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理性的思考

他是一个幽灵,一个在人生的旅途中徘徊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幽灵;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在人类哲学史、美学史上恣意表演的天才。他是一个孤独的寂寞的先哲,一个在冷酷的银河里闪烁的星星。去拜读他吧,因为他帮助人去找到救苦救命的仙子,并告诉每一个人怎样去面对艰难困苦的人生,他还带领人们去剖析人生,让人们去感悟人生的真谛。他理性的思考让你见识到什么是天才,什么是智者。

自我折磨的美德

按语:

在个性受到压抑甚至被泯灭的时代,读尼采是极有意义的,因为他极力地张扬了个体生命的价值。假使社会的大多数人都能自励自强,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就会得到充分的发展。其实即使是在没有人性压迫的时代,读尼采也同样有意义,因为改良人的素质始终是人类进步所必需的。能将折磨当作美德的,相信也只有尼采才有这样的意识。

对于一个经常处于战争状态且奉行最严厉道德的朝不保夕的小群体成员来说,什么是最大的欢乐?换句话说,对于那些身强力壮、充满敌意,嗜好复仇、欺骗和怀疑、随时准备应对最可怕的事情且因为苦难和道德而变得冷漠无情的心灵来说,什么是最大的快乐?毫无疑问,那便是暴行,对于他们来说,暴行便是最大的快乐;因为在此种状态下,对于残暴行为的欲望和才能被视为一种美德。在暴行中,群体重获新的生命,以往的提心吊胆和惶惶不可终日一扫而空。

暴行是人类最古老的节日欢乐之一。因此,人们自然而然地想象,倘使让神看到残酷的场面,神亦会为之精神振奋、兴奋异常——由此,世界上便产生了一种充满意义和价值的自我折磨和自我惩罚的观念,而习俗则在群体内部逐渐创造出了一种相应的实践,使人们对于一切明目张胆的幸福感到疑虑,对于一切难以忍受的痛苦都感到亲切。人们自言自语:情况可能是这样,我们的幸运使神生气,而我们的痛苦却使神高兴,但神之所以对我们的痛苦备感高兴,并非他愿意怜爱我们:对一个强大而令人畏惧的灵魂来说,怜悯没有什么价值且是可鄙的。而是因为我们的痛苦使他感到有趣和开心;在此种对于我们的残忍中,神享受到了最高程度的权力感的满足。

因此,谁若想成为一个群体中“最道德的人”,谁就必须痛苦不堪、灾难深重,穷困潦倒和倒霉透顶。

每一个能使死气沉沉和臭气熏天的泥塘发生某种变化的精神领袖,倘使他们想要唤起人们对于他们的信仰,特别是他们自己对于自己的信仰,除了疯狂的手段之外,自我折磨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的精神在新的道路上旅行得越远,则他们的良心焦虑便越是不停地折磨他们,而他们便也越是无情地向他们自己的肉体、欲望和健康开战,他们的行为仿佛是在奉献给神一种补偿的欢乐,目的便是防止神因为他们对于现存习惯的忽视和反对,以及因为他们所奔向的新的目标而大发脾气。

倘使我们自以为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各种感受逻辑,那我们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关于这个问题,还是让我们当中最为勇敢的唐吉诃德们去扪心自问吧。

无论是在自由思想的世界,还是在个性所塑造的生活世界,任何微不足道的变动都不得不付出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血的代价。这并不仅仅指向前的变动;动作本身、运动、任何形式的变化。在其开辟道路和奠定基础的漫长历史过程中都要做出千千万万的牺牲。但是,这是漫长的历史,请注意,并不是当我们说“世界历史”时所想到的东西,那不过是人类存在的滑稽且渺小的一幕。然而就是在这种实际上只关心时事新闻的所谓“世界历史”中,试图在死水中翻起波澜的牺牲者世代流传的悲剧也是独一无二的真正感人的主题。

为了获取我们现在引以为荣,沾沾自喜的那一丁点人类的理性和自由感,人类所付出的代价之大是难以想象的。然而,正是对于理性的这种自豪,使那些处于“世界历史”之前的“习俗道德”的洪荒时代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而这些洪荒时代却是决定了人类形象的真正的和关键的历史时代,在这些时代里,忍受痛苦乃是一种美德、残暴无情乃是一种美德,弄虚作假乃是一种美德,睚眦必报乃是一种美德,丧心病狂乃是一种美德。相反,幸福却被视做一种危险,和平被视做一种危险,怜悯被视做一种危险;在这样的时代里,被人怜悯乃是一种侮辱,辛勤劳作乃是一种侮辱;在这样的时代里,疯狂是神圣的,而变动是不道德和灾难性的!——你是否认为所有这些都已发生了变化,因而人类必定也要同时改变它的特性?

啊!你这个人类的观察者,学习更好地观察你自己吧!

被当做美德的巧妙的残酷

按语:

被误认为美德的巧妙的残酷,这是一种利欲熏心的道德。这类人常常通过表面上的谦卑和仁慈掩饰其罪恶的品行,进而把他的残酷发泄到某些人头上。

被误认为美德的巧妙的残酷,这是一种利欲熏心的道德,我们对它的评价不能过度!让我们还是看看他的动机和隐藏在此种动机后面的思想吧!我们希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痛苦的根源,使他感到嫉妒、沮丧和羞耻;我们在他的舌尖上放上一滴我们的蜜,让他尝到一点暂时的所谓的甜头,同时目不转睛和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想亲眼看见他啜饮他命运的苦水。

看吧!看这位早已变得谦卑和无比谦卑的先生,他正在四处寻找那些他长久以来就渴望用他的谦卑来加以折磨的同伴!他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再请看另一位先生,他仁慈地对待动物,并因此而受到人们的赞扬——然而他却想通过这种方式;把他的残酷发泄到某些人的头上!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种预期的欢乐使他在成为伟大之前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仿佛目睹了他的那些猎物的羡慕的神情——在他的伟大的后面,是多少其他灵魂的痛苦和辛酸!修女的贞节——对于那些过着不同生活的女人,她打量她们的眼光是那么的令人不寒而栗!其中洋溢着多少报复的欢乐!主题是简短的,但是可以演奏出来的花样却是无穷的和几乎永远不会乏味的,因为自我标榜的道德最终建立在一种巧妙的残酷的基础上,这在今天还仍然是一种异常矛盾和几乎令人痛苦的新鲜事。所谓最终,这里指的就是创造道德的最初的一代,因为虽然某些与众不同的行为习惯遗传下来了,然而这些行为后面的思想却没有一起遗传下来(思想是无法遗传的,只有情感才能遗传)。因此,如果不通过教育重新产生这些思想,那么即使是第二代人也将不会体验到与这些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任何残酷的欢乐,而只能体验到习惯本身存在的欢乐。

然而,这种残酷的欢乐却正是“善”的开端。

权利和义务

按语:

一个人享有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一定的义务。自己的义务便是他人的权利。权利和义务相互作用,彼此制约。

一个人的义务即是其他人对于我们的权利。他们是如何获得这份权利的?通过把我们当做能够立约和回报的存在,通过把我们置于一个与他们平等地位,因而在某些方面信任我们,教育我们,谴责我们和支持我们。

我们履行义务——这也就是说,对于别人给予我们的这一切,我们表明我们自己的力量,按照他们给予我们的多少做出相应的回报。因此,促使我们履行我们的义务的是我们的自负;当我们为回报他人为我们所做的事情而为其他人做某些事情时,我们是在修复我们的自尊。因为通过为我们做某些事情,这些人已经侵入到了我们的权力范围,而假使我们没有通过履行我们的“义务”对他们有所回报,便也是侵入了他们的权力范围。他们便会在我们的权力范围长驻下去。

其他人的权利只与处于我们权力范围之内的东西有关,假使他们要求的某种东西我们并不拥有,那么,他们的要求显然是不合理的。确切地说,其他人的权利与他们想念我们力所能及的东西有关,但是,这些东西必须同时也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东西,两方面都很容易犯下同样的错误。义务感的关键在于,对于我们的权力范围,我们与其他人具有相同的信念,也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对其他人做某种承诺且能去完成这种承诺。

我们的权利乃是我们权力的一部分,其他人不仅承认我们的这种部分权力,且还希望我们永久保存这部分权力。其他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他们之所以这样做,首先是出于谨慎、恐惧和小心。或者是希望从我们这里获得相应的回报(保证他们自己的权利,或者是认为与我们做对是没有意义甚至是危险的,或者是认为我们的力量和任何减少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损失,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可能不再能够在反对另外的敌对力量的战斗中与他们结盟);其次,他们这样做是为赠予和让渡。这样,这些其他人便拥有足够的权力,故而能自由地处置其中的一部分权力,并向接受者保证他们赠予他们的这部分权力: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假定那使自己如此接受赠予者只有一种微弱的权力感。

权利通常是这样产生的:权利就是权力的被承认和受保证的程度。一旦权力关系发生了任何实质性的变化,旧的权利便不复存在,新的权利便会应运而生——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国家之间的相互权利的不断消失和更新。

假使我们的权力比之以往有所缩小,那些一直保证我们权利的人感觉便会发生变化;他们会考虑是否能够恢复我们过去拥有的全部能力——假如他们认为做不到,就会否认我们的“权利”。相应的,假使我们的权力实际有所增加,那些一直承认我们的权力但现在这种承认已经不再需要的人的感觉也会发生变化:毫无疑问,他们希望把它压回到原样,因而对我们横加干涉,且把这种无理的行为冠之以他们的“义务”的美名——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纯文字游戏。

在权利得势的地方,权力就维持在一定的状态和水平上,任何减少或增加的企图都将受到抑制。

如果我们的权力变得摇摇欲坠或即将土崩瓦解,那我们的权利也就会软弱无力。反之,倘使我们的权力变得异常强大,不可一世,我们先前承认的其他人的权利对我们来说便可以不屑一顾。

一个“渴望公正无私”的人每时每刻都需要有种巧妙的平衡技巧:他必须对权力和权利的程度做出估计,而由于人际关系的易变性,这种程度永远不会长时间地处于平衡状态,而常常是处于增长或下降的过程中——因此,保持公正是不容易的,需要长期的实践和良好的意志,更需要特别良好的感觉。

因苦难而得以成全的知识

按语:

假如在此之前,一个人一直生活在某种危险的幻想世界,那么,这种通过痛苦带来的彻底的清醒就会成为把他解救出来的手段,而且是惟一的手段。

就知识的获取来说,那些长期遭受可怕病痛折磨而心智仍然健全无损者的心理状态不无价值。——当然,任何深刻的孤独,任何突然的和正当的对于责任的解脱,都给理智带来了某种积极的影响。但是,我们在此所要说的价值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价值。巨大痛苦的经受者能够以一种让人生畏的冷漠看待外部事物。通常,出现在健康人眼里的围绕着事物的迷人的装饰和点缀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确实,就连他自身也是剥光了所有的羽毛和褪尽了所有色彩躺在他自己的面前。

假如在此之前,一个人一直生活在某种危险的幻想世界,那么,这种通过痛苦带来的彻底的清醒就会成为把他解救出来的手段,而且是惟一的手段。(基督教的创始人在十字架上的经历或许便是这样:在令人心碎的“我的上帝,你为什么遗弃我”的呼喊声中,实际上包含了他对于生活这个骗局的一种彻底的洞察和失望;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刻,他就像作家所描述的那可怜的快要死了的唐吉诃德一样,对于他自身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认识。)由于反对和对抗痛苦的希望,进而他的理智变得异常紧张,使他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他所看到的一切;而投射到事物上的任何新的光线都会使人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刺激,此种刺激往往非常有力,足以击败任何自我毁灭的诱惑,使其继续活下去对于痛苦者显得是极其令人神往的。想到健康者无所顾虑地生活于温暖而舒适的尘世中,他感到轻蔑;想到自己曾一度沉溺于其中的最高尚和最心爱的幻想,他感到轻蔑;他似乎是从地狱的深处召唤来这些轻蔑,以便使他的灵魂处在最深的痛苦之中。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快乐!正是通过如此轻蔑,生理上的痛苦对他来说才变成是可以忍受的——他觉得此种轻蔑使他需要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怀着对自己存在的性质的可怕的清晰意识,他在内心呼喊:“努力控制和镇压自我,要毫不留情,就像镇压一个不相干的人;努力忍受你的痛苦,就如忍受你对自我的惩罚!你那审判者的权威是多么妙不可言!你那无所顾忌的快乐是多么美妙,还有那独断专行的随心所欲!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翱翔于你的生活,痛苦之上吧,让所有的不幸在你的俯视下无所循形!”现今如,我们的骄傲程度是空前的;通过反对痛苦这样一位暴君,它找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刺激;面对这位暴君要求我们作证反对生活的全部暗示,我们却变成了生活辩护者。在此种情形下,我们不顾一切地坚持反对悲观主义,使它不致于成为这种状态的自然后果和使我们自己不致于屈辱地成为它的俘虏。同样,判断的公正从未像现在这样使我们如此激动,因为它现在代表了一种对于我们自己的胜利,代表了对于一种处境的胜利,此种处境在一切处境中最能使我们判断的不公正性成为可以谅解的——但我们不想被谅解,我们现在正想表明,我们是“不需要原谅的”,这是一场我们的骄傲自大的歇斯底里的发作。——我们几乎立即从此种骄傲自大的控制中摆脱出来:我们因为自以为曾经历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称自己为傻瓜和笨蛋!我们忘恩负义地把这种曾经使我们能够忍受痛苦的伟大的骄傲抛在身后,且热烈地盼望着它的解药;在痛苦如此长时间地使我们过于锋芒毕露之后,我们希望自己变得能随遇而安起来。“让此种骄傲见鬼去吧!”我们大声呼喊,“它不过是另外一种疾痛和骚乱!”我们又一次凝视人和自然——这一次我们的眼里充满了渴望的光线又重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过去作为痛苦者曾经用以看待事物的那种冰冷的目光在旭日的照射下烟消云散,我们备感欣慰。普通人的游戏的锣鼓再一次在我们的耳边欢快地响起,但却不再让我们感到可卑和可怜——我们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亲切但却仍然不无疲倦地注视着他们。在此种情形下,我们的耳边听到音乐,我们的眼中就会涌出泪水。

生活圈

按语:

世间每一种生物都存在一个生活圈,人当然也不例外。无论你走向何方,你的生活圈,便构成了你当下的命运,与你须臾不离,让你无法逃避。

一个人的视力无论是好是坏,不管是看得远还是看得近,都只能看到一段特定的距离,你就生活和活动在以这段距离为半径画出的一个圆形的世界里,无论你走向何方,它的边界都构成了你的当下命运,与你须臾不离,让你无法逃避。

每一个生物的周围都存在着一个这样的生活圈,这种生活圈具有一个中点并且为它自己所特有。你们的听觉把你们封闭在一个差不多的圈子里,你们的触觉也同样如此。现在,你们就用你们每个人的感官去衡量这个世界,称这是近的,那是远的,这是小的,那是大的,这是软的,那是硬的,且把这种衡量称为感觉;——这是一个纯粹的错误!以我们在某一给定的时间内可能经历的条件和情绪的数目衡量我们的生命,说它是短促的或漫长的,丰富的或贪乏的,空虚的或充实的,又以人类生命的平均数去衡量其他生物的生命——这也是一个纯粹的错误!

假使我们的眼睛比现在敏锐千百倍,人看上去就会很可怕;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我们具有这样的感官,它们使人被感觉为深不可测的。另一方面,感官又是可以这样构成的,以致于整个太阳系看起来就像一个细胞一样结实和紧密。而对于一个具有正好相反构成的生物来说,人体的一个细胞可以展现出有如一个太阳系一样的运动、结构和和谐的景象。我们的感官的习性织就了我们的感觉勘探谎言和欺骗之网,而这些感觉又成了我们的全部判断和“知识”的基础——通过实在世界的退路、后门或小路是完全不存在的。我们像蜘蛛一样在我们自己编造的网的中间,而无论在这张网上捕获些什么, 我们捕获的都只能是那些我们这张网能够让我们捕获的东西。

经验与虚构

按语:

我们的经验是这样一种存在,我们放进去的东西远远多于它们原来包含的东西!也许,我们甚至不得不说:它们本身并不包含任何东西,是空,是无,是虚构。

不管我们在自我认识方面取得了多么长足的进步,那些构成了我们的存在的各种本能冲动的整体形象在我们的心目中都只能仍然是极其残缺不全的。对于那些普通一些的本能冲动,我们甚至都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数目和强度,潮涨潮落,相互间的作用和反作用,尤其是它们的营养规律对于我们来说都仍然是一个未知数。因此,这种吸收营养的过程就变成了一个完全偶然的过程:我们每天的经验把它们的猎物时而抛在这种本能冲动的路上,时而抛在那种本能冲动的路上,而我们的本能冲动则不失时机地抓住它们;然而,这些事件的发生和进行从根本上说与我们的全部本能冲动的营养需要并没有任何合乎理性的联系。故,出现以下两种情形是必然的:那便是某些本能冲动饿得要死和发育不良,而另外一些本能冲动却又撑得不行,营养过剩。在我们生命的每个时刻,由于这一时刻提供的或没有提供的营养,我们在存在的触角中都有一些延长了,而另一些萎缩了。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我们的经验完全是一些营养品,但却是由一只无所用心的手随意发放的,对于饥饿者和饕餮者一视同仁。由于各个部分的这种不合理进食,从中成长起来的触角必然也只能是某种完全偶然的东西。

让我们更详细地说明这一点。假设一种本能冲动在某一天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要求满足的状态——或者是活动它的力量,或者是释放它的力量,或者是填充某种虚空(这些都是比喻性的说法)——那么它就会以一种特别的眼光看待那一天的每一件事物,考虑是否能够利用它们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我们是在做什么:读书、说话、下棋、散步、欢庆,这种种欲望得到满足的本能冲动都似乎在对我们可能进入的每一种状态品头论足,而且多半不能从中得到满足,不得不耐心等待和继续处于饥饿状态,一段时间以后就会饿得体力不支而变得衰弱;倘使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后仍未得到满足,它便会像一株长时间没有浇水的植物一样枯萎死去。

倘使所有的本能冲动都像饥饿一样迫不及待,不肯以梦中的食物为满足,那么,这种命运的残酷性也许就会更加触目惊心。然而,大多数本能冲动,尤其是那些所谓道德冲动,却正是可以以梦中的食物充饥的——我们的梦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白天的不可靠的营养不足。为何昨天的梦凄恻动人,柔情似水,前天的梦却是妙趣横生,兴致勃勃,而一个更早的梦充满了冒险和没完没了的让人心焦的寻找?为什么一个梦中的我在美妙的音乐中如醉如痴,而另一个梦中的我又像兀鹫一样欢乐地翱翔于遥远的群峰之上,在这些虚构中,我们的感伤冲动,机智冲动、冒险冲动或者我们对于音乐或山峰的欲望找到了活动的天地和得到了满足。关于此种虚构和满足,每个人都可以举出一些他所熟悉的很生动的例子。这些虚构是对我们睡觉时所接受的神经刺激的解释,但却是一种极为自由和极为武断的翻译。在我们睡觉时,血液在我们体内流动,肠胃在我们人体内蠕动,被压在我们身上,夜饮者的喧闹声,以及其他多种声音在我们耳边响着;所有这些刺激都进入了我们的梦境,在其中得到了反应和翻译。虽然这些现象几乎每夜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在不同的梦境中,它所得到的翻译却是千变万化的。而对同一种神经刺激,我们那善长编造的理性能力每天都能想象出完全不同的原因。秘诀在于,这种理性今天的发动者不同于它昨天的发动者:——一种不同的本能冲动希望能使自己有所满足,有所作为,有所发挥,有所更新,有所发泄——昨天是那种冲动气势正旺,今天却是这种冲动风头最劲。——醒来时,现实生活中不具有梦中生活的这种随心所欲进行翻译的自由,显得异常沉闷而呆板——但是,在我们醒着的时候,我们的本能冲动的所作所为同样也是对神经刺激的翻译和对它的“原因”的支配。在清醒和做梦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当我们比较各个大不相同的文化发展阶段时,我们不是甚至发现,一种文化在醒着时所做的翻译的自由度一点也不比另一种文化在做梦时所做翻译的自由度低。我们的道德判断和评价不同样也只是建立在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生理过程基础上的想象和幻象,一种用来指称某些神经刺激的后天获得的语言。我们的全部所谓意识都是对于一个未知的,也许是不可知的,而只能为我们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的文本的或多或少的译注。

——让我们来看一些普普通通的经验。假设有一天我们走在市场上,注意到有人在关注我们:这一事件对于我们具有何种意义,取决于事件发生时恰好是何种冲动在我们身上占据支配地位——由于我们的性格类型的不同,这件事便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形态。对于某个人来说,这件事或许就像是落到沙漠里的一点雨滴,他看起来若无其事,毫不在意;另一个人表现得就像从身上掸掉一条虫一样把它从心上掸去,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往前走;第三个人表现出想兴师问罪,想与他评理;第四个人赶紧低头检查他的着装,企图找出试图兴师问罪的原因;第五个人表现出沉思的模样,并开始对什么是笑的本质进行思考;第六个人因为自己无意中给大家带来了欢乐而感到得意——在每种情况下,都有一种冲动得到了满足,无论这种冲动是愤怒冲动,还是争斗冲动;是反思冲动,还是仁慈冲动。此种冲动不失动机地把文件抓在它的手里:为什么正好是这种冲动而不是其它的?因为这种冲动又饥又渴,呼声最高,要求最急。

——至此,我们的经验到底是什么?我们的经验是这样一种存在,我们放进去的东西远远多于它们原来包含的东西!也许,我们甚至不得不说:它们本身并不包含任何东西,是空、是无、是虚构。

动机冲突

按语:

任何变故,或事件的发生总有一个动机,但这个动机我们并不十分清楚,甚至有时你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预先去算计它们。

当我们说“动机冲突”的时候,指的却是一种非动机性的冲突:在开始行动前。我们的反思意识考虑的却是我们自己能够完成的各种不同行动的各种不同后果,并在它们之间进行对比;一旦我们认定某种行为后果比其他所有行为后果更为可取,我们就会认为我们会下定决心采取这种行动。在得到这一结论之前,我们往往要经受心灵的不安和痛苦,因为要推测出一种行为的后果是什么,且要理解它的所有含义和确信已经毫无遗漏地囊括了它的所有后果是非常困难的。因此,这样获得的结果仍不免带有某些偶然的因素在内;但是,最大的难处是,所有这些如此难以确定的后果,要把它们放在同一个天平上互相比较,而通常发生的情况是由于所有可能后果的质上的不同,我们实际上无法使用同样的天平和同样的砝码来确定它们孰轻孰重。假设我们最终也克服了这种困难,由于鬼使神差,放到我们天平上的全是些不可互相比较的后果:那时,我们就以某一行动的后果的图像的方式拥有进行这一行动的一个动机。然而,在我们最终进行行动时,充分决定我们行动的往往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讲的那些动机,亦不是那些与我们的“后果图像”有关的动机,而是一种不同类型的动机。它们有可能是我们消耗能量的习惯,有可能是某位我们尊敬、害怕或者爱恋者的一个眼神、或手势,有可能是我们的懒惰,这种懒惰有可能使我们倾向什么顺手就干什么,有可能是由某些毫不相关的琐事在关键时刻引起的我们的想象力的发作,有可能是某些完全无法预料的物理作用,有可能是我们的刚愎自用和反复无常的脾气,有可能是一些完全偶然的这样或那样的的情绪。

总之,导致我们的行动的真正动机部分是我们并不知道的,部分是我们知道的很不清楚的,我们永远不可能预先计算它们。或许,在这些动机之间也同样存在着斗争,存在着前进与后退,存在着天平的倾斜——这将是名副其实的“动机的冲突”——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它们却是完全不可见的,我们几乎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我计算了后果和结局,然后把一个非常根本的动机送上了火线——然而,火线本身却不是我创造的,我甚至不能看见它:斗争本身在我的面前隐藏起来,作为胜利的胜利也在我的面前隐藏起来:因为尽管我知道我最后所做的是什么,但我却不知道是何种动机最后取得了胜利。然而,我们却习惯于把所有这些无意识过程排除在考虑之外,只思索一个行动的有意识的准备过程;因此,我们把动机的冲突与不同行动的可能后果的比较混为一谈——一种本身具有丰富后果和对于道德的进化至关重要的混淆。

意图与意志

按语:

在这个世界上,既不存在什么意图也不存在什么意志,它们只不过是我们幻想出来的玩意。

我们常习惯于让自己相信,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意图与意志的世界;一个是偶然发生的世界。在偶然发生的世界里,事物毫无意义的发生,又毫无意义的消失。——对于这茫茫强大的无知无识的世界,我们深感畏惧,因为它每次都像一片从屋顶落下的瓦一样,落到意图和意志的世界里,且把我们某些意图砸得体无完肤。

此种对于两个世界的信仰是一个美丽而传奇的神话:我们这些聪明的小矮人,连同我们的意图和意志,受到那些愚笨的大笨蛋和无常的偶然事件的压迫,被他压得透不气来和常常丧生在他们的脚底下——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他们那可怕的脚步声时常在我们耳边回响。当我们的生活在意图的蜘蛛网中纠缠得太久,而不能自拔,变得令人厌倦和充满了忧虑时,常常是这些大笨蛋出现在我们身边,撕开了我们的意图之网,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天光——这些没有理性的生物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那粗壮有力的手指穿过我们的意图之网就如洞穿过什么也没有的空气一样毫不费力。——希腊人把这个崇高的永恒地限制着我们的心灵的不可知的世界称为莫伊拉(命运神,其职责在于限定人生的长度或限度。)将它布置在他们的众神的周围,作为诸神的边界,越过这个边界,诸神就会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了。一个在许多民族中都可以见到的向神秘挑战的例子——人们崇拜神,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人们不想放弃他们手中的那张可以用来反对神的最后的王牌。如,印度人和波斯人认为,神依赖于人的献祭,因而人在万不得已时可以让神尝尝饥饿的滋味甚至把他们饿死;脾气暴躁、性情忧郁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则创造了一个将要到来的“神的末日”的观念,在其中找到一种隐秘的复仇的快乐,为他长期以来在他的那些恶神面前所感到的恐惧报了一箭之仇。但基督教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其基本情感既非印度式的或波斯式的,也非希腊式的或斯堪的纳维亚式的;基督教要求我们跪在尘土中膜拜权力的精灵,甚至亲吻尘土本身——它教导我们要相信,无限强大的“无知无识的王国”并不是像它看上去那样无知无识的,真正无知无识的倒是我们,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在这个无限强大的“无知无识的世界”背后,藏着我们可爱而慈详的上帝,尽管他的道路是黑暗的,奇怪的和曲折的,然而他最终将“荣耀万物”。这是一个关于一位爱的上帝的新的神话,在此之前,这位上帝一直被误认为巨人,他是一位比我们高明许多的能工巧匠,他亲手编织的意图和联系甚至比我们的理解力所编织的还要缜密细致——使它们看起来无法理解,不可思议——这个神话表达了一种如此大胆的倒置和一种如此无畏的悖谬,以至于已经变得过分娇气的古代世界在它的进攻面前束手无策。无论事情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和矛盾:假使我们的智力不足以发现上帝的智力和意图,那么,它又是怎样发现我们的智力的此种性质的呢?它又是怎样发现上帝的智力和彼种性质的呢?——在最近的时间里,人们实际上已经开始怀疑,从屋顶上落下的瓦片是否真的是由于“神的爱”才落下的,并且再一次回到矮人和巨人的古老传说。

因此,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现在也应该认识到,在我们假定的更合人意的意图和理性世界,巨人同样也是统治者!我们的意图和我们的理性不是矮人而是巨人!我们的联系之网常常被我们自己无情地撕破,正如它们常常被从屋顶上落下的瓦无情地撕破!全部所谓意图却不是意图,全部所谓意志却不是意志!你也许由此会得出结论说:“只有一个世界,即偶然发生和无知无识的世界,才是存在的。在这个世界上,既不存在什么意图,也不存在什么意志,它们只不过是我们幻想的玩意。”

投掷偶然骰子的必然性的铁腕在无限长的时间里玩它的游戏:因此,总是会有极其类似各种程度的意图性和合理性的一掷的。也许我们的意志行动和我们的意图也只不过是这样一掷——只是由于我们极其有限度和极其不甘心,我们才无法理解我们的这种极度有限性:我们自己就是一些机械人,长着一双铁腕,并用这双铁腕来摇动骰子筒,即使是我们的最具意向性的行动也只不过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戏。

人类的兽性

按语:

尼采是冷酷的,他总是那样旗帜鲜明地表阐述自己的观点,即使这样的观点有点悖常人之所想,他仍能高唱反调。尼采在人类的兽性一文中强调,人存在的所有举动只是为了更好地纺织完整的生命线以使它越来越多。

人们所说的善行只不过是一个误解,这样的行为是不可能的。

“无私”与“自私”完全一样,纯属哗众取宠的虚构,个人与灵魂,同样如此。

在有机体内纷繁多样的变化中,我们所意识到的那部分仅仅是沧海一粟。“道德”,“无私”及其他类似的虚构纯属不值一提的谎言,它们终将受到总体生成的惩罚。我们有理由也有必要彻底研究我们的有机体的非道德性……

人类的兽性从原则上说要比所有美好的状态与意识,高度重要得多。只要后者尚未成为人类兽性的工具,那么,它就是多余的。

人的整个意识生活包括精神、灵魂、心灵、善良与道德。人的意识,又为谁效劳呢?它的所作所为旨在尽量完善人类兽性的基本功能,首先是为了生命的增强。

尼采非常重视人们所说的“身体”与“肉体”,他认为其余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附件而已。我们的任务就是不停地纺织完整的生命线以使它越来越强盛。可现在我们却目睹心灵、灵魂、道德与精神,正在共同密谋以期颠覆这个原则性的任务,它们意图自成目的……生命的退化从本质上来说取决于意识的特殊误导;幸好生命又为本能所控制,并因此长期肆行无忌。

我们是否能以意识的快感或不快感为标准来衡量存在有无价值呢?我们还能臆想出另一种更自负的标准吗?这不过只是一种手段,快感或不快感同样也只是手段!那么价值的客观标准何在?惟一标准就是追求增长的意志……

上帝没有神性

按语:

上帝存在吗,不存在,既然上帝都不存在,那谈何上帝有神性?上帝有神性不是有绝大多数人认同吗?那么在此借用尼采的一句话,你认为上帝有神性,上帝能否救你?能救你的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因而,上帝根本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神性了。

纵观我们以往的历史及其现状、我们没有看到上帝的踪影,这个伟大的事实并没有将我们与其他人分隔开来;使我们与其他人产生隔阂的原因是:我们认为受人尊崇的上帝根本没有“神性”,它只不过是神圣的面具,是一种盲从,是荒谬而可怜的蠢物与诽谤世界和诋毁人类的原则,总之我们否定上帝是神。人类按照自己阴险狡诈的标准将它认为是善良、智慧、强有力和有价值的现象视作万物之源,与此同时又对整个引起某种善良、智慧、力量与价值的因果关系视而不见,人类心理的虚伪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总之,人类把最迟的和最受限制的因素看成不是生成的,而是“自在”的,甚至看成生成的世界之根源……倘使我们从经验出发,从一个人明显超越了人性的标准这个事实出发,我们便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即每种权力都超出了“善恶”与“真假”,每种权力都不考虑善良的目的,这种观点是一种大智。善良、真诚、正义、美德和其他大众化的,苍白无力的价值标准在权力中都被抛弃了。现在终于轮到高度的善良:难道我们看不出善良是以精神上的短视与鄙俗为前提的吗?难道我们看不出人类没有能力从更远处出发来区分真假,区分利与弊吗?难道我们不可以说被至善所控制的力量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即“取消恶”)吗?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是“充满了爱的上帝”向他的信徒们灌输了为了向善而毁灭整个人类的思想倾向、事实上,这同一个上帝在世界的真实现象面前不过是一个极期短视、卑鄙和无能的上帝,由此可见这种世界观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知识,智慧与善良一样,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我们总得有一种使这些性质获取价值或非价值的目标。有种目标可以使达到极限的知识成为毫无价值的垃圾。(当极端的错觉成为生命增强的前提之一的时候,或者当善良能折断强大的欲望的弹簧的时候……)

我们人类的真实生活表明:迄今为止基督教中的一切“真理”“善良”,“神圣”与“神性”只不过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陷阱。直到今天,人们还处于被否定生命的理想所毁灭的危难之中。

自我独立

按语:

不知何时起,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已在国人嘴上悄然成风,这绝对是值得可喜、可贺、可庆的,因为人们终于不再相信上帝能帮助自己,这是现在人的一大进步。

当存在上帝时,一切都取决于上帝的意志;假如我们不服从他的意志,那么我们就一无是处。

当不存上帝时,一切都取决于自己,“我”必须证明“我”的独立性。

自杀是证明上帝的独立性最为圆满的方法。

上帝是必要的,因此它必须存在;然而并不存在上帝,所以我们再也不能苟活下去了。

这种念头也在折磨斯塔夫罗律(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群魔》中的无政府主义者):“当他信上帝时,他并不相信他信上帝;当他不信上帝时,他也不相信他不信上帝。”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基里洛夫有一种堪称经典的表述:“我有义务肯定我的怀疑。我的目光中除了流露出否定上帝的意念之外就空空如也了。什么叫人类史?人类除了发明了上帝之外一事无成。发明上帝的目的就在于不自杀。我是首个否定虚构的上帝的人……”

杀死他人是最低级的自我独立性之表现。我们所应追求的最高级的独立性。

过去的自杀者总是有理由自我毁灭,你却没有自杀,惟一的原因是:你要证明你独立不羁。

天才的痛苦及价值

按语:

有谁见过雄鹰在天空是结伴而行的,只有那些大雁才会如此。天才注定了是孤独的,因为他们的言论,无人理解,他们的举措无人认同,甚至于他们的存在对藐小者来说便是一种灾难,因而会招来群起而攻之的后果,故,天才注定是痛苦的。

一个天才即便愿意给人快乐,但如果他站在很高的水平上,他就很容易曲高和寡了。即使他端出美味佳肴,人家也不想品尝。

这种情况有时会使他心生伤感;因为他根本无权强迫人家快乐。他吹响了他的笛子,可是没有人愿意跳舞:这是悲剧吗?——也许是吧。但作为这种缺憾的补偿,比起别人在所有其他的活动中所具有的快乐,他毕竟在创造中有更多的快乐。人家觉得他的痛苦言过其实,因为他的喊声太响,他的嘴太会说;有时他的痛苦真的很大,但也只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和嫉妒心过重。像开普勒、斯宾诺莎这样的科学天才一般不如此急于求成,对于自己真正巨大的痛苦也不如此大肆张扬。他非常有把握指望后世,故此可以舍弃现在;但一位艺术家这样做,却终究是在演一出绝望的戏,演出时,不能不伤心之至。

在极少的场合——当一个人集技能、知识天才与道德天才于一身之时——除上述痛苦外,还要增添一种痛苦,这种痛苦可视为世上极特殊的例外;一种非个人的,超个人的,面向一个民族,人类,全部文化以及一切受苦之存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因其同极为困难而远大的认识相联而有其价值(同情本身价值甚小)。——然而,用什么尺度,什么天平来衡量它的真实性呢?

一切谈论自己这种感觉的人岂非几乎都使人生疑吗?

人的表情和语言

按语:

人类在语言没有产生之前是靠肢体语言来交流的。人的表情对人的影响由来以久,且将继续与人类寸步不离。

表情姿势的模仿比语言更古老,它是不由自主地发生的,即便在今天,人们普遍控制表情姿势,很有教养地支配肌肉,它仍如此强烈。

当你看到一张激动的脸时,自己的脸部神经不可能没有丝毫反应(倘使你留心,便能观察到,一个人假装打呵欠也会引起别人自然打呵欠)。模仿来的表情姿势把模仿者引回到这种表情姿势在被模仿者脸部或身体上所表达的那种感觉。人们便是这样相互理解的,婴儿也是这样学会理解母亲的。一般来说,痛苦的感觉是通过本身会引起痛苦的表情姿势(如扯头发,捶胸,脸部肌肉剧烈扭曲抽搐)来表达的。反之,快乐的表情姿势本身就充满快乐,因而很容易使人理解(笑原是快乐的呵痒的表现,又用来表达其他快乐的感觉)。

——人们一旦通过表情姿势相互理解了,表情姿势的一种象征就会产生。人们会就一种音符语言达成协议。虽然开始时是声音和表情姿势(象征性地做一下)并用,后来才只用声音。——看来从前也时常发生同一过程,这一过程如今在音乐,尤其是戏剧音乐的发展中展现在我们面前;一开始,没有说明主题的舞蹈和哑剧(表情姿势语言),音乐便是空洞的声音,在长期习惯于音乐和动物的配合之后,耳朵才训练得能够立刻分辨声音的形态,终于达到顿悟的高度,完全不再需要可见的动作,而能理解无动作的音乐。于是才有所谓纯音乐,即其中一切无需其他辅助手段就立刻被象征性地理解的音乐。

意识

按语:

意识是人类与生具有的秉赋中的一种,如同人的表情、言语一样对人有着重要的影响。意识所作出的判断,正确与否直接决定着你行为的对与错。

意识是人类与生具有的秉赋中最晚也是最近发展的,因此也是最为粗略的。

无数的错误都源自于意识,它,诚如荷马所说的“不在乎命运”,常导致一个动物或一个人比其预期的还要提早崩溃。要是保护的本能不那么强而有力的话,就无法作到一个有如调节装置的功能;用乖张的判断,睁着眼做梦,肤浅和轻率,简单地说,只用意识,人类就必定会走向崩溃和毁灭,或者若是没有前者那些因素,人类早就比后来更糟糕!

在一个机能尚未完全形成与成熟之前,对有机生物是存在危险的,假使它能完全压制那最好不过!而意识就是这样完全地压制着一切,而且丝毫没有一点得意!人们认为这就是人的精髓,是人身上最高尚、最持久的、不变的与最原始的东西!意识被视为是既定与固定的,它没有“成长与间歇性”!它是“有机生物体的单独个体”!——这个对意识的可笑的高估及误解,也有其由于完成太快而阻碍其发展的巧妙效用。因为人类相信他们已经占有意识,他们在获得它时并没有给予自身增添什么麻烦——不过现在不同了,在人类的眼中,一个完全新的问题正在产生,而且还不容易清楚地辨认:使知识在我们身上具体化并成为一种本能。——惟有那些认清迄今为止只有错误在我们身上具体化,而所有我们的意识都与这个错误有关联的人才看得见这个问题!

让我们留心

按语:

让我们留心,不要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活的实体;不要相信宇宙是一部机器;不要假设宇宙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日月的运行那么有规律;不要把无情和无理归因于它的自身或与它相对的一边;不要说生与死相对;不要认为这世界永远不断地创造新的文件,总之我们要留心这个世界的一切。

让我们留心,不要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活的实体。究竟它自身能扩展至何处?它以什么来给养自身?怎样来茁壮成长?

我们非常清楚有机体是什么,并且想要将地球表面上我们知道显然是派生的、迟缓的,稀少与偶然的一切重新论释为本质的、普遍的与永恒的,一如他们称这个宇宙的有机体,那真令人恶心。

让我们留心,不要相信宇宙是一部机器,无疑的,它并非只是为了某一目的而构建的,我们赋予“机器”这个字眼太过于崇高的意义了。

让我们留心,不要假设宇宙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日月的运行般那么有规律。事实上对银河蓦然一瞥,都经常会引起我们的怀疑,在那里,是否甚少较天然或较对冲的运行,甚至那些一直被重力吸引而以直线绕行轨道的众星球也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天体排列是一个特例,这种排列以及为此排列所限定之相对的永久性,又可能成为特例中的特例与有机体的构成因素。从另一方面讲,这个世界的一般特性,便是赋予所有的永恒以混沌,这并非由于缺乏必然性,而是因为缺乏秩序、架构、形式、美丽、智慧以及其他称之为美学上人类属性的一切。以我们的理智来判断,不幸的特征反而愈发是法则,特例并不是那个秘密的意图,而整个音乐盒一再地重复它那绝不能称之为旋律的调子——最后,这“不幸的特征”的表达已然是卷入非难中的人格化了。不过,我们又怎能擅自非难或赞美宇宙!

让我们留心,不要把无情和无理归因于它自身或与它相对的一边,它既不完美,也不美丽、高贵,它没有任何模仿他人的想法!它对我们的美学与道德上之判断视而不见!它既没有任何自己的本能,也没有其他的本能,甚至也不知道律则。

让我们留心,不要说大自然中自有规则,其中只有必然的事:没有发命令的人,没有遵从的人,也没有逾越的人。一个人没有意图,便不会有机会,因为只有在有意图构想的情况下,“机会”这个字才有意义。

让我们留心,不要说生与死相对。生不过是死的一种,而且是非常少的一种。

因此,让我们留心,不要以为这个世界永远在不断地创造新事物。实际上,并没有永久不灭的实体,物质正如伊里亚特之神,是另一个误解。但是,我们应当在什么时候以我们的留心与谨慎作一个了结?所有这些上帝的阴影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再遮蔽我们?我们要到何时才会有完全不被敬如神明的本性?什么时候才能纯粹的挽回本性,还我本来面目?!

祈祷的价值

按语:

祈祷是为心虚、懦弱胆小者、没有任何思想者专设的,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害怕生活中出现不幸,害怕遭遇险情,遇上灾难,因而他们有闲暇便会静下心来默默祈祷。这样的行为是可笑的,这样的举止是悲哀的,他们明知道祈祷并不能改变什么,而仍执意如此、只为心理求得安宁便逃避现实。试问,祈祷真的能改变什么吗,不能,所以祈祷毫无价值。

祈祷是为那些永远没有任何自己思想的人而设的,对于他们来说,灵魂的提升是不可知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在神圣的场所,或生命需要获得平静与某些尊严的重要场合,这些人会有什么举动呢?至少他们不会扰乱安静,那些宗教创始人的智慧均己借着祈祷的信条而灌输给他们,就如同嘴唇的长期刻板工作,并配合一种记忆的努力,加上一套制服,以及依照规定的手、脚和眼所摆的姿态,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他们会像僧人一样,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经文。或者有如见那拉斯(印度北部一城市,位临恒河,为印度教之圣地)。人们一边掐指,一边低诵神的名号。或者他们也会一边数念珠,一边祈祷。

总之,他们都会在某个时间里全神贯注地作一件事,并且表现出一副坚忍的态度,至于祈祷的模式则完全是为那些一心想要提升自己的虔诚教徒们的功德利益所设计的。不过,即使一连串庄严的字句和音声,以及呆板而肃穆的礼拜仪式能有益于他们,还是会有他们烦恼的时候。

就算这些少数人知道应该怎样帮助自己,但在精神上贫乏的大多数人则是一无所知的,若是强行禁止他们的喃喃祈祷,就等同于剥夺了他们宗教。因此,宗教乃带来了光明;而所有那些宗教之所以会接受这种人,则是因为他们在祈祷时会保持其手、脚、眼,以及各个器官的静止,使他们美化于一时——看起来更像个人!

最大的改变

按语:

人是应该被超越的,不管你要超越的对象是怎样的光彩夺目,社会要求每个人都去超越他,尽管这很难办到,因为只有超越先者,社会才能进步。

一切的色泽和光彩都已发生了改变!我们已无法了解早期的人类是如何理解日常生活中最为熟悉与接触最频繁的事物的。譬如,早上醒来,是因为他们对梦的觉醒有不同的看法,还是因为别的缘故。整个人生也是如此,通过对于死亡及其意义的思索,会蓦然发现,我们的“死”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死亡。上帝照射在一切文物上的光彩均不一样,所有的决心和对将来的展望亦然,因为人们得到神秘的启示,且相信预言。

相对于“真理”,人们则是以另一种极为不同的态度去接受,因为在较早的时候,疯子曾被视为它的代言人——一件常会令我们悚然或发笑的事。至于不公平,则又造成另一种感受,因为人们并不只是害怕法律的惩罚与受到耻辱,而更怕上天的报应。其实,在人类信仰撒旦的时光,曾有过多少欢乐!当人们看见魔鬼就在身旁的时候,也曾有过几许激情!而当怀疑被视为一种最为危险的罪恶、对于永恒之爱的侮辱,以及对于一切善良、纯洁、崇高与仁慈的不信任时,又曾有过怎样的哲学啊!

我们不断去刷新有色彩的一切,但是和从前的大师们(指有成就的古人)壮丽而叹为观止的色彩相比,我们又是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个人之上帝

按语:

一个人的成功总是和自我的辛勤耕耘分不开,当然,机遇有时从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甚至,人们误以为这是上帝在帮他,因而便产生了个人之上帝。

在生命的旅途中,会有某个极点,在那里,尽管有我们一切的自由,但我们依旧处在知识领域的险境中,并且必须去面对最艰难的尝试。

此时,由于个人之上帝的概念初次以其最大的说服力将自身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同时有最佳的倡导者支持它,因此当它明朗化时,我们所接触的一切便都成了乃是为求至善至美而存在。每一天或每一刻,每一秒的生活似乎都只在渴望着这种境况的日新月异;一切都紧随它,不管是好是坏,疾病与毁谤会造成的伤害,信件的遗失,脚的扭伤,一次激烈的争论,一本书,一个迷惑的肇始,凡此种种,它自身均会立刻呈现出来,就像某些“不许缺少”的东西——它充满了极深的意义,且对我们非常有用!

祛除我们对某些平庸之神的信念,会是一个更危险的考验吗?谁会对巧言令色的态度不感到恶心?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撇掉上帝(以及经济实用的天才),同时希望能满足自己所作的假设:我们本身对每个事物的解释与安排,在理论和实际的运用上均已达到相当纯熟的地步。但是,我们也千万不要把自身智慧的灵巧想得太厉害,有时我们会非常惊异于美妙的和谐乃是由玩弄我们的手段而造成的——那种和谐似乎太适合我们了,以致不敢将它归功于我们自身。

事实上,经常有人在伴随我们左右,那便是可爱的机运先生,他时常带我们起舞,助我们获取成功的果实。

人的个性

按语:

人的个性是人自身能力的反映,个性懦弱的人其行事为人总会畏手畏脚,而个性特立独行的人又很难与周围环境相协调。一个人的个性是好是坏最起码得我们自己满意,因为惟有如此,我们才能对“人的面目”完全忍受。

给人的个性一种“风格”——这是一种稀有因而更显崇高的艺术!

从一个人的优点和弱点去观察他的本性,然后依此本性拟定一套独创性的计划,直到一切都显得很有理性、也很艺术,甚至即便是弱点也使眼睛着迷——运用那令人羡慕的艺术。

此外,还有许多的第二天性在增加之中,相应的,部分第一天性则在减少,这是由于两者在日常工作与活动中的不同之故。不曾减少的丑陋则一直被隐匿起来,且被重新解释为高尚庄严的新形象。而不愿形式化的诸多暖昧也被保留着作为透视之用,意即给那些较为冷僻而不可测的一面一个暗示。最后,当这项工作完成时,我们会发现这根本就是对同一个尝试——将之组织或塑造成整体或局部——的抑制与压迫。不管这项尝试是好是坏,最重要的是:它是一种尝试!这就够了。在自己的律令之拘束下而能体验到最高的愉快的,那便是他们强烈的傲慢之天性,而他们那强烈意志之激情在见到所有受过训练与被征服过的天性之后便会立刻为之大减;即使他们有宫殿可建或有花园可设计,也不想去作解放天性的尝试。

相反,个性弱的人没有超越自己的能力,而且也憎恨风格的限制。他们觉得,倘使将这种讨厌的束缚加在他们身上,则定会使其变得粗俗不堪;只要他们受它使唤,他们就会成为奴隶,而他们憎恨受役使。这类知识分子(他们也许是第一流的知识分子)总是关心对自己的塑造与诠释,这样对他们来说也比较好,因为只有在这种态度下,他们才能令自己愉快!

有一件事是不可缺少的,那便是:人应当做到自己满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人的面目”完全忍受!那不满于自己的人便为此而随时准备向自己施加报复;如果我们一直忍受他那丑陋的面目,则我们亦会遭受池鱼之殃,因为丑陋的面目会使人变得卑贱与可悲。

沉思者的幻觉

按语:

思想的巨人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比后者看得多,听得多,而且每天花在思考上的时间也要多,且均能细心体会。这一点同样是人和动物,思想巨人和普通人的区别所在。

智慧的人和愚钝的人不一样,前者比后者看得多,听得多,而且均能细心体会——这也正是人和动物、高等动物和低等动物之间的区别所在。

对于在人格上日臻成熟的人而言,这个世界是愈来愈完满了。永远会有更多有趣的钓钩投向他,他的“兴奋剂”在不断增加,还有快乐和痛苦亦是如此——智慧的人变得总是更加快乐,同时也更加不快乐。一种幻觉一直伴随着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生命之伟大哑剧与音乐会的观众或听众;他称自己的本性是富于沉思的天性,因此感觉到自己还是个真正的创造者,且是生命的诗人——无疑,他和戏剧中的演员有很大的区别。当然,同在戏台前的纯粹旁观者或观众不一样。深入的沉思与反省对犹如诗人的他来说是一种比较独特的工作,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他有极强的创造力,那是演员或一般群众所缺少的。

是我们,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制造一些以前并不存在的东西:整个不断地增涨中的属于价值、色彩、评估、观察、肯定与否定的世界。我们立足其中的这个大组合,不断地在学习、实践,并接受新的诠释和意义。

举凡经这个世界评价过的一切,未必有经过其自己本性的评价——本性永远是无价的——然而我们确曾赋予了它们价值。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创造了一个一切以人类为主的世界!

我们正好缺乏该种知识,而当我们刚掌握它时,转眼又立刻给忘掉了;我们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们这些沉思的人类,同时也低估了自己本身——我们既没有如自己所想象的骄傲,也没有如自己所想象的快乐。

失而复得的智慧

按语:

人就是那样,在你无所畏惧,视死如归、见义勇为的时候,你并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有多了不起,你一点都不会认为自己很勇敢。

我们并非永远是那么勇敢,而当我们疲惫不堪之时,与我们类似的人便会如此悲叹:“要使人类尝受痛苦真不容易,而那是不可缺少的!当我们不想让自己继续苦恼下去,隐居起来会比较好吗?和疯狂和群众生活在一起,以及为了赎偿个人所犯的罪(必须犯的罪)而和整个人类相抗是否会较不适合呢?傻子所有的是愚昧,虚荣者所有的是空幻,狂热者所有的是狂热,是吗?在重要的地方而有如此巨大的歧异会不合理吗?当我听到别人对我的愤懑——那种感受不就是初次的满足感吗?是的,应该这样!我实在很难和你取得协调,而真理又多半站在我这边,故你对我的损失幸灾乐祸!这是我的错误、我的缺点、我的困惑、我的幻想、我的泪水、我的虚荣、我的矛盾!你可以讥讽我,你可以嘲笑我!笑得令你开心!我从不反对事物的本性和规律——我也无法反对——即使是缺点与错误也应该带来欢悦!任何人当他得到一个理念时,都会感到十分荣耀;尽管他的理念也许并不怎么新颖,但他还是会自认为了不起地跑到大街上去告诉每一个人说:‘看啊!天国就在眼前!’即使我身上的缺点很多,我也不会逃避自己,我当全力去面对,事实上没有人是完美无缺而世界又少不了他的!”

总之,如我们所言,当我们勇敢、无所畏惧的时候,我们并不如此想,我们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勇敢的。

闲暇与懒散

按语:

这是一个高速运转的时代,闲暇与懒散尽管会存在于一些不思进取者身上,但这也多半会招来别人的白眼与冷嘲热讽。而对于那些追求超越自我者来说,闲暇与懒散不异于是在慢性自杀,是在自我毁灭。

有一种印地安的野蛮,即在印地安人的血液中特有的野蛮,保持着美国人追求黄金的狂热和透不过气来的敏捷(新世纪典型的恶习),已经开始向欧洲大陆传播,同时也以一种缺乏知性的怪异生疏而扩展至各地。

现在的人多以休息为耻,即使是长时间的静坐思考也几乎会引起良心的呵责。思考乃是以秒表来计时的,就如同用餐时两眼所盯的只是报纸上财政金融方面的新闻一样:我们的生活和那些“害怕让机会溜走”的人一样,“做什么事都可以,总比不做事的好。”这个原则也是每个文化较高的人可能会因之而窒息的累赘。由于这些工人的忙碌,而令所有的形式皆明显地消失泯灭,因此形式本身的知觉,对于行动旋律的听力和视力跟着消失了。这一点我们可由近来流行的粗俗的简明中得到证明,在和朋友、亲戚、女人、儿童、老师、学生或王公贵族交往时,大家都要求这种简明——一个人无须再为了礼仪而费时费力,对于一些繁文缛节,或者在生活中所表现的才智,以及任何悠然之事亦然。

为了要在生命中有所收获,一个人往往会被迫去消耗他的智力,而使他疲惫不堪,为了要扩张,或者抢得先机,因此必须比别人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工作。如此一来,则能够真诚交往的时间更显得极为有限:然而,人们对此已感到倦乏,不仅希望任其自然,而且还要以笨拙的方式到广阔的外界去伸伸腿。如今,人们写信的方式跟得上时代,他们的精神与风格永远都是真正的“时代标志”。倘使在社会和艺术中有任何喜悦可言,那就如同工作过度的奴隶们从自身所得到的喜悦一样。呵,我们这些高智商或低智商者之对“喜悦”的节制!呵,这种对所有的喜悦日益增加的怀疑!工作已经愈来愈压倒良知了,对于喜悦的欲望已成自称为“对娱乐的需要”,甚至已开始自觉羞愧。

“这是为了健康的缘故”,当人们被发现在偷闲时常会这样辩白。事实上,动作敏捷的人多半不会想到要对生命作一番沉思(意即带着思想和朋友去远足),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羞愧或不安之感。在从前,这可算是一种极端的反动,是因为有愧于心而激发的“行为”。

一个出身好的人在被迫去劳动时往往会将他的工作隐藏起来:而奴隶则要在他认为所作之事乃属在卑贱者的重压下才肯付出劳动。

“做事”本身便是可卑的,“惟有在闲暇与战斗之中才有高贵和荣耀可言”。这便是古代的偏见!

爱是必须学习的

按语:

我们必须以爱音乐的态度去爱我们所爱的每一样事物。我们对于生疏之事物的体贴、耐心和理性总是要在最后才会得到报偿;亦即是,那些生疏的事物会慢慢揭去它的面纱,而呈现给我们一种崭新而不可名状的美丽——那是它对我们的殷勤致谢。

爱是必须学习的,这是我们在音乐中获得经验:大致说来,我们必须先学习去听,全神贯注地听,然后辨别它的主题或旋律,我们必须使它自身孤立如同生命一样,再充分发挥我们的意志,以便在它怪异时能容忍;对于它的表现必须要有耐性,对于它的古怪之处也不要予以抨击,这样,日久天长,终会有我们习惯它的时候。当我们渴望它,而它也使我们知道倘使缺少它我们便会思念它时,它便继续运用其魔咒与魅力,且愈来愈甚,直到我们成为它的谦卑而狂喜的爱人为止:我们要它,且一味地要它,并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值得我们爱的了。

然而,不仅对音乐如此,我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去爱我们所爱的每一样事物。我们对于生疏之事物的体贴、耐心和理性总是要在最后才会得到报偿;亦即是,那些生疏的事物会慢慢揭去它的面纱,而呈现给我们一种崭新而不可名状的美丽——那是它对我们的殷勤致谢。那些爱自己的人也是借着这种方法才学到的,因为没有第二条路可循。

爱也是必须学习的。

未来的人性

按语:

当下的人性是可悲的,因为他们全心全意的一切行为全是为自我着想。因而我们渴望着那毅然承担人类所有的得失、苦难、愉悦、新旧的未来的人性的诞生。

当尼采以未来的眼光看这个时代,竟然发现现代人身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这在历史上是一种新奇的趋势,假如这种萌芽期有数世纪之久,则或许早就培育出了无数了不起的品种,而我们的古老地球也能让人类生活得更加舒适愉快了。然而,事实上我们这些现代人却才着手打造那未来之栋——我们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我们来说,几乎这并不是什么新的情感问题,因为历史感依旧显得如此贫乏与冷酷,并对一切滥施打击:对他人,它则是即将来临之年代的先兆,在那些人眼里,我们所在的地球像是一个悒郁的病号,为了忘掉眼前的不适,而暂时回忆那过去的青春时光。事实上,这便是崭新情感的一面。凡是知道怎样将整个人类的历史当作其自身之历史来看的人,便能体会到病人的痛苦,老人的怀旧、烈士的献身、英雄的迟暮等多种心境。而为了要能忍受这各种悲伤,我们依旧得强打精神,做个在战斗后仍能向黎明与喜悦欢呼的英雄。仿佛我们便是世界的分水岭,以往一切知识和高贵美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新贵族阶级的第一人,这些都是我们所未曾梦想过的。

要毅然承担人类所有的得失、苦难、愉悦、新旧,将它们统统装进一个心灵里面,且蕴含在一种感觉之中;如此,便能达成人类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种上帝的愉悦、充满了幸福与悲伤,欢笑与泪水,那种愉悦就像黄昏的落日,不断地将其不绝如缕的充实与空虚注于大海!这种神圣而庄严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人性”罢!

受苦的意志和同情

按语:

同情的天性便是去解除自己所不熟悉的痛苦;然而,我们的施惠者比敌人更能贬损我们的价值和意志。

同情别人对你会有好处吗?或者是对被同情者有好处?我们先来说第二项。

我们所感受到的最深的痛苦,其他人是无法了解与相信的。如此一来,即便我们与邻人同桌共饭,彼此之间也难免有隔墙之感。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被当做受苦者看待,则我们的痛苦便会沦为肤浅;去解除自身所不熟悉的(别人的)痛苦,乃是一种同情的天性;然则,我们“施惠者”比敌人更能贬损我们的价值和意志。在对不幸者所作的施舍之中,“施惠者”往往会有智性的轻率地表现——他将自身扮成命运之神的角色,他实在完全不懂在你我内心深处被称为不幸的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纠缠!

内心对过去的排斥,与同情者想象的“不幸”无关。那种人只想救济施舍,而没考虑到个人有时也需要不幸,你我皆需要恐惧、缺乏、贫穷、冒险、误解,就如同需要与这些相反的东西一样。说得神秘点,通往个人的天堂之路总是要经过个人的地狱之欲念的。是的,那种人是无知的,当“宗教的热情”命令他去济助别人,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办理,并且总是自认为干得非常圆满!倘使你以同样的宗教情绪对待别人;倘使你不愿忍受你的痛苦并想阻止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幸,倘使你把痛苦当作邪恶、可憎而应予消灭的,那么,你等于是剔除了同情的宗教而代之以另一种“自以为舒适的宗教”。

噢,你这个软心肠而舒服的人啊,你对人类的快乐知道的何其少啊!——因为快乐和不幸原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或者,在你身上则两者皆长不大!

现在,我们再来聊聊第一问题,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直保持他的路程不变!某些呼喊或者什么诱惑往往会将我们引到歧路上去,我们很少去注意那些当它不存在时便会感到十分需要的东西。有许多能使我们步入歧途——这些方法还是最“道德”的呢!只需给我们目睹一次真正的痛苦,那么,我们也会迷失而不知所措!假如有一个正在呻吟的朋友对你说:“你看,我快要死了,你和我,一块死吧!”——或许你会答应,正如看到一个小的山地民族为了自由的生活而和大自然不断地在作奋斗与挣扎的情景,不免会使你油然生出将你的双手和生命一并献给他们的念头。

此刻,只要一有任何战事发生,则总是同时会有某种隐秘的喜悦在最高贵阶层的人群中散播出来,他们会很高兴地赶着去面对死亡的新危险,因为他们相信只要能为国捐躯,便可得到梦寐以求的允许——允许他们逃避自己的责任与理想,战争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获得解脱的方便法门,一种心安理得的方便法门。

尼采说:“隐居起来吧,那样你才能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必去了解那些似乎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将世界的扰攘和战争的喧嚣当作是在对你喃喃低语!你亦需要救助,同时也能完全了解那些人的痛苦,因为他们和你有着同样的不幸与希望。但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救助是自助。我要使他们变得更加勇敢,更加坚忍、更加单纯,更加愉快!我要教给他们某些现在少数人所知的东西,那就是快乐的友情!”

道德问题

按语:

到目前为止,道德根本就不会被视为一个问题,它一直被视为人类在猜疑、不和以及冲突之后所达到的基点,是思想家可以自本身获得歇息,可以恢复其呼吸而苏醒的安宁且神圣之地。尼采对道德的看法认为要先对其存疑,才能继而探讨。

人格的缺点带给我们的后遗症随处都是:衰弱、怯懦、不值一提、自我贬抑以及自我否定的人格,已不再适用于任何良好的事物——尤其不适用于哲学。

“无私”无论在哪里都毫无价值,而非常的问题便需要非常的关爱,唯有坚强、成熟、心灵稳固而基础深厚的人才足以解决非常之问题的大任。就此看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即一个思想家是站在关系到他的问题、他的命运、他的需求,甚至是他至高无上的乐趣等个人的观点上呢?或者,只是立于非个人性的,亦即他可以以一种漠然,探索的思想触手来感觉或攫取它们。就后者而言,必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可言,因为非常问题必然无法为胆小怕事者或癞蛤蟆之辈所能解决,这和他们的胃口并不符合。尼采说,他从未见过任何人(即使在书籍中也是如此)会有这种情形——也就是当道德为某个人的需求、感情、喜悦及情绪等诸问题——之下遵守道德?很显然,到目前为止,道德根本就不会被视为一种问题,它一直被视为人类在猜疑,不和以及冲突之后所达到的基点,是思想家可以自本身获得歇息,可以恢复其呼吸而苏醒的安宁且神圣之地。

在万分艰难的情形下,尼采发觉到了一些为完成价值之评估与这些情愫之来龙去脉之整个历史的目的所仅存的资料(这和对它们的批评及伦理体系的历史大相径庭)。尼采竭力用各种方法想从中汲取经验,但时至今日,却似乎一切均是徒劳。从这些道德的历史学者处根本就学不到什么东西,几乎可以这样说,他们自身经常被一种界定的道德所影响,且其行动如同穿戴甲胄和为人随从一般地毫无意识——或许是依旧真心诚意地重复着欧洲基督教普遍的迷信,即道德行为的特征乃是包括了自制、自贬、自我牺牲,或相互了解与同患难。

这种前提一般的错误在于坚持人类,至少是文明人之间;对道德的某些主张要有相当的一致性。因此,他们归结这些主张即使是对你我而言,也是有所束缚的。或者反过来说,当他们明了道德的评价在不同的民族之间必须是有区别的事实之后,他们便归结到任何道德都没有束缚力,而这两种结论都是同等幼稚的愚见。此外,他们所犯的更难解的错误便是,他们发现并批评一个民族关于自身的道德可能会有愚蠢见解,或者是人类关于一般道德的见解(你们于是论述其来源、宗教的约束力、自由意志的迷信以及种种类似的事项);而他们天真的认为仅仅凭着这些行为就已经批评了道德本身。

然而“你应该……”的这种法则之价值,以及关于该种法则的各种见解是绝然不同且分别独立的;同时还必须由错误的杂草之中将其辨别出来,而它或许早已在错误里面根深蒂固了。就好象一种药方对一个病人的价值完全系于他对药物是否有科学上的认识,或者只是认为药物正如同妻子所给予他的帮助而已。即使是在错误中亦可能产生道德;但是就此而言,其价值问题却根本就不曾被提起。所以,迄今还没有人查验过最著名的药方(称之为道德)之价值究竟如何,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最重要的便是要先对其存疑才行,而这正是我们的工作。

美与丑

按语:

美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享受,能给人带来愉悦,美色总能让人赏心悦目,而丑却总给人带来压抑,因而常被看做衰退的一个暗示和象征,哪怕间接地令人想起衰退的东西,都会使我们做出“丑”这个判断。

没有什么比我们对美的感觉更有条件,毋宁说更受限制了。倘使试图离开愉悦去思考美。你就会立刻失去根据和立足点。“自在之美”纯粹是一句空话,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在美之中,人把自身树为完美的天使;在精彩的场合,他在美之中崇拜自己。一个物种舍此便不能自我肯定。它的至深本能,自我保存和自我繁衍的本能,在这样的升华中依然发生作用。

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着美;——他忘了自己是美的原因。惟有他把美赠与世界,唉,一种人性的,太人性的美……归根结底,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美”的判断是他的虚荣心……一个小小的疑问或许会在怀疑论者耳旁低语;人认为世界是美的,世界就真的因此被美化了吗?人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然而,无法担保,完全无法担保,人所提供的恰好是美的原则。谁知道人在一位更高的趣味判官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也许是胆大妄为的?甚至或许是令人发笑的?或许是专断的?……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我们立刻补上美学的第二真理:没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了,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从生理学上看,一切丑都使人衰弱悲苦。它易于使人想起颓败、危险、和软弱无能。在它旁边,人确实丧失了力量。可以用功率计测出丑的效果。只要人在何处受到压抑,他就可估出某种“丑”的东西还在身旁。他的强力感,他的强力的意志,他的勇气,他的骄傲——这些都随丑的东西跌落,随美的东西高扬……在这两种场合,我们得出同一个结论:美与丑的前提极其丰富地积聚在本能之中。丑被看做是衰退的一个暗示和象征:哪怕极间接地令人想起衰退的东西,都会使我们做出“丑”这个判断。每种枯竭,笨重、衰老、疲惫的征兆,每种身不由己,不论疼挛或瘫痪,特别是解体和腐烂的气味、颜色、形状,哪怕最终弱化为一个记号——这一切都引起同样的反应,都引起“丑”这个价值判断。在这里,一种憎恶之情油然而生:人憎恶什么呢?毫无疑问,憎恶他的类型的衰落。他出于至深的族类本能而憎恶;在这憎恶中有惊恐,审慎,深刻,远见,这是世上最深刻的憎恶。

自由精神

按语:

有着翅膀的鸟儿,它总渴望着蓝天、白云。它总追求自由飞翔,即使它有可能经历严寒酷暑,狂风暴雨,人类的侵害。飞翔是它的天性,因而它拒绝、抗争被人圈养,厌恶安逸的生活。这就好比思想的巨人,他们总在普通人认为舒适的环境里追求自我实现。

哦;天真纯朴的人啊!你们生活在多么叫人奇怪的简化与伪造中啊!人一旦留心看到这个奇迹,一定会惊奇不已!我们是怎样把周围的一切弄得无挂无碍,舒适简单的!我们是怎么能够使我们的感觉容忍一切肤浅之物的,是怎么能够使我们的思想神圣无比地想要随意胡闹,想要作错误推理!我们怎么从一开始就想方设法地保持无知状态,以享受几乎不可想象的自由、无思想、轻率、热心和愉悦——以此享受生活!迄今为止,只是这一坚硬的,花岗岩般的、无知的基础之上,知识才得以建立起来,求知的意志建立在一个更加强大得多的意志之上,这个意志便是求无知、求不确定、求不真实的意志!不把后者看做前者的对立物,而是看做对前者的提炼!的确,我们希望,语言在这里同在别处一样,不要克服其尴尬处境,希望它在事物只是有逐渐变化和许多改进的地方,仍然谈论对立;我们同样希望,已经成为肉身的虚伪道德(它们现在已成为我们不可战胜的“肉体”),将歪曲我们这些有识别力的人所说的话。我们不时地对其表示理解,对最高级的知识竭尽全力使我们待在这个简化的、完全人为制造的、适当虚构的和适当伪造的世界上的方式,付之一笑;对它热爱谬见的方式,付之一笑。它之所以热爱谬见,是因为作为生活本身,它热爱生活!

在这样一个愉快的开局后,人们也许想听到严肃的字眼;因为只有严肃的字眼才符合大多数人的心意。千万要留神,对于那些哲学家和有学问的人,要留心不要因此殉难!留心不要“为了真理”而受苦!即使为了自我保护;也要留神啊!它损害了你良心中的天真无邪和优雅的中立;它使你无法接受反对言论,它使你易于发怒;它使你在与危险、诽谤、怀疑、驱逐,甚至更恶劣的敌意行为做斗争时,变得丧失理智、残酷无比,最终声称自己是地球上真理的保护者——似乎“真理”是个非常天真幼稚,没有行为能力的人,迫切需要人来保护!需要你们大家,你们这些一脸哀容的骑士,游手好闲的先生们和制造时代精神的人们!最后,你们非常清楚,即使你们能说服他人同意你的观点。也不会产生什么惊天动地的结果;你们清楚的知道,时至今日,还没有哪位哲学家能说服别人同意自己的观点。你们清楚的知道,在自己特别喜欢的学说和特意说的话后面加的每一个小问号,要比上诉人在法庭里上演的所有严肃滑稽剧和玩弄的骗人把戏有更值得称赞的真实性!还不如躲开的好!躲开,隐藏起来,一并带着你的各种假面具和各种诡计,以便把你误当你现在的模样,或担心你的样子!请不要忘记那个花园,那个有金花格凉亭的花园!把人们聚集在你的周围,他们是花园,或者是白天已成记忆时,黄昏的水上音乐。选择有益的、自由的、轻松愉悦的孤独吧,它将使你有权保持善,不管是何种意义上的善!

每一场长期斗争都使人变得多么恶毒、多么狡猾、多么坏啊!长期斗争是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用武力进行的。

长时间的恐惧,长时间的警惕着敌人或可能的敌人,这都将使人变得爱攻击别人!这些被长期追捕,遭到残酷迫害的人,这些被社会遗弃的人——以及被迫隐居的人——最终总是在极其富于理智的伪装下,在不知不觉中,变为有教养的复仇者和毒药的酿造者,更不用说道德愤怒的愚蠢了。

就一个哲学家而言,道德愤怒明确无误地表明,他已没有了哲学家的幽默感。哲学的殉难,他“为真理所作的牺牲”,暴露了隐藏在鼓动者演员内心的东西;倘使有人迄今一直以艺术家的好奇心打量哲学家,那便容易理解许多哲学家,为何危险地想要看到自己也坠落。

每一个出类拔萃的人都出于本能地寻求避难所和隐居处,以便摆脱人群,摆脱群众,摆脱多数人——在那里他可以忘却“作为规则的人们”,而作为例外;只是不包括这样的情况,即更加强烈的本能把他直接推向人群,以伟大而杰出的明辨是非者的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无论是谁,在与人们交往时,若不偶尔由于恶心、厌烦、同情、诅丧和休戚相关,而痛苦得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发白,那他肯定不是一个趣味高尚的人。不过倘使他并不主动挑起这个重担,并不对自己反感,假如他执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一意孤行,静静地高傲地待在避难所中,那么有一件事便是确定无疑的:他天生不是,也注定不是有学识的料。他这样的人有一天会不得不对自己说:“魔鬼剥夺了我的高尚情趣!”于是他会感到垂头丧气,特别是会进入“内心世界”。长期而认真地研究普通人——因而尽量伪装自己,进行自我克制,表现出亲热的样子,作不自在的交往(除了与同等的人交往外,所有交往都是不自在的交往),构成了每一位哲学家个人经历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也许是最令人不快的,最令人作呕的、最令人扫兴的一部分。不过,如果他幸运的话,他作为知识的宠儿,会遇到合适的助手,这些助手会减少和减轻他的工作,在此所针对的对象是那些所谓犬儒主义者。犬儒主义者只承认善性,只承认平庸的东西,只承认他们内心的准则;与此同时,他们超凡脱俗,敏感而易激动,喜欢当着人谈论自己和与其他同样的人——他们有时沉迷于书本中,犹如在自己的粪堆上打滚一般。犬儒主义是卑贱的人借以接近所谓诚实的惟一方法;智者当侧耳倾听犬儒主义者讲的所谓好听或难听的话,应为粗鲁之人在自己面前变得不知廉耻而暗自庆幸。有时甚至厌恶和狂喜会混合在一起——即:会看到天生的畸形儿,天才的头脑竟附在某个不知检点的山羊或猿人身上,加到亚尼道长就是这样,这个在他那个时代思想最敏锐、最为深邃的人,或许也是思想最为肮脏的人——他远比伏尔泰深邃,因而也就更加沉默寡言的多。

就像上面所暗示的,科学头脑竟然安放到了猿人的躯体上,卑贱的人竟具有绝好的理解力,这种情况非常普遍,尤其是在品行端正的生理学家和医生当中,更是如此。每当有人非常无知地谈论人类,把人类说成是具有两种需要的傻子时;每当有人认为或力图认为饥饿、性欲和虚荣,是人类行为的惟一真实动机时;一句话,每当有人“诋毁”人类或说人类的坏话时,爱知识的人都应洗耳恭听,因为,愤愤不平者和总是用自己的牙齿撕咬自己(或不断撕咬 自己,而撕咬世界、上帝或社会)的人,固然从精神上说,要比性嗜嬉戏、自满自足的人站得高看得远。但从其他意义上说,他却是更为普通,是最大的撒谎者。

受害者与为害者

按语:

为害者和受害者的区别是,为害者对他的所做所为不屑一顾,而受害者却认为为害者的行为对他来说是飞来横祸。

当一个富人拿走了穷人的所有(例如一个地主收走了一个佃农仅有的一袋粮食)时,穷人心中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认为,那富人一定是太卑劣了。连他仅有的一点东西也要拿走。但是,对于那富人来说,他根本没有感觉到一件个别的财物所具有的价值,因为他习惯于拥有很多很多,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设身处地地为那穷人着想,根本不会认为自己做了那穷人所认为的那种不公正行为。两人相互之间有一种错误想法。

纵观古今,最激怒人的强者的不公正,远没有它似乎应该激起的大,要做就做一个有更高要求,更高地位的高高在上者,这种代代相传的感受,造成相当的冷漠,且使良心得到安宁。当我们和其他生物之间的区别很大时,我们甚至完全不会感觉不公正,例如,我们踩死一只蚂蚁而不会感到任何良心不安。因此,当薛西斯(波斯国王)从一个父亲手里夺走儿子,并因为这个年轻人对整个进军作战表示了胆怯的、令人不安的怀疑而把他剁成肉泥时,这种做法并不被看做卑劣的标志: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就像只令人呕心的昆虫一样被消灭掉,他地位太低了,不允许他继续引起一位世界统治者的不安之感。确实,任何残酷的人都没有受虐待者所感觉到的那样残酷;对痛苦的想法也同对痛苦的承受不是一回事。这也同样适用于不公正的法官,适用于惯以无关痛痒的假话来错误引导舆论的新闻记者。在所有这些情况里,因和果都是由完全不同的思想组合和感觉组合所包围的;而人们却不由自主地假定为害者和受害者都有同样的想法和感觉,且按照这种假定来评价一个人应对另一个人的痛苦所负的罪责。

“善与恶”“好与坏”

按语:

善、恶、好、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定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人们理应感谢英国心理学家所做的迄今惟一的探索道德发生史的尝试,可惜他们并没有就此提出任何疑问。他们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疑点,他们甚至在写书之前就把一些基本观点提出来了——他们本身就很有意思!这些英国心理学家究竟要什么?人们发现他们总是在有意或无意地做着同一件事;即把我们内心世界的羞愧部分暴露出来,且从中寻找积极的、先进的、于人类有决定作用的因素,而这正是人的理智自尊最不愿意发现的部分(譬如,在习俗中,在遗忘性中,在一种盲目和偶然的观念机制中,或者在纯粹的被动性、机械性、反射性,和完全的愚钝中)。到底是什么东西驱使这些心理学家总是朝着这一个方向努力?难道是一种神秘的、阴险的、低级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贬低人类的本能?或者是一种悲观的猜忌。是对失望的、黯然失色的、业已变得愤愤不平和简单幼稚的理想主义者的怀疑?或者是对于基督教(和柏拉图)的一种渺小的、隐秘的、从未越过意识界限的憎恨与敌视?或者是对陌生的事物,对于令人头疼的反论,对存在的疑问和谬误的一种贪婪的嗜好?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混合,其中含有少许卑劣、少许忧郁、少许反基督教、少许快感,少许对调味品的需求?……但有人说,这不过是冷血的、乏味的老青蛙,它们在人的周围爬行跳跃,就好像在它们的天地里:在一个泥塘中一样。其实不然,倘使允许人在不可能知情的时候表达愿望,那么我们真心地希望这些人能够是另外一副模样,我们希望这些精心探索和研究灵魂的人们在根本上是勇敢、高尚、自豪的动物,他们能够知道如何抑制自己的感情和痛楚,并且训练他们自己为真理牺牲所有的欲望——为了任何真理,甚至是为了朴素的、辛辣的、难看的、逆耳的、非基督教的、非道德的真理……因为这种真理确实存在。

那么就向那些想支配这些史学家的好人们致敬吧!然而,遗憾的是,历史精神自身却与道德史学家相分离,而他们恰恰正是被历史上的一切善良的精灵们所弃之不顾的!毋庸置疑,这些道德史学家的思维就如同陈旧的哲学家的习俗一样,在本质上都是非历史的。他们撰写的道德谱系从一开始着手调查“好”的观念和判断的起源时便暴露出了拙劣性。他们这样喧称“最初,不自私的行为受到这些行为的对象们,也就是这些行为的得益者们的赞许,并且被称之为好;后来这种赞许的起因被遗忘了,不自私的行为由于总是习惯地被当作好的来称赞,因此也就干脆被当作好的来感受——似乎它们自身是什么好的一样。”我们立刻发现:第一段引言已经包含这些英国心理学家的特异质性的全部典型特征。我们发现了“功利”、“忘记”、“习惯”和末尾的“谬误”等字眼,它们统统都被当作受人尊敬的依据,而至今的“上等人”以此为自豪,好像它是人类的特权一般。这种自豪应当受到羞辱,这种尊敬应当被贬值:目的达到了吗?……这种理论是在错误的地方寻找和确定“好”的概念的起源:“好”的判断不是来源于那些得益于“善行”的人!其实它是起源于那些“好人”自己,也就是说那些高贵的、有力的、上层的、高尚的人们判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好的,意即他们感觉并且确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上等的,用以对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从这种保持距离的狂热中他们才取得了创造价值、并且给价值命名的权力:这和功利有何关系!功利的观点对于维持最高等级秩序的热情,突出等级的价值判断的热情表达恰恰是如此陌生和极不适宜;此刻方才出现了那种卑微的热情的对立感觉,这种热情以每一种工于心计的精明,以每一种功利的算计为前提,——且不止一次地,不是特殊情况而是永久的。高尚和维持距离的狂热,就是我们说过的上等的,统治艺术的那种持久的、主导的整体和基本感觉,与一种低下的艺术、一个“下人”的关系——这就是“好”和“坏”对立的起源。从这个起源出发——“好”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必要和“不自私”的行为相关联;那是道德谱系学家们的偏见。事实上,只是在贵族的价值判断衰落的时候,“自私”和“不自私”的这种全面对立才越来越被强加于人的良知,——用尼采的话说,这是一种群体本能,这种本能伴随着上述的对立而最终形成一个词(也可用多个词)。当然,这种本能变成大众的主宰,这种道德价值观与那种对立紧密结合在一起,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比如,这就与当今欧洲的情况相仿佛,现在占主导地位是把“道德”、“无私”、“公平”视为同等价值之概念的偏见,与之相伴的则是一种“固定的理念”和脑病的权威。)

其次,那种关于“善”的价值判断起源之假设是你没有历史持久性的,即使对此忽略不问,这个假设在其自身中亦包含心理学上的荒谬。据称,不自私的行为的功利被说成是该行为受到称赞的根源,而这个根源却被遗忘了——怎么可能遗忘呢?也许这种行为的功利曾在某时失效?情况正好与之相反:这种功利在任何时代都是习以为常的,而且不断地得到重新强调;因此,它不是从意识中消失了,不是被忘记了,而是越来越清晰地映现在意识中。因此,那种反对派理论倒是更为清晰合理了(那理论并不因此而更正确)譬如,其代表人物赫伯特·斯宾塞认为,“善的”概念在本质上是与“功利的”、“合乎目的的”概念相连的,因此在“好”和“坏”的判断中人类总结并确认的那些未被遗忘和遗忘不掉的经验。根据这种理论,“好”即是那种至今一直被证明是有益的:因此,好被看成“最高等级的有价值的”效用,被看成“自身有价值”的效用。正像我所说的,这种解释方法也是错误的,但它本身至少是清晰合理的,且在心理学上还是站得住脚的。

关于我们的问题,人们完全有理由称之为一个静态的问题,它只是有选择地针对少数几个听众。没有人有丝毫兴趣去确定在那些表述“好”的词汇和词根中已经表现出的差别,而高贵者正是以此才感觉自己是上等人。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或许简单地按照自己在权力上的优势称呼自己(称为“强有力”、“主人”、“领主”),或根据最明显的标志称呼自己,例如称为“有钱人”,“占有者”这个意思取自阿瑞阿语,在伊朗语和斯拉夫语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不过这些高尚者也根据一种典型的特性称呼他们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例如,他们称自己是真诚的人,开此先河的人是希腊贵族,其代言人是麦加诗人狄奥格尼斯。用来表达这个意思的词:esthlos的词根意味着一个人只要是存在的、现实的、真切的,他就是真正的人;而后,经过一个主观的转变,真正就变成了真实:在这个概念变化的阶段,这个词变为贵族的流行词,而且完完全全过渡为“贵族的”词义,以便与狄奥格尼斯等人所认为就描述为不诚实和下等人相区分——在贵族灭落后,这个词最终保留了下来,用来标志精神贵族,与此同时该词也变成熟、变甜了。在kakos和 deilos这两个词中(agathos的反义词:庶民)都强调了懦弱:这也许是一个提示,循此方向我们必须去寻找意思清楚得多的agathos的词源。拉丁文中的坏(maths)字可以用来指深肤色,特别是黑头皮的人为粗俗的人,即在雅利安人以前居住在意大利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和成为 统治者的黄头发雅利安征服者种族最明显的区别就是颜色;至少克尔特语为我们提供了正好类似的情况——fin(例如Fin-Qal这个词)是表示贵族的单词,最后就用来表示善者、高贵、纯洁、而最初它是金黄头发的意思,与深肤色、黑头发的土著恰恰相对。顺便说一句,凯尔特人是纯粹的黄头发人种。有人错把德国人种分布图上的那些暗色头发人种聚居地段同什么凯尔特人的后裔和血缘联系在一起。其实,在这些地段居住着的是雅利安以前德国居民(在整个欧洲情况几乎相同,从根本上说,被征服的人种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在肤色上,在思维的简洁明快上,或许还在知识和社会的本能上。有谁赞同我们的这个观点?现代民主,更为时髦的无政府主义者和欧洲所有社会主义者现在都一致偏好的那种最原始的社会形式“公社”,基本上不都是意味着一种阴森可怕的后果吗,征服者和统治种族——雅利安人不也是在生理上遭到失败了吗?……)尼采将拉丁文字bonus译为斗士:假如我们可以将bonus引溯到一个更为古老的词duonus(请比较bellum和duellum;以及duenlum,这中间好像保存了那个duonus),那么bonus就可以译成与人纷争的人,挑起争端的人(duo),斗士:我们看到,在古罗马是什么形成了一个人的“善”。我们德意志的“善”;不是应当具有“圣人”、“神圣种族”的人之含义吗,不是应当与哥特人的民族名称(最初是贵族的名称)相符合吗?在此不宜阐述这些猜测的原因。

政治优越观念总是引起一种精神优越观念,这一规则是没有例外情况的(虽然存在着例外的因素)。当最高等级是教士等级的时候,这一规则表现为教士们喜欢用一种向人们提醒教士职能的称呼来作为他们的共同标志。譬如,那时最先产生的“纯洁”与“不纯洁”的概念是作为对立等级的标志而出现的,而后产生的“好”与“坏”却发展为没有等级的含义。但是人们应该当心,不要一开始就把“纯洁”与“不纯洁”这种观念看得过重,太广,甚至象征性地理解“纯洁”与“不纯洁”之类的概念;古人的一切概念是有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粗糙、浅薄、狭隘、直接、它们尤其是非象征性的。“纯洁的人”最初只是指这样的,他洗脸洗澡,拒绝吃某种感染皮肤病的食品,不和肮脏的下层妇女睡觉的人,厌恶流血的人——只此而已。另外,从以教士为主的贵族的全部行为可以看清楚,为什么恰恰是在这种早期阶段,价值的对立能够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内向化、尖锐化。事实上,这种价值对立最终在人与人之间挖掘了鸿沟,就连具有自由精神的阿希里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善于奔跑跳跃,古被称作捷足的阿希里斯)也不能毫无畏惧地逾越这些鸿沟。某些不健康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存在于这些僧侣贵族之中,存在于与支配这些不健康的东西、远离行动的、部分为冥思苦想、部分为情感爆发的习惯之中,其结果是所有的僧侣们几乎都不可避免地传染上肠道疾病和神经衰弱症;然而,他们自己发明了什么东西来医治自身的疾病呢?——难道人们不能说这种医疗方法的最终结果已显示比它要治愈的疾病本身还要危险百倍吗?人类自身仍然在受着那些传教士们的医疗方式的后果的煎熬!让我们试想某种饮食方式(禁忌肉类),试想斋戒,节制性欲,“向沙漠”逃遁,(维尔·米切尔式的孤立,当然不包括由此产生的填词疗法和营养过剩,后者包含在医治禁欲苦行理想的一切癔病的最有效的方法。)此外,还有传教士们全部敌意的、懒惰的和狡诈的形而上学,他们按照印度苦行僧和婆罗门教的方式(婆罗门用玻璃球形物体和坚定的信念)进行自我催眠,最后,他们还有普遍理解的厌世情绪。(或者是对上帝的厌恶;要求与上帝结成一种神秘同盟就是佛教徒所渴求的进入空门,即涅槃——仅此而已!)对僧侣们来说,一切都变得更危险了,不仅是医疗方法和治疗技巧,此外还有骄傲、复仇、敏感、放荡、爱情、权力追逐、道德、疾病。这里无论如何还应当加以补充;只有在这块土地上,人才能发展成为一种有趣的动物,只存在这里,人的精神才更高深,同时也变得凶恶了——正是这两个原因使得人迄今为止优越于其他的动物。