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

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

邵廷采

先生名守仁,字伯安,绍兴余姚人。讲学于阳明洞,自号阳明子。父华,成化十七年进士第一,历官南京吏部尚书。先生少有才名,弘治十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十七年,改武选主事。湛若水为庶常,一见定交,相期倡明圣学,门人始进。

正德元年,刘瑾掌司礼监,放逐大臣刘健、谢迁、韩文等。南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合六科十三道,公疏请黜奸回,留硕辅,以安社稷。缇骑逮问,先生抗疏:

铣等职司谏,如其善,自宜嘉纳;即未善,亦宜包

容,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命,远事拘囚。臣恐自兹以往,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况天时寒冱,万一遣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遂失所,填沟壑,有杀谏臣名,关系国体不浅矣。伏愿追收前诏,俾各供职如故,以弘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

疏人,杖五十,谪贵州龙场驿丞。至钱塘,瑾使人尾之急,惧不免,乃托投江而浮冠履水上。附海舟至闽,入武彝山。已而虑及其父华,卒赴驿。龙场在万山中,蛇虺盅虫所居。从者皆病,亲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凿石椁待尽,诸苗伐木为室,以居先生。明年,提学御史席书聘主贵阳书院,率诸生问学,始论“知行合一”。水西安氏慕先生,致馈,且咨及减驿事。复书谕以朝廷成制,言:

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使君之先,自汉、唐迄今,历传千百年久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是故天子亦不得逾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

所云奏功升职事,意亦如此。夫铲除寇盗以抚绥平良,亦守土常职。今缕举要赏,则朝廷平日之恩宠禄位顾将欲以何为?使君为参政,已非设官之旧;又干进不已,是无抵极也,众必不堪。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唯天子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非复使君有矣。由此言之,虽今日之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

又书:

阿贾、阿札等畔宋氏,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使之。此虽或出于妒妇之口,然阿贾等自言使君尝锡之以毡刀,遗之以弓弩。虽无其心,不幸乃有其迹矣。始三堂、两司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实之故,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其或坐观逗留,徐议可否,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众论纷纷,疑者将信。喧腾之际,适会左右来献阿麻之首,偏师出解洪边之围,群公乃复徐徐。

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唯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达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

坉,飞鸟不能赴,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与宋氏同守土,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独委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土之一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绝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恺黎有杨友,酉阳、保靖有彭世麒等。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坉,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

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有可乘之衅,孰不欲起而代之?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与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安氏得书悚息,卒定阿贾之难。居龙场三年,动忍增益,中夜得致知格物之旨,默证《五经》,无不合,著《五经臆说》。

四年,瑾诛,升庐陵知县。其冬入觐,升南京刑部主事。即月调验封,升署员外郎。又调文选,始论晦庵、象山之学。七年,升考功郎。其冬,升南京太仆少卿,分署滁州。从游学者日众,始教人静坐,间天理人欲之分。九年,升南京鸿胪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

十一年七月,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王思舆语季本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初,陈金、俞谏等讨华林、桃源群盗,多所招抚,贼未大创;又民间父兄被杀者不得报仇,汹汹不安,数年间转复啸聚。于是贼首谢志山、蓝天凤据南安、横水、桶冈诸寨,池大鬓据漳州、浰头诸寨,福建、江西、湖广、广东之界数千里皆乱。兵部尚书王琼知先生才,特荐用之。先生认为,兵不素练面徒恃机谋,不能力战,一时偶幸成功,非万全策。且客兵一万,不如乡勇一千。前者多调狼达土军,糜饷不赀,民苦兵甚苦寇,以故盗贼旋灭旋起。乃令四省兵备官于各属弩手、打手、机快中,选骁果有胆力者县千人,优其廪饩,最者拔为将领。原额官军,汰老弱三之一,专守城隘。而以新募精兵随方出奇,由是战无不胜。首攻信丰、龙南流贼,连败之。兵既足用,上疏请申明赏罚以厉士气,愿假便

宜,临阵诛赏,不限以时,唯成功是责。

王琼请上即与先生兵符,改提督军务。先讨横水、左溪之贼,获谢志山。乘胜进攻桶冈,其帅钟景纳款,而横水、左溪奔入者持不可。先生遣使至锁匙笼促降,而别遣邢珣、伍文定等冒雨入。贼方聚议未决,兵已夺险。猝震愕,急奔入内隘,阻水为阵。珣麾兵渡水,张戢冲其右,文定又自戢右缘厓绕出贼旁。贼败,奔十八磊。唐淳先至,严阵迎出,贼又败。会日暮,扼险相持。明日合战,邢珣先破桶冈大巢,俘斩甚众。湖广兵亦至,余贼遁入山谷。遣诸将分道捕之,于是横水、左溪、桶冈之贼略尽,蓝天凤等皆就擒。凡出师两月,平贼巢八十四。设安远县,控制三省。晋右副都御史。

十三年正月,进讨浰头。先是,征横水、桶冈时,虑浰头乘虚出扰,使人招降羁縻之,池大鬓不从。及横水破,大鬓惧,遣弟池仲安以二百人叩军门降,阴觇虚实。先生令从别哨,远其归路;召近浰头被贼者,各授方略遣归。及桶冈破,大鬓益惧。先生遣使至浰头,赐牛酒。贼严备,诡曰:“龙川新民卢珂恐见袭,故备。非官兵虞也。”卢珂者,抗贼不被胁,贼仇之。先生佯信其言,檄龙川廉珂擅兵状,且令大鬓除道,候还兵讨之。大鬓谢:“无劳官兵,当自防御。”比兵还,珂来告变。先生佯怒珂,收缚,将斩之。曰:“大鬓方遣弟领兵报效,安得有此。”

十二月,至赣州,大享将士,下令:“横水、桶冈既平,浰头归顺。民久劳苦,宜休兵为乐。”遂散军,使归农。而遣仲安归报以卢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备,防珂党掩袭。大鬓意大安,乃购其所亲款贼:“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谢?”大鬓谓其下:“欲伸先屈。赣州伎俩,须自走观之。”至,则见军门无用兵形,珂等在狱,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归发兵;官属以次设牛酒宴犒,缓大鬓归。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鬓等入,悉擒之。而促诸路兵同抵贼巢,亲兵由龙南、冷水径直捣下浰,诸路兵皆入三浰。贼久弛备,官兵骤集,惊悸,悉其精锐千余,倚险设伏。官军为三冲,犄角进,指挥余恩首击贼,战良久,贼败。王受等追之,伏发被扼。会推官危寿兵至,鼓噪前冲之。千户孟俊率兵绕其后,贼大溃,遂克三浰大巢。余贼尚八百人,屯九连山,山四面险绝,设礌石、滚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军人衣贼衣,暮若败奔者上山。贼见,果相招呼。得度险,遂扼其路。贼觉,急御,则大众已阑入。退走溃出,四路皆遇伏,擒斩略尽。余徒二百人恸哭请降,纳之。相视险隘,设和平县,南、赣自此无盗。兵力精炼,用之以义,文武官吏并能敌忾,功成寇除而无跋扈,几复古者井田养兵遗制焉。

师还,至赣,立社学,举乡约,修濂溪书院,刻《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所至会讲明伦,武夫介士执兵环立,蹑蹻担镫之夫千里远至。长揖上坐,一言开寤,终身诚服。风教四被,讫于江表岭峤。

十四年六月,宁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讨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虑南、赣未平,得与群盗通,益不可制。及盗平,而先生已为提督,镇上游,濠乃起事。王琼言于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两月,捷疏至矣。”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作乱,琼谓主事应典:“进贵事,不足烦守仁。可假此便宜与敕书,待他变。”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乱军。

甫至丰城,反状闻。几为濠追所及,匿渔舟潜走。临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调度。先生以临江要冲,逼省会,不可驻兵。乃反吉安,与知府伍文定定谋。召邢珣等遣谍四出投檄,言京师、湖广、广东西、南京、淮安、浙江各发兵,共数十万,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贼果疑,迟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庆,则官兵大集矣。又密书与贼心腹李士实、刘养正,若有约内应者。宸濠搜得书,内相猜。士实劝去安庆,趋南京;否,径出蕲、黄,趋京师。皆不从。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师,会于樟树镇。知府戴德孺自临江,徐琏自袁州,邢珣自赣州,通判胡尧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马、万安知县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丰城,议所向。或欲勿攻南昌,以大兵逼之江中,与安庆夹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趋江上,安庆之众仅能自保,岂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议其后,绝我粮道,南康、九江合势乘之,是腹背受敌也,不如先攻南昌。宁王久困坚城,精锐皆出,守御必单。我兵新集,气锐可克。宁王闻之,解围还救,暨来,已失南昌。彼则夺气,首尾牵制,此成擒矣。”乃分兵十三哨,哨三千人,各攻一门,以四哨为游兵策应。宁王别伏兵坟厂,为城中声援。遣知县刘守绪夜袭,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诛。”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门有不闭者。师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万锐等千余人,宫中皆纵火焚死。散遣胁从,府库被宸濠取充军资及兵士掠取不尽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万还援江西,自以大军继之。众请坚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宁王兵力虽强,所至徒恃焚掠,劫众以威,未尝逢大敌,诱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贵。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据,众心已离。我乘锐邀之,将不战自溃。”遂进,遇于黄家渡。贼乘风鼓噪,气骄甚。伍文定、余恩佯却致之。贼争进,前后不相及。邢珣从后急击,横贯其阵,贼败走。文定、恩还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兵夹攻,贼大溃。追奔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溺水死者万计。贼退保八字脑。是日,建昌知府曾玙、抚州知府陈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玙攻南康。宸濠尽发两郡兵,厚赏将士。丙辰合战,官兵败死者数百人。伍文定急斩先却者以徇,身立铳炮间,火燎其须不移足,士殊死斗。兵复振,炮及宸濠舟,贼遂大败。退保樵舍,联舟为方阵。文定等为火攻,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四伏,火举兵合。

丁巳,遂破贼。执宸濠及其世子、郡王、仪宾、伪丞相、元帅等官,斩首三千余级,溺水死者约三万。弃衣甲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如洲,余贼数百艘四逸溃逃。遣兵追击,破之樵舍,又破之吴城,擒斩略尽。曾玙、陈槐亦收服九江、南康,余党悉平。宸濠槛车入南昌,军民聚观,欢声动天地。仰见先生,呼曰:“吾欲尽削护卫,降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国法在。”遂俯首不言。以娄妃尝谏濠,求葬其尸。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伪檄,末谓:

陛下在位一十四载,屡经变难,民情驿骚,尚尔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谋动于戈,冀窃大实。且今天下之觊觎,何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直在宗室?兴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晚节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绌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臣民不胜幸甚。

左右多弗悦。以方起义师,不能难也。而上则自称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总督军务,帅京边骁卒数万,假亲征南游。至良乡,捷书至。大学士梁储、蒋冕等请回銮,不听。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虑沿途奸党潜伏,欲自献俘阙下。是月,发南昌。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以数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进。忠、泰使人要之广信,弗听。时太监张永已至钱塘。先生夜见永,颂其诛刘瑾功,永悦。因极言江西遭乱,民困已极,不堪六师之扰。永深然之,曰:“吾出,为君小在侧,欲左右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第事不可直致耳。”先生乃以濠付永,身至京口,欲谒驾。江彬等诬先生“初附濠,度势败乃擒之为功。”张永语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为国,今欲以此害之,异时朝廷有事,何以复使人?”乃见上,具道状,彬等毁,遂不入。张忠又诬先生将反,试召之,必不来。先生闻召即奔命,至龙江,忠等又阻之。乃纶巾野服,入九华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宁有反乎。”会有巡抚江西命,乃还南昌。

忠、泰奉内降讨宸濠余党,根搜罗织。京边军万余驻省城五阅月,糜费繁浩,公私骚然。北军旦暮呼先生名谩骂,或冲道启衅,先生略不为动。先令市人移家乡落,以老稚应门。给示内外,述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当致客礼。每出,遇北军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榇,嗟叹乃去。久之,北军咸曰:“王都堂待我有礼,我安得犯之。”会冬至,新经濠乱,民间哭亡酹酒,北人无不思家泣下。忠、泰自挟所长校射教场,江西官军射多不中,乃强先生。先生故不得已,应之。三发三中,北军同声踊跃,呼应远近。忠、泰不乐而罢,曰:“我军皆附彼矣。”遂班师。

当是时,宸濠未死,诸奸佞先通濠得金钱者多在上左右,颇有异谋。畏先生、不敢发。先生沉机曲算,内戢凶幸,外防贼徒,抚定疮痍,激励将士,日夜如封劫敌,宸濠竟得伏诛。内阁大臣素恶王琼,忌先生以提督专制讨贼,归功琼。久之不赏。居南昌,求录陆象山子孙,集门人于白鹿洞。

世宗即位,封奉天诩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诏至,直父华生日,奉觞为寿。

嘉靖元年二月,丁外艰居越,弟子益进。黄绾荐先生才可入相,而他疏刺讥杨一清,故与辅臣龃龉。而其乡人之忌者至诬之史,诋其讲学收召朋徒共为名高。形奏牍,上亦不能无疑也。服阕,不召,不与铁券。岁录勤王诸臣,唯伍文定得副都御史,余并闲废。先生上疏辞爵,论白诸有功者,竟格不行。廷推本兵、三边、围营,皆不用。

二年,南宫策士问“心学”,阴辟先生,门人徐珊不对而出。三年八月,宴门人天泉桥。四年,会龙泉山中天阁。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六年,起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征思、田。至南浦,民欢迎夹道。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拥蔽,多不得闻。唐尧臣代献茶者,上堂旁听,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师至田州,开示恩信,卢苏、王受等自缚来归,束甲受杖。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况外捍交阯,纵克之而置流官,饷穷兵弱,必生他变。岑氏世有功,因其俗可,请降田州府为田州,以岑猛子邦相为判官,苏、受为巡检。别立思恩府,设流官统之。”上皆从焉。

师旋,以苏、受为先锋,合永顺、保靖兵讨断藤峡诸盗,进剿八寨,瑶贼悉平之。方欲移府治、建卫所、增兵设官而病作,疏乞骸骨。十二月,度大庾,疾剧,谓布政使王大用曰:“尔知孔明所以托姜维乎?”大用拥兵护卫,且敦匠事。舟次南安,门人推官周积来见,问何遗言。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卒,年五十八。官属、师生、士民远近遮道,自赣送榇至会城,哭声震地,属路不绝。

桂萼等因言先生攻南昌日纪律不肃,奏捷夸扬,而学术僻狂,足坏士习,宜削官爵。上怜先生功,不许。田州之出,萼与张荐之。萼本不善先生,以强之。萼长吏部,暴贵喜功名。讽先生取安南,先生不应,以故构隙。再论先生离职及处田州失当,下公卿议。停恤典、世袭,诏禁伪学。隆庆初,始赠新建侯,谥“文成”,踢葬祭。子正亿得嗣伯。万历中,从祀孔子庙庭。正亿卒,子承勋嗣。承勋卒,子先通嗣。

自宋世理学昌明,程、朱大儒择精语详,有国者至以《五经》、《四书》制科取士,可谓盛矣。然人人崇用朱传,而不知反验之身心,口之所能言、笔之所能书顾茫然也。先生思振其衰弊,以为人皆可尧、舜,独持此不学不虑之良知。而作圣之功,不废学虑。孩提之不学不虑,与圣人之不思不勉本体同,而求端用力在于致。《大学》“致知在格物”,《中庸》“致中和”、“致曲”,推而极之,毕天下之能事,至于天地位、万物育,而非有加良知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不得谓良知之远且难也;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任重道远。”不得谓致良知之近且易也。

良知即明德,是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问学。尊德性而道问学,致良知焉尽之矣。故谓象山为尊德性,而堕于禅学之空虚,非尊德性也;谓晦庵为道问学,而失于俗学之支离,非道问学也。非存心无以致知,后人自分,而晦庵、象山自合耳。顾晦庵之学,已皎然如日月之丽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词章帖括之习,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陆二贤者天姿颇异,途径微分,而同底于圣道则一。其在夫子之门,视如由、赐之殊科焉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于美玉,奚为也?”

至于“四无”之说,流失在龙溪。而天泉夜论,其师不以为不然,故滋后人口实,然其中正有可详求者。阳明之所为“四无”,固异于龙溪之所为“四无”。龙溪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无者也,荡而失归,恍惚者托之矣。故其后为海门、为石梁,而密云悟之禅入焉。阳明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有、以有为无者也。前乎此者,濂溪之“无极而太极”;后乎此者,蕺山之“无善而至善”。“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不可名者也。故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统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循循焉俱由此二言入。教人有序,虽卓立喟叹之颜子不能出其范围,固当以绪山之所守为正矣。致良知实功唯为善去恶,故曰:“致知在格物。”其小异于朱子者,正心诚意之事并摄入格致中,举存心、致知不分为二,是固《中庸》“尊德性”、“道问学”之本旨也。

善乎,郑端简之言曰:“王公才高学邃,兼资文武,近世名卿,鲜能及之。特以讲学故,众口交訾。盖公功名昭揭,不可盖覆。唯学术邪正,未易铨测。以是指斥,则谗说易行,媢心称快尔。”今人咸谓公异端陆子静之流。嗟乎,子静岂异端乎。以异端视子静,则游、夏纯于颜、曾,而思、孟劣于雄、况矣。公所论叙《古本大学则言》、《传习录》诸书具在,学者虚心平气,反复融玩,久当见之。宁庶人反时,又能不顾九族,身任其事,不逾旬朔,卒平大难。宣德、乐安之变有如公者,景陵无羁靮之劳矣。

万历十二年十月,大学士申时行等疏曰:

前御史、詹事建白先臣王守仁、陈献章从祀学宫,下九卿、科道官议。诸臣不能深唯德意,杂举多端,或且诋訾守仁。奉旨:“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大哉王言。亦既明示之矣。而议者纷纷,迄无定论,又命廷议归一具奏。

仰唯王上重道崇儒,德旨屡下,深切著明。今覆议乃请独祀布衣胡居仁,臣等窃以为未尽也。彼诋訾守仁、献章者,谓之“伪学”、“伯术”,原未知守仁,不足深辨。

其谓各立门户者,必离经叛圣,如老、佛、庄、列之徒而后可。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言“良知”本于《孟子》。献章言“主静”,沿于宋儒周敦颐、程颢。皆阐述经训,羽翼圣真,岂其自创一门户耶?事理浩繁,茫无下手,必于其中提示切要以启关钥,在宋儒已然。故其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独守仁、献章为有门户哉。

其谓禅家宗旨者,必外伦理、遗世务而后可。今孝友如献章,出处如献章,而谓之禅,可乎?

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其谓无功圣门者,岂必著述而后为功耶?盖孔子尝删述《六经》矣,然又曰“予欲无言”,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门人颜渊最称好学矣,然于道有以身发明者,比于以言发明,功尤大也。

其谓崇王则废朱者,不知道固相成,并行不悖。盖在朱时,朱与陆辩,盛气相攻,两家弟子有如仇敌;今并祀学宫。朱氏之学,昔既不以陆废,今独以王废乎?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今诚祀守仁、献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于拘曲;一以明实学之自得,而不专于见闻。斯于圣化,岂不大有裨乎。若居仁之纯心笃行,众议所归,亦宜并祀。我国家二百余年,理学名臣,后先辈出,不减宋朝。至于从祀,乃止薛瑄一人,殊为阙典。昔人有云:“众言淆乱,折诸圣。”伏唯圣明裁断,益此三贤,列于薛瑄之次,以昭熙代文运之隆。

制曰:“可”。

康熙某年,汤斌答陆陇其书曰: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学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当求入其堂奥,不当又自辟门户。再读《学术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辨。”又云“泾阳、景逸未能尽脱姚江之藩篱”,圣人复起,不能易也。独谓弟不欲学者诋毁先儒,是诚有之,然有说焉。

弟少无师承,长而荒废,茫然无所知。窃尝泛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

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圣道。然海内学术,浇漓日甚,其故何欤?盖天下相尚以伪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学者固众,随声附和者实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场、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亦皆著书镂板,肆口讥弹,曰“吾以趋时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见姚江之书,连篇累牍无一字发明学述,但抉摘其居乡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卫道闭邪之功。夫讦以为直,圣贤恶之,唯学术所关。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谓“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学术而毁其功业,更舍其功业而讦其隐私,岂非以学术精微未尝深讨,功业昭著未易诋诬,而发隐微无据之私,可以自快其笔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当年,桂文襄之流不过同时忌其功名,今何为也?责人者,贵服人之心。自古讲学,未有如今日之专以谩骂为能者也。

或曰:“孟子尝辟杨、墨矣,杨、墨何至“无父无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极言之。此圣贤卫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欤?

窃以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传者,以其知言、养气、性善、尽心之学,为能发明圣人之蕴也。盖有所以为孟子者,而后能辟杨、墨,息邪说,闲先圣之道;若学术不足继孔子,而徒日告于人曰:“杨、墨无父无君也”,“率兽食人也”恐无以服杨、默之心而熄其方张之焰矣。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则知当日之与杨、墨辩者亦不乏人矣,今无片言只字之存,则其不足为轻重可知也。然则杨、墨之道不传于今者,独赖有孟子耳。今不务为孟子之知言、养气、崇仁义、贱功利,而但与“如追放豚”之流相颉颃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谕云:阳明尝比朱子于洪水猛兽,是诋毁先儒莫阳明若也。今亦黜夫诋毁先儒者耳,庸何伤。

窃谓阳明之诋朱子也,阳明之大罪过也,于朱子何损?今人功业文章未能望阳明之万一,而止效法其罪过,如两口角骂,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乐有此报复矣。故弟之不敢诋斥阳明者,非笃信阳明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穷理必极其精,居敬必极其至,喜怒哀乐必求中节,视听言动必求合礼,子臣弟友必求尽分。久之,人心咸孚,声应自众。即笃信阳明者,亦晓然知圣学之有真也而翻然从之。若曰能谩骂者即程、朱之徒,则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皆将俎豆洙、泗之堂矣,非弟之所敢信也。

弟年已衰暮而学不加进,唯愿自体勘求,不愧先贤。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也。

斌号潜庵,睢州人,孙征君钟元门人。

论曰:道固一贯,其流则万析焉。既精,支离是患。

儒者之学,固以经世务为验也。昔孔子作《春秋》,空文当行事;孟子游事梁、齐,阔其言弗用;汉董、贾,宋周、程、张、邵、朱诸贤,未得大展所为;阳明遭际运会,值昏乱之朝,而能以勋名完立,卓然为一代安国家、定社稷元臣。即其初谪龙场,亦有一纸书剪安之烈,使天下见儒者经纶无施不可,盖皆其学之厚积有以发之。忌者顾从而指为伪,甚矣。石齐黄公称先生气象类孟子、明道,而出处建功之迹近于伊尹,知人知言哉。

王文成公全书序

徐阶

《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其首三卷为《语录》,公存时徐子曰仁辑;次二十八卷为《文录》,为《别录》,为《外集》,为《续编》,皆公死后钱子洪甫辑;最后七卷为《年谱》,为《世德纪》,则近时洪甫与汝中王子辑而附焉者也。

隆庆壬申,侍御新建谢君奉命按浙,首修公祠,置田以供岁祀。已而阅公文,见所谓录若集各自为书,惧夫四方正学者或弗克尽读也,遂汇而寿诸梓,名曰《全书》,属阶序。

阶闻之,道无隐显,无小大。隐也者,其精微之蕴于心者也,体也;显也者,其光华之著于外者也,用也;小也者,其用之散而为川流者也;大也者,其体之敛而为敦化者也。譬之天然不已之妙,默运于于穆之中,而日月星辰之丽,四时之行,百物之生,灿然呈露而不可掩,是道之全也。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尝观《论语》述孔子心法之传,曰“一贯”。既已一言尽之,而其纪孔子之文,则自告时君,告列国之卿大夫,告诸弟子,告避世之徒,以及对阳货询厩人,答问馈之使,无一弗录,将使学者由显与小以得其隐与大焉;是善言道者之准也,而其为学固亦可以见矣。唯文成公奋起圣远之后,慨世之言致知者求知于见闻。而不可与酬酢、不可与佑神,于是取《孟子》所谓“良知”合诸《大学》,以为“致良知”之说。其大要以谓人心虚灵莫不有知,唯不以私欲蔽塞其虚灵者,则不假外索,而于天下之事自无所感而不通,无所措而不当。盖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必先致知之本旨,而千变万化,一以贯之之道也。故尝语门人云:“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于时曰仁最称高第弟子,其录《传习》,公微言精义率已具其中。乃若公他所为文,则是所谓制殊语异莫非道之用者,汇而梓之,岂唯公之书于是乎全,固读焉者所由以睹道之全也。谢君之为此,其嘉惠后学不已至欤?虽然,谢君所望于后学非徒读其书已也。凡读书者以身践之,则书与我为一;以言视之,则判然二耳。《论语》之为书,世未尝有不读,然而一贯之唯,自曾子以后无闻焉。岂以言视之之过乎?自公“致良知”之说兴,士之获闻者众矣,其果能自致其良知,卓然践之以身否也?夫能践之以身,则于公所垂训,诵其一言而已足,参诸《传习录》而已繁;否则虽尽读公之书无益也。阶不敏,愿相与戒之。

谢君名廷杰,字宗圣。其为政崇节义,育人才,立保甲,厚风俗,动以公为师:盖非徒读公书者也。

赐进士及第、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知制诰、知经筵事、国史总裁致仕后学华亭徐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