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十一抑五十七伏

这句话的力量就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你要不要娶她?”何富猛把何平传召到“德诗厅”来,问了他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替你拿主意,把她许配给你,不过,你在娶她之前,先得要完成一件事。”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这句话轰的一声,打进何平的脑海里,在一刹那间,他心里像害了几场病,几场变幻,几场虚惊,还有几场破碎空虚,万劫轮回。

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

——为了林晚笑,杀了战僧。

——为了她,杀了他。

——为了爱人,所以杀了……

他能够这样做吗?

——这究竟是门主的命令?还是厅主的意思?

眼前,这主掌“下三滥”何氏一族、一人这下万人之上的瘦矮老人何富猛,正以一种奇特的神情,望定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应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想起了战僧:战僧那一张充满斗志的脸,那种可以衍生无穷力量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战僧曾对他说过的话:

“黑道走得多,黑口黑面,在所难免。”

他无由的想起这句话,在这时际居然也有点好笑,他觉得:如果由战僧来回答这个问题,战僧一定会下决定得比他快、比他大胆、比他痛快。

看到战僧的模样,他们怀疑就算在乌鲁木齐骂他一声,他都会听得到。

那汉子竖起双眉冲着“太平门”八王中的“树王”梁削寒,道:“你要我杀了‘孩子王’何平!?”

梁消寒虽跟他隔了老远,却仍给这人看得心中一寒,不过此际他身后是七七四十株不同的树,而他布在石阶两旁的还有十一名助手、七名帮手,还有十三名高手,而战僧却还在八十四级石阶之下,他可以不怕。

一个人要是不怕,也得先要“不怕得起”。

现在他就不怕“得起”——因为人多势众。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是‘下三滥’中年轻一代最强的一人,杀了他,我们便可以大挫‘下三滥’何家威风。”

“为什么要我杀他?!”

“因为只有你才杀得了他。”

“为什么我要杀他?!”

“因为杀了他,有你的好处。”

“什么好处?!”

“何平自‘下三滥’崛起以来,抢了你的锋头,压了你不少威望,你杀了他,你便可以重振雄风。”

“别忘了,我也是姓何的。”

“就是因为你是姓何的,而且是给‘下三滥’何家元老扫地出门、天涯追杀的叛徒。”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因为你来了。”

“我来了不一定就答应你。”

“嘿。”梁削寒只冷笑,没说下去。他的冷笑比说话说了更多的话。他没说出来但笑出来的意思是:你已经来了,要是不答应,还能活着出去吗?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要留回一些情面罢了。

“那你来是为了什么?”他反问。

不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下三滥”,你又何必要来!

战僧与梁削寒相距八十四级石阶,梁削寒高高在上,战僧屈于下风,但仍然有一股气吞天下的声势。

“我为什么要来?”战僧不知不没有笑,但他的眉一扬,他脸上的刀疤就“笑”了起来:“你们不是抓了一个女子吗?”

梁削寒笑了起来:“消息果然灵通。那是那个‘孩子王’最心爱的女子,把她抓了来,稳保何平不敢造次。”

然后他用一种“你我都是男人”了然会心的说:“你想要她吧?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战僧道:“我要她。”

“好!”梁削寒道:“杀了‘孩子王’何平,林晚笑就是你的了。”

战僧摇首:“不一定要杀何平,我也要定她了。”

梁削寒脸色一寒:“什么意思!”

战僧看了看八十四级石阶,然后开始起步,并继续说他的话:“只要杀了你,也一样可以要她——”他说了十二个字,已杀上第三十八级。十六名高手已在他蚯蚓一样的剑光下蜷倒于地。

他一路杀了上来,哪怕还有一百八十级。

谁拦阻他冲势的,都给他砍倒,如砍倒一棵棵小树一般。

——战僧居然不杀何平,反而冲着自己杀了上来,这可使梁削寒慌了手脚!

(早知如此,就不惹这煞星了!)

三十八级之后战僧的冲势慢了许多。

因为阻止他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而敌人之中,武功也越来越高。

但战僧还是冲了上来。

敌人愈多,他打得愈是痛快。

高手愈强,他杀得更是淋漓。

他已冲上第五十二级。

梁削寒抽弓。

弓大如牛。

拔树。

——以树为箭。

弯弓搭树——

运劲。

瞄准。

射!

梁削寒瘦得像连皮都包不住磷磷瘦骨。

但他全身的肉都像是钢做的骨。

那一棵偌大的树,一射而下,直奔战僧,你绝对可以想像那有多巨多大多强多劲的力!

着!

战僧大喝一声。

他一手抱住了树。

树徒然而止,差半尺就要击陷他的胸膛。

然后连人带树倒“射”了回来。

那是因为战僧抱着树倒冲了上来。

其势若箭!

树就成了他的武器,横扫千军,拦阻的人如遭狂风落叶!

梁削寒的脸色像患了伤寒。

他是“树王”。

从来就只有他以树为武器——但而今这“武器”竟落入别人手里,运用起来似还比他更具声威。

他也长啸一声。

那是特别的啸声。

特别也是一种怪。

怪啸甫起,树动根摇。

战僧已冲上了第六十三级石阶!

陡然,石阶裂开数个大洞,树根突露,像是会动的八爪鱼须一般,卷缠战僧脚踝。

战僧居然理也不理。

他身法虽然快,而且怪,但仍遭好几条比大腿还粗的树根缠住脚踝、小腿。

可是他顿也不顿。

身势仍然往上冲,完全没有顾碍。

树根崩紧,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

战僧身形依然上冲。

冲势莫可挽回。

然后梁削寒发现了一件事:

那几棵树,并没有用它们的根扯住战僧的双腿,反而给战僧把它们扯下了陷洞里去,然后,战僧双足像拖了几个孩子一般的——这些树,砰蓬砰蓬的在石阶上给战僧扯了上来!

战僧手里还抱了一棵树,但身法全不因此而略有减缓。

他甚至已回复前三十八级进的劲急。

梁削寒又斯吼了一声。

五棵树,都“动”了起来,而且,还“走”向战僧。

战僧这时已冲上第八十一级。

他看也不看,手上的树,直飞了出去,同时间,一运劲,已崩断了缠在双脚上的所有树根,连脚下石阶,一起震裂,从后掩杀上来的敌人,会立足不住。

他手上的树,撞上那些“会动的树”,全纠缠在一起,桠呻枝吟之际,战僧已上了八十四阶,然后他忽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间,便已穿过了林子,并且斫倒了九棵树,迅速而诡异的接近梁削寒。

梁削寒一掌拍在一棵树干上。

那一棵树至少有两三万张叶子,全像利刃一般,在旋风中飞罩向战僧。

这种密集的暗器,谁也招架不了、挡不住。

不过梁削寒发现这全没用。

因为战僧已在仰卧之间一步便到了他眼前。

他按着蚯蚓一般的剑柄,离他仅一步遥。

飞叶已完全击空。

然后他听见战僧缓缓的、缓缓缓缓的、缓缓的问:

“树王,你还有几棵树没用?”

梁削寒也长吸了一口气,道:“二十七棵。”

战僧道:“要不要一块都用上?”

梁削寒道:“不必了。何必自取其辱,况且你不一定非杀我不可吧?”

战僧道:“我只要你交出林晚笑。”

梁削寒道:“好,她一根寒毛也少不了。”

梁消寒道:“我们还是朋友吧?”

“你还没动剩下的廿七棵树,我对你手下的人也只伤不杀,”战僧说,“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既然不是敌人,我有一事请教、一事相劝。”

“请说。”

“你那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是不是‘下三滥’中绝门轻功:‘蚯蚓大法’。”

“小道小技,只算‘小法’。”

“我收拾不了你,可是,你不杀何平,便等于仍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是不会放过你的。为何家而担上这黑锅,值得吗?”

“那是我的事。”

“我们的值年掌门人梁八公,你听说过吧?”

“‘奇王’?”

“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平生只放过人,不大喜欢给人放过。”

让他救出的林晚笑,仍然美得令人有点发寒,火光映在她面上,带着一些微而的雪意,就像一种过份温柔的掠夺,一阵十分轻柔的心疼。

她在的地方,有点香。

——却似像她人已不在,留下余香。

她双睫长长,像在垂帘里对剪绵绵幽梦。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幽幽的问。

“我没有救你,”战僧凝视着她,用虎一般有力的温柔,说:“你其实根本是故意给他们抓着的,是不是?”

“……”

长睫轻颤了一下。

“你是为了要助令兄光复‘不愁门’,所以才故意让他们逮着的,是不是?”

“……是。”

“你以为不入虎穴就不得虎子,所以身入虎口,试图说服‘太平门’的人,为你恢复‘不愁门’的大业?”战僧气得铁衣如水波般荡漾着,“你错了,你是个良家女子,为了男人的事业,不惜把自己的清白置之不理,我佩服你有这等勇气,但也鄙夷你这种行止!”

他的声音像燃烧的火,怒而温暖,“你置身于污泥中,以为凭坚决的意志便可以不染吗?也不好好想一想相与的是什么人,万一你失贞失节而一无所得,岂不愚矣无比、自甘堕落?如果你误了何平来救你,万一他不幸为人所害,你良心可安乐?拿自己清白之躯这样作贱,我瞧不起!”

战僧越说越猛憎,大力插了自己胸膛三下,“中兴门户,是男人的事,你妇道人家,插什么手!”

林晚笑并不激动,只冷屑的说:“……我就是个女子,我就是个弱女子!可是身负国仇家恨,我能不报吗?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战僧仔细看去,才知道这女子原来已流泪了,但语音却比冰雪还冷静。他看到这女子伤心落泪的样子,仍然美丽得如一拳把他击倒。

他觉得她那么样的美法,坐在那儿也是他的一句惊语。

“你别哭,”他用一种全力以赴的冷峻,说并且强调:“那是你家的事,你哭了我也不会帮你。”

林晚笑果然就不哭了。

她以雪意的眼神看着火,仿佛能在火光中读出火的句子。

战僧忽然烦躁的拍开腰间系着的酒壶,咕噜噜的喝数大口,然后一伸手就长着递给林晚笑:

“你喝不喝?”

林晚笑微笑摇首,轻得像摇落睫毛上闪耀的泪光。

“我是一个天生体质连一点酒也不能喝的人,”她说:“我咳嗽。”

战僧也不勉强,自顾自的饮了数口酒,忽然问:“不愁门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怎样才能复兴?真是!”

他说话的语调极其凶恶。

神情却极温柔。

林晚笑笑了。

她偷偷的、悄悄的、抿嘴笑了。

她不答,反而问他: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给他们抓来的?”

“嘿!”

战僧猎猎有气的说:“像你这种女子,不要是有几分情愿,就凭太平门那向个小蝌蚪还抓得了你?!”

其实林晚笑已不能断定、更没有把握,她给“太平门”的人带走之后会有什么“下场”。

——这样回想起来,反而惊怕起来。

可是她不能不这样做。

其实战僧也不明白,林晚笑自小因“不愁门”给叛徒所害,弄得个家破人亡之后,寄人篱下,虽然伶俐过人,但也受了不少苦、忍了不可胜数的奚落,乃至她曾遭武林中有名的大侠龙喜场的奸污侮辱,虽然,不谙武艺的她凭了过人的胆色和机智,设计杀了仇敌和龙喜扬,但心也伤透了,伤透的心自然便不再顾惜自己的身子。

是以报仇之心愈炽。

恢复“不愁门”之念愈烈。

这样,她便什么都豁出去了。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自己也知道在“下三滥”何家掌管大权的人,似乎并不热衷于替她和兄长林达笑光大“不愁门”,她只有靠自己了。

——可是,至少,“下三滥”一门里至少有两个对自己诚心诚意的。

“天之骄子”的何平。

还有“亡命之陡”的战僧。

两个都是有本领的人。

“你又没有出家,”林晚笑却转了个话题,饶有兴致的问:“为何人称你为战僧?”

“我幼年时曾在少林学过艺,出过家,这之后,也一向不喜欢蓄发,”他有点忸怩的用大手在短如干的发茨爬搔了一下(此句原文有误),惺惺然的笑说:“我好战,有我在的地方就有战争,所以大家都叫我做‘战僧’。”

“何平呢?”

“他不同。”战僧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声甚豪,语音却十分孩子气,“他是真的性情平和。”

林晚笑很喜欢男人这样子。

推重跟自己不一样的男子,这样子才像男子:胸襟恢宏,绝不妒才,自信而爽朗。

“刚才你使的是什么身法?”

“什么什么身法?”

“你刚才不是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破了梁削寒的‘树阵’吗?我就给藏在其中一棵树的树心里。”

“管它什么身法,只要管用便得!只要可以破阵杀敌,其实就叫四十一仰五十七伏又何防!”

“所以……”林晚笑笑的时候,像春阳在雪上,那一种难以形容无法掩映的美,令战僧心中有一声呻呤。这时,林晚笑正说到:“你虽然不是和尚,但也叫做战僧……”

他们好像在谈出家的事,但男的女的,都仍身在十丈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