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此阵仗

第一回 伞下的黄脸高手

习玫红在郭竹瘦乱糟糟的家里,只耽了片刻就困了,伏在桌上有梦没梦的睡了几个时辰,一觉醒来,日影西斜,习玫红只觉一天做不了几件事,她简直可以说一整天都没有做到半件事,只觉索然无味,一点人生乐趣也没了。

但她嗅觉还有趣有味的,而且还是颇敏锐的——好香啊。

她侧头看去,那痴肥肿臃的懒惰虫郭竹瘦还在那儿瞌睡着,日近黄昏,厨房里灶口正烧着旺火,连油锅味都出奇的香。

习玫红的肚子开始微微咕咕了两声,习玫红肚子一饿,她的人生乐趣又来了。

她看到柴火映在砖墙上的纤小人影,就知道谁来了。

习玫红兴高采烈的走到厨房门口:“嗳”了一声。

小珍也不回头,双颊给炉火映得红通通的,手里熟练灵巧的在炒菜,含笑瞧了她一眼:“怎样呢?三小姐可梦醒啦?”

习玫红过去双指拎了一块菊花兔丝,吃得津津有味,还猛吮手指:“哎嗳我的好小嫂子,替小姑做菜,可做到这儿来了。要不是你烧的菜香,可能我还在睡梦中哩。”

小珍啐了她一口,一面撷菜拣青绿的往锅里丢;锅里发出滋滋的烟气:“没正经的,你少口里卖乖,想我炒好吃一些。”她在小罐子里舀了一舀,只舀到一些微的碎末,就向习玫红道:“好三小姐,替我找一些盐来。”

习玫红笑着走开去,笑道:“有得吃,莫不从命。”可是她在厨房里东翻西找,就是找不到盐。”

小珍催促道:“快些,不然就要焦锅了。”

习玫红心想:锅焦了可不好吃。情急起来,手里猛用力,把碗柜的木格“啪”地扯了下来,是有一小包东西,白生生,细粒颗儿的,端近鼻尖一嗅,以为是盐,便往厨房拿了过去,边叫道:“嗳,我找到了。”

她却没注意到厨房门口,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在火光掩映下,那人一张痴肥而木然的脸孔,犹似涂上一层金色的粉末,但仔细看去,他脸肌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着,喉核也上下移动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习玫红手上撮着的“盐”。

习玫红笑着拿了一撮盐,侧首问:“要下多少?”

小珍说:“一点就够了。”

习玫红一面洒盐一面侧首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小珍低着头说:“你出来之后,我在庄里出了点事,一个采花盗闯了进来,挟持了我,但后来给冷四爷、铁二爷、习庄主制住了……”

习玫红“哎呀”一声道:“铁手冷血回过庄了?我还呆在这里等候他们哩。”

小珍偏着巧颔道:“不过他们又出去办案了……我是听冷四爷说你在这儿等待他们的,所以……所以我也来了。”

铁手冷血说过会回来这里,就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小珍也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却在这时,“哄”地一声,锅子里陡炸起火焰三尺,锅底也发出奇异的滋滋声响,一股焦辣剧烈的味道刺鼻而至!

怎么会这样?

习玫红只不过是在锅里撤下一把盐而已!

习玫红拉着小珍退开,只见锅里火冒五尺高,烈焰作青蓝,火光映掩里,两人心里纳闷:怎么会这样?

她们却没注意到背后。

背后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一张胖脸。

胖脸上在火光映动中,汗水犹似千百条小虫,淌了下来。

郭竹瘦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就在锅里火焰冲起之际,另一处地方的冷血,“挣”地拔出了腰畔的剑,夕阳映照下,剑身发出一种夺目的光芒。

吴铁翼笑了:“我请人引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一场无以避免的决战。”

冷血道:“就凭你,伞下人,十二单衣剑,还有三十八个狙击手?”

冷血此语一出,吴铁翼也微微一震,道:“我的三十八名近身侍卫,并没有现身,你一语道出数目,实在可以担得起我布下的阵战!”

冷血虽然表现得凛然不惧,但一颗心正往下沉。

在河边他和铁手曾和十二单衣剑一战,伞下人并没有真正出手,但已令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事后铁手和冷血判断,若伞下人与十二单衣剑合击,二人纵尽全力,亦只有四成胜算。

何况还有三十八名狙击手?

况且还有吴铁翼?

更何况冷血心里惦记着习玫红,他从吴铁翼的话里测出下毒手的人是谁了,而习玫红,因为要等待自己,还在虎穴之中,懵然不觉!

冷血心急如焚。

他一急,定力就不足。

而这是一场凶险至极、分毫疏失不得的恶斗!

铁手蓦然上前一步。

他只低声对冷血耳边说了一句话:“要救三小姐首先要除这一干人,要除害则要全神贯注!”

他说得很快,他目的是要让冷血敛定心神,全力以赴。

幸而他不知道小珍也去了找习玫红和等候他回来,否则,他还能不能比冷血镇定?

吴铁翼抚髯道:“我们的事,必须要此时此地料理清楚,否则,你们告上去,我自有上头罩住,未必告得倒我,但我不会让你们有告我的机会。”

铁手冷笑道:“因为我们一旦揭发你的阴谋,就算告不倒你,你也已行迹败露,暂时无法耍弄权谋了。”

吴铁翼微微笑道:“所以今日,我非除你们不可。”

铁手道:“我们也不要告你,告上去,你自有贪官护着,我们今日也要夺你的首级。”他说完,缓缓的除下了翎帽、腰牌,冷血也是一样。

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表示这是一场江湖中的决斗,生死由命,井非代表官府的行为。

当律法不能妥善公平执行的时候,他们将不借运用本身的智慧和武功,来寻求合理的裁决。

为执行正义,死生俱不足惜。

吴铁翼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今日参战的人,全都是他的心腹部下,只要杀了铁手冷血,这事就了结,吴铁翼也可了后顾之忧。

冷血一字一顿地道:“那晚在河边,暗算了我一记的人,是不是你?”

冷血是向伞下人发问。

伞下人犹如暮色一般阴、沉、冷、静,半晌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冷血一共见过这人出手三趟,第一趟在黑夜河边,一击而中,令自己背部受创。第二趟在都督府,先杀霍玉匙,再杀霍煮泉,也是一击得手。第三趟是在衙府里,连续击杀谢自居和俞镇澜,亦是一击格杀。

此人总共出手三趟五次,共杀了四人伤一人,全是一击命中,从不用出手第二次。

他的武器,似乎是一条线索,索上系有一物,似暗器而又非暗器,出手五次,却令人看不清楚,也无从捉摸。

冷血问:“我们将要一决生死了,是不是?”

那人不答。

冷血道:“在未决胜负前,我要知道你是谁!”

那人静了一会,徐徐地,把雨伞倾斜,斜阳以微斜的角度照在他的脸上,一分一分地,一寸一寸地,终于现出了这人的本来面目。

这人的脸色跟泥土一般黄,脸上似打了一层蜡般的,毫无表情,像一个已失去表情的人似的。

冷血和铁手,从没有见过此人。

他们见伞下人一直没有露脸,总以为是个熟人,但这人他们并不熟稔,却令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这人,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生命的肉体。

没有生命,没有感情,没有顾虑,也没有留恋……这样的杀手,往往可以杀掉武功比他更高的对手,何况这人的武功已高得出奇!

只听吴铁翼笑道:“其实,我也不是主谋,他才是。你们可知他是谁?”

冷血铁手默然。

吴铁翼道:“你们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他叫唐铁萧。”

铁手、冷血一听这名字,脸色倏然一变。

唐铁萧!

唐门数度意图称霸江湖、独步天下,屡次都功亏一篑,功败垂成,以致只得将野心暂时压下。

“习家庄”血案及八门惨祸,就是唐失惊一手策划的!

可惜唐失惊的计划与梦想,终为冷血铁手所粉碎,而唐失惊也为习笑风所杀,除了一大祸害!

蜀中唐门要君临天下,所派出来招兵买马,建立实力,铲除异己,自然不止一人,唐失惊只是其中之一。

蜀中唐门所派出来要掀起武林一番血腥风暴,改朝换代的组织,叫做“小唐门”。唐失惊不过是“小唐门”座下九大堂主之一,还不是创立“小唐门”七大高手中任一人。

这建立“小唐门”的七名高手,自称“七大恨”唐铁萧,便是其中一个。

江湖上很少人知道唐铁萧的武功,因为跟他交过手的人,没有活着的。

武林中也绝少人见过唐铁萧的脸孔。

铁手和冷血而今却见到了这个伞下的黄脸高手,而且,即要与之决一死战。

吴铁翼道:“而今唐门的实力,已沛莫可御,其实比我更高的官,也一样被唐门的人挟持或收买,这局势如江河直下,你们以蜻蜓撼石柱,阻挠不来的。”

铁手冷血听了不觉动容:唐门的人如水银钻地无孔不入,到处招揽权实财库,图的岂止是武林霸业而已?

铁手说道:“那你是被挟持,还是收买?”

吴铁翼笑道:“单只‘富贵之家’和八门惨祸遗留下来的银子,已足够叫我做什么都无怨怼了。”

冷血道:“原来有唐门的高手在,难怪可以毒死郭捕头了。”

唐门的暗器与毒,称绝江湖。

唐铁萧忽然说道:“那还得靠下毒的人。”他说这句话,就像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他这句话是要挑起冷血的慌惑不安。

冷血却不得不心急。

——习玫红究竟怎么了。

习玫红拉着小珍,往后一直退:生怕给火焰炙及,却倒撞在一个人身上。

习玫红尖叫一声,惹得小珍吃了一惊,也叫了一声。

习玫红回头看去,见是郭竹瘦,才定下心,跺足啐道:“你躲在我们后面干嘛?真吓死人了!”

郭竹瘦没有作声。习玫红指着那锅头道:“奇怪?怎么无端端炸起了火?”这时火焰已渐黯淡下去了。

小珍蹙着秀眉道:“那是盐吗?”她过去把那包给习玫红翻挖出来的“盐”拿在手里,很仔细的看着。

郭竹瘦忽道:“给我!”

习玫红诧问:“给你什么?”

郭竹瘦忽然伸手,把小珍手中的“盐包”抢了过去,小心翼翼的藏在怀里。

习玫红又好气又好笑:“你干什么?那是什么?”

郭竹瘦吃力地道:“盐……”

习玫红笑啐道:“当然是盐,奇怪,火焰烧出来青青绿绿的,放下去一会儿才见古怪,可也稀奇!待会儿铁手冷血回来找,找他们问去。”

郭竹瘦大汗渗渗而下。

小珍笑说:“算了,我已炒好两碟菜,烧好了饭,三小姐就省吃一道,将就将就吧。”

习玫红忙不迭道:“好,好,我已馋涎三寸,再不吃,你三小姐我,可要垂涎三尺了!”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把碗筷摆好,将炒好了的一碟鸳鸯煎牛筋,一道花炊鹌子,端了上来,盛好了饭,习玫红早捺不住口腹之欲,心无旁骛地大嚼起来。

小珍抬眸叫道:“郭捕头,你也来一道吃吧。”

郭竹瘦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习玫红骂道:“小郭,你也别摆腻了,要吃,就过来吃嘛,四肢百骸,要不吃饭,无所着力的唷!”

郭竹瘦又应了一声,却拿了一坛酒,三个小杯子,酒已盛满了,端到习玫红和小珍面前,直愣地道:“我……我敬二位姑娘一杯。”

这时天际的晚霞,翻涌层层,凄艳异常。

第二回 对阵

天边的晚霞像刚咯过了一阵凄艳的血,被夕阳镀上一层层金烫卷边,像有许多璀璨的神祗,曾在远古之初,在那儿作过铁骑突出、银瓶乍破的古战场。

冷血向唐铁萧沉声道:“拔出你的兵器。”

唐铁萧冷冷的盯着冷血,像锤子一般沉烈的眼睛盯住冷血的剑:“你跟我?”

冷血点头,他的剑已扬起。

唐铁萧道:“好,不过不在这里。”返身行去。

冷血正欲跟上,铁手忽抢先一步,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铁手抢上前去之际,冷血脸上现出了强烈的不同意之神情,但等到铁手对他说了那句话之后,冷血才站住了脚步,两人的心都在道:

珍重。

无论哪一方的战阵,都是那么难有取胜之机,又不能互为援奥,这一别,除了珍重,能否再见?

铁手究竟在冷血耳边说的是什么话,能令冷血放弃选择唐铁萧为对手?

唐铁萧在前面疾行,走入青桔林中。

铁手紧蹑,离唐铁萧九尺之遥,这距离始终未曾变过。

当唐铁萧走人桔林密处时,他的脚步踏在地上枯叶那沙沙的声响陡然而止。

铁手也在同时间停步。

唐铁萧问:“来的是你?”他的声音在桔林阴暗处听来像在深洞中传来,但并没有回头。

铁手反问了一句:“哪里?”

唐铁萧也没有回答他,又重新往前行去。

铁手跟着。

两人一先一后,行出桔林,就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

唐铁萧继续前行,流水转急,急湍,终至激湍,一条五十丈长,二尺宽,弓起了的苍龙,一半没在暮雾中的吊桥,出现在眼前。

桥下激湍,如雪冰花,在夕照下幻成一道蒙蒙彩丽的虹。

激流飞瀑下,怪石嵯峨,壑深百丈,谷中传来瀑布回声轰隆。

唐铁萧走到桥头,勒然而止。

桥墩上有三个笔走龙蛇的字:

“飞来桥”。

桥因瀑溅而湿漉布苔,吊索也古旧残剥,桥隐伏在山雾间,又在中段弓起,像一道倒悬的天梯,窄而险峻,确似凭空飞来,无可引渡。

唐铁萧冷冷地道:“我们就在这里决一死战。”

他说完了,就掠上了桥。

那桥已破旧的像容纳不下一只小狗的重量,但唐铁萧掠上去就像夕阳里面卷了一片残叶落在桥上一般轻。

一阵晚风徐来,吊桥一阵轧轧之响,摆荡不已,像随时都会断落往百丈深潭去一般。

就在这时,桔林外传来第一道惨叫。

惨叫声在黄昏骤然而起,骤然而竭。

铁手知道,冷血已经动上手了!

铁手长吸一口气,走上吊桥。

吊桥已经年久,十分残破、而且因经年的雨瀑沾洒而十分湿滑,长满了深黛的绿苔,麻索间隔十分之宽,而桥身窄仅容人,两人在桥上决战犹似在悬崖边缘上赌生死一般,一失足,即成千古之恨。

铁手登上吊桥,就听到唐铁萧金石交击一般的声音道:“在此决生死,生死都快意。”

铁手默然,左足后退一步,架势已立,他撩起长衣,把袍摆折在腰际,然后向对方一拱手。

这一拱手间,唐铁萧看去,铁手虽立于吊桥首部低拱处,但气势已然挑起得整座长天飞来的纤龙。

铁手的拱手,十分恭敬,他不只是对敌手之敬,同时也是对天敬,对地敬,对自己敬,对武功的一种尊敬。

唐铁萧也肃然起敬。

他解下了腰系的绳缒,绳末上有一个弯月型的两角弧型,弯口利可吹毛而断的物体,交在右手,左手执着雨伞,伞尖“登”地弹出一口尖刀。

他道:“我用的是飞铊,以伞刃为辅,你的兵器呢?”

唐铁萧在唐门暗器里只选择了飞铊来练。飞铊是一门极难习,而且从没有一流高手是用这种暗器式的兵器。但他选了,而且苦修,他的飞铊,没有对同一个人出击过两次。

因为从不需要。

他问铁手,是他尊重敌手,更尊敬铁手。

铁手摇首,却抬起了手。

他的兵器就是他的一双手。

就在这时,桔林里紧接两声惨呼声。

铁手可以感觉到桔林里外的战斗有多惨烈:以冷血的狠命杀法,居然在这么长的时间才响起三次惨呼,而且,第一次尚在林外,第二、三次已在林里,可知战阵之转移,甚至没有兵器交击以及对敌喝叱之声,只有濒死的惨嚎,而且,到了第二、第三次,是同时响起的,可见不伤则已,一死二人齐亡。

所幸惨呼里并无冷血的声音。

不过,铁手了解冷血,就算他战死,也不哼一声,除了斗志极盛时如张弓射矢的厉啸!

桔林里,冷血低低呻吟了一声。

十二单衣剑已给他杀了一个,冲进桔林,中伏,他反身杀了两个狙击手。

但他后腰已中了一刀。

那受伤的热辣辣,刺刺痛的感觉,冷血在每一次战场里几乎都可以承受到,所以每次冷血在击败敌人赢得胜利后,那感觉就像蛹化成蝶在彩衣缤华里犹可忆及挣扎脱茧的遍体鳞伤。

可是这次不然,他心头沉重。

刀光映闪,到处是夕照反射强刃的厉光。

敌人太多,隐伏林间,单衣剑作正面攻击,狙击手暗里偷袭,他已失去破茧化碟一般的反击契机。

他闯入桔林里,密叶隙缝都是闪动的敌影。

他腕沉于膝,剑尖斜指正面,往后急退。

乌黑的人也在他四周迫进。

他陡然静止。

他静止的刹那,一人掩扑而至,两道飞血溅出,将青涩的桔子染成鲜红。

前扑的一人倒下,后面潜来的另一人只见白光一闪,他亲眼看见自己咽喉里喷出一道泉!

血泉!

他发出阉猪一般的低鸣,仆倒下去。

冷血额角渗出汗水,他剑高举于左,右手亦辅左手托着剑柄,左足微屈,右足踞趾,全身重心九成交于左腿之上。

他全身被强烈的斗志焚烧。

他全身的肌肉神经一触即发。

陡地,他所站立处地底里倏忽伸出一柄钢叉来!

——地下有埋伏!

他怪叫一声,冲天而起,腿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地底下的人震开泥地碎叶而出,出得来时已身首异处。

冷血拔在半空,杀了暗算的人,但有七件兵器同时向他攻到!

他斜飞而起,落在一棵矮桔树上,忽觉背后刀风破背而来!

他的剑在刀及背项之前,已刺杀了对方。

桔树坍倒,下面的人已经砍断了这棵树。

冷血人也落下。

十七八件兵器在下面等着他。

他落下的时候,手足疾扬,十七八颗青桔向这些人飞打过去。

攻击者急退,怒喝:“有暗器……”

一面用武器格开,待发现是桔子时,冷血又杀了三个对手。

他的姿势仍是剑举左上,以左足为轴,但因腿伤而显得有些微晃!

围攻的敌人闪动,兵器在夕阳下映出邪芒,但谁都没有抢先发动攻击。

因为那一柄剑不带一丝血迹,却是森寒得令人心胆俱丧的诛邪剑。

围攻者散开,那十一单衣剑又告出现了。

十一人身影疾闪,卷起一道旋风,碎叶飞起,青桔狂摇,十一剑在风中叶里像十一条飞蛇,噬向冷血!

冷血大叫一声,衣服盖在其中一单衣剑头上,赤着上身,在十一剑破漏处像一头猛豹般窜出。

其余单衣十剑扶起那被衣衫罩在头上的兄弟,发现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像洒在水上的血花渐渐扩散开来。

夕阳赭如血。

残阳如血。

瀑珠幻成彩虹,架在吊桥下。

铁手双目平视在离他十一尺外的唐铁萧。

唐铁萧将手上的飞索,高举过顶,旋动了起来,飞索上缒系着铁铊,每旋过一圈,就挟着刺耳的尖啸声。

飞铊旋在吊桥麻索之上。

飞铊愈旋愈急,暮色愈来愈浓。

飞铊旋得太疾,已看不见飞铊的影子,只听见飞铊如雨般密集的急啸声。

暮色中,唐铁萧手中旋舞的飞铊,像是鬼魅的影子,没有踪迹可寻。

无形的飞铊,自己躲不躲得过?

夜色将临,夜幕中的飞铊,自己更是无从闪躲。

铁手在这俄顷之间,决定要冒险去抢攻。

可是唐铁萧另一只手,徐徐张开了伞,伞覆住了身子,伞尖如一头露出白牙的野兽,在暮色中等待血浴。

飞铊仍旧飞旋在半空之中。

人在吊桥上。

吊桥在半空之间。

铁手觉得自己的性命,就像这条吊桥,被残破的麻索,悬在半空,随时掉落,粉身碎骨。

这两尺的桥面,更没有闪躲的余地。

惟有后退。

但是退后在两个实力相当高手生死一决之际,是极失斗志的事,何况,在这滑漉窄桥上的急退,又哪能快得过巨人之臂般的长索飞铊?

既不能闪,也不能躲,又不能进,更不能退,铁手蓦然明白唐铁萧引他在飞来桥上一决生死的意义。

在生与死之间,必须有一人选择死,亦可能两人的结果都是死,像这哗然的瀑布倾落百丈,溅出水珠化为深潭的壮烈前,仍串成一道梦幻的彩虹。

山风呼呼地吹送过来,吹过平原,吹过桔林,吹得吊桥摇晃如山涧上的纸鸢。

山风吹过桔林的时候,铁手听见桔林里传来密集的四声惨呼,跟着是冷血的第三声大喝,以及又一声哀号。

铁手打从心里盘算一下,冷血身上着了至少有三道重创,而敌人至少去了十三人。

那么,十二单衣剑连同三十八狙击手,剩下的敌手至少还有三十六人。三十六人,受伤的冷血可还能打熬得住?

他忽然心头一震,因为他接触到唐铁萧那双犹如地狱里寒火的眼睛。

那眼睛本来是无情的、肃杀的、冷毒的,但此刻有了一丝讥笑与同情。

因为对方看出他的分神。

这种生死决定于俄顷之间仍为其他的事而分心,除死无他。

铁手憬然一觉后,立即敛定心神。

那双眼睛立即又变回冷毒、肃杀、无情。

山风吹到飞铊的圈影里,立即被绞碎,发出如受伤般更剧厉的尖啸声。

冷血此际在桔林中厮拼,像一头左冲右突的猛虎,要铲平张牙舞爪于左右的獒犬。

铁手这边的战局却不动。

不动则已,一动则判生死。

两边的局势,系一动一静,全然不同的,但却同样凶险。

第三回 阵战

两声长号之后,又三声长嗥。

——第十八个了!

冷血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眉字间的杀气在四周惊恐的眼神与凌厉的兵器中巡造,冷血的身形也展动着。

十名单衣剑又逼了上来。

冷血并没有正面交锋,却掉头就跑。

他一面跑,挥剑杀了两人,在呼喝及追杀声中,他在桔林里穿插,忽如夕照映在叶上的光彩一般消失了。

“在那里!”

“追!”

“不,在这里!”

一条人影在另一个方向疾闪。

“杀!”

“到底在哪里?”

“不要让他跑了!”

“哇!”一声惨叫,一名单衣剑攒入原来地底埋伏处,忽被一道剑光开了膛。

另二名狙击手返身欲救,忽背后一道急风,两人未及回首,已血涌如泉。

待大家围拢掩至时,敌人已消失了踪影。

“哗!”又一声惨叫,远处一名负责截断桔林边缘的单衣剑捂胸倒下。

当众人冲杀而至时,另三名狙击手相继倒地,一条灰朴朴的人影疾闪不见,在杀气腾腾血腥风暴的桔林中,人就像被踩踏过多汁的青桔,毫无价值。

一名单衣剑大叫道:“不要让他逃出林去——”他仗剑冲出,只见茫茫平野,日已西沉,暮际掠起一阵不祥的阴影,却毫无敌人落荒而逃的踪影。

这时“刷”地一剑,自树上疾插下来,没入他的头顶。

两名狙击手高跃扑击,但却在半空才落下来,咽喉各射一道血泉。

人影似大鸟一般掠起,但一名单衣剑手剑上已沾了血迹。

人影在暮色中一沉一伏,灰狐般的在郁郁林间忽再消失。

众人又过去搜索,那名剑上沾血的单衣剑手却汗涔涔下,大叫了一声:“大家靠在一起,别分散!”

这些都是在沙场中久经阵战的好手,立时布成了局势,往桔林中间退守并肩,一个退得稍迟的狙击手,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背后脊椎给刺了一个洞,血汩汩流出。

暮色更浓了,桔林里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搏斗的汗水,血液的腥风,拼死的杀气。

他们得知自己布下的阵势,已给冷血冲散。

现在桔林变成了他们的陷井与埋伏,冷血反过来在暗处。

他们必须要结在一起,以免被像黑暗一样无常的敌人逐个搏杀。

他们暗底里点算一下人手,只剩下七名单衣剑,二十一名狙击手,几乎已死伤近半。

暮色渐织着紫色的梦衣,四周的视物已渐不清,只有黑暗的轮廓,则是如何应付那神出鬼没的仗剑的敌人?

暮色深沉,那如蝙蝠黑翅的夜色,还会远么?

“点火!”发号施令的单衣剑手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生平首次领略被狙袭滋味的惶怖。

夜色随血味而深浓,麈战未休。

小珍眺望着即将来临的夜色,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天穹近山处,有一颗发亮的星子,不知为什么的亮着。

习玫红向郭竹瘦笑骂道:“你怎生得这愣性儿,哪有敬女儿家喝酒的?我们不喜欢喝酒,要敬嘛,就敬茶来。”

郭竹瘦愕了一愕,道:“我去端茶来。”说着走到后头去。

小珍横了习玫红一眼,没好气道:“哪用喝什么的?你把他使来使去,可没顿饭好吃。”

习玫红笑道:“我可吃得好好的。”

小珍又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晚霞,夕照像一个岁月不饶人的多情女子,迟暮得如许艳丽。

习玫红用筷子敲一敲菜盘,发出“叮叮”二响。“喂,我未来的小嫂子,你又发什么痴了?”

小珍喃喃地道:“你听。”

风在竹林端胡胡地吹,空气薄凉得像可以敲出脆音来。

习玫红皱眉听了一会儿,说:“是风声。”

小珍痴痴地道:“还有。”

习玫红又倾聆一阵:“没有了。”

小珍水灵似的眸子又投向远方:“好像有人在叫我们。”

习玫红笑道:“那是大雁在叫。”

这时郭竹瘦已走了出来,端了两杯茶,一杯给小珍,一杯给习玫红,他自己却拿了原来放在桌上的酒,向二妹举杯道:“我敬……”

习玫红笑啐道:“怎么那般多礼?喝就喝嘛,有什么好敬的!”

说着,仰着脖子,便要一口尽了杯中茶。

——第三十四个了!

冷血的心里默算着,他估计敌人只剩下单衣剑五名,狙击手十七名。

他搏杀的主力,是向单衣剑下手。

他必须在他体力、精神仍盛之时,将首要大敌除去。

虽然敌手剩下二十二名,但他丝毫不觉得轻松,原因有四:

第一,吴铁翼还未出手,甚至连出现都还没有出现,这个恐怖才是他的头号敌人。

第二,习玫红此刻只怕是真正跟那可怕的杀人者在一起,安危不知,他必须要从速解决掉这些人,前去救她。

第三,二师兄铁手那边与唐铁萧格斗,毫无声息,而唐铁萧显然是个比这三十八名狙击手与十二单衣剑加起来还更可怕得多的对手。

第四,他血已流了不少,精神体力也在他极度消耗的身体躯魄中溜失。

他念及这四点,心中大乱,速尔背后刀风陡起,他来不及招架,一剑反刺了出去!

“噗”的一声,他的剑确然是刺中一个人的身体,背后的刀风也立时凝结了,但是面前两道剑风同时涌至!

他已及抽回嵌在人体的剑。

怪叫一声,向前扑出,躲过两剑,滚入桔林之间。

那两名单衣剑紧蹑猛刺,冷血一面滚动着身体,一面双掌齐出,拍在桔杆上。

哗啦哗啦,桔树的枝叶和桔子一齐向两名单衣剑手骤雨般打了下来。

两人以为是厉害的暗器,一面身退,一面招架,手忙脚乱,招架得来,冷血已不见。

两人张望片刻,正欲招呼其他的人来搜索追击,忽儿一人觉得背后一凉,胸口已突出一截剑尖来。

那单衣剑手攸见自己胸膛竟凸出一截剑来,那种感觉可说是诡异至极,他脸上的神情也怪到极点。

他的伙伴听到异响,转过身来,由于夜色深沉,他看不清楚他伙伴胸前的剑尖,只看到同伴脸上诧异的脸容,不觉呆了一呆。

就在他稍呆一呆的瞬间,脚下被人一勾,一个跄踉,扑到了他同伴的身上,“嗤”地一声,嵌在他伙伴胸前的剑尖刺入了他的胸膛。

死亡的痛楚令他哑嘶半声,但死亡的恐惧令他另半声已发不出声音来。

冷血拔剑,剑尖等于从他们两个人的体内抽拔出来。

却在这时,火光大亮。

他已被重新包围。

三个单衣剑手,左手火把,右手剑,六只瞳子发出仇恨的异芒。

十六名狙击手,杀气腾腾的封住了他一切进、退,任何可作移动的方位。

他在桔林外开战,杀入桔林找掩护,但中伏受伤,后易明为暗,在黑黝中伏杀了不少对手,却在此刻,他又陷入敌人的正面包围中。

这种宛若仇恨不共戴天战阵,一定要血和力去破阵。

冷血握剑的手,定若磐石,但他腰,腿,背,脸四处伤口的血,已染湿了他立足之地。

火光熊熊。

夜色沉沉。

飞铊仍在飞旋着,在呼啸的山风中发出各种不同的尖嘶,黑鸦枯枝般的分裂着铁手的神经。

铁手站在桥上,宛似一座山,轻似一片羽毛。

他们已僵持了好一段时候。

——最终总是要出手的。

铁手望定唐铁萧双眼中的鬼火,脚下的雾寒越来越浓重。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唐铁萧瞥见铁手眼神忽扫向自己的下盘。

他的飞铊立时飞袭出去!

往铁手的上盘飞击过去!

这破空的飞铊,少林不忍大师曾用“金刚不坏神功”掺“大袍袖”卷住,但飞铊裂袖而出击毙不忍大师。天山义老人更以“玄天枯木盾”挡住飞铊一击,但飞铊裂盾而出击杀义老人。大内带刀侍卫统领娄鹰野以“少阳重金刚手”的功力运千斤杆杖砸开飞铊,但仍给飞铊断杵而去,击死娄鹰野。

武林中只有“大旗义烈金刀魂”之称的大侠庄复谐能以“神州旗”卷住飞铊,但飞铊仍破旗而出,击倒庄复谐,庄复谐亦从此一战不起。

而今这一记飞铊,破空、裂风、碎夜,斩脸而至,飞击铁手。

铁手如何?

一道石桨,劈击冷血颈部,击了个空,那臂力甚巨的狙击手,尚未来得及第二击,便已给刺了一剑!

只要刺中一剑,不必再刺第二剑,这是冷血的剑法。

因为太少人中了他一剑仍然不死的。

但是冷血肋骨中了一记蜈蚣钩,伤势相当不轻。

连那使石桨的在内,地上又多了五具狙击手的尸体。

冷血情知自己不可再力拼下去,所以他全力扑击那三名单衣剑手中的火炬!

只要灭了火,对方人多,自己在黑暗中反占了便宜。

只是这三名单衣剑手不但武功高,剑法也好,而且人也极为机警,他们闪动着,避开冷血锋锐,仅在冷血忙于应敌时,他们才乘机刺他冷剑。

冷血冲前,疾刺那名首先扬声要大家靠拢上来的单衣剑手。他出剑时披发而起,汗水滴在他眉骨之上,在火光中犹似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剑狂。

那单衣剑手架了一剑,迅速没入己方的人丛中,冷血追击,杀了一个狙击手,正想逼进,忽觉眼前一阵泛白,跟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一个跄踉,几乎跌倒,及时以剑插地,支撑着几已将生命之火都拼耗而尽的身体。

他宛似一头受伤的兽,在火光的嘲笑中挣扎求生。

人影晃动,火光中不住有兵器击向他的身子。

冷血狂吼,骤然拔剑冲起。

剑猛拔而起,泥块猛罩射其中一根闪动的火炬,火炬顿灭。

冷血如冲天而起的披发神祗,剑往下削,“噗”地一声,一支火把被削断落地。

众人怒吼惊呼,一个单衣剑手提着最后一根火把,叫道:“护着……”

他刚叫了两个字,冷血的剑已刺入他的嘴里,同时间,有七八名狙击手已掩至冷血后方。

这时那单衣剑手嘴里喷出来的鲜血,已淋灭了火炬,情景忽然大暗。

这一暗使得掩杀而来的狙击手心里一寒,有两三人已禁不住悄悄退了开去。

他们刚一退开,惨呼迭起,剩下的五个狙击手中只有二个跄踉而退,其余三人已在这刹那间失去了性命。

冷血仍在黑暗中。

他的剑绽出寒光。

剩下的七名狙击手,两名单衣剑手,都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息。

忽然林中火光大炽,原来地上那被削的火炬,已烧着枯叶,火势很迅速的蔓延开来,未几整座桔园都在火海中。

冷血和面前的九名对手,仍在对峙之中。

飞铊遽打而至!

铁手的眼睛没有看飞铊,但他用耳朵听。

在夜色里飞铊虽没有形迹可寻,用耳辨识反而清楚!

飞铊直取铁手脸门!

铁手右手凭空一抓,捉住飞铊!

飞铊没入铁手手中。

但飞铊虽在铁手手里,飞铊的力道只给铁手的手劲消了一半,另一半的威力,依然可以破膛裂肺!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铁手的左手,又按住了右手!

飞铊的巨力本将铁手右手反挫,回击自己前胸,但铁手的左手一加上去,已稳住了飞铊后挫之力。

飞铊只有一个。

铁手却有两只铁一般的手。

铁手已捉住飞铊、等于稳住了大局。

却就在这瞬息间,唐铁萧像黑魔一般冲了过来,雨伞一招,伞尖“夺”地刺进铁手的小腹里去!

第四回 阵亡

铁手双手按住飞铊,无及招架,伞刃已插入腹腔。

铁手就在这时,发出一声铺天卷地沛莫可御的大喝。

伞刃刺入肉三分,铁手全身真气凝聚,尖刃几乎已无法再刺进去,仅再推进了五分,也就是说,伞尖已刺入铁手腹中五分!

同时间铁手那一声巨喝,劈入唐铁萧耳际,刹那间,宛如晴天霹雳,令唐铁萧一时之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铁手双手仍不能放开飞铊但他扫出了一脚。

他扫出那一脚是在巨喝的同时。

唐铁萧离他极近,骤听一声大喝,失心丧魂,铁手那一脚,勾中他前脚,他张大了口,却叫不出声音来,身形往左侧翻落。

其实这局面是铁手用双手制住飞铊,但唐铁萧已重创铁手,唐铁萧只中了铁手一绊,按照情理看来,唐铁萧是大大占了上风。

但是实际情形不是这样:唐铁萧右足一空,即向左侧陡跌下去。

因为铁手代冷血应战唐铁萧时,曾在冷血耳际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到冷血改变了找唐铁萧为敌手的决定。

“我找到了他的破绽。”

这是铁手当时对冷血所说的一句话。

自从唐铁萧首次出现在俞镇澜府邸,铁手就注意着他的下盘,第二次在谢自居行居处遇见唐铁萧,铁手仍留意他的双腿,甚至到了吊桥决战之前,铁手仍将注意力放在对方一双脚上。

因为对方行动虽然快捷,但在沉稳方面,不能算是无隙可袭。

铁手在仔细观察之下,发现唐铁萧的左足鞋是与常人一样,但从趾型凸露看来,唐铁萧左脚有四只脚趾是对趾的。

正如川中较偏僻的地域,有一小撮的瑶族、摆夷族人生来就有对趾、蹼膜特殊肢体,而唐铁萧就是这样,左脚尾趾与四趾,中趾与次趾,是分不开来的。

也就是说,唐铁萧的左足仅有三只脚趾!

这在平时,以唐铁萧这样的一个高手,丝毫不构成障碍。

可是此刻却决战在这样的一条飞来桥上。

“飞来桥”的险峻,令铁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有在桥上硬接飞铊,尽受飞铊的牵制。

“飞来桥”却也使唐铁萧自己一失足,便往深渊里像梦魇一般掉落。

唐铁萧向左侧了一侧,左足在湿漉的窄桥上已滑出桥板,往下翻了下去,唐铁萧这刹那间已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张大了嘴,仍叫不出声音来。

铁手这时放开了手——不是他故意要放的手,而是飞铊的旋力虽然已经消去,但他十指被飞铊的震力激得又麻又痛,恰似十枚钉锤进指节里去一般。

是以他再也握不住飞铊,放开了手,而唐铁萧就带着飞铊,沉了下去。

这电光火石之瞬间,唐铁萧的身体突在半空顿住。

铁手以双腕挟住了飞铊。

飞铊的缒索,仍缠在唐铁萧手上。

所以唐铁萧没有摔下去。

铁手运力一抽,唐铁萧藉力而起,落回桥上。

然而那桥索不堪这数下震荡,麻索嘞嘞断裂,桥身倾斜而坍倒。

铁手正欲往桥首掠去,但腹部一阵剧痛,踣倒于地。

桥身断裂,往百丈深潭掉落。

唐铁萧却早先一步,挟着铁手,掠回平地。

桥索掉落在无底的漆黑之中,那里只有瀑布陡成粉身的地方。

长空里空荡荡,谁也不知那儿曾有一道飞桥,一番恶斗。

唐铁萧放下铁手,在黑夜里像一座沉默的形像。

铁手长吸一口气,强忍腹中剧痛,道:“你救了我一命。”

唐铁萧道:“你也救了我一命。”

铁手笑道:“我们两不相欠。”

唐铁萧冷冷地道:“不!你救我在先,你胜了。我们是在对阵决战,谁输,谁就该阵亡。”

铁手忙道:“我们可以再决阵一次……”他话未说完,忽觉有异,唐铁萧如鬼火一般的眼睛望定着他,哑着声音道:“这就是吴铁翼要我交给郭竹瘦去毒死郭伤熊的唐门‘火盐’,我死也要死在唐门的毒药下,多蒙你成全。”

说到“全”字,他伸直了喉咙,张大了嘴,仰天喷出了一团火焰。

火焰散时,他失去生命的身躯翻落深崖。

唐门的人,不能战败。“小唐门”的好手,更不能承受战败的屈辱。

在他们而言,败就是死。

唐铁萧宁死在唐门的毒下,所以他死而无怨,甚至觉得死得其所。

然而铁手亲眼看见唐门“火盐”之毒,吞下肚子,还是正常,然后遽然发作,竟口可喷火!

若这一口火是乍然喷向自己,自己也未必躲得过去。

唐铁萧却没有这么做。

铁手从黑漆漆如雷音的瀑潭望下去,只觉一阵昏眩,不知是悼念唐铁萧不屈之死,还是腹部失血过多,或是因急起习玫红可能在郭竹瘦家中服了这曾炙焦郭伤熊及唐铁萧肺腑的“火盐”!

无论如何,经此一战之后,“飞来桥”已凭空飞去,永无踪迹。

远处火光冲天,照亮了晚天。

冷血仍在火光中厮拼。

他又搏杀了四名狙击手。

火焰熊熊地焚烧着,桔林中的树木干枝发出必必剥剥的声响焦倒下来。

人影在火光中厮杀。

冷血避过三名狙击手的缠战,鼓起了一口气,向那名提议用火把的单衣剑手疾攻。

那剑手挡了一剑,退了一步,再架一剑,又退了一步,此际他惊恐地发出尖呼。冷血又刺一剑,逼得他再退了一步。

这时三名狙击手已向冷血攻到,冷血反身迎战,那剑手这才缓过一口气,已吓得魂不附体,正欲走避,倏地冷血又刺了一剑过来!

那剑手也十分高强,仍及时封了一剑,“叮”地一声,再被迫退一步,忽然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原来他背后就是火海,背上衣服已沾了火。

他怪叫着扑了出来,冷血的长剑迎战三名狙击手,自后却飞起一脚,把慌乱中的单衣剑手踢了回去。

那单衣剑手在火海中仍想挣扎要出来,但全身着火,苦痛万分,手足挥动之下,一株被焚毁了的桔树带着火团往他罩下,他的惨号久久不绝于耳。

冷血这时又杀了一名狙击手。

但他后心兀然一辣,已被一剑刺入。

他陡地一翻身,剑疾刺而出!

刺中他的是最后一名单衣剑手,他罔顾同伴之死,无声无息地潜至冷血背后,果然一击得手!

可是令他震惊的是,他的剑明明已刺到冷血后心,惟剑尖仅入肉三分,冷血一翻身,剑尖在他后胁划了一道四寸长的血口,却没有深刺入背!

这名剑手也是十分精警之高手,在这瞬息间,他明白了为何冷血身着六道伤口而仍能作战,自己这一干人只挨他一剑便丢了性命,那是因为每次敌手的兵器伏击得手,触在冷血的躯体尚未入肉之际,冷血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反应,总能及时朝着兵器来势后仰和前趋,致使兵器入肉不深,或在兵器切肉的刹那间,横移和翻侧,甚至高跃和伏低,以至兵器所造成的伤口,虽然大,流血也多,但不能深入肌肋,切断筋脉。

这名剑手在刹那之间明白了冷血的自保之法,这顿悟足以使这名剑手加以苦练后能避过多场凶险,在恶斗中扬名。

但他却无法避过眼前这场劫杀。

就在这顿悟的刹那,尚未挥出第二剑,冷血已一剑刺中了他的咽喉。

冷血剑拨出,三名狙击手又已扑近,一人以朴子刀,砍中了他的左肩。

冷血没有还手,大声喝道:“还不快滚!”

三人怔住,火势越来越大,一人只见同伴一一倒下,成为焦尸,心越来越虚。

冷血一字一句地道:“单衣十二剑尽亡,你们只剩下三人,吴铁翼根本不敢迎战,你们在这里讨死是不是?”

三人相顾之下,现出一种极茫然的神色来,终于后退,疾退,飞退,返身夺路便走。

他们一走,冷血已支持不住,手一抖,剑一曲,支撑不住身体,“啪”地倒在地上。

要不是一双温厚的大手把他扶起,挟到凉风送爽的地方,只怕冷血已没有能力走出战场,要丧命在火海中了。

铁手在替冷血止血,冷血也在替铁手包裹伤口,在江湖上的凶险战役里,他们四个师兄弟不知道多少次为对方止血裹伤了。

冷血对铁手道:“你果然击败了唐铁萧。”

铁手道:“那的确是难对付的敌手,我能赢他,除了幸运,是因为我比他更早出手。”

唐铁萧虽然在对峙时引铁手身处无可闪躲的险地以及旋舞飞铊待机出袭,但是铁手远早在俞镇澜府邸见面时已窥测出唐铁萧的弱点,在决战中他就抓住这个破绽来攻击。

火势已近尾声。

他们需要的是一匹快马。以他们的伤势,难以赶路,必须以马代步。

就算没有马,他们也必须赶去。

两人互扶持着,吃力地站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急遽的蹄声,急驰而至。

控辔疾驰而来的人,身子几与马背平贴在一起,马鬃遮掩了他的脸目。

铁手和冷血互望一眼,铁手遽然跃了出来,出手一抓,抓住辔缰,发力一勒,奔马陡然被生生勒止。

马举前蹄,嘶鸣人立,马上的人咕碌一声摔了下来。

铁手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来人,原来是衙役老辅。

老辅慌惑的正要拔刀,见是铁手,满脸诧色问:“怎么是……铁二爷?吓……吓死我了……”

铁手问:“老辅,怎会来这里?”

老辅道:“是吴大人吩咐的呀,叫我来这里,要是见到唐大侠他们,就说是大人早料到他们会胜,他先走一步。如果见是铁二爷和冷四爷,就说……”

冷血问:“就说什么?”

老辅说:“就说……多谢二位替他除掉分财宝的人,他先行一步了。……我……也不知道吴大人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老辅望着铁手和冷血自嘲苦笑的脸色,又问:“铁爷,冷爷,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啊?这么大的一场火……”

这刹那间,铁手和冷血全然明白过来了。

吴铁翼指使唐铁萧和参与计划的十二单衣剑与三十八狙击手,在桔园、吊桥跟铁手、冷血决一死战的时候,他乘机悄悄溜走。这一战不管伤亡在哪一边,他都准备弃官不做,独吞那批他一生也挥霍不尽的宝物金银。

他们这一场舍死忘生的拼斗,变成只是受野心家利用操纵的鹬蚌相争!

迄此,铁手和冷血除了相对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

老辅看来除快嘴快舌外,也不像知道内情的人,其实,如果老辅清楚个中情形,吴铁翼又怎会派他前来说那一番话呢!

故此,对老辅的问题,两人都不知如何回答的好。

铁手只有拍拍老辅的肩道:“我们借你的坐骑用一用。”

说罢翻身上马,一手拉起冷血驮在后面,一声吆喝,疾骋而去。

夜风不住迎脸刮在两人的脸上,刮得伤口热辣辣地痛,但他们同时有一个念头,在心坎里热烈焦切的呼唤:

习玫红怎么了?

习玫红怎么了?

心头和夜色,都像凝结了的墨砚,尽管马快如风中的狂草。

小屋的油灯一点,但是黑夜里格外凄楚。

马仍急奔,冷血铁手已分左右跃下,扑近门边,却见屋内有一小女孩喜奔出来,夜色把她匀静的轮廓映得分外清楚。

小珍!

铁手诧道:“小珍,你怎么在这里!”他情不自禁握住小珍的手,小珍指尖冰凉。

冷血急忙问道:“玫红姑娘怎么了,她……”

一面说着,不待小珍回答,已抢入屋内。

屋内小灯如豆。

冷血一眼就看见习玫红。习玫红伏在桌上。

冷血怆心呼了一声:“玫红……”

忽见习玫红伏着的乌发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惺忪着令人动心的媚目:“谁叫我?我又睡着了?”

冷血愣在那里,虽然高兴,但不知道如何表达,喜悦令他完全忘掉了身上的痛楚。

铁手顿觉放下了心中的千钧重担,问那喜悦清秀如小兔子般的小珍,道:“郭竹瘦呢?”

小珍用秀秀的指尖一指:“死了。”

铁手和冷血望去,只见角落处倒了一个人,嘴张大,口腔焦裂,正是郭竹瘦。

铁手不解:“怎么?”

小珍笑的时候两道秀眉扬得采飞:“我炒菜的时候,发现那些盐有点古怪,正待细察,却给郭……捕头劈手抢去了,然后,他先敬我们酒,我们不喝,他又敬茶,我觉得有些可疑,便趁他返身过去的时候,用他给我们的酒杯掉换了他的杯子,他在用酒来敬我们喝茶的时候……”

“哗!”习玫红拍拍心口叫道:“吓死我了,我刚要喝,他便惨叫了起来,滚来滚去的不一会嘴里还喷出火来,喷火哩!后来便……”说着用手指着郭竹瘦的尸体:“便这样子了。”

说着又伸了伸舌头:“谁还敢去喝那茶!”

铁手向小珍笑道:“好聪明。”眼睛里有比灯火还温暖比夜色还深情的笑意。

小珍笑道:“才不。”白皙的脖子都红上耳根了。

习玫红笑嘻嘻的问:“我呢?”

“你?”铁手笑道:“你幸运。”

“这就好了,”习玫红十分安乐地舒了一口气,“我最怕用脑,一动脑筋呀,头就疼死了,就想睡觉,只要幸运,那就够了。”

她向小珍笑嘻嘻的说:“聪明,给你!”她指指自己的翘鼻子又道:“幸运,给我。”

小珍笑啐道:“由得你分的呀?”

习玫红转首问问冷血:“怎么啦?你们的案子结了?”

冷血苦笑摇头:“算是结了。”

习玫红睁大眼睛问:“结了就结了,怎说就算?”

冷血哑然。铁手代答:“案子是解决了,但主要元凶之一逃了。”

习玫红皱起了柳眉:“所以你们又要匆匆忙忙追他去了?”语音很是寥落。

冷血摇首:“追不上了。”

习玫红喜道:“对呀,不要追了,由得他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铁手接道:“不是由他,而是那人逃在先,我们要追缉,实没有多大把握。有一个人到了附近,我们飞鸽传书,请他去追捕,就一定能成。”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地道:“有人比你们的本领还大?”

铁手笑道:“他的追踪术与腿法,本就天下无双。”

他望向冷血,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使仅有一盏小灯的木屋更洋溢着炉火一般的温暖。

冷血道:“他是我的三师兄。”

冷血的三师兄,即是铁手的二师弟,同时也是“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他们四师兄弟的感情,就如寒冬中炉火里的一堆热炭一般亲。

追命近日因为要办案,也进入两河一带。

习玫红闻言拍手喜道:“好啊,你们可以不必办案了,可以陪我踢毽儿、捉蟋蟀……”

铁手向冷血道:“不过,我还有一事要办。”

冷血问:“什么事?”

铁手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策马赶来之际,那河上的渔火和岸上的青火对闪,一光一暗,一明一灭,一共三次,我想可能有什么勾当进行,我去查查看。”

习玫红眨着眼睛说:“你去好了,”转身问冷血:“你呢?”

“我?”冷血苦笑道:“我要去大蚊里。”

“大蚊里?”习玫红奇道:“难道去喂蚊子?”

冷血一脸正经地道:“去查咬死人的蚊子。”

大蚊里出现咬死人的事情冷血是在谢自居所提供郭伤熊承办的案件中找到的,那是一种相当令人诡奇的案件,在当时就引起冷血强烈的兴趣。

“咬死人的蚊子?”习玫红叹了一口气,道:“那我也去。”

小珍笑得灵灵巧巧的问:“咦?三小姐,你不是最怕蚊子咬的吗?”

习玫红向她眨了眨娇媚的凤目,反问:“难道你不怕吹海风?”

两个小女孩都用秀气的手,掩着沾花间露汁般的红唇,开心地笑了,颊靥飞起了令人动心的少女的绯红。

铁手与冷血又对望一眼,彼此望见眼瞳里的两点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