严,居然犹似西天如来下降凡尘。独孤雁立即看见。不由自主站起来,招呼道:“这位佛爷莫非就……”

    一声“阿弥陀佛”打断了他的说话。那个和尚接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贫僧屠刀现犹在手,施主且莫以佛爷来称呼。”

    独孤雁不由一悟,道:“那么大师你……”

    和尚又接道:“称呼大法师如何。”独孤雁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口里还是依言称呼道:“大法师。”

    和尚道:“变化大法师。”

    独孤雁心中实在有些好笑。变化大法师居然看得出来,道:“施主心中一定在想,这个和尚妄称大法师,连谦虚也不懂得,如何大得来?”

    独孤雁慌忙道:“不敢不敢。”

    变化大法师笑道:“施主岂不闻出家人不打诳语,那自然就要老实说话。”

    独孤雁道:“是极是极。”变化大法师笑着缓步走到独孤雁身旁,上上下下打量起独孤雁来。独孤雁这时才发觉。这位变化大法师一双眼睛竟然火炬似的光亮,仿佛要瞧进入的血肉之内。他这样大胆的人,竟然给瞧得浑身不自在,而且由心底寒了出来。

    慕容孤芳看在眼内,笑笑道:“大法师看得越仔细,对你就会越好。”

    独孤雁道:“是极是极。”除了“是极”这两个字,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变化大法师又再打量了他几遍,点头道:“很好,很好。”

    独孤雁不由脱口问道:“是什么很好?”

    变化大法师笑道:“你这个人的骨骼很好,要改造,并没有多大困难。”

    慕容孤芳插口问道:“大法师有几分把握。”

    变化大法师道;“十分。”

    慕容孤芳不由亦道:“很好。”

    变化大法师转问独孤雁:“你就是独孤雁?”

    独孤雁道:“不错。”

    大法师摇头道:“你虽然有杀手的本领,却没有杀手的心肠,你居然能够活到现在,实在是奇迹。”

    独孤雁苦笑道:“大法师从何而见得。”

    大法师笑道:“一个人是否多情,只看他的眼睛便已经知道,你实在太多情了。”

    独孤雁苦笑。大法师忽然伸手一拍独孤雁的肩膀,又说道:“一个人太多情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低限度,他绝不会忘恩负义。”独孤雁只有苦笑。大法师接着说道:“你不必害伯我,我虽然也杀人,杀的却全都是死人。”

    独孤雁怔在那里。

    ——死人还要杀,这又是什么回事?

    大法师目光如炬,好像看得出独孤雁内心的意念,道:“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又是这句话,独孤雁只有发呆的份儿,道:“最好现在我就明白。”

    大法师道:“你这个人倒也心急,心急的人,是绝对做不得贫僧那种大变化技术的。”

    独孤雁道:“大法师的禅机,恕小生还参悟不透。”

    大法师道:“这并非禅机,其实你也无须太过明白。”

    独孤雁道:“明白一点总是好的。”

    大法师笑笑,回问慕容孤芳,道:“这件事什么时候开始的好?”

    慕容孤芳道:“事不宜迟,越快就越好。”

    大法师道:“那么就今夜开始了。”

    慕容孤芳道:“好。”转问独孤雁:“你考虑清楚没有?”

    独孤雁道:“目前就只有这一条生路,还须考虑什么?”

    慕容孤芳道:“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明白。”

    独孤雁道:“洗耳恭听。”

    慕容孤芳道:“在大法师施法后,你就是另外的一个人,相信以后也没有可能恢复本来面目了。”

    独孤雁沉吟一下,道:“我明白。”

    慕容孤芳道:“也即是说,在施法后,你就是另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名字。有另外一批朋友,至于独孤雁,也就从此在人间消失,人间再没有独孤雁其人!”独孤雁道:“我正希望能够如此。”

    慕容孤芳道:“至于你的朋友亲戚。也因你如此一变,从此断绝关系。”

    独孤雁沉声道:“到今时今日,独孤雁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姑娘不必为这些牵挂。”

    慕容孤芳道:“你能够完全抛却此前一切,就最好不过。”回头对变比大法师叮嘱道:“大法师施法之时着意一些。”

    大法师道:“贫憎省得。”又打量独孤雁一遍,道:“他筋骨之佳,实在是贫僧平生仅见,不着意不成。”说着他按住独孤雁肩膀上的手缓缓上移,抚向独孤雁的面颊。他的手掌肥厚温暖,独孤雁却有不寒而栗之感。大法师一面抚摸,一面连声道:“很好很好!”

    他终于将手松开,独孤雁吁了一口气,问道:“何好之有?”

    大法师道:“总之,总是很好很好。”

    独孤雁无可奈何一笑,转向慕容孤芳揖道:“姑娘的再生之德,独孤雁水记心头。”

    慕容孤芳道:“尚言之过早。”她抬起玉手,指着那边道:“屏风后有一面铜镜,你不过去看看你最后一面。”

    独孤雁沉吟不语。慕容孤芳接道:“镜中的独孤雁无疑就是你有生以来最亲切、最熟悉的一个人。一个老朋友,这佯亲切熟悉的一个老朋友即将永远再见之日,你总该好好的看着他,说一声再见。”

    独孤雁无言地点头,缓步走过去。他的脚步是那么沉重,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之后将会有什么变化?他当然不知道,相信现在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大法师也不例外。

    光洁的铜镜,毫无暇疵,镜中人是那么的清楚。镜中人也就是独孤雁。

    ——他就是独孤雁,是我有生以来,最亲切、最熟悉的一个人。

    独孤雁面对铜镜,心头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苍凉、悲伤。

    ——今日一别,永无再见,老朋友,你又有什么感觉?

    独孤雁不禁一声长叹。镜中的独孤雁此后将会变成怎样呢?他当然不知道,但他亦知道,很快就知道。长叹声中,他缓缓离开了那面铜镜,甚至没有再回头望一眼。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多看一眼又何妨,少看一眼又何妨?

    08、变化

    夜更深。明月梨花双剪白,花枝带月映窗纱。

    碧纱如烟似雾,人立于窗纱之前。就像是云中的仙子。独孤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慕容孤芳已离席,走到窗前的一张椅子边坐下。她若有所思,又似在坐着发愕,但独孤雁一从屏风后出来,她的目光便落在独孤雁的脸上。目光轻柔如月光,她的笑容亦犹如梨花一般盛开,笑望着独孤雁,道:“你看清楚自己了。”

    独孤雁忽然一笑,道:“铜镜中的人既已将不是我,与我再无任何关系。再无相见之日,清楚又何妨,不清楚又何妨?”

    慕容孤芳道:“很好,你总算已想通了。”

    独孤雁道:“已想通了。”

    慕容孤芳微喟道:“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汉。”

    独孤雁道:“可惜有些事情总是放不下的。”

    慕容孤芳道:“这实在可惜得很。”

    独孤雁笑道:“幸好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再有的了。”

    慕容孤芳道:“应该没有了。”她转对变化大法师,道:“大师现在已可以与他下去。”

    变化大法师一直就立在原地,听得说,一声“阿弥陀佛”,道:“大小姐放心,一切包在贫僧身上。”慕容孤芳笑笑道:“大法师的变化本领,我早就已满怀信心了。”回向独孤雁,道:“你就随大法师下去一趟,一切都必须服从大法师的指示。”

    独孤雁道:“一定。”转向大法师,道:“大法师,请!”

    大法师道:“请!”举起脚步。独孤雁亦步亦趋,不多时,已来到照壁前面。

    慕容孤芳忽然又将他叫住:“独孤雁!”

    独孤雁应声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慕容孤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道:“你真的已经考虑清楚了?”

    独孤雁道:“不错。”幕容孤芳道:“有一件事情不知你是否也已考虑到?”

    独孤雁道:“姑娘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慕容孤芳道:“当年在狼群之中,你曾经救我一命。”

    独孤雁接道:“这件事,我一直没记在心上。”

    慕容孤芳油然一笑.道:“可惜我的记性一向都非常好,你当然亦知道,我并非忘恩负义的人。”

    独孤雁道:“今日姑娘将我从大理武士中救出来,送到万花谷,什么恩惠也都已抵消了。”

    慕容孤芳道:“我还要你考虑的就是这件事。”

    独孤雁一怔,道:“姑娘,恕我听不懂。”

    慕容孤芳道:“你接受变化大法师的变化之后,就是另外一个人,过的是另外一个人的生活。”

    独孤雁道:“姑娘方才岂非已跟我说过了。”

    慕容孤芳道:“我现在必须补充一下。”

    独孤雁道:“洗耳恭听。”

    慕容孤芳道:“变化大法师的所谓变化其实就等如制造一个人出来,那个人就正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在未出母胎之前,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的存在。”一顿才接道:“大法师那样做无疑就如赐予你一条新生命。”

    独孤雁道:“是姑娘赐予我的。”

    慕容孤芳笑笑道:“这样说,你是倒欠我一条命了。”

    独孤雁道现在总算明白了慕容孤芳的意思,郑重的答道:“独孤雁末路穷途,得姑娘救助收留,幸免不死。已经是恩同再造,再蒙姑娘着大法师予易容变化。得重见天日,更就是不知如何报答——”一顿又接道:“蝼蚁尚且贪生,况且罪不在己身,然而独孤雁一切亦已心灰意冷,自今以后,唯姑娘命是从。”

    慕容孤芳点头道:“我正要听你这句话。不过你现在仍然年轻,对于那些事情也不必看得那么要紧,再说一个人意冷心灰,做事自然就难以起劲,我不喜欢有那种属下。”

    独孤雁轻叹一声。慕容孤芳接道:“好好跟着我,不久你就会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

    独孤雁道:“是的。”

    ——这个慕容孤芳看来并不仅是一个武林高手这么简单,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万花谷如此神秘,究竟又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刹那间,独孤雁忽然生出了这个念头来。

    慕容孤芳目光一直停留在独孤雁的脸上,这时候,竟好像看出他的心事,道:“你不必怀疑,我这里的事情有很多你非独见都没有见过,连想也不会想到,在易容之后,慢慢你就会明白的。”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剑一样凌厉,冰一样森冷。

    独孤雁与慕容孤芳的目光一接触,心头不觉一凛,脱口道:“是。”慕容孤芳摆手道:“那么你可以下去了,请!”变化大法师接道:“跟我来!”举步踏进照壁那道暗门内。独孤雁向慕容孤芳欠身长揖才转身跟在变化大法师的后面。现在他的心情可以说很复杂,亦可说空白一片。他一下想得很多,但一转,却好像变成了一个白痴,什么都省不起来。他忽然觉得,现在与平日,在心境方面,已经大大的不同。

    ——易容之后又如何?

    独孤雁当然不知道。他现在的话虽心灰意冷,事情的进展,已令他大生好奇之念,甚至想快一点知道易容的结果,事情将来的变化。一个人有点念头,就会好好活下去的了。至于以后的变化将会怎样,他就是想也想不到的。

    事情的进展,确实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暗门后是一条甬道,两旁的墙壁,每隔丈许就有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碧绿的琉璃,碧绿的灯光。暗门旋即在独孤雁进入之后关闭,仿佛有人在暗中操纵。独孤雁虽然觉得奇怪,并没有追问那个变化大法师,只是默默的跟在大法师的身后。

    甬道中异常静寂,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此起彼落。那听来已完全不像是脚步声.

    碧绿的灯光鬼火一样幽默闪动,逐渐向下倾斜。六七丈之后,一道石级出现在前面,变化大法师拾级而下。独孤雁只有跟着。

    石级不过十七八,然后就是一条崎岖的石路。那条石路显然并非人工开拓出来的,既不平,也不直。变化大法师忽然干笑一声,道:“贫僧其实是不喜欢人工造成的东西。”

    独孤雁一怔,道:“哦?”

    变化大法师道:“正如方才那一道石级,就是人工造成的。”

    独孤雁道:“那道石级没有什么不妥。”

    变化大法师道:“而且很好走,最低限度比现在这条石路好走得多,但说到味道,却是这条石路有味道得多。”

    独孤雁道:“大师这是说,这条石路走起来才像是石路。”

    变化大法师点头道:“要将它弄平其实是很简单的,但是那一来,与走在石板街道上就毫无分别的了。”

    独孤雁道:“不错。”

    石路的两旁每隔丈许也嵌着一盏琉璃灯,整条石路都浴在碧绿的订光下。在这里,那些琉璃灯更加像鬼火了。变化大法师手指其中一盏道:“那些琉璃灯其实也是不用最好。可惜,这条石路还有其他人要用到。”

    独孤雁道:“大法师当然会予人方便。”

    变化大法师合计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独孤雁道:“这条路虽然崎岖一点,却也并不难走。”

    变化大法师笑道:“否则贫僧也会让他们弄平的。”笑说着,他伸手一抚旁边突出来的一角岩石,道:“天生的东西,虽然是有些难看,但细看之下,你就会发觉这难看之中仍然有难看的美。”

    独孤雁道:“大法师说得是。”

    变化大法师笑接道:“正如人一样,并不是天生每一个人都是完美的,甚至可以说,一个完美的人也没有,最低限度,贫槽就没有见过了。”

    独孤雁道:“我也没有。”

    变化大法师道:“拿女人来说,有的面容姣好,身材却不敢恭维,有的在后面看来令人魂消,赶到前面去一看,却要吓你一大跳。”

    ——这个和尚原来也到处去看女人。

    独孤雁听着实在有些好笑。变化大法师好像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说过了什么,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口孽口孽。”他接道:“说到面容,那所谓姣好,亦并非完美。你将她面部所有的器官一一分开来细看。不难就发现她的鼻子稍塌,又或者嘴唇稍嫌太厚。”

    独孤雁道:“一般人看人,很少这样看的。”

    变化大法师道:“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缺点、优点,在相貌方面如是。在性格方面也如是的,只是优点多于缺点,其实应该就可叫做完美的了。”

    独孤雁道:“不错。”

    变化大法师道:“可惜连这种人也并不多。”

    说话间,一阵阵汩琮的琴声已传来。独孤雁有经验在先,仍问道:“这条山路的出口,是不是在那个水池边。”

    变化大法师道:“不错。”

    独孤雁道:“不是要出谷去吧。”

    变化大法师道:“当然不是。”加快脚步,再转一个弯,已到了石路出口。

    果然又来到了那个钟乳洞。钟乳洞水,满地涟漪。琴声汩琮,一片天籁。变化大法师脚步一停,道:“这个钟乳洞,却绝非人工所能够造得出来的。”这句话出口,他倏的一纵身,掠上了泊在池边的那叶小舟。

    独孤雁不用吩咐,亦自纵身掠上小舟去。那叶水舟先后都只是一晃。变化大法师道:“你的轻功也相当好。”独孤雁道:“未及大法师万一。”

    变化大法师大笑道:“若是如此,我岂非一纵身,就能够掠出万丈之外,那是有资格做神仙了。”

    独孤雁道:“想不到大法师如此风趣。”

    变化大法师笑道:“一个人是紧张不得的,一紧张,就容易出错。”独孤雁道:“要做到这样。也不容易。”变化大法师道:“天下无难事,最怕有心人。”

    独孤雁道:“有时候是不由人不紧张的。”

    变化大法师笑道:“我本来想收你做一个开门弟子,但听你这样说,不能不打消这个念头了。”

    独孤雁笑笑。变化大法师接道:“你实在并不是理想人选。”笑说着他拔起船头那支竹竿,又说道:“做我那种工作是万万紧张不得的,否则就变化不来了。”

    独孤雁道:“什么时候我学会了不紧张,就跟大师你做个小徒弟。”变化大法师大笑道:“有机会的,有机会的!”竹竿一落,唉乃一声,那叶小舟荡了出去!

    钟乳滴水不停,琴声汩琮不绝。小舟从滴水珠帘穿过,驶入曲折迷离的钟乳洞中。灯光辉映下,钟乳七彩摈纷,到处看来差不多都是一样。最低限度,在独孤雁就是有这种感觉,忍不住又问道:“这不是出洞去的途径?”

    变化大法师道:“你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初来乍到,那些石钟乳看来虽然都一样,其实是完全都不相同的。”说话间,小舟已转了三个弯,突然停下。停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大石旁边,变化大法师旋即将竹竿往船头一插,稳住了那叶小舟,然后道:“跟我来。”身形一闪,已然掠上了那块大石。

    独孤雁几乎立即亦掠上去。那块大石之上异常湿滑,可是对他们的身形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变化大法师身形不停,又向前掠出,掠上了前面不远的另一块大石。在那块大石的前面三尺,已然是石壁之上有一个丁方差不多一丈的大洞。变化大法师身形一落一起,跃入了那个大洞之内。

    独孤雁紧跟着亦跃了进去。变化大法师在那里等着他,手中已多了两件裘皮,也不知是哪里拿来的。他连随将一件皮裘抛给独孤雁,道:“穿上它。”

    独孤雁一怔,道:“这个时候穿这种衣服?”

    变化大法师笑笑,道:“大小姐不是叫你听从我的吩咐?”

    独孤雁又是一怔,将那件皮裘穿上,他当然知道,这其中必然另有奥秘。他正想问清楚,变化大法师已然将皮裘穿上,举步前行。这一次变化大法师的脚步显然快了很多。独孤雁无奈按下那一份好奇心,紧跟在变化大法师的身后。

    这个洞中也有石钟乳垂下,却没有水滴,而且异常的干爽,洞两壁也嵌有琉璃灯。

    灯光碧绿,钟乳晶莹。前行约莫七八丈。变化大法师转了一个弯,转入了一条岔道。独孤雁连忙亦转进去。在他们的前面一丈不到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石门。

    那道石门阔只三尺,高也不过八尺。变化大法师在石门之前停下。回头笑笑道:“一会无论看见了什么,你也不必太紧张。”

    独孤雁道:“你先已给了我心理准备,不会紧张的了。”那刹那之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就好像有一块寒冰正向他迫近来。

    奇怪。

    独孤雁不由自主地胡周围望去。周围并没有任何异样。变化大法师看在眼内.道:“你是否感觉到有此寒?”

    独孤雁点头道:“什么原因?”

    变比大法师道:“你走近石门,伸手按在石门的缝隙,看看有什么感觉。”

    独孤雁两步上前,伸手按在石门的缝隙之上。他突然感觉.整双手掌竟好像被切开了两边,一阵透骨的寒意从手心直透上来,不由他不一连打了几个寒噤,那双手也不由缩了回去。只不过短暂片刻,他那双手已变得发红,五双手指好像已冻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谅讶之极的望着变化大法师。变化大法师笑道:“很冷,是不是?”

    独孤雁脱口问道:“怎会这样的?”

    变化大法师道:“这石门之内本来是一个山洞,在洞内有一个寒泉。你知道什么是寒泉?”

    独孤雁点头。变化大法师道:“若是没有这道石门,寒气四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这道石门一堵,寒气不得外泄,那个山洞便犹如冰窖一样,你若是不穿皮裘。凭你的武功,当然是可以暂时忍受得住,但时间一久,只怕你抵受不了。”

    独孤雁道:“原来如此。”

    变化大法师道:“那股寒冷我也一样应付得来。不过穿上皮裘,却是舒服得多。”

    独孤雁道:“是极是极。”

    变化大法师拍拍独孤雁的肩膀,道:“英雄只怕病来磨,若是冷病了,可是大大的不妙。”

    独孤雁道:“不错不错。”

    变化大法师又道:“或者你不在乎生病,但是一个人没有病总比有病的好,好得多。”

    独孤雁道:“当然当然。”

    变化大法师忽然大笑起来,道:“是极是极,不错不错,当然当然,我看你快要变成应声虫了。”

    独孤雁道:“我既然对于这里的一切情形都陌生,就是做应声虫也是应该。”

    变化大法师道:“孺子可教也。”

    独孤雁道:“尚要请教大法师,这个山洞到底是作什么用途?”

    变化大法师道:“这不用我说,只要门一打开,你自己也明白了。”

    独孤雁这时候忽然留意到一件事情,道:“大法师怎么不自称贫僧了?”

    变化大法师笑哭,道:“因为一进入这儿,这就非独不像是和尚,简直就像个屠夫了。”

    独孤雁一怔,道:“哦?”

    变化大法师道:“我一会非独要拿刀,而且还要像屠夫一样,要拿刀开皮切骨。”他接着又一笑。这一次他的笑容显得诡异之极,独孤雁看在眼内,竟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变化大法师接道:“不过有一点。我与屠夫是完全不同的。”

    独孤雁道:“是哪一点?”

    变化大法师道:“屠夫的对象是猪牛羊马鸡鸭。”

    独孤雁道:“大师的对象呢?”

    变化大法师拾手摸摸独孤雁的面颊,道:“人!”

    独孤雁立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变化大法师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却也不必害伯。我即使将你大卸八块,也有把握替你逐一嵌回原状的。”

    独孤雁苦笑道:“我若是给大卸八块,还能够活下去?”

    变化大法师笑道:“我若是没有把握要你活下去,又怎会下手呢?”

    独孤雁只有苦笑。变化大法师连随也不知在哪儿一按,那道石门轧轧的忽然向上升起来。独孤雁双眼不由圆睁,探头向石门后望去。

    一望之下,独孤雁立时变成了呆雁。目瞪口呆!

    石门后是一个大山洞。那个大山洞之内也是挂满石钟乳,那些石钟乳的下截却是雪白色,就像是凝成了冰雪也似。洞底也像是铺了层冰雪般。

    在洞内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三行石床,每张石床之上赫然都仰卧着一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每一个的面色都像死鱼肉一样,丝毫血色也没有,一个个双目紧闭,仿佛已入睡。

    独孤雁却知道绝不是,以他的经验,当然看得出,那其实全都是死人。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即使是穿上了裘皮,被关在洞内几天,只怕也得一命归西,何况那些人一个个都没有穿衣服,全都是浑身赤裸。

    三行石床一直向洞内伸展,也不知有多少张。

    ——这个变化大法师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死人?

    独孤雁实在奇怪。

    石门一打开,寒气就扑面。那个山洞的确已变成冰窑一样。独孤雁却完全没有反应,他已经完全被山洞内的情景惊呆了。变化大法师的目光落在独孤雁脸上,好像已看入他的心底,忽然问道:“你知道这个山洞之内有多少具尸体?”

    独孤雁如梦方惠,道:“正要向大师请教。”

    变化大法师道:“一共一百二十七具,本来不止这个数目的,有些因为不合用,月前清理都丢掉了。”

    独孤雁哑声道:“哪儿来这许多尸体?”

    变化大法师道:“有些是从附近村落的坟墓里挖出来的,当然是新死的。”一顿,道:“有些是万花谷的仇人,再还有就是窥视大小姐的独徒。”

    独孤雁近乎呻吟的叹了一口气,道:“后两类倒还罢了,前一类,不怕死者的亲人发觉?”

    变化大法师道:“这最少还要在几年之后,他们才会将坟墓挖开来,吃惊当然是吃惊,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绝不会怀疑到万花谷这儿的。”

    独孤雁道:“无论怎样看来,万花谷都绝不像藏尸的地方,更没有人会想到,在谷底还有一个这样所在。”

    变化大法师道:“当然。”他盯着独孤雁,道:“你可以说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外人。”

    独孤雁摇头道:“现在已不是外人了。”

    变化大法师点点头,道:“很好。”放步走了进去。独孤雁仍然在洞外站一会,才举起脚步。变比大法师没有催促他,放缓了脚步,一直到独孤雁走到身旁,才说道:“跟我这边来。”

    他领着独孤雁向右边那一列石桩走去。那一列石桩之上,卧的全都是男子的尸体,变化大法师一面打量那些男子尸体,间中望一眼独狐雁。

    每当变化大法师望来,独孤雁便不由心一寒。变化大法师的目光现在在他来说,简直就像是一把利刀,目光落在什么地方,就像刀落在什么地方。独孤雁不觉生出了一种身上的肌肉正一片片被切离身子的感觉。

    变化大法师心中仿佛明白,忽然笑说道:“我早叫你不必紧张的了。”

    独孤雁苦笑一下,道:“我也早已说既有心理准备,绝不会紧张,可是,一接触大法师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变化大法师大笑道:“看来你的胆子也并不太大。”

    独孤雁苦笑道:“也许是因为破题儿第一趟看见这种情景之故。”

    变化大法师道:“也难怪,记得我第一次刽人的时候,也是心惊胆战的。”

    独孤雁道:“想必怎也没有我这样紧张,看来我这个小徒弟,大概是做不成的了。”

    变化大法师脚步不停,这时候突然停下,目光凝落在一具尸体上。那具尸体的年纪,看来与独孤雁不相上下,英俊却较之独孤雁犹有过之。

    变化大法师目光来回在独孤雁与那具尸体之间移动了几次,忽然又大笑。独孤雁只给他笑得毛骨耸然。他笑道:“这具尸体看来是适合的了。”

    独孤雁呆然应道:“哦?”

    变化大法师道:“也许还有其他更适合的,我们再上前看看。”他又移动脚步。独孤雁亦步亦趋。变比大法师前行七步,突然又停下,问独孤雁,道:“方才那个男人的容貌,你觉得怎样?”

    独孤雁道:“男人之中,算作英俊的了。”

    变化大法师道:“换给你如何?”

    独孤雁一证,道:“嘎!”

    变化大法师道:“他那张脸庞当然也谈不上完美,然而再加以变化,就接近的了。”

    独孤雁没有作声。变比大法师目光又转向那具尸体的脸上,道:“平心而论,那张脸庞的确可说是英俊的了,再加加减减,比原来更英俊乃是必然的事情。”

    独孤雁道:“男人英俊与否,有何要紧?”

    大法师笑笑,道:“既然能够变得更英俊,为什么不变?”

    独孤雁无言。大法师接问道:“你是否很想知道我如何变化?”

    独孤雁点头,道:“每一个人都有好奇心的,对不对。”大法师笑道:“对。”却连随又道:“可惜我若是给你看见,你一定紧张得全身的肌肉神经都崩起了,那就可糟了。”

    独孤雁道:“怎会?”

    大法师道:“那一来,你叫我如何将你的面部肌肉切割下来?”

    “什么?”独孤雁浑身的毛发尽皆倒竖。大法师及时抬手一招,一股白烟疾从他的衣袖中射出,迅速射在独孤雁的面上。独孤雁冷不提防,要闭住呼吸已经来不及,低声道:“大法师——”

    大法师道:“迫不得已。”

    这句话入耳,独孤雁眼中的变化大法师忽然一个变成了无数个,然后就听到了大法师的怪笑声。这也就是他最后所听到的声音。

    在大法师的笑声中,独孤雁醉酒也似的倒下,倒在大法师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